14
蒂华纳正值深夜。
埃里克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路过一家又一家挂着霓虹灯招牌、狭窄如夜市摊位一样的商店,听着墨西哥小贩响亮的吆喝,和以前一样欣赏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此起彼伏的焦躁鸣笛声:四轮车,全自动出租车,还有只能在地面上行驶的老式涡轮汽车。这种老式汽车都是美国生产的,被淘汰后不知怎么就运过了国境线,到这里来发挥生命最后的余热。
“要姑娘吗,先生?”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岁的男孩死死抓住了埃里克的袖子,将他拽得不得不停住脚步。“我妹妹刚七岁,还从来没跟男人上过床。我对上帝发誓,你绝对是她的第一个。”
“多少钱?”埃里克问。
“十元,房费另算。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得开房。人行道会让爱变得脏兮兮,如果你在这儿做,事后会失去自尊的。”
“这倒是句睿智的话。”埃里克表示赞成,但他还是继续地前行。
一如既往,到了夜晚,机器人摊贩便集体消失,连同它们所贩卖的巨大无用的机织毯和篮子,还有卖墨西哥粽子的小推车。活跃在白天的人群和成团的中年美国旅客都不见踪影,将蒂华纳让给夜晚的行者。几个男人快步经过埃里克身边。一个穿着毛衣和紧身短裙的姑娘与他擦肩而过,有一瞬间甚至紧贴到了他身上……埃里克心想,这感觉就好像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段持久而深厚的关系,通过肌肤相亲,交换彼此的体温,表达出了深刻而彻底的互相理解。姑娘继续往前走,很快消失了。一群矮小的墨西哥年轻人径直向他走来,个个体格结实,穿着开胸毛衫,像快要窒息似的张着嘴。埃里克小心地给他们让开了路。
在这样一个没有法律、道德败坏的城市里,一个人仿佛被迫回到了童年。埃里克如此想道。积木和玩具就摆在你身边,整个宇宙触手可及。要进入这种肆意状态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你必须彻底舍弃成人的身份。但他热爱这座城市。这里的嘈杂喧哗所代表的是真正的生活。有些人觉得这里充满罪恶,但他并不这么想。那些会这么想的人都错了。这里的男人焦躁不安、四处游走,没人知道他们在寻觅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驱使他们挣扎的是来自宇宙洪荒的原始冲动,正是这种永无休止的躁动让生命离开海洋,踏上陆地。如今的陆上生物依旧在整日奔忙,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埃里克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看到前方有家刺青店,装潢现代简练,用一面发光的能量墙照明。店主拿着电针正在工作,针头没有直接接触皮肤,而是贴近皮肤在空中移动,像翻花绳般描绘着图案。来个刺青怎么样?埃里克问自己。我能在皮肤上刻点儿什么呢?在接下来这段如同被监禁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格言、什么样的图案能给我安慰,让我坚持下去,和其他人一起等着利利星人攻占地球?无助和恐惧会让所有人都变得懦弱。
他走进刺青店找了个座位坐下,说:“能不能在我胸口上刺个——”他陷入了沉思。
店主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顾客是个膀大腰圆的联合国士兵,一直目不斜视地瞪着前方。“我想刺点儿花纹。”埃里克决定。
“随便看。”店主递来一本厚重的范例图集,埃里克随手翻开。图上是个女人,长着四个乳房,每个乳房都说了一句话。埃里克觉得不太合适,又翻了一页。喷着尾气的火箭。不行,这让他想起被他辜负了的2056年的自己。“我和雷格人是一伙的。”他想,把这句话刺在身上,让利利星议员看见,我就再也不用做任何决定了。
这完全是在自怨自艾,他心想。或者是自怜,有这个说法吗?好像没怎么听人讲过。
“决定好了吗,伙计?”店主完成了手头的刺青,问道。
埃里克说:“我想在胸口上刺‘凯茜已死’,可以吗?要多少钱?”
“‘凯茜已死’。”店主说,“死因是?”
