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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泰斯凯兰人的势力突破星球轨道之前,我们受困于单一资源有限的行星,在草原、沙漠和咸水之间克难建立城市。我们成长茁壮之后,那个躯壳再也容不下我们,于是第一位皇帝带我们闯入黑暗,为我们找到这一片乐园,也就是日后的都城——当时,统御全国男女老少的元首遵照一项常见习俗,从最亲近的战友中挑选盟卫,以血祭宣誓彼此的羁绊。最高贵、最忠诚、最不可或缺的伙伴,若有必要,他们会不惜割开血管,让血流在皇帝的双手上。这些以血宣誓的盟卫在今日被称为「勋卫」,他们带着皇帝的意志远征星际。第一位皇帝的第一位勋卫名叫一花岗岩,她的生涯是如此开始的:她生来擅长舞枪驾马,不曾见过城市和空港……

  ——《诸皇秘史》,第十八版,供托育所教材使用的删减版本。

  ……议会应由至少六名议员组成,表决重大事务时,每人各有一票,足以左右表决结果的第七票则属于飞行员大臣,以纪念带领太空站进入巴札旺空域的领航飞行员。议员的遴选方式如下:飞行员大臣由现役及退休飞行员一人一票选出;水耕大臣由前任者指定人选,若前任者已逝则遵照遗嘱,遗嘱从缺时则改由莱赛尔太空站人民普选;传承部大臣则是前任者的忆象继承人……

  ——摘自莱赛尔议会章程。

  她没有被消失。

  和这天早上发生的其他事情相比,坐在太阳警队车辆的副驾驶座回宫殿区的这段路超级无趣,玛熙特有足够时间感受到自身发抖,以及肾上腺素耗尽后的精疲力尽。她无比渴望闭上双眼,靠在椅背薄薄的衬垫上,不再思考、不再反应,完全放弃努力。但如果她这么做,只会被车上这位太阳警员看穿——可能还有其他太阳警员。她若是有机会,得向十二杜鹃或其他熟悉稀奇古怪医学知识的人问问太阳警队这群人怎么回事。于是,在他们垂直爬升至都城上层的途中,她挺直身子,看向面前的窗外。建筑稀疏起来,结构却更加繁复,由更多镀金玻璃和钢铁制成的桥梁紧密连接。回到宫殿区后,玛熙特差不多就能认出自己位置了,没有清楚到能为人指路,但不至于全然迷失方向。

  太阳警员全程贴在她肘边,陪她穿过两个广场,以及北宫最大建筑物里的好几条走廊。北宫本身是一座半透明赤灰色的方形建筑,像座发光堡垒,靠本身结构支撑。泰斯凯兰人在其中繁忙奔走,身上的衣服是灰色、粉色或白色的渐层——没有忆象的帮忙,玛熙特无法完全解读颜色的象征。他们对她投来困惑的神情,这也难怪:她身上还沾着十五引擎的血。一身洁白无瑕的十九手斧会怎么想她,玛熙特既不晓得,也不在乎。

  如果都城的建筑物都是同样格局,玛熙特猜测勋卫官邸同时是十九手斧的住所。大门也漆成赤灰色,设有密码锁,在太阳警员宣告玛熙特‧德兹梅尔前来赴约后便滑开,通向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玛熙特听得出警员语调里的嘲讽。她的计划实在挺浅显的,她当下仅有的时间不容她谨慎思考。进门后是一片石板地和多面巨型窗户,玫瑰色的玻璃避免太强的日光干扰全像投影——一系列影像组成宽敞的弧形工作区,如冠冕般围绕在十九手斧身边。她依旧一身白衣,但外套不知脱在何处,袖子卷到上臂。房间里有其他泰斯凯兰人——她的侍从或助理或官员——但她在众人之间熠熠生辉,光采夺目。玛熙特好奇十九手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穿衣风格,她打算要问三海草,才想起三海草人在都城某处的医院里。她试着抬头挺胸,忍住臀部被餐厅倒塌的墙壁压出瘀伤的疼痛。

  十九手斧手腕一挥,挥除三个全像投影:其中两个是文字,另一个看似由上俯瞰的中央九号广场比例模型。画面残影闪闪发光。「我很感激,」她对太阳警员说,「你们护送德兹梅尔大使安然无恙地来与我会面。我保证会让你们的区队得到褒扬。退下吧。」

  太阳警员顺从地退出门口,留下玛熙特独自待在勋卫的领地。她本着严肃的专业态度,向她正式举手行礼。

  「看看妳,」十九手斧说。「早上都这样了,还是如此谨守分寸。」

  玛熙特发觉自己没了耐性。「您希望我粗鲁点吗?」

  「当然不是。」她把画面和卷动的透明信息窗口留给她的侍从操心,朝玛熙特走来。「能把自己弄来这里,妳挺有本事的。算是妳抵达都城之后第一个聪明的决策。」

  玛熙特愤而开口:「我不是来这里给人侮辱——」

  「完全没有这意思,大使。以免妳担心,虽然这只是妳第一个聪明决定,但妳一直挺精明的。」

  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很不友善,「精明」是用来形容诈欺犯、推销员、某种狡诈的动物。

  「就跟一个野蛮人一样,是吧。」玛熙特说。

  「不是随便一个野蛮人,」十九手斧说。「跟一些在特别焦躁的时刻进宫的年轻人相比,妳的表现优秀得多。放轻松,好吗?我没兴趣在妳身上沾着别人体液时审问妳,再说,妳基本上是自己跑来请求庇护的。」

