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三年前,正是帝梓元刚刚升任一品上将之时,太子被嘉宁帝看重,储君之位稳如泰山。九皇子韩昭尚只有十三,还未出宫另建王府,在宫里作威作福,算是一霸。
彼时谨昭仪毫无靠山,又是出了名地木讷怯弱,连累得韩云在宫内受尽轻视,虽身为嘉宁帝幼子,定云宫寒冬里却连一坛烧炭都没有。谨昭仪这个冬日受了寒,虽有御医诊治,但到底不尽心,一来二去就耽误了病情。离年节只有几日,宫里上下忙着准备太后寿宴和百官朝贺的宴会,根本无暇顾忌定云宫。眼见着谨昭仪