“科尔萨科夫综合征。”
“你想让我把这也刺上去吗?凯茜死于——后面那个词怎么拼?”店主拿出纸笔,“我不想弄错。”
“在这附近,”埃里克问,“哪儿能买到毒品?我是说,真正的毒品?”
“街对面的药店。那儿才是卖药的地方,蠢蛋。”
他走出刺青店,穿过川流不息的混乱车流。药店模样很传统,摆着足部疾病展示模型、疝气带和成瓶的古龙水。埃里克拉开非自动门,径直走到后方的柜台前。
“先生你好。”一个头发灰白、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向他打了个招呼,模样看起来相当专业。
“JJ-180。”埃里克说,把一张五十美元的纸钞拍到柜台上,“来三四颗吧。”
“一百美元。”生意就是生意,不掺杂任何感情。
埃里克加了两张二十、两张五元纸币,药剂师消失片刻,回来后把一个小药瓶摆到埃里克面前。然后他接过纸钞,在古老的收银机上按了几个键结了账。“谢了。”埃里克说。他拿起药瓶离开了药店。
在街上又走了一阵,他多少凭运气找回原来的路,回到了凯撒酒店。他进了酒店大门,走向接待员。和今天早些时候接待他和戴格·道尔·伊尔的是同一个人。今天竟然还没过完,埃里克心想,这一天恐怕是由很多年组成的。
“你还记得我带来的那个雷格人吗?”他问接待员。
对方无言地看着他。
“他还在这儿吗?”埃里克问,“他真的被负责这一带的利利星刽子手康宁砍成碎片了?带我去房间里看看。我要同一个房间。”
“请先付款,先生。”
他付了钱,接过钥匙,坐电梯上楼,踏着地毯穿过空荡荡的阴暗走廊,打开门锁,进屋摸索一阵开了灯。
房间亮了起来,里面没有任何痕迹,只是一间普通的空屋子,仿佛雷格人凭空消失了,又或是自己出门了。埃里克心想:他让我把他送回战俘营,那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一直都很明白事情的走向,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他站在门口,发现这间屋子让他感到害怕。
他打开玻璃瓶,倒出一枚JJ-180胶囊,把它放到梳妆台上,用一枚硬币将它切成三份。附近的水壶里有水。他和着水吞下三分之一颗胶囊,走到窗边向外眺望,静静地等待着。
夜晚变成了白天。他还在凯撒酒店的同一个房间里,但已经来到了未来。他无法判断过了多久。几个月?几年?房间的模样仍然毫无变化,也许它永远不会变化。他离开了房间,坐电梯下到大堂,在预约台旁边的报摊要了份报纸。摊主是个胖乎乎的墨西哥老太太,她递给埃里克一份《洛杉矶时报》。埃里克扫了一眼:他来到了十年以后。现在的日期是2065年6月15日。
看来他猜对了JJ-180的剂量。
他走进一间付费电话亭,投入一枚硬币,拨打了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电话。现在的时间似乎将近正午。
“我找维吉尔·艾克曼先生。”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
“没问题,斯威特森特医生,请稍等。”屏幕暗下去,随即出现了维吉尔的脸。他的脸仍然干瘦,满是皱纹,没什么变化。
“哈,我的老天爷!埃里克·斯威特森特!你怎么样了,小子?天哪,都已经——多久了?三年?四年?你在——”
“告诉我凯茜怎么样了。”埃里克说。
“什么?”
埃里克说:“我想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她身体怎么样了?她人在哪儿?”
