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的星辰核心腐烂
不堪重压
团结支持欧戴尔星系!
——传单,绘有遭人涂污的帝国战旗,于中央九号广场247.3.11攻击事件后的清理工作中拾得;将与其他反动文宣一起销毁。
……在十五至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层的娱乐偏好中,尽管泰斯凯兰语文学及媒体仍占大宗,此次调查也发现,莱赛尔有大量年轻族群是以阅读莱赛尔本地或其他太空站的作品为主。其中最突出的作品类型是短篇虚构故事,包括文字和图像形式,印制成薄册或书籍发行(此两种规格均可由太空站各层的胶片印刷机印制)。这些册子和书刊的作者通常也同时身兼这类娱乐产品的消费者(亦即十五至二十四岁年轻族群),他们的创作不受传承部文学局的审核或干涉……
——摘自「媒体消费趋势」调查报告,由传承部大臣亚克奈‧安拿巴委托进行。
东宫宴会厅的扇形穹顶光芒四射,每条拱肋都以透明材质制成,折射出河川般奔流的金色闪光。天花板顶端挂着泪滴形水晶灯,宛如高悬夜空的星芒。黑大理石地面亮洁如镜,玛熙特能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她宛若置身星空。
其他人也彷佛被星空包围。整个宴会厅不但盈满光亮,还挤满贵族宾客,他们一下成群交谈、一下散开重组,成为一个不断变形的巨型泰斯凯兰有机体。三海草跟在玛熙特肘边——三海草一身整洁亮丽的橘红与乳白双色情资官制服,但她刻意低调打扮,相对于庞大的宴会厅和其中亮眼的人群,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功能性角色。她问:「准备好了吗?」
玛熙特点头。她收紧双肩,挺直背脊,展开她身上那件灰色正装外套的衣袖。十九手斧今早派人去拿她的行李过来,她真庆幸她唯一的国家机密藏在她体内,而不是某个行李箱里。泰斯凯兰宫殿里四处是闪亮金属和镜面,她的穿著相较之下显得十分单调,但至少就像是莱赛尔的大使,别无其他联想空间。尽管她稍早和一身洁白闪耀的十九手斧和她的一整群随员同行——尽管间谍和造谣人士会对她们同行那段路大作文章,而无视她此刻在宫殿里的登场。
「莱赛尔太空站大使,玛熙特‧德兹梅尔!」
在必要时,三海草可以发出相当大的音量。她站稳脚步,扬起下巴,为玛熙特唱名的样子,就像要开始吟咏一段诗歌——一声悠远、清晰、高亢的呼喊。她是吟咏家,玛熙特暗忖。她确实说过,要不是因为我,她今晚会上场吟诗。一大群朝臣似乎起了兴趣,那是一股令人满意又畏惧的反应——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上百只眼睛隔着云钩镜看向她。她静立一段时间,刚好供他们打量检视、建立第一印象:高䠷修长,身穿样式怪异的野蛮人衣裤,红棕色的轻盈短发,高耸的前额毫无遮掩。她和上一位来到此地的族人不同:女性、陌生、不可预测、年轻。一位大使露出笑容可能有许多理由,而不管是因为哪一个理由,她现在面露微笑。
(而且,她没有死。这是她和前人的另一个不同点。)
玛熙特踏过加高的殿门下楼,三海草依照承诺走在她左前方。她熟悉了一下通往宴会厅后方中央的路线,她知道皇帝会从那里出场。她得在晚宴结束前到那里。她得穿过光芒熠熠的空间,不要在途中无心犯下任何社交或地缘政治方面的失误。科学部长十珍珠人在某处,等着进行他们光明正大的公开会面。现在,只要玛熙特想到他,她都会想起伊斯坎德的那段回忆,他俩针对都城的本质和心智——假如真有心智——展开的争论或协商。她一直在想,想着当时那段回忆如何淹没打断她。现在她置身泰斯凯兰宫廷前,绝不能发生同样情况,但她完全没有概念如何避免。