  「我没有请求。」玛熙特说。

  「那说是寻求吧,如果妳觉得这样比较舒坦。」她一只眼睛在白雾色的云钩镜片下眨动,召唤一位侍从。「五玛瑙,麻烦送德兹梅尔大使去冲澡,拿几件合她身高的衣服给她。」

  「当然,阁下。」

  除了屈服还能怎么办?玛熙特心想,至少她可以当个干净的人质。

  淋浴间并不华丽浮夸。地板铺着令人放松的黑白地砖,墙壁置物架上放满洗沐用品,玛熙特没有碰那些东西——它们是十九手斧的吗?或是供所有随从使用的公用淋浴间?她看起来很像是会要求他们和她同住的那种人。不对,那只是文学作品的套路,而泰斯凯兰人也是人,不管他们多努力否认自己并不一般。水是热的,玛熙特站在水柱下,眼看十五引擎残留的血迹自她双臂冲下,流进排水孔。

  她拿肥皂——块状肥皂,而非太空站淋浴间用的那种液体容器。然后,就在她的手进入视野、伸开手指——再标准不过的一个动作——的那一刻,她的手变成别人的手,一只更粗糙宽大的手,指甲扁平方正,经过细心修剪。在这间淋浴间、伸去拿这块肥皂的是伊斯坎德的手。水打在他肩膀的位置,比她再低一些——因为他们身高差十公分。他的身形和他的重心(在胸口而非臀部)取代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她记得他们初次融合时也像这样,片刻,他的身体记忆强加在她身上——但他怎么会来过十九手斧的淋浴间?

  伊斯坎德?她再试了一次。一片死寂。不属于她的肌肉隐隐发疼,极度疲惫。

  然后,她又变回自己,她自己的身体回来了,那抹双重记忆消失不见:留她独自在淋浴间里,只有臀部瘀伤的疼痛,没有其他人的身体。她想起十九手斧曾说他是我的朋友,也想起她抚摸伊斯坎德遗体的脸庞时那股异样温柔。

  伊斯坎德那种人,完全有可能和自比为刀锋闪光的女人睡在一起。这个和玛熙特‧德兹梅尔融合为一的个体,曾经拥有强烈如火焰的野心,被问及他犯了什么错的时候,他说可能是煽动叛乱——那看起来就像他会做的事。

  这或许解释十九手斧为何愿意提供她庇护。或者,是玛熙特把神经系统一时的故障——忆象机器突然闪过电子讯号,告诉她这具身体是伊斯坎德的——硬套在她此刻的经验上。也有可能,如果她和他的连结已经损毁(被人蓄意损毁。她在水流下打了个哆嗦),她现在根本不再能相信忆象给她的信息。

  玛熙特用肥皂擦抹双臂,再冲洗干净。整个淋浴间闻起来有黑檀木和玫瑰的香气,她感觉她也认得,或至少记得那个味道。

  冲完澡,她穿上五玛瑙留给她的衣服,只有内衣裤除外:她不打算穿别人的内裤,她自己的还堪用,而且他们拿的内衣尺寸大太多。剩下衣物柔软洁白又精细,裤子和上衣都是。玛熙特希望能穿自己的外套,但已经脏到回天乏术。她不得不穿上据她猜测属于十九手斧的衣服,光着脚走出去。

  一名人质,干净的人质。

  待她回到中央办公室,已经有人摆出一组茶具。

  十九手斧沉浸在她的工作区里,行云流水地来回调度她身边的全像投影和平面影像,于是玛熙特在摆有茶具的矮桌边坐下等待。茶带有淡淡花香和微微苦味,桌上仅有两只陶瓷浅口茶碗,是双手恰能捧起的大小。莱赛尔太空站的人喝茶完全不会如此正式:都用茶包和马克杯,以微波炉煮水。如果玛熙特需要提神,她会喝咖啡,泡法相同,只是把茶包换成冷冻干燥的咖啡粉。

  「妳来啦。」十九手斧说。她坐在玛熙特对面,把茶倒进碗里。「感觉好多了?」

  「感谢您的热情款待,」玛熙特说。「我不胜感激。」

  「如果在妳还没平复精神前,我就期待妳开口,那也太不讲理了。根据中央九号广场的新闻,我猜妳今天早上受了不少创伤。」她拿起她的茶,抿了一口。「喝茶,玛熙特。」

  「我就不烦恼下毒或下药的事来贬低您的招待了。」

  「很好!那就省下了我说服妳的时间,另外,茶在生理上对妳应该完全无害——除非伊斯坎德来到这里之后,莱赛尔太空站的人类生殖方式大幅改变了。」

  「我们仍然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类。」玛熙特说完喝了口茶。这茶尝起来清新爽口,苦甜的青涩香气在她喉咙深处回甘。

  「我同意,二十年完全不够形成显著的遗传漂变。其他定义就很主观了,依文化而定。」

  「我敢说您现在是想要我问,泰斯凯兰在主观上认为什么不算是人类。」

  十九手斧用食指在茶碗侧边轻叩,戒指在瓷器上敲出金属的声响。「大使,」她说,「我是妳前辈的朋友。算是他少之又少的好友之一,虽然我很希望这一点是我想错了。看在他的分上,我给妳一次谈话机会。但如果妳没兴趣以我们的共通点为基础建立一段关系,我们可以直接跳到结论。」她微笑,笑容如刀锋的闪光,就像她的专属代表诗所描写。「我想和伊斯坎德说话。要不别再假装是玛熙特‧德兹梅尔,要不就让他出来讲。」