“你是说你的前妻。”
“对,”他理智地承认,“我的前妻。”
“我怎么知道,埃里克?自从她辞职走人,我就没再见过她,而那已经是——嗯,你也应该记得,六年前的事了。就在我们重建后不久,战争刚结束的时候。”
“我想知道她的情况,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维吉尔想了一会儿,“哎,埃里克,你也记得她之前病得多厉害,精神疾病导致的躁怒。”
“我不记得了。”
维吉尔扬起眉,“在强制入院令上签名的可是你。”
“你觉得她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
“你给我解释过,因为她吃过的那些毒品,她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脑损伤。所以我想她应该还在,可能在圣迭戈。不久前西蒙·伊尔德好像还跟我说过一次,你想让我再跟他确认一下吗?他说他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朋友就住在圣迭戈北部的精神病院里,他——”
“和他确认一下吧。”埃里克等待着。维吉尔转到公司内部线路去问西蒙了,屏幕变得一片空白。
最后,曾经在他手下担任库存监控员的西蒙在屏幕上出现了,还是那张阴沉悲哀的长脸。“你想问凯茜的事?”西蒙说,“我只知道那个朋友跟我讲的内容。他进了埃德蒙德·G.布朗精神病医院,在那里看见过凯茜。用你的话说,她‘精神崩溃’了。”
“我从来不用这个词,”埃里克说,“你继续说吧。”
西蒙说:“凯茜没有自控能力。她每天都会出现由于愤怒导致的毁坏性的行为,有时候一天能发作四次。发作的时候,她会把一切都摔坏。医院开了吩噻嗪给她吃,稍微有些效果——这是凯茜亲口说的。但到了后来,无论她吃多少吩噻嗪都没用。我猜,大脑额叶已经遭到损坏了。她什么东西也记不住,还有疑心病。她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她,想伤害她……当然了,她并没有真正的妄想征,只是无论何时都很恼火,责备别人欺骗她、有事瞒着她,不管是谁都一样。”西蒙补充了一句,“她还会谈起你。”
“说我什么?”
“责备你和那个精神病医生——他叫什么来着?说都怪你俩把她送进医院,不让她出院。”
“她知道我们为什么让她住院吗?”为什么非让她住院不可,埃里克心想。
“她说她还爱你,但你只想甩掉她,和别人结婚。而且在离婚的时候,你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别的女人。”
“好吧。”埃里克说,“谢了,西蒙。”他挂掉电话,随即打给圣迭戈的埃德蒙德·G.布朗精神病医院。
“埃德蒙德·G.布朗精神病医院。”接通了医院总机,一个疲惫的中年女人飞速地说。
“我想问问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夫人的情况。”埃里克说。
“请您稍候。”接线员查了查记录,把电话转接到了一间病房。出现在埃里克面前的是一位年轻女士,身上穿的不是白色制服,而是一条普通的印花棉裙。
“我是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凯瑟琳·斯威特森特的情况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
“和您两周前打电话的时候一样,医生。等我去拿下她的病历。”女人消失了。
好家伙,埃里克心想。就算过了十年,我还一样在关心她。我是不是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护士回来了。“您也知道,布拉摩尔曼医生正让斯威特森特夫人试用最新的格洛瑟-李特尔组件,想刺激大脑组织进行自我修复。但到目前为止——”她翻了翻病历,“还没有明显的效果。不如您过一两个月再联系我们,在此之前恐怕不会有太多变化。”
“但还是可能有效果的吧?”他说,“你说的这个新东西,”他从来没听说过,显然是未来才有的,“我是说,多少还有点儿希望吧。”
“哦,是啊,医生,希望总是有的。”她说,但从语气中透露出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回答。在她看来,一切皆有可能。所以这话毫无意义。
“谢谢你。”他又说,“帮我看看档案,我的工作单位写的是哪里?最近我换工作了,信息可能不准确。”
护士查了一会儿,说:“上面写的是,您是凯萨基金会的首席器官移植医师,工作地点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城。”
“那就没错。”埃里克挂了电话。
他从问询台问到凯萨基金会的信息,给那边打了个电话。
“我找斯威特森特医生。”
“请问您是哪位?”