在她身后,十九手斧踏入殿门,犹如纯白焰火。玛熙特感到厅内的注意力从自己转开,她吐了口气。她喜欢派对——测试她和伊斯坎德兼容程度的测验中,有一项基本要求就是一定程度的外向和社交能力——但现在她很庆幸能喘息片刻,自由选择要和什么人交谈互动。如果她出了什么比之前更明显的差错,至少也能暂时躲开在场众人的目光。
「该去哪好?」三海草说。
「介绍个妳喜欢的诗人给我认识吧。」玛熙特说。
三海草笑出来。「真的吗?」
「真的,」玛熙特说。「如果这个诗人跟我们尊贵的勋卫阁下公然交恶,那就更完美了。」
「开拓文学欣赏的视野和多元政治路线,」三海草说。「了解。我们要来开心一下了,是吧?」
「我努力不让妳无聊。」玛熙特单调地说。
「别担心。去医院一趟就够我受了,玛熙特,现在就是我发挥功用的场合。」三海草双眼明亮,略显呆滞,好像她喝多了十九手斧的提神茶饮。玛熙特担心她,希望自己有时间或精力处理她的状况。「过来过来,我想我看见九玉米了,如果九玉米今晚要发表新作,三十翠雀也会在场聆听。妳想看到多元政治生态,这里应有尽有。」
三海草的朋友是一群贵族和情资官,有些身穿情报部代表色之一的乳白色,有些则穿着闪耀动人的宫廷礼服,玛熙特看不出那些服装是否代表特定单位——这就是她需要伊斯坎德的场合,就算是他过时十五年的观察力也聊胜于无。她只看到这些人都闪亮夺目,并且怀疑他们身上佩戴的紫花有某种意涵。以紫花作为佩饰的人太多了:有的是绣在肩带上,有的用珠母贝或水晶嵌在发饰和胸章上,比中央九号广场那位热心陌生人的胸花更精致。紫花究竟代表什么?三海草对此没有评论,让人完全猜不透背后可能的涵义。
三海草正式为玛熙特引介,玛熙特合拢指尖、倾身鞠躬,当个举止非常得体的野蛮人——恭敬有礼,偶有聪慧之语,大多时候都静静听这群满怀抱负的年轻人喋喋不休。他们对话中不时引经据典,她大概听得懂一半。这让她产生一种忌妒,她自己也觉得幼稚:一个非公民想被认可为公民的愚蠢向往。泰斯凯兰就是要让人向往,但不会让那份向往如愿以偿,她很清楚。但当她每次说错话、每听到一个她不懂的词或不确定意思的词组,那股感受就会油然而生。
原来九玉米是位留着细长胡子、身材结实的男子,肤色比大多数泰斯凯兰人白,平坦宽大的脸上一对大眼。这个种族的人——习惯寒冷气候的金发北方人——玛熙特在都城还没见过几位。地铁上遇过几个,中央九号广场上也有几位,但在人口普查数据里,他们的常见度排名第八——她出发前研究过。长相类似九玉米的人很可能是在都城出生,或是来自气候较寒冷、亚热带地区面积较小的星球——或者可能是他的双亲或基因提供者来自那样的地方,后来再被某个都城居民选上,认为对方够有趣、配得上和自己生儿育女。三海草介绍九玉米是一等贵族——不管他的肤色是否异常白皙,他都是泰斯凯兰人。
「今晚,」玛熙特问他,「您是否会吟咏您的新作呢?」
「谣言传得真快。」九玉米说,目光主要落在三海草而非玛熙特身上。三海草对他眨了眨眼,彷佛她浑然不知对方为何暗示他和自己有某种共谋。
「就连外国大使都听说了。」玛熙特说。
「真是荣幸,」九玉米说。「我确实写了一则新的隽语,没错。」
「什么主题?」另一位贵族热切地说。「我们正需要一首读画诗注4——」
「那个已经过时了。」三海草悄悄说道,音量刚好足以让旁人听见。发言的那位贵族刻意无视她。玛熙特努力不破坏三海草营造的效果,但还是被逗得真心发笑,露出属于外国人的大大咧嘴笑容。描绘物件或地点的读画诗感觉确实很过时。近来引进莱赛尔的泰斯凯兰诗歌没有一首属于那种风格。
九玉米双手一摊,耸耸肩。「已经有比我更优秀的诗人吟咏过都城的建筑了。」他说,玛熙特猜他表达的意思跟三海草无异,只是说法稍微政治一点。「您喜欢诗歌吗,大使?」
玛熙特点头。「非常喜欢,」她说。「帝国只要有新作传入莱赛尔,都非常受欢迎。」她此言不假——新的艺文作品在太空站很受欢迎,站民会在内部网络里传阅;她跟朋友会熬夜阅读最新的帝国史诗——对泰斯凯兰诗歌的喜爱,就是文化涵养的表现,对才刚成年、镇日准备语言检定的年轻人而言尤其如此。然而,她厌恶九玉米赞同的笑容、他点头时的傲慢:对他而言,新诗作在偏远的太空蛮荒受欢迎属理所当然之事。基于这份厌恶,她接着说:「但我未曾有幸听过您的诗作,大人。您的作品应该没在外星刊行吧。」