  果真与刀锋无异,玛熙特心想。

  「绝无不敬之意,勋卫阁下,但我两者都办不到,」她说。「前者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没有在假装是我自己。至于后者,实情比您所暗指还要复杂。」

  「是吗,」十九手斧说。她抿起嘴唇。「为什么妳不是他?」

  「您可以在莱赛尔当个哲学家了。」玛熙特说,语毕立刻后悔。就算她用了正式的敬称「您」,这句话对泰斯凯兰人而言还是过分亲昵——但她不知道不拿历史人物当典故(就像三海草老是提起十一车床),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十九手斧说,「过奖了。现在,好好解释吧,玛熙特‧德兹梅尔——我相信妳套上的这具身体曾经叫这个名字,所以就依此称呼妳也没问题——解释一下,妳为何不是我的朋友。」

  玛熙特放下茶碗,掌心朝下摆在她借来穿的白色亚麻裤上。十九手斧对忆象原理的理解歪曲得令人诧异:她以为伊斯坎德的意识会在她的躯壳里游荡,她自己则被推出去,消失或被杀死,只留下名字和残存的身躯?太空站不会像那样浪费自己的子民,光想就令人反胃——同时也让她太清楚地想起在淋浴间里,她感觉完全不像自己的那一刻。不是她,也不是她和伊斯坎德理应成为的综合体。「我会的,」她说,「但先告诉我:中央九号广场炸弹的攻击目标,是我还是伊斯坎德?」

  「我认为都不是,」十九手斧说。「真要说也是十五引擎,而那还是个太过草率的推测。本土恐怖攻击的受害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幸在错的时间出现在错的地点。像十五引擎跟欧戴尔星系叛乱的关联,这般无足轻重的政治风波,根本不足以害人被炸死,更别说我们这里的炸弹客通常都是叛乱的支持者。」十九手斧说。

  玛熙特忍住她今早本来想问三海草的问题——欧戴尔星系的叛乱?欧戴尔怎么了?她近乎肯定,十九手斧在试图藉此把话题带开。她不会上当,目前不会。她有时间可以再问欧戴尔星系和炸弹客的事,但她需要知道十九手斧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才能处理都城中更巨大的问题。

  十九手斧看着她,观察她沉默的姿态,接着继续说。「我知道,这并没有回答到妳的问题: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知道你们太空站的忆象机器?」

  她太尖锐、太老练。她在宫里多久了?几十年。比伊斯坎德还久。其中至少一半的时间,她都待在皇帝身边,最危险、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圈子里。显然,巧妙转移话题和引导式提问是没用的。

  宛如刀锋,玛熙特提醒自己。她试着当一面镜子,将刀光反射回去。

  「他跟您说过他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吗?」她问。

  「他说,莱赛尔绝不可能不让下一位大使带着他的忆象过来。他说那会是——他是怎么说的——难以想象的浪费。」

  「听起来很像伊斯坎德。」玛熙特冷冷地说。

  「可不是吗?自命不凡的家伙。」十九手斧啜了一口茶。「所以妳确实认识他。」

  玛熙特单肩一耸。「不如我所期望那么熟识。」她说,这是真的,即使自己有所隐瞒。「那他和您说下一位大使会是怎样?在她带着他的忆象抵达都城的时候。」

  「年轻;所知有限;以外星人来说,泰斯凯兰语流利到不寻常的程度;对于和朋友重逢并回到工作岗位十分欣喜。」

  「按我们的说法,」玛熙特说,「这应该叫『版本过时』。我认识的伊斯坎德和您认识的不同。」

  「这是我们现在讨论事情时的障碍吗?」

  玛熙特缓缓吐气。「不是。在我们可能遭遇的问题中,这只是非常小的部分。」

  「我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在解决问题,玛熙特‧德兹梅尔。」十九手斧说,「但一般来说,如果能知道问题是什么,我认为解决起来会容易些。」

  「问题在于,」玛熙特说,「我不信任您。」

  「不,大使。那是妳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我还没有办法和伊斯坎德‧阿格凡说话,以及,纵使他表面上已经过世,同一股动乱仍持续在我的都城里、在妳身边发生——甚至连跟他保持距离的人都遭了殃,例如十五引擎。」

  「如果先前有其他爆炸事件,我并不知情,」玛熙特说。「我也不知道十五引擎跟设置炸弹的人有什么关系,或者是谁利用炸弹对他下手。」同一股动乱。伊斯坎德做了什么?她若晓得,也许就会知道是谁杀害他,或至少知道为何而死。那样一来,她也会知道那是不是一桩靠多名平民死伤达成目标的复仇行动。但情况似乎不是那样——他消失前,她问过他,他最可能闯下什么祸,他说是煽动叛乱。但煽动叛乱和死得不明不白是两回事,她不太能想象自己拥有足够的适性继承这种人的忆象——日常恐怖攻击是政治行动的合理副作用,她可以继承这样想的人吗。

  「就我看来,在都城中心的高级餐厅里设置炸弹,手法是升级了,」十九手斧说。「其他类似事件都局限在外省区域。所以,我推测十五引擎可能跟那些人扯上了关系,弄得自己死无全尸。」

  玛熙特不晓得十九手斧是不是开了个玩笑。很难说——如果她的话中有幽默,那也是非常锐利螫人,让你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先被剥掉一层皮。