埃里克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说,“就说是他弟弟。”
“好的,先生。请稍等。”
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比他自己更老、更憔悴,“你好。”
“你好。”埃里克应道,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你忙吗,我打扰你了吗?”十年后的他看起来还不错,相当有威严。
“没,你说吧。我正在等你的电话,我还记得大概日期。你刚给埃德蒙德·G.布朗精神病医院打过电话,听说了格洛瑟-李特尔的事吧。护士没把所有事实都告诉你。格洛瑟-李特尔是至今研制出的唯一一种人造大脑。它能替代一部分大脑额叶,安装成功后会一直运转,直到患者死亡。但这是在它起作用的情况下。老实说,它本来应该立即起效才对。”
“也就是说,你不认为它会起效。”
“没错。”年长的埃里克·斯威特森特说。
“如果我们没有和她离婚,会不会——”
“不会有太多区别。我们做过了各种尝试,相信我。”
也就是说,就算留在她身边也于事无补。埃里克心想。就算留一辈子也没用。
“多谢你的帮忙。”他说,“我没想到你还在关注她的进展,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良心使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正因为离了婚,我们才更有责任关心她的情况。因为离婚后,她的情况迅速恶化了。”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埃里克问道。
2065年的他摇了摇头。
“好吧。”埃里克说,“谢谢你告诉我实话。”
“你自己也说过,永远不要对自己撒谎。”对方又补充,“祝你能顺利办完她的强制入院手续,那过程挺难的。不过你离那还有一段时间。”
“战争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了,特别是利利星占领地球的事?”
年长的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咧嘴一笑,“嘿,光是你自己的事你都顾不过来了。战争?什么战争?”
“再见。”埃里克挂了电话。
他走出了电话亭。那个埃里克说得对,他在心里默默地承认。如果我能更冷静些——可惜,我不能。利利星人恐怕正在制订应急计划,准备向地球发起突然袭击。我知道这件事,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对死亡的渴望。他心想。
为什么不呢?基诺·莫利纳里将自己的死亡化为了政治策略的一部分。他通过死亡战胜了其他对手,而这样的局面未来恐怕还会再次上演。当然了,埃里克心想,我不是这么想的。没什么人需要我去战胜。在即将到来的侵略战争中,地球上会死很多人,再死一个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死了会造成谁的损失?和我亲近的人都有谁?他心想:那些未来的斯威特森特想必会气得发疯。但那又怎样?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他们也不在乎我,只是他们的存在都依赖我罢了。他心想: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出问题的不是我和凯茜,而是我和我自己。
他穿过凯撒酒店的大堂,站到了十年后白天的蒂华纳街道上。
阳光让他头晕目眩,他站在原地眨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即便是在这里,街上的汽车也都变了样,线条更流畅、更时髦了。如今的道路地面已铺设得整整齐齐。卖墨西哥粽子和地毯的小贩沿路走过,埃里克吓了一跳:他们不再是机器人,而是雷格人。他们在地球社会中,显然处于底层,还要奋斗很多年,才能争取到他之前穿越时所见到的平等地位。那是离现在九十年、离他原本的时间整整一个世纪的事了。埃里克认为这很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双手插在兜里,混在蒂华纳街头涌动的人群里走着,周围的人有老有少。最后他来到了购买JJ-180胶囊的药店。它一如既往地开着,在这十年里也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区别是疝气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埃里克没见过的物品。埃里克站住脚,阅读着它背后的西班牙语说明牌。就他理解,这东西能增强一个人的性能力。根据西班牙语的说明,它能让人一次接一次地迎来高潮。埃里克饶有兴味地继续往后走,来到了店铺最后方的柜台。
迎接他的药剂师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位满头黑发的老太太。“你好?”她用西班牙语说,斜眼瞥着埃里克,露出廉价的铬制假牙。
埃里克说:“你有西德产的g-托泰蓝吗?”
“我找下,你等着。”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开了,消失在药品架之间。埃里克在货架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儿。“g-托泰蓝是种可怕的毒药,”老太太冲他喊,“你要买得签个字,行吗?”