九玉米的表情变化真是大快人心——他不能响应她的侮蔑,因为那句话出自野蛮人之口。
「那您今天有福了,德兹梅尔大使。」一个新的声音说道。
「那是一定的。」玛熙特自动回答并转过身。
不会错,正是三十翠雀。他的多股发辫里编着一串串白色小珍珠和闪闪发亮的钻石,另外有一束发辫绕过前额,模仿泰斯凯兰王冠的基座造型。他有泰斯凯兰人的宽嘴、窄额与鹰勾鼻:贵族的典范。他的领口别了一朵真正鲜摘的紫花:翠雀花。
太明显了,玛熙特暗忖。她早该发现的。(她还注意到,她看着这名男子时,感觉不到任何伊斯坎德的回忆:代表伊斯坎德在此生活的最初五年内还不认识这个人。三十翠雀对她来说完全是个谜:她没有任何残存的情感记忆能仰仗。死前的伊斯坎德肯定认识他,但他死了。她所拥有的装备既受损——遭人刻意损坏——又过时。)
也许她能建立自己的观点。这个可能性令人惊恐,却又有点值得兴奋。
她深深鞠躬。「殿下,」她说,接着让三海草为她诵读三十翠雀的头衔。想也知道,他也有专属的代表诗——「他让世界淹没于满开花海」。玛熙特好奇这些文字是否由他亲自精挑细选。
她直起身子并说:「见到像您这般地位尊贵之人,实在是我的荣幸。」
三十翠雀说:「我知道,任何人在这个宴会上看到我,都只有这个想法。相信我,大使,九玉米的好诗比我区区一个共治皇储有趣多了——我相信您今晚也会见到另外二位。」
「但您是第一位皇储。」玛熙特说。很难不回应这个人的花言巧语,虽然她实际上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只想知道三十翠雀对前任大使和莱赛尔有什么看法。
「确实如此,这是我的荣幸,大使。那我想我得好好表现了。这位是您的联络官吗?」
「情资官三海草。」玛熙特说。
「好久没在沙龙看到妳了,三海草,」三十翠雀说,「但我想人都难免有工作忙碌的时候。」
「如果各位那么想念我的吟咏,」三海草说,语气太过平和,不带情绪,玛熙特不晓得她是感到荣幸、受辱或高兴,「就在我下班时间邀我吧。」
「当然。」三十翠雀向玛熙特伸出手。「您在中间这里是听不清楚的,大使,」他说。「也许您会想和我一起到音响效果较好的地方。」
玛熙特想不到拒绝的借口,倒是有好几个理由应该接受:进一步避免自己被看作十九手斧囚禁的宠物;借机向三十翠雀问伊斯坎德的事;能够实际听见朗诵的诗作,而非只听其他人的评论。她将手掌搭在三十翠雀伸出的前臂——他的外套是蓝色和银色的布料,用金属细线缝得硬挺。她在他的带领下离开人群,三海草紧跟在后。「您真是太好心了。」她说。
「人就不能渴望和陌生人炫耀自家的文化瑰宝吗?」三十翠雀问。「这是您正式进宫的第一晚。」
「是的。」
「前任大使实在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们怀念他。但也许您对诗歌的爱好比他更胜一筹。」
「我的前人不喜欢隽语吗?」玛熙特轻松地说。
他们停在比较靠近中央讲台的位置。三十翠雀作了个手势——她只想到十九手斧挥开信息图表的样子——招来一位侍从,后者端着一盘以钟形深杯盛装的饮料。玛熙特低头嗅闻她的酒:紫罗兰、酒精和某种她觉得可能是姜的香气,或来自其他只能在泥土里生长的根茎植物。
「我相信阿格凡大使比较偏爱史诗。」三十翠雀说。他举杯。「敬他的回忆,也敬您的前途,德兹梅尔大使。」
玛熙特想象她一喝下酒便中毒身亡,倒在巨大的宴会厅中间。她将酒咽下,没有中毒,只发现恨死这种紫罗兰利口酒的味道了。她吞咽了一下,保持得体的面无表情。「敬他的回忆。」她说。
三十翠雀转动手中的酒杯,紫罗兰酒的液面摇晃旋转。「我很高兴莱赛尔太空站派了新大使来,」他说。「而且还是个真正的诗歌爱好者。但您得晓得,德兹梅尔大使——协议没谈成。对此我无能为力,请相信我,我努力过了。」
协议没谈成?
