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晋南帝梓元。”
帝梓元朝连澜清颔首,只淡淡这么一句。既不应连澜清前大靖太子妃称号的挑衅,也未应嘉宁帝所赐的靖安侯君之位。
莫天听见此话,神情一松,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朝韩烨看去。韩烨神情未变,瞳中却拂过一抹极淡的异色,又转瞬不见。
连澜清若有所思地看向帝梓元,恍然大悟般开口:“瞧我这记性,帝家主见谅,连某这一年征战沙场,身有旧疾,脑子犯了糊涂,有些事儿一时没记起来。连某只记得大靖的皇帝陛下让帝家主承袭了靖安侯位,倒忘了帝家一门百多口人命和那八万帝家军是死在大靖慧安太后的手上……”
他笑了笑,俊美的脸上实在瞧不出善意,“只是连某实在想不通,帝家坐拥晋南数城,帝家主雄才伟略,一声高呼足以自立为王,何必为了灭门仇人卖命?若三国大战后大靖皇帝效仿其母过河拆桥,帝家主岂不是落得个和令尊一样的下场?”
一年内连澜清在北秦朝堂连跃数级,于武将中只位于鲜于焕之下,除无可撼动的军功外,其心智权谋之术亦不可小觑,他三两句话便将韩帝两家血淋淋的嫌隙和血仇摆在了台面上。韩烨当即神色更沉,眼底的冰霜之意让院里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这话杀伤力实在太强,就连一向沉稳的莫天在为自家狡猾的心腹大将赞了句好后也忍不住朝帝梓元瞧去。
几万条人命堆砌起来的两家仇怨,帝梓元怎么会甘心为了韩家王朝在漠北边境里出生入死,毫无怨言?
梧桐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帝梓元眼底有一瞬间的晃神,她突然想起父亲生辰那年她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回晋南时,枫叶燃遍的九华山上靖安侯立在山巅对她说的话。
君重不如国,国重不如民。梓元,此话,你当谨记。
十几年过去,这句靖安侯留下的遗言,帝梓元从不曾忘。
“当年种种是非孰对孰错,韩帝两家恩怨几何,我帝家自有决断,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君重不如国,国重不如民,帝家庇佑的是整个大靖,我帝梓元保护的也不是韩家,而是在我身后这方国土上的大靖百姓。”帝梓元轻扬眼角,负手于身后,瑰丽的脸庞上袭着睥睨天下的不羁,“昨日你屠我同胞,破我城池,今日你就是我帝梓元必诸之人。连澜清,我大靖的国事,连北秦王都无资格插手,遑论于你?”
我没有忘记家仇,却永远不会将氏族权谋之争置于国家百姓之上。
谁都没有想到帝梓元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偏偏她说出来,却仿佛生而为此。一生践诺。
帝梓元的回答让韩烨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莫天的目光落在帝梓元身上,全新而审视,从今以后,帝梓元于他,已不再是敌国属臣如此简单。
她身上有着不逊于一国皇帝的胸襟和智慧。莫天怎么都没料到,那个有着大宗师实力却龟缩在晋南一隅的前帝家家主帝盛天居然花十年时间造就了一个帝王之才。
帝家有此二人在,百年兴盛已成定局。
梧桐阁院落里静默半晌,连澜清收了脸上的挑衅嘲讽,略微怅然笑道:“侯君好气魄,连某汲汲小计,看来是入不得侯君之眼。”
他此时已知帝梓元心智之坚远胜常人,寻常的挑拨离间在帝梓元身上没有半点作用,反而会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
不过连澜清是何等心性,他脸上不见半分尴尬,朝帝梓元拱手道:“可惜连某和侯君各为阵营,虽连某仰慕侯君高义,今日也要留下侯君和殿下,请两位去我北秦王宫做客。”
随着连澜清话音落地,四周院墙上身负羽箭的铁甲军跃然而起,他们手握长弓,齐齐将森冷的箭矢对准了韩烨和帝梓元。
前路被封,空中被围,任谁看来韩烨和帝梓元都已是瓮中之鳖,只能任人鱼肉。
“连将军,别忘了,莫天陛下的性命也在孤的手中。”韩烨向前移一步,抵在莫天腰间的匕首更进一寸。他所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将帝梓元护于箭矢所射的死角中。
帝梓元瞳中极快划过一抹情绪,又归于沉静,但到底沉于眼底的郁色淡了些许。
“若不是顾及我王安危,这些利箭早已射在殿下和靖安侯君的身上了。大靖失了统帅,边关千里之里守不过三个月,这场仗打下去我不会输,又何需一个活着的殿下和贵国皇帝谈判。”
韩烨只要被留在军献城里,是死是活,对连澜清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若是殿下审时度势,放了我王,连某保证不伤殿下和侯君的性命,还奉两位为上宾。殿下是大靖正统的继承人,贵国皇帝必会不计代价救您回朝,殿下何必争一时义气,毁了将来君临天下的机会。”
韩烨嘴角上扬,半点不为连澜清的话所动,“好一个舌灿莲花的连将军。孤不过太子之位,朝堂有帝君,边关有守将,就算孤死在军献城,大靖也不会乱。不过若是莫天陛下死在军献城里头,怕是北秦国内再无宁日,将军能否继续领兵都是未知之数,又如何赢这场战争?”