“行。”埃里克说。
他要的东西装在黑色药盒里,摆在了柜台上。“两美元五角。”老太太说。她拿出记录簿,摊在柜台上,让他拿起拴着链子的笔签字。埃里克签好后,她用纸包好了黑色药盒。“你是要自杀吧,先生?”她敏锐地问,“嗯,应该是,我看得出来。用这药不会痛,我见过。不痛,就是突然没心跳。”
“是啊,”埃里克表示赞成,“这药很棒。”
“是A.G.药厂的,可靠。”老太太咧嘴一笑,似乎在对他表达赞许。
埃里克付了钱,老太太一言未发地收下了十年前的货币。他拿起药走出药店。真奇怪,他心想,蒂华纳还是老样子。它永远都不会变。没人在乎你是不是想毁了自己。真奇怪,夜晚这里竟然没有这种摊位——收你几个钱,帮你了结生命。不过,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
老太太赞许的态度让他有点震惊。何况她根本不知道埃里克是谁,更说不上了解他。都是战争的错,他对自己说。我怎么还会为此惊讶呢。
他回到了凯撒酒店,正要上楼,一个没见过的接待员叫住了他,“先生,你不是我们的房客。”接待员快步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你想开间房吗?”
“我已经开了一间。”埃里克说,随即想起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早已丧失了居住权。
“房费必须预付。”接待员说,“你没有行李,每晚九美元。”
埃里克拿出钱包,递给他一张十元美钞。但接待员检查着纸钞,脸上写满内行人士的否定和越来越浓的狐疑。
“这种纸钞早就被召回了,”他告诉埃里克,“现在属于违法货币,很难兑换。”他抬起头,用蔑视的目光打量埃里克,“二十元。给我两张十元。就这,我都不一定收呢。”他毫无热情地等待着,显然很讨厌住客用这种货币付款。也许这会让他想起以前,想起战争时期的苦日子。
埃里克钱包里只剩下一张五美元纸钞,除此之外还有一叠来自九十年后的钞票。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可怕的错误,也许是因为他留下了自己的手表。埃里克将它们放到柜台上,上面色彩缤纷的精致图案闪闪发光。他心想:这么说,凯茜寄的电子零件也许真能在三十年代中期寄到维吉尔·艾克曼手里。有这个可能性。这让他心情振作了一些。
接待员拿起一张2155年的纸钞。“这是什么?”他将纸钞举起来对着光看,“我从来没见过。你自己印的?”
“不是。”埃里克说。
“收不了。”接待员下定决心,“你走吧,否则我报警了。我知道,肯定是你自己造的。”他反感地将未来的纸钞往回一扔,“样子这么滑稽。滚吧。”
埃里克把2155年的纸钞留在柜台上,只拿回了原本的五美元。他转身走出酒店,装着g-托泰蓝的纸袋还夹在腋下。
即便战争已经结束,蒂华纳仍然保留着许多陋巷。他在几座砖楼之间找了一条黑暗狭窄的小道,里面散落着各种垃圾,还放着两个油桶,里面堆满烟灰。他在小巷里找了个被木板钉死的门,在门前的木制台阶上坐下,点上香烟,陷入沉思。在这里,街道上的人看不见他。匆匆走过的行人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却可以集中注意力观察着他们,特别是那些姑娘。十年前,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在蒂华纳白天的街头上,姑娘穿着令人费解的时髦服饰:高跟鞋,安哥拉羊毛衫,亮闪闪的手提袋,手套,搭在肩上的外套。她迈着敏捷的步子,高耸的乳房前端尖得像钉子,看来就连胸罩的设计细节都一样走在流行前沿。这样的姑娘是做什么职业的?她是从哪儿学到的这些时髦打扮?是从哪儿来的资金,才能买得起这些衣服?他以前就曾为此好奇,现在也是如此。
他心想,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只能当面拦住一个这样的姑娘,问她在哪儿住,衣服是在这边还是在国境线对面买的。他心想,不知道这些姑娘有没有去过美国,有没有住在洛杉矶的男朋友,床上技术是否和外表所显示的一样高超。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未知的力量,让她们拥有了这样的生活?他希望无论那是什么,都不会让她们变成性冷淡。否则这可就太滑稽了,简直是在嘲笑生命本身、嘲笑自然造物的性本能。