什么协议?玛熙特抿住双唇,只尝到紫罗兰的味道。当然,她可以装出失望来争取时间。她在心中问:什么协议,伊斯坎德!跟谁谈的协议!但表面上点点头。「感谢您对我直言不讳。」她说。
「我就知道您能够理解。」
「我能够不理解吗?」玛熙特说。
三十翠雀两边眉毛都抬高得要碰到发线了。「喔,我想象过各种尴尬的反应。」
「您该庆兴我没那么容易歇斯底里。」玛熙特说,彷佛进入自动导航模式。究竟是什么协议,还有,怎么会是三十翠雀来告诉我协议破局——她一面这样想,一面说着一口高雅得体的泰斯凯兰语,用虚华耀眼的假象来掩饰她的忧虑。
「希望我没坏了您的兴致,」三十翠雀说。「今晚的作品肯定是首好诗,九玉米的才华相当出众。」
「也许他能转移我的注意力啰。」玛熙特说。
「好极了。那么,敬您享受第一次的皇家诗赋大赛。」他再度举起紫罗兰酒,再喝一口,玛熙特跟着照做。她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味道了。
穹顶天花板的拱肋上原本灯光闪耀动人,这会儿黯淡下来,旋即又重新亮起,变成飞快闪烁移动的光点。朝臣之间喧闹的交谈声静了下来。玛熙特回头看三海草,对方点头示意她放心,这是安排过的效果。她再望回三十翠雀,他把酒放在一位经过的侍从的盘子上,小声地说:「我得去右边站着了,大使。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当然了,」玛熙特说,「去吧——」
他走开,三海草随即凑近。玛熙特说:「麻烦再给我一杯酒?」而三海草几乎在完全同一个时间点说道:「什么协议?」
「我还真不晓得。」
三海草看着她,玛熙特但愿对方脸上的神情不是代表怜悯。「那就来杯更烈的酒吧。」
「而且不要有紫罗兰?」
「马上来,」三海草说。「妳不会想错过这个的。」她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动作拉住玛熙特的手肘,将她转向皇座高台所在之处——
——高台从地面升起、展开,她本以为那只是一颗在倾斜地面上微微耸立的卵状物。玛熙特想起把她困在中央九号广场的都城——想起三十翠雀的代表诗:在满开花海中灭顶的世界。皇座被无声的液压引擎推高,旭日光芒四射,如粗实的金矛,和在穹顶天花板流淌的灯光彼此呼应。皇座右侧,三十翠雀喜孜孜地站在反射的光影里;左侧的那位女性,玛熙特估计是八循环,她驼着背,拄着一根银色拐杖,光采却不减分毫——她虽然已一头银发,戴起箍型冠冕依旧闪耀夺目。
在烈日尖矛皇座中央,六方位皇帝宛若花房里孕育的种子,或是灼热星体的核心——这是玛熙特第一次亲睹他的尊容。
她想:他让人敬畏的也就只有身分——他眼神锐利,却身形矮小、面颊消瘦,长发的颜色比起银色更像脏污的钢铁。紧接着她又想:身分已非常足够。我只是被自己诗意的幻想在现实中反咬一口。
六方位衰老、瘦小、一碰即碎——筋骨脆弱,身形太过消瘦,彷佛久病初愈。六方位控制了整个仪式,或受其控制——皇帝和帝国不正是同义词吗?就像泰斯凯兰语的「帝国」跟「世界」这两个词是一样的,或几乎相同。他也控制了所有泰斯凯兰人的注意力。他举手赐福时,喘息声遍布全场,活像每个人都挨了一拳。
幻术和光影的把戏在一瞬间营造出历史重量——玛熙特知道这是操弄,却无法阻止情感起舞。
六方位身边的小孩无疑就是他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一个矮小、严肃、一双黑色大眼的男孩。
玛熙特认为,光是这个画面就能显示继承权会花落谁家。帝国不会走向三帝共治:而是一位幼年皇帝,和两位与他共事的摄政王。可怜的孩子,由三十翠雀和八循环共同摄政。突然间,她好奇起厅内有谁是一闪电的支持者——会不会大家这么显眼地配戴紫色翠雀花,是为了掩饰他们实际上的少数立场。另外她也好奇科学部的十珍珠人在何处,又打算何时来找她。
「妳准备好谒见皇帝了吗?」三海草调皮地问。「还是先盯着看一会儿?」
玛熙特哼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被逗乐了。「妳第一次看到皇座升起来是什么感觉?」
「吓坏了,唯恐自己不配见证这一幕。」三海草说。「妳也是吗?」
「我不觉得被吓坏,」玛熙特说,一边摸索她的感受,一边组织句子,「我觉得我……很生气。」
「生气。」
「这实在太多了。我没办法不去感觉——」
「当然了。本来就是这样。这可是皇帝的出场,比太阳更闪耀的皇帝。」