  「妳和他可能只是连带受害者,玛熙特。」十九手斧接着说。「但我认识伊斯坎德,所以我才好奇。」

  「我好奇的是,」玛熙特谨慎地说,「这种程度的恐怖攻击是从哪些地方的动乱升级而来的。之前还发生过几起爆炸事件?」

  十九手斧没有直接回答她。玛熙特也不真的期待她会回答。她说,「妳会这么问,是因为妳『版本过时』,对吧?」

  「是的。我所接收的忆象——」玛熙特这会儿又在煽动叛乱了,二十四小时内就犯了两次,也许她和伊斯坎德对彼此想得没错,这种事太容易了。「——是伊斯坎德担任大使仅仅五年时制作的版本。」

  「真麻烦。」十九手斧颇为同情地说,这让情况更糟了。

  「但那不是我们的麻烦,」玛熙特接着说。「我想阁下您并不明白什么是忆象。」

  「还请妳告诉我。」

  「那不是重制,或替身。嗯⋯⋯这是一套复制个体意识而成的语言,也是一个信息交换协议程序。」

  伊斯坎德如同残像一般,在她脑海深处说:〈妳想得美。〉

  你在吗?她慌忙暗忖。

  没有。一片静默,而十九手斧再度开口,玛熙特没有余力分心,反正那声耳语八成是她的想象,被幻想召唤出的鬼魂或预言。

  「——跟伊斯坎德描述的过程不一样。」十九手斧说着。

  「忆象是活生生的记忆,」玛熙特说。「带有性格的记忆。或者说,性格和记忆两者并无差异。我们很早就发现这一点。在我离开时,我们最古老的一支忆象传承链已有十四代的历史,现在或许到第十五代了。」

  「一个采矿太空站上,有什么样的人值得被保存十五代?」十九手斧问。「执政首长?继续制造忆象机器的神经生物学家?」

  「是飞行员,勋卫阁下。」玛熙特说,她发现自己对太空站突然感到强烈的骄傲,泉涌而出的爱国情操,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情感。「从我们到现在所处的空域殖民之后,莱赛尔及周围太空站就未曾在任何行星驻点。空域内没有行星可供居住,只有采矿用的星球和小行星。我们是太空站民。我们永远会优先保存飞行员。」

  十九手斧摇摇头,那是一个哭笑不得、让她显得更具人性的举动;几绺黑色短发落至前额,她用没捧着茶碗的那只手拨回。「当然了。飞行员。我要猜到的。」她停顿了一下,玛熙特感觉这停顿主要是为了制造效果:吸一口气,标志这一刻彼此共享愉快的发现,再丢掉她们因此建立的连结。「带有性格的记忆。我们姑且同意这点。这又让情况更有趣了,妳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话的人不是伊斯坎德。」

  「理想上,两个人格会融合。」

  「理想上。」

  「是。」玛熙特说。

  十九手斧的手伸过她们之间的矮桌,摆在玛熙特膝上,她的手劲沉重、笃实而坚定。玛熙特想象自己被整颗行星的质量压住,下降时被重力拉着坠落。「但现在状况并不理想,是吧?」十九手斧说,玛熙特摇头。对,并不理想。

  「告诉我哪里出错了。」十九手斧接着说。最令人难受的并不是她的质问,而是她语调中无穷无尽的同情。玛熙特悲惨地想着,这真是让她学了关于审讯技巧的一课。对气愤、疲惫、在陌生文化中孤立无援的人来说,相当有用。

  「他本来在,」她说,她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我知道的伊斯坎德,不是您知道的。我们本来在这里。然后他就不在了。他不和我说话;我接触不到他。这就是我爱莫能助的原因,阁下。事已至此,我很希望我做得到。那样会简单得多,有鉴于我的前人已经泄漏了我们的国家机密,我再隐瞒也没意义。」

  十九手斧说,「谢谢妳,玛熙特,很感谢妳提供这份信息。」接着她收回摆在玛熙特膝上的手;随着同一个动作,一并收回她沉重的关注,那份关注造成的压力从体内一扫而空。玛熙特的感觉是……她不确定。她松了口气,并且因为自己松了口气而更加愤怒。现在她有喘息的空间了,她吸了两口气,刻意维持平稳。

  「就算我的忆象如我俩所期望的那样完整存在,我仍旧会是玛熙特‧德兹梅尔,」她说。「我们一向用最新一代继承者的名字。」

  「太空站民自有其文化习俗啰。」十九手斧说,玛熙特如果更有经验,就会听出其中的不以为然。

  她换个方式再试一次。(自己是一面镜子。一名干净的人质。)「我想知道,依勋卫阁下的高见,为什么有人认为炸死十五引擎是造成冲突升级的合理手段?」

  「总是会有人不喜欢当泰斯凯兰人,」十九手斧冷淡尖锐地说。「他们希望我们从来不曾突破大气层、没有穿过跳跃门,也没将势力扩张到横跨好几个星系外。噢,他们希望我们……不受六方位这样的强人主宰,不是一个在璀璨繁星指引下生生不息的国家。他们想要我们成为共和国,或是不再并吞新星系,即便那些星系自己要求我们这么做,或是——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正常,细看才知并非如此。那些人有的成了部长,或甚至自认能当上皇帝,把一切改造得称心如意。泰斯凯兰一向都有那种人在添乱,这我想妳很清楚。如果妳就像自己所宣称,是个和伊斯坎德那么相似的继承者,那么妳应该对我们的历史了如指掌。」