他又想道,这种姑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们老得太快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到了三十岁,她们就会变得疲惫不堪,肥胖臃肿,那些胸罩、外套、手提袋和手套都会消失不见,只剩下乱糟糟的眉毛和眉毛下透出灼热目光的黑眼睛。原来那个苗条的尤物还在皮囊下,但却已经变成了身体的囚徒,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嬉笑玩耍,无法做爱,无法奔跑。高跟鞋敲打人行道的声音和急于投入生活的劲头都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疲惫的步伐。那是世界上最可怖的声响,诉说着消逝的过往。她们曾经鲜活,正在腐朽,未来便是一具由尘土做成的躯体。蒂华纳是一成不变的,但在这里的东西也不会享有该有的寿数。这里的时间走得太快,但又仿佛是凝固的。比如我当下的处境,埃里克心想。我正要在十年后的未来自杀,或者说,我正要夺走一个十年前的人的生命。如果我这么做了,现在在奥克兰为凯萨基金会工作的那个埃里克·斯威特森特会怎么样呢?在这十年里,他一直在关心凯茜——如果这段历史消失,凯茜又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我是想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伤害她。我想继续惩罚她,因为她病了。
在我理智的表面之下原来还潜藏着这样扭曲的想法:对于生病的人,无论怎么惩罚她,都是不够的。是这样吗?老天爷,他心想。难怪我会恨自己。
他把装着g-托泰蓝的纸袋捧在掌心,感受着它的重量和体积。他感觉到了地球对它的引力。是啊,他心想,地球什么都爱,包括这种东西。地球愿意接纳一切。
有什么碾过了他的脚。
他看到一辆装着轮子的小车迅速滑远,驶入阴影和建筑材料碎片堆中寻求掩护。
另一辆一模一样的小车在追它。它们在一堆报纸和空瓶间隙狭路相逢,打了起来。垃圾堆随之阵阵抖动,碎片四处飞散。两辆小车头对头相互冲撞,瞄准安装在对方车体中央的零件,看谁能先撞掉对方的“懒惰棕狗”。它们还活着?埃里克难以置信地想。明明已经过了十年了。也许布鲁斯·西摩尔还在不停地制造它们?如果是这样,他的小车在蒂华纳恐怕已泛滥成灾。埃里克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眼前的景象。他看着两辆小车继续打斗。其中一辆撞松了对手的“懒惰棕狗”,眼看就要取得胜利。它向后退开,像山羊似的伏下身,准备给对方施加最后的致命一击。
趁它还在摆姿势,受伤的那辆车显现出危急关头的智慧,钻进了一只废弃的镀锌铁桶,从战场暂时撤离。有了桶的保护,它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如果有必要可以一直等到时间的尽头。
埃里克站起身,弯腰抓起了即将胜利的那辆车。它使劲地转着轮子,设法挣脱了他的掌握。它摔到地上又弹起来,发出巨大的碰撞声,然后倒车找好位置,一头撞上了埃里克的脚。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小车再次冲他做出威胁的动作,他又退了一步。小车满意了,转着轮子绕了一圈,随即嘎嘎作响地一路开远,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战败者仍然在铁桶里等待着。
“我不会伤害你。”埃里克对它说,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受伤的车还是不动。“好吧。”埃里克说,站起身,“我明白了。”小车意志坚定,再骚扰它也没用。
就连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也铁了心要活下去。埃里克心想。布鲁斯说得对。它们也应该得到机会,在阳光和天空下拥有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席之地。这是它们唯一的要求,这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埃里克心想:而我甚至做不到它们所做的事——捍卫自己的立场,动用全部的智慧在蒂华纳堆满垃圾的小巷里存活下去。躲在锌桶里的那家伙没有妻子,没有工作,没有共寓也没有钱,它的生活里甚至没有这些概念。但它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坚持。出于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为了生存,它比我还要更努力。
g-托泰蓝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就算我要这么做,他想,也没必要非得是现在吧?这和其他事一样,完全可以往后拖,或者说是应该往后拖。再说他也觉得不太舒服。他头晕目眩地闭上眼睛,就算这样有可能会招来布鲁斯·西摩尔的“懒惰棕狗”小车因恐惧对他发起攻击。