他朝一直神情淡定的莫天看去,“有莫天陛下相陪,军献城为孤埋骨之地,又有何妨?”
连澜清被反将一军,凤眼微眯,挥了挥手,他身后的铁甲军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身着布衣的老汉被侍卫用刀架着踉跄着走出,这人头发花白,满是皱纹,老朽的眼底带着一丝寻常百姓没有的坚毅。他看见韩烨,眼眶一红,本来执拗又沉默的神情一变,顿时激动起来,但他口不能言,努力昂着被统领刀压着的脖子看着韩烨,胡乱地用手比画,看上去狼狈又心酸。
见老人这副模样,韩烨脸上的冷静裂开,神色明显有了怒意。
“这是施府的老仆人,听说殿下曾在军献城驻守过三年。想必还记得此人吧?”连澜清抬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老人,却又只匆匆扫了一眼。
“李叔……”韩烨低声唤道,神情自责。
李忠懂唇语,看见韩烨唤他,敛了激动的情绪,执拗的老人默默跪在地上,朝后缩了缩,极恐自己会成为韩烨的掣肘。
“一介老仆,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损将军分毫,想不到也会成为连将军用来威胁孤的筹码?”韩烨冷冷看向连澜清。
“施老元帅曾经最信赖的近身侍卫,当年冠勇三军的先锋,即便是老了,本将也轻视不得,如没有这位潜伏在府内,殿下又怎会对将府内的布兵了如指掌,提早知晓施元帅骸骨早埋园陵之中。”
当年李忠追随施元朗征战天下,为施家军里头最悍勇的先锋,以他的军功封将亦有可能。只可惜一次追敌途中他遭受埋伏,被敌军重伤头部,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施元朗有心送他回乡颐养,却被他拒绝,执意留在施家。
自此以后当年的先锋李忠成了施家的忠仆李叔,一晃就是二十五年。施元朗早已将施府的暗桩交给李忠掌管,在外人看来,李忠不过是施家伙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聋哑老头,没有半分威胁。
韩烨皱眉,眼底极快拂过一抹疑惑。这些年知晓李忠身份的不过一掌之数,连澜清又是如何得知?若不是极笃定李忠的身份不会被人知悉,他绝不会让这个在施家尽了一辈子忠的长者做接应如此危险的事。
李忠在看见连澜清说出这番话后脸上同样露出了犹疑之色,他紧紧盯着连澜清,陷入了沉思。
随着连澜清的话落下,压在李忠脖子上的刀又近了几分,他脖子上落下鲜红的刀印。
“你想如何?”韩烨眼中神情一沉,朝连澜清看去。
韩烨少年时戍守军献城住在施府时便是李忠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每每夜里和施元朗推演兵法时,也总有李忠挑灯照料相陪。一年前施府里的人在守城之战里死了个干净,如今剩下的不过这么一个李忠。
帝梓元意外于韩烨对李忠的看重,却没有对他欲救下这个老仆出声反对。
“只要太子殿下和侯君束手就擒,放了我王,连某绝不伤……”李忠……连澜清话音一顿,滑到嘴边的“李忠”两字生生咽回了口中,“这位老仆一分一毫。”
他停得极快,却没有被一直紧盯着他又善读唇语的李忠错过,在清晰地看见连澜清嘴中出现自己的名字时,跪在地上的李忠神情大变,猛地起身朝连澜清撞来。
押住他的侍卫一时不察,竟让李忠冲到了连澜清身前三步远之处。
屠山从连澜清身后跃出,手中刀柄扫出击在李忠肩上,本就狼狈的李忠连退几步,一口血吐出,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梧桐阁内格外真切,但他死死望着连澜清,像是没感觉到疼痛一般重新不要命地扑了上来。
此时李忠眼底除了滔天的怒火和愤恨,别无所有。
就算连澜清能查出他暗桩头子的身份,可自二十五年前他入施府开始就抛却了自己的姓名,这些年来,除了施家父子和太子,他的本名只写给一个人看过——
那个十岁就养在施家,他和老元帅用尽心血教导、报以最殷切希望却背叛了军献城的弟子!
他活着,他居然还活着!在害得施家满门尽丧、一城百姓被屠后,他居然还活着!
李忠眼底的疯狂让所有人震惊,屠山神色一正,手上长刀未停,直直朝李忠而去,眼见着就要卸掉他两条胳膊。
韩烨神情大变,就要出手相救,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屠山手中的长刀,挡在了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