  确实如此。玛熙特知晓数以千计的故事、诗歌、小说(和改编得很糟的影片版本),都在描述人们尝试夺取泰斯凯兰的烈日尖矛皇座,大多时候铩羽而归——或有人成功篡位称帝,并且凭借胜利宣布前任皇帝是不受太阳和星辰拥戴的暴君,不值得坐拥皇座,于是被自己正当地取而代之。尽管皇帝有生有死,帝国却一再活过权力的更迭。

  「大概清楚,」她说。「那另外一群人呢?毕竟恐怖攻击通常无法帮助英明的领导者光荣上位,因为大多数平民不可能乐见此事,对新皇帝也不会有多少爱戴。」

  十九手斧笑出来,玛熙特感到一阵强烈的满足。彷佛要让这女人笑出来,是一场竞争激烈、求之不易的胜利,每次都让人如获至宝。也许伊斯坎德曾经是十九手斧的爱人——纵使玛熙特缺少他的声音和记忆,她还是拥有他内分泌系统的反应。

  「另外一群人,」十九手斧笑声渐歇后说,「不想要权力,他们只想摧毁目前的当权者。就这样。他们只是偶尔造成问题。但我们当前就有这样的问题,延续长达数年。近来,我们帝国的版图庞大,局势平和,给了国内男男女女很多时间思考那些惹他们不开心的事。」她站起身。「过来看看信息图表,大使。工作是不等人的,就算是像妳和我们的伊斯坎德这样有趣又年轻的外星人也不例外。」

  我们的?玛熙特内心一惊,但没有问出口。她凝神注视着。

  十九手斧的随从再次出现,彷佛他们一直在旁等待信号;一位收走茶具,另一位——带玛熙特去冲澡的那一位,五玛瑙——被自己的一圈全像投影包围,她的上司从人质身上打探完敏感信息,准备回去工作了。十九手斧说:「总结一下,五玛瑙,然后给我太阳警队那边的幸存者笔录。」而五玛瑙做了一个优雅、缩简版的同意手势。

  「玛熙特,」十九手斧接着说,彷佛玛熙特也是她随从——也许是学徒,这说法更精确——「妳本来想问十五引擎什么?妳和他的会面是他退休后最公开的活动。他搬出宫殿区,隐居到外围行政区去。他生活貌似低调,尽管他并不满意皇帝陛下对帝国的规画。」

  那想必就是她早先谈到欧戴尔时的含意——不论当地叛乱性质,十五引擎不满帝国处理欧戴尔的方式。玛熙特说,「我本来想问他,伊斯坎德是怎么死的。」

  「过敏性休克。」

  「别开玩笑了。」玛熙特说。

  「妳的疑心病对妳在宫中肯定很有帮助。」十九手斧面无表情地说。五玛瑙也许在混乱的屏幕后面嗤笑了出来。

  「我们刚才的对话十分坦白,」玛熙特稍微大胆了一些。「我总得试试。」

  十九手斧手腕一挥,关闭一组全像投影,开启另一组画面。「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生理反应导致他的死亡。博理官的报告说是过敏。」

  「阁下,像您这样一位在宫中拥有如此辉煌经历的人,我以为您会更有疑心才是。」

  十九手斧笑出来。「我还真喜欢妳,大使。我想伊斯坎德也会有同感。」

  那念头让玛熙特感到一股意料之外的难受。她没想过自己在怀念她所认识的伊斯坎德时,会感觉到这么失落。不是每个忆象传承链里的继承者都亲身认识前人,但是继承你所认识的人的忆象,一向被视作一种荣誉——继承者不只是通过所有适性测验和术科考试,还是被亲自选中。她本来觉得自己不在乎:她只想成为驻外大使,一个举足轻重且不可或缺的角色。她也无法跟忆象链上的前人直接认识,因为几乎没人移住泰斯凯兰之后还回到莱赛尔。早在她知道自己会继承谁的忆象(或能否有幸继承任何人的忆象)前,她目标就是远赴都城,培养自己的各项资赋适性。

  即使如此,她仍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认识——那具尸体的主人——曾经实存于此的伊斯坎德。而且她想念故乡,想念行星自太空站上方升起,想念那个精明、有野心又还不需承担责任的自己,跟夏札‧托瑞和其他朋友在第九层太空站酒吧里聊天,想象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不真的需要去做。

  她说出口的只有:「没错,挑选的标准,正是我们与前人的兼容性高低。」

  「那么十五引擎喜欢妳吗?」十九手斧问。「如果妳和伊斯坎德的兼容性那么高。」想到她和伊斯坎德变得无从区别,玛熙特觉得很有趣,或者说,她对这个念头稍微感觉到兴致。

  「不。」她说。「我问了太多问题且我也没办法扮演二十年前他尚未退休时共事的对象。您喜欢十五引擎吗?」

  「他高深莫测、性格好斗,和好几个对我不甚欣赏的贵族家庭交情匪浅。他在情报部任职期间经常找我麻烦。我很高兴他退休了,虽然当时我觉得有点可疑,现在也是——但他退休后一直没有动静。至少在表面上如此。基于尊敬之情,我会出席他的追思礼,他是位可敬的对手,曾是与我共饮的酒友,也曾是我朋友——前任莱赛尔大使——的朋友。」