「我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那才是问题。」玛熙特耸肩。「但不论我的感觉如何,能谒见他,我深感荣幸。」
「那就来吧。」三海草说着,更用力抓她的手肘。「不管怎样,这是妳身为大使的责任之一!妳必须得到皇帝正式授职。」
高台底下有人排队求见,但队伍比玛熙特所预期短,六方位皇帝陛下在每位谒见者身上花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分钟。轮到她时,三海草再次宣读她的名号——这次比较小声,但同样清楚——接着她爬上台阶,来到层次繁复如同花瓣的烈日尖矛皇座之前。
泰斯凯兰人会屈膝磕头,俯身行完整的跪拜礼。玛熙特跪下,但没有俯身——只有低头,双手向前伸出。无论对象是对飞行员还是政府大臣,也无论他们所属的忆象链有多漫长悠久,太空站民从不跪拜。但她和伊斯坎德在他们前往都城的两个月交通时间里想出这个解决办法:她在古泰斯凯兰仪礼手册的微片扫描文件里看过这个姿势的插图,泰斯凯兰帝国和伊柏瑞克族第一次正式接触时,伊柏瑞克的首任外星外交官就是以这个姿势,在宇宙飞船「铭刻玻璃之钥」号的船头,向泰斯凯兰皇帝二黑子行礼。(或者说,该人物的行礼动作在泰斯凯兰画家笔下就是呈现成这个跪地的姿势。)
那是四百年前的事,发生在当时的宇宙边界。「铭刻玻璃之钥」号宇宙飞船意外穿过一扇新的跳跃门,同时,二黑子皇帝则因十一云朵篡位而出逃(二黑子最后反攻她和她的军队,成功保住皇位——有好几本小说以这段历史为主题,玛熙特全读过)。此后,伊柏瑞克族一直是帝国的好邻居:安分守己,不随意越过他们和泰斯凯兰两地之间的跳跃门。她和伊斯坎德思量过,这样行礼能够不失尊敬地显示出他们与帝国的距离。
伊斯坎德告诉她,他自己当初受六方位接见时就是采取相同的行礼姿势。
直到此刻,当玛熙特臣服地跪下,但挺直腰杆伸出双手,她才纳闷着自己是否在重蹈覆辙,透过这个象征性的典故,让莱赛尔全体人民变成非人类的存在——
皇帝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她起身。
她还站在皇座底下两阶的位置,维持与皇帝等高。他的手指环住她的腕骨,突如其来,她因而吓了一跳。他的手指好烫,整个人全身高烧发热,但玛熙特若没被他触碰到,根本不会晓得。他用了某种柑橘和烟熏木质调的香水。他直直望向她、望穿她——她发现自己忍不住露出笑容,想压下一股不属于她的熟悉亲切感。顿时,她以为又有一段回忆要闪现,以为自己的意识要被故障的忆象机器传送到另一个时空、回到伊斯坎德的记忆里——但不是,不,她感觉到的单纯就是内分泌反应。
在忆象传承的过程中,感官记忆是最强势的内容。嗅觉,有时还有听觉——音乐能召唤回忆,嗅觉和味觉则是叙事性最低、概括性最高的那种记忆,最容易从一个人身上移转给传承链的下一个人。伊斯坎德可能没有消失得如她想象中彻底——她一面由于他的神经化学反应而莫名晕眩,一面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怀抱如此期望。
「皇帝陛下,」她说。「莱赛尔太空站向您请安。」
「泰斯凯兰向妳问候,玛熙特‧德兹梅尔。」皇帝说,彷佛出自真心,彷佛他很高兴见到她——
伊斯坎德究竟在这里干了什么好事?
「帝国正式授予妳外交使节的职权,」六方位接着说。「我们对新任大使人选非常满意,并致上我们的期盼,愿妳在此地的服务也能促进双方的共通利益。」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他手掌上有一道粗厚的疤痕,抵在她的皮肤上,她鲜明地记起她的第一次记忆闪回:伊斯坎德划开自己掌心立下血誓。她接着又好奇地想,皇帝一辈子需要立多少次血誓。他发烫的手握得用力,而她还没从那一阵不属于她的催产素带来的愉悦感中恢复。她是多么想质问伊斯坎德,他跟泰斯凯兰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可思议地,她让自己点了点头,以正确的礼节感谢六方位、鞠躬,从皇座前的台阶退下,没有失足。
「我需要坐下来。」她对三海草说。
「还不行,」三海草语带同情地告诉她。「十珍珠正朝我们走来。妳要昏倒了吗?」
「人民谒见皇帝之后昏倒是很常见的事吗?」
「那种事大多是在新闻后的晨间剧里,但到头来,最离奇的事反而最常一再上演——」
玛熙特说:「我没有要昏倒,三海草。」
三海草握起她的手,摁了一下。「好极了!妳表现得真的很好。」