他手心的重量消失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纸袋和里面装着g-托泰蓝的黑色药盒踪影全无,小巷里四处堆积的垃圾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多了。通过阳光投下的阴影,埃里克推断现在已接近傍晚。这意味着JJ-180的药效消退,他回到了自己的时间里,虽然也许并不是特别精确。他吃药时是在夜里,而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更像是下午五点。也就是说,回到原本的世界时,时间和离开时并不一样。他想知道这次差了多久,毕竟利利星人很快就要来了。
事实上,他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
空中悬停着一个遍体漆黑的巨大物体,长相丑陋,仿佛是从异世界突然降临到地球来的。那是一个由冰冷的钢铁、出其不意的惊吓和恶意又骇人的沉默组成的世界,那里没有光。埃里克心想:这东西太大了,永远都喂不饱。他站的地方离它很远,至少有一英里,但他仍然能看出它的本体是多么的贪婪放纵,随时都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眼前存在的一切尽数吞没。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引擎想必是关着的。这艘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跨星系的深空战线。它是一个饱经风霜、深谙世事的幽灵,出于一些古怪的需求离开了平时的居所。
不知道对它来说,这任务有多么容易。埃里克心想。他们只要在地表降落,抢占几座主要建筑,夺过整个世界的控制权就可以了。恐怕比我和其他地球人想象的还要容易。
他走出小巷,回到了那条主街上,暗自想道:真希望我手上有枪。
真奇怪啊,他想,在这个时代、这场战争中最黑暗的时刻,我竟然找到了生活的意义。那是一种欲望,它驱使我和那辆十年后的“懒惰棕狗”小车一样行动起来。也许我最终会成为它的同胞,和它并肩在这世上争夺一席之地,和它一样行动,和它一样战斗。不仅仅是因为必须这样做,也是因为享受,因为喜欢。在我还没能了解、属于、进入不同的时空之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街上的车流几乎完全停了下来。车里和路上的行人都在盯着利利星飞船看。
“出租车!”埃里克走上街头,招下一辆能升空的全自动出租车。“带我去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他下令,“越快越好,别理上面那艘飞船,就算它在广播什么指示也别听。”
出租车抖动起来,升离了沥青地面,随即悬停不动。“我们不能起飞,先生。本地区的利利星陆军司令部下令——”
“鉴于当前这种局势,我就是最高负责人。”埃里克告诉它,“我的职位比利利星陆军司令部还高,跟我比起来,他们不过是一堆尘埃。我必须马上赶到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整场战争的走向都取决于我能不能立即赶到。”
“是,先生。”出租车向上蹿入空中,“很荣幸,先生。真的,非常荣幸有机会送您一程。”
“我能否及时赶到,”埃里克说,“具有无与伦比的战略重要性。”到了工厂,我会对我认识的那些人表明立场。他在心里说。等维吉尔·艾克曼逃往华盛-35,我会和他一起上路。事情的走向,开始趋向我在一年后看到的情况。
他随即想道:在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我一定会遇见凯茜。
他突然对出租车说:“如果你妻子病了——”
“我没有妻子,先生。”出租车说,“全自动机械从不结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好吧。”埃里克承认确是如此,“如果你是我,而你妻子病了,病得很重,完全没有希望康复,你会离开她吗?你曾经去过十年后的未来,知道她损伤的大脑永远也不可能恢复,还会留在她身边吗?和她继续待在一起意味着——”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先生。”出租车插嘴,“这就意味着,您的生活只剩下照顾她这一件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没错。”埃里克说。
“我会留在她身边。”出租车说。
“为什么?”
“因为,”出租车说,“生活就是由种种已经被制定好的现实组成的。如果您离开她,那就相当于在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我只能适应特别简单的处境。”
“我同意你的看法。”过了一会儿,埃里克说,“我会留在她身边。”
“老天保佑您,先生。”出租车说,“看得出,您是个好人。”
“谢谢你。”埃里克说。
出租车继续向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