  她停下来,直直看向玛熙特,宛若黑色的玻璃墙般面无表情。云钩的闪光在她眼中发亮。「我的说法,在莱赛尔里算得上喜欢吗?」

  「差不多了。」玛熙特说。凭伊斯坎德的魅力,当然足以让指派给他的职员和单纯受他吸引的友人都愿意与他交好。就算双方水火不容,他还是能同时和他们维持友好关系。「勋卫阁下,有什么人会因为十五引擎的死受益?」

  「任何不希望妳认识伊斯坎德旧识的人。」十九手斧一面说,一面叫出一份新的信息图表,手指飞快且细微地写下批注,组织出一系列字符。「不过,有些人想让不满于帝国平乱手段的异议分子闭嘴,可能是那些人受益;又或是想煽动公众恐惧的人。这种人近来可不在少数,像这样的事件,还会出现自称幕后黑手的叛乱分子,这事对他们都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说,有什么人会受益——这个问法可有趣了,玛熙特。妳该把勋卫这个位阶里一半的人都算进去,特别是三十翠雀,他想切断我们和其他星系的经贸往来,只留下和他家族有经济利益的交易对象。他乐得拿排外主义当借口,而泰斯凯兰人在午餐席间情绪激昂的时候,很容易被排外主义给煽风点火……喔,妳也有嫌疑。如果妳想除掉前人的盟友,彻底改写泰斯凯兰和莱赛尔的外交关系。」

  「我没有放炸弹。」玛熙特说,同时努力记下欧戴尔和三十翠雀,记下公众恐惧——现在先把它们记下来,她稍后会在脑中拼出整面拼图,旋转角度,看清每个片段如何彼此嵌合。

  「我说过妳有吗,玛熙特?」十九手斧说,那沉重的关注再次出现,暗示着无比亲密的怜悯之情。一幅可能是回忆的画面突然闪现,玛熙特在脑中看见十九手斧和伊斯坎德同床共眠。那画面代表欲望,肌肤之亲,不只是政治上的友好关系。(即使这是真的又怎么样?玛熙特没有这个意图——但也不是说她就不会,十九手斧很——)

  「冒昧打扰,阁下,」五玛瑙打断她们,玛熙特大大松口气。「您该看一下中央七号广场的画面。」

  十九手斧扬起眉毛。「传过来吧。」她说。五玛瑙照做,手掌大幅一挥,抓住其中一份信息图表的尾巴,将它送至十九手斧的工作区。十九手斧以一个手眼并用的动作接下那份图表,将画面固定并放大,直到它像一面窗户悬在半空中。玛熙特往前靠,像五玛瑙站在十九手斧右方一样,站到她的左边。

  中央七号广场在高处某具相机下(十九手斧的手下设置?皇帝?太阳警队?或是都城自己在监视自己?),每个角落无所遁形,很像中央九号广场,只是没那么富丽堂皇。地面的图形同样是外展的花瓣——玛熙特现在晓得那纹样会一路开展到城墙边;广场有一排排店家和餐厅,以及一座建筑物,从它的大小和陈列于前方的雕像看来,那要不是政府大楼,就是公共剧院。还有满坑满谷的泰斯凯兰人。

  有些人拿着标语。

  他们在大吼。声音从联机画面传出,像是来自远处的怒吼,内容难以辨别。

  「妳能不能——」玛熙特开口说。

  「我可以把音量调高,」五玛瑙说。「稍微调高。这取决他们喊的内容,还有喊得多清楚——」

  「他们喊的是『一闪电』。」十九手斧说。「如果我猜错了,我就买一套新衣服给妳在这周皇帝的晚宴上穿,五玛瑙。妳就把音量调高吧。」

  他们真的在喊「一闪电」——太阳警队试图逮捕她时提到的那位元帅。此刻离都城最近的舰队指挥官就是这位元帅。他们在吶喊他的名字,和一首四行抑扬格打油诗,玛熙特主要是听出诗的韵律,诗尾以激动反复的「泰斯凯兰!泰斯凯兰!泰斯凯兰人!」作结。

  「就算没有军事实绩,他们还是想拥他为帝吗?」五玛瑙疑惑道。

  十九手斧说,「他只是还没有实绩。」

  她原本握起的五指猛然张开,像星爆一般,镜头放大到示威者的面孔。其中有些人在额头涂上一横红色的颜料。玛熙特想到史诗中泰斯凯兰元帅归来时头戴的献祭冠冕:不是颜料,是鲜血,他们将自己和手下败将的鲜血混合。到星际征战的时代,这就纯粹剩象征性的功能了。

  「我以为这种事是违法的。」她说。

  「是无效,但不违法。」十九手斧说。「五玛瑙,说说看何谓军事拥戴。教育我们的大使。」

  五玛瑙咳了一声,侧眼瞥见玛熙特的视线。玛熙特感觉她看上去略带歉意。「如果一个人有意成为泰斯凯兰皇帝,但既非皇族血脉,又未受前任皇帝钦点,若要取得正当性,就需要以军事拥戴来公开展示自己的资格——也就是说,公开展示他受永恒闪耀的星群所青睐。」

  「怎样能代表青睐?」十九手斧提示地问。

  「传统而言,就是一场重要的军事胜利。或是非常多场,最好是非常多场。」

  十九手斧点头。「就是这样。连番战功是有力的证明,其他都只是叫嚣。所幸我们既有一个运作正常的官僚体系,也有至少长了点脑袋的公民群体,这样就能让单纯口头上的叫嚣失去正当性。」