玛熙特没那么有把握,但她当然可以在政治舞台上演好这场该死的戏。她也轻握三海草的手指,然后放开。她离开皇座,走向成群亮丽宾客之间的一处空地。她察觉到旁人的注意力在她周遭转移——结束谒见的皇帝正坐回去和他的小复制体低声交谈,群众的目光移向这个野蛮人大使,她置身于明亮开阔之处,就像在向所有人宣布有大事要发生了,也许他们应该好好看着。
就一位博理官(科学部长当然也是科学家,不会只是接受指派的官僚)来说,十珍珠颇有表演才华,他知道玛熙特同意他公开会面的提议,接受赌局。这里就是地宫之内最公开的场合,他想必明白。接下来的五分钟会占据明早的新闻,旁边配上皇帝握着玛熙特手腕的全像投影图像。他大步朝她走来,深红礼服燕尾在身后飘旋。他身材削瘦,像典型的科学家驼着背,比记忆片段里的样子更老、驼背也更严重——但他的每根手指仍然都戴了戒指:珍珠母贝的细戒指,上面没有镶其他宝石,以此搭配名字——很浮夸,但又有点自嘲。玛熙特挺欣赏的,她和伊斯坎德有同感,他们俩对别人的笑话抱持着同一种多愁善感的欣赏。但玛熙特无法确定这样的感觉是否出于自己的真心。
「大使,」十珍珠说。「恭喜您正式授职。」
玛熙特合拢指尖、倾身鞠躬。「真是感谢。」她说,用词比她在宫里应该维持的礼节更不正式一点。但是,既然她打算在这场会面装成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外国人,那么她就装到底吧。虽然她的脑里还是充满被忆象引发的神经传导物质——她谒见皇帝时的那股催产素;伊斯坎德和这位男子十五年前那场对话的余音;地铁;都城作为一个心智,一个监视着所有人动态的算法,完美无瑕地运作。
「我对前任大使遭遇的不测深感遗憾,」十珍珠接着说。「我感觉自己有责任,我当初应该询问他的身体有无过敏症状。」
过敏症状!这个说法还真巧妙。玛熙特强烈希望自己不要失控傻笑,免得毁了这场演给媒体看的戏。「我相信您已尽己所能。」她成功维持严肃的表情,并继续说道,「当然,莱赛尔太空站对科学部绝无敌意。」就连野蛮人都晓得何谓敌意;那是机械性的外交用语,在开战前出现的事物。
「您真是通情达理,」十珍珠说。「贵国政府实在慧眼独具,您无疑是个正确的人选。」
「希望如此。」玛熙特说。她一脸讨好、睁着大眼,就是个容易上当的外地人,不会构成什么政治威胁,完全不会,就算皇帝那样亲切地招呼她也不会。当然了,这戏演不了多久——她也只需要和十珍珠玩这把戏——但演这出戏给新闻媒体看,或许能让她得到一点掩护。在杀害伊斯坎德的凶手(这人肯定是危险人物)也尝试刺杀她之前,也许能争取个几天,或是一周。
她之前没实际那样想过。她没有觉得自己是在争取时间。
思考到这个层面,残存神经传导物质造成的欣快感随即被打回正常值。
「阿格凡大使没留下太多笔记,」她继续说,同时耸耸肩,像是在说:我们又能拿死人犯的错误怎么办?「但不论他和科学部着手合作什么计划,我当然都很乐意深入了解。」她迅速吸了口气,然后换上伊斯坎德的表情模式。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屈伸感,属于他那张肌肉较粗大、眼窝较深的脸孔。她接着说:「零失误、零冲突的自动化系统——一套不会出错的算法,肯定是存在的。」
十珍珠的目光在她身上久待。她用伊斯坎德多年以前说过的话引他另寻隐私的场合会面,这么做是否太明显了?但策略合适。十珍珠接着点头说:「我们俩可以让阿格凡大使生前的一些目标死灰复燃——他对我们的自动化系统非常感兴趣,也很关注这类系统能如何应用在你们的太空站。我相信您也是。不如请您的联络官安排时间地点吧,相信我们这周可以找时间见个面。」
死灰复燃这个说法未免太恐怖了。「当然,」玛熙特说。她再次鞠躬。「希望我们未来都能收获丰盛的成果。」
「当然,」十珍珠说。他走上前,稍微逾越了一点泰斯凯兰标准下的人际距离,来到玛熙特恰好最感舒适的范围内:在空间不足的莱赛尔太空站,朋友和朋友之间就会站得这么近。「务必小心,大使。」他说。
「小心什么?」玛熙特问。她不打算戳穿自己故作迟钝的假象。
「您已经跟阿格凡当时一样,引来万众瞩目了。」十珍珠露出泰斯凯兰人的标准笑容,主要只牵动双颊、张大双眼。玛熙特仍看得出那只是表面工夫。「看看四周。想想您和前任大使如此欣赏的自动化系统,它的眼睛能看到什么。」
「噢,」玛熙特说。「这个嘛,毕竟我们就在皇座前面。」
「大使,」三海草出现在玛熙特身旁说,「我记得您想欣赏诗赋大赛。比赛就要开始了,或许十珍珠部长也想听听宫里最新的诗作?」
她咬字非常缓慢并清楚,装得像是不知道玛熙特能否理解正常语速的泰斯凯兰语。她不需指示,就能理解并配合她的计划,玛熙特感激得好想把她抱起来转圈。假如伊斯坎德没有消失,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应该有的感受吗?一个忆象应该要让继承者拥有的感受:两人无须具体沟通,就能共同完成一个目标。完美的同步。
「我就别让大使分心了,」十珍珠说。「去吧。」他往讲台左侧挥手,九玉米和一群朝臣已经在那里聚集。玛熙特再次向他表达感谢——并且故意把最正式的感谢词搞错发音。虽然她知道自己玩得有点过火,但看着他挖空心思想搞清楚她是否说谎、用了什么方式说谎,那景象还是让人十分爽快。
她和三海草安全离开他听力所及范围后,她低下头悄声说:「我觉得一切还算顺利。」
「我以为妳是想坐下来休息,而非对科学部长装出一副未开化的样子。」三海草用气音说,但两眼炯炯发亮。
「妳玩得开心吗?」玛熙特说,同时发觉忆象带来的神经化学作用其实尚未结束——她仍旧整个人飘飘然,愉快而雀跃。她跟十珍珠交谈时并没有那种感受,但现在,三海草攀着她的手——
「有,可开心了!妳打算一直都表现成这个样子吗?他可不笨,玛熙特,等我安排好你们的会面,他就会摸清妳的把戏了。」
「那不是针对他,」玛熙特说。「是为了观众。宫廷和新闻媒体。」
三海草摇摇头。「这真是史上最有趣的工作了,是吧?」她说。「我答应要帮妳拿杯酒来。来吧,他们要开始了。」
现场朗诵的第二首诗是一首离合诗注5,以每行诗句开头的字符拼写出诗人假想的已逝爱人之名,情节描述这位爱人牺牲小我,拯救宇宙飞船上的船员在真空故障意外中逃命,是一段痛彻心扉的悲剧故事。这首诗吟咏到一半的时候,玛熙特突然醒悟,自己当下就站在泰斯凯兰宫廷中,聆听泰斯凯兰的诗歌比赛,手里拿着一杯酒,还有一位聪明风趣的泰斯凯兰朋友相陪。
这是她十五岁时梦想拥有的一切。全在这里。
她以为自己应该为美梦成真而开心,却只有一种唐突的不真实感——疏离断裂、与她个人无关,彷佛这一切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他们发表的这些诗写得很好,有些更堪称优秀——句句符合韵律的同时,还押出精巧的行内韵,或是有一位吟咏家用泰斯凯兰特有的半唱半念风格,做出格外行云流水的疾速朗诵。优美别致的意象在玛熙特脑中纷涌,她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只希望自己有每首诗的文稿,用字符抄录下来,让她能在某个安静无声、不受干扰的地方独自阅读。只要能读这些诗就好——用自己的声音朗诵,尝试念出诗中的韵律和起伏,感觉它们在她舌头上移动的方式——她一定会感受到它们的力量,她向来都感受得到。
她喝下杯中的酒。三海草帮她拿了某种陌生谷类酿成的酒。光线在浅金色的酒水中涌动,入口时让她喉咙一阵烧灼。
轮到九玉米吟咏时,他的作品如三海草所说,是一首短诗。他还没开始——只是站到场上,清清喉咙,然后朗读一段三行诗节:
空港满积丰饶物产,
百姓手抱异邦花朵,
星图恒动,船舰不歇,
他犹疑停顿的时间恰到好处,暗示一个转折、一个休止。玛熙特感觉全场的人都跟着他屏息。不论她对他多么反感,都能理解他何以受宫中文人雅士推崇:他一开口朗诵,魅力就跟着放大。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在莱赛尔,他会是诗人忆象链的准继承人——前提是莱赛尔有这种东西。
花苞待放,空虚无果。九玉米吟诵。
接着他坐回原位。
紧绷的张力没有释放。空中滞留着一种不安,如瘴气飘浮。下一位诗人在一片尴尬的静默中走上前,脚步在地上拖行出声。她念出自己作品的第一行时结结巴巴,不得不从头开始。
玛熙特面带疑问看向三海草。
「政治,」三海草低声说。「那是一则……时政批评,就许多方面而言都是。我本来以为三十翠雀把九玉米管得服服贴贴,但人总是有意外之举。」
「我以为他主要是在批评八解药?」玛熙特说。「那个小孩。花苞待放……」
「是,」三海草蹙紧眉头,「但是,导致都城逐渐充满帝国各地进口物产的皇储,其实是三十翠雀。他就是以此致富——他从家族所在的西弧星系群进口了货物。还有那个关于贪腐的暗示,百姓拿着花……进口的货物带有某种毒性……彷佛三十翠雀的财富,就跟来自帝国以外的进口货一样,都是糟糕透顶的东西。」
以文学分析谈论政治。有哪项适性测验能够测试出这方面的能力吗?或者,这就是泰斯凯兰人靠耳濡目染习得的本事?玛熙特想象得出儿时的三海草,午餐时间跟同学一起解译〈诸楼宇〉诗中的政治意涵。这画面不难想象。
「那就只剩八循环没被批评到了。」她说。