  「您想要我问,那他们为什么还在为一闪电吶喊,」玛熙特说。「毕竟他尚未赢得足以问鼎皇位的战功。或者,至少他的战功还没有传到莱赛尔太空站周边信息贫乏的偏远地带。」

  五玛瑙看上去略感震惊,而且起了浓厚的兴趣。「他野心勃勃,」她说。等十九手斧点头后,她继续。「他是野心浓厚、见缝插针。他在一些稍微偏僻的地区赢了几场小型战役,还平定了一两场地方叛乱、参加过几次境外远征——他底下的军队士气非比寻常地激昂。他人不在欧戴尔,但他训练出来的指挥官三漆树在那里,而她每次上新闻都会记得感谢他。他想要立下重大的战功,后援实力也充足,足以说服他的士兵相信在他的指挥下有机会得胜。」

  「因为相信在未来有机会得胜而拥戴他,」玛熙特冷冷地说,而心里想的是因为需要有仗能打而拥戴他。「我衷心祝福他如愿建立战功。今天中央九号广场上没再出现第二颗炸弹,也被他揽作自己的功劳,但他显然没有重大的军事成就可言。」

  「妳这样会让人怀疑妳不只是个外交官,大使。」十九手斧说。

  「可能喔。」

  「这项怀疑其来有自。但不管妳是什么身分,妳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而妳之所以会忽略,单纯是因为妳来到这里仅仅四十八小时,就遭遇了这么多事。」

  玛熙特试着理清自己受辱还是感到有趣,最终决定讽刺。「那么请为我解惑吧,阁下。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跳到结论就行了。」经过茶叙间那段对话后,她以为自己失去出言讽刺的能力——但也许这就是十九手斧的特别之处:这位政治家机智抢眼、伶牙俐齿,让人想和她一来一往唇枪舌剑,但她同时能拆解对话中的繁文缛节,让你感激涕零地心想她了解我。

  她再次希望三海草在场,或任何人都好,让她有别的对象可以关注,或是替她当挡箭牌。一个朋友。她自己的朋友,不是像伊斯坎德这种剩下情感残像的朋友。

  十九手斧把镜头画面拉远。一整群高声疾呼的泰斯凯兰人悬在她们正中间的半空中,她手腕一扭,划出转面的指令,让影像缓缓绕着轴心转动。「我们的统治者六方位皇帝,如星辰般光芒万丈,耀眼更胜宝钻,心胸仁慈宽厚,我发誓为他奋战,至死方休。但陛下已经八十四岁,膝下无子。妳忽略的就是这点,大使。」

  「你们有皇位继承问题。」玛熙特说,因为她无法开口说我很遗憾您将痛失挚友;那样感觉不太友善、没有必要且偏离重点。何况她又怎么晓得,勋卫是否确实身为皇帝的挚友,而非是象征性的友谊?当整个社会都着迷于在言行中重现古典作品的情节,就不容易区分真实和虚假。她真希望她可以把这回事解释给两周前的自己听听。或是和伊斯坎德聊聊,他一定会有意见要发表。

  「一闪电的拥护者认为我们有这个问题。」十九手斧说。她手往画面一撇,影像便自行收折,消逝无踪。「我个人不评论。但妳选了个绝妙的时机来到宫中,大使。」

  「我没有选择,」玛熙特说。「我是被召来的。」

  十九手斧头歪向一边。「紧急召派?」她问。

  「急得毫无道理。」玛熙特说,她想到自己和伊斯坎德被匆匆凑在一起,只靠三个月的冥想就打算让他们合而为一,成为太空站的代理人。

  「如果我是妳,」十九手斧说,「我会查出是谁批准妳的入境许可。那可能会说明很多事情。」

  这是个诱导问题吗?她想让玛熙特千辛万苦调查,最后发现答案就是十九手斧本人吗?不,玛熙特判断——她这个人太过精明,不会想放长线钓玛熙特这条鱼。那是三流通俗剧里刻板反派才会使出的把戏,泰斯凯兰人尽管对叙事如此热中,但他们仍然喜欢出色的故事。现在这个情况比她所想更糟:十九手斧在指派任务给她,好像自己是她的随从。妳去调查,告诉我妳查到什么。彷佛玛熙特是她的所有物。(彷佛伊斯坎德曾经是她的所有物——但她开始认为实情并非如此,就算他们曾同床共枕,他仍然没有完全被她掌握。而他们以往相处时的问题,部分可能就出在他并非彻底敞开自我。)

  她最后回答,「妳的提议挺有意思。等我回到寓所里的工作区,一定会好好查一查。」

  「别等那么久,」十九手斧说。「妳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才把自己弄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妳以为我会送妳回到宫殿区独自行动吗?我们都还不晓得是谁授意炸死妳身旁的无辜平民呢。」

  「我的文化联络官——」玛熙特开口想主张她当然不是独自行动。

  「应该很快就会出院。然后,我手边也有充足的数据图表显示仪,分妳一个不成问题,玛熙特。我会让七天秤帮妳准备临时办公室。」

  在这里,在莱赛尔的外交领事区以外,玛熙特暗忖。但她指使自己的双手做出表达感激的正式手势,并在稍早负责张罗茶具的年轻男子上前为她领路时,跟着他离开。

  玛熙特努力不把办公室想象成牢房,这份努力基本上还算成功。午间稍晚时分,粉红色的日光从凸窗洒入,照得满室光亮,一张低矮的宽沙发摆在光芒中。七天秤为她示范如何打开自己的信息图表显示仪,并且提供她一迭空白的数据微片,颜色是中性、不带个人色彩的灰。