「她没被公审,只因为大家故意忽略她,」三海草说。「我觉得那不只是在谈哪个皇储最优秀,玛熙特。九玉米为什么要选一个这么危险的主题?」
玛熙特想到泰斯凯兰社会中非常根本的一个预设概念——「世界」等于「帝国」,等于「都城」——如果这个概念崩塌,进口贸易就会令人不安,外来物品也会成为危险的代表,纵使它们只是来自帝国疆域内遥远的某处,而非真正的异邦。而且,像她这样的野蛮人就是不应该理解,一首关于危险腐败异国花卉的诗歌,为什么实际上是故意写来让泰斯凯兰人坐立难安。
但如果某个星群不再是「异邦」——如果世界够大,亦即帝国够大,大到含括吞没世上一切野蛮之物——嗯,那这个星群便不再野蛮,不再危险。如果说九玉米指出进口贸易的威胁,那么他同时也在呼吁(或至少是提议)泰斯凯兰采取行动,化解威胁,予以教化。而泰斯凯兰帝国的教化一向采用武力——让外邦接受泰斯凯兰的同化。采用武力,也就是发起战争。九玉米其实不是在谈三十翠雀,而是在声援任何准备开战的政治势力:大批移动的军队、一闪电和他的军团及支持者——但也包括六方位,他让舰队准备就绪,蓄势待发一如他登基初期,当时的他亲自率军征伐外星。
「一闪电的支持者今晚都在哪呢,三海草?」她问。「这首诗是写给他们的。写给所有想让泰斯凯兰更壮大、更集权、更不仰赖进口贸易的人。」
「他是民粹主义捧出来的,在宫廷里可不受欢迎。但我很确定——噢,」三海草说。「噢。是这样啊。我们要准备开战了。」
「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玛熙特说,语气因这项发现而变得焦躁兴奋。「侵略行动,一场征服之战。为了让那些地方不再那么异邦。」
三海草抢过玛熙特的酒杯,喝一大口后还给她。「帝国在我出生后就没有发动过侵略。」
「我知道,」玛熙特说,「我们太空站的人有上过历史课的。我们很高兴泰斯凯兰这个邻国是个休眠的掠食者——」
「妳讲得好像我们是无脑的禽兽。」
「不是无脑,」玛熙特说。她只能这样和三海草道歉。「绝对不是。」
「但还是禽兽。」
「你们确实很爱侵略别人。我们在讲的不就是这个吗?侵略战?」
「不是。如果我们主张排外、发动种族屠杀,如果打完仗不把新的领土纳入帝国,那才是侵略。」
纳入世界。只要那个动词的发音稍微一改,三海草说的就会是如果我们不把新的领土带进现实世界,但玛熙特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一个行星或太空站加入泰斯凯兰帝国能获得的各种繁荣,不管是经济上或文化上的——取泰斯凯兰语的名字,获得公民资格,吟诗作对。
「我们就别争了,三海草,」她说。「我不想这样。」
三海草抿起双唇。「我们终究要争的。我想了解妳的想法,这是我的工作。但我们可以晚点再争。皇帝快宣布比赛赢家了,妳瞧。」
诗赋大赛已经结束。玛熙特完全错过最后几位参赛者的朗诵,他们没人像九玉米那样引起全场骚动。此刻,皇帝由勋卫搀扶起身——他们是否一起讨论、选出优胜者?三十翠雀,两位玛熙特不认得的泰斯凯兰人,和亮丽依旧的十九手斧,她不认为这群人能如此迅速得出结论。在满室闪耀的光线下,十九手斧的一身白衣几乎是个让人视觉放松的喘息空间。
六方位做了个手势,比向一位玛熙特半点印象都没有的诗人。她看起来和众人同样诧异自己获此殊荣,群众如预期发出赞许的呼声,尴尬犹豫,彷佛他们也不确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谁?」玛熙特悄声问三海草。
「十四尖塔,」三海草说。「她的能力算基础级,乏味透顶,一直都这样。她没赢过任何比赛。」
九玉米面无表情。玛熙特看不出他对如此明白的打压是感到高兴还是愤怒;他是否下定了决心,故意要砸今晚的场。十四尖塔跪拜在皇帝跟前,接下一枝口吹玻璃花作为奖品,然后站起身。朝臣们聚在一处,有点勉强地喊出她的名字,玛熙特跟着呼喊——不然就显得很奇怪了。
「妳要把酒喝完吗?」三海草在呼声渐歇后说。
「要。怎么了?」
「因为我接下来会针对十四尖塔使用类韵的方式唠叨个一整晚,而妳非在旁边听不可,所以我们俩都应该喝得稍微再醉一点。」
「喔,」玛熙特说。「既然妳都这么说了。」
注4:ekphrasis,以修辞的方式呈现绘画、器物、风景等视觉图像,详细描述图像的各个部位与细节。
注5:一种短诗的体裁类型,常见特色是将词句拆成单字,或单词拆成字母,嵌于诗句的每行开头、中央或末尾,读者依次阅读时可重组出隐藏的文意。中文的藏头诗即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