  七天秤很沉稳,不好奇打探,效率很高,跟十九手斧相比,他身上的一切特质都令人舒适,而这很可能是刻意安排的。十九手斧就像精通审讯技巧的大师,先给予她安心空间,再收回。这份技巧引来的情感收放令玛熙特疲惫不堪。七天秤将门带上离开,她躺在沙发上,面向窗台底下的墙壁,把膝盖收到胸前,直到她瘀伤的臀部发疼为止。

  如果她盯着素白的油漆表面,将一只手高举过头,触摸沙发上面弧形的窗台,她就能想象自己置身太空站,她自己的房间里。九呎长、三呎宽、三呎高的管状空间令人安心,墙壁平滑如蛋壳:小小的、不受侵扰的、她的房间,跟其他房间排列在一起。隔音良好,可上锁。妳可以跟朋友背靠背窝在一起,或是和爱人腹部相贴——总之它是封闭的,安全的。

  她坐起身。窗外的北宫庭院里,繁盛的蓝色莲花浮在池塘上,泰斯凯兰人踏着星形路径四处奔走,忙着过泰斯凯兰生活。她考虑了一下跳出窗外的念头,也想试着把此刻感受写成十五音节的诗,这同样是不合时宜的冲动。

  嘿,伊斯坎德,她想,像是把一颗石头抛进庭园中池塘的深色水面里。你最想念故乡的什么?

  她打开数据图表显示仪,按着刚才学到的指示登入。她发觉这是第一次自己登入等同云钩的系统里,没有三海草为她开通门户。感觉真怪,她在自己寓所——她自己的外交领事区——要求的自由居然来到这里才如愿获得,毕竟此刻的自己更像是处境一言难尽的囚犯时。她肯定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十九手斧记录下来。她带着这样的想象开始工作。

  玛熙特不需要特别解译,显示仪的接口比她所预想更直观。她一做动作,信息图表便灵敏响应——她张开双手,扭转手腕,唤出好几个透明工作屏幕,她能够弄出一圈数据图。她发现十九手斧预设的摄影机画面之后,将还在跟拍一闪电支持者示威活动的那组画面叫出来,固定在右方播放——别管十九手斧怎么解读她持续不懈的好奇了。她在左肩上放了一个窗口,里面填满一一出现的小报头条,她打定主意要扩增她日常用语和粗俗方言的字汇量,同时加强她对反帝国分子或三十翠雀的认识,也了解一下泰斯凯兰八卦小报对餐厅炸弹案有何看法。她在中间开启一个文字窗口,着手撰写讯息,以莱赛尔大使的专用线路传输出去。

  她也许得用咏颂诗来为讯息加密,是吧。如果她希望别人认真看待——

  不。她选择让自己的讯息不经修饰,不文明,就像出自流离失所、在都城人生地不熟的女人仓促手笔(她带着一股荒谬的渴望,想起她寓所里那篮现在八成多到满出来的资料微片)。镜子能映照出不只一样东西——当她面对十九手斧,她是一把刀。现在她会是一颗粗糙的石头:强悍、粗犷、野蛮。这正是众人期待她表现的样貌,除了那些以为她是伊斯坎德的人——她这不就要去查出那些人是谁了吗?

  她用直白的语句——她考完第一次泰斯凯兰语适性检测后,就没再用过的语法——写信给伊斯坎德生前最后见面的对象:科学部长十珍珠。她请求会面。表示她亟欲促使双方关系正常化——然后拿掉「正常化」并写上「我希望我们双方在未来相处融洽」,因为表达希望只要使用未来时态,不需其他特别文法,而「正常化」是再述动词,需要讲者对时态呼应和虚拟式有深刻的理解。

  泰斯凯兰语有时候是很糟糕的语言,即使在十五音节诗歌中听起来优美。她的讯息中没有任何一丝迹象显示她有意调查前任大使之死——甚至显示不出她有一丁点的政治能力。

  那个新任莱赛尔大使真是麻烦大了。你听说了吗?她向十九手斧阁下求救,才没让自己被逮捕。

  玛熙特兀自窃笑。就算隔着示威画面中调低音量的巨吼,她的笑声也显得太响亮。她摆出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彷佛刚被人逮到自己做出不得体的表现。

  其他讯息就比较好写了。一封写给十二杜鹃,请他确认三海草的状况——他一定会想知道他的朋友小草住院了吧。他也可能愿意告诉她,她的联络官能否从脑神经攻击中复原。一封是写给自己,内容是前两则讯息的拷贝,这样就能留存纪录,送到莱赛尔外交领事区尚称安全的实体空间,而不只仰赖电子讯息的保密安全性。还有最后一封,是写给情报部的信,未指定收件人,要求他们告知当初是谁批准她的入境许可。

  就随便十九手斧看她做了什么吧。

  玛熙特把信件刻录到她拿到的数据微片上,确认每片都能在拆封后显示出她的讯息,最后再以热蜡封缄。蜡材放在办公室门旁边桌上的封信工具箱,必须用手持酒精打火机熔化,玛熙特倒蜡时烫伤了拇指。多么尊爵不凡啊,以光线刻写而成、再用诗歌加密的讯息,还要以实体传送,彰显正式性。

  如此浪费资源,浪费时间、精力、物质。

  她但愿自己没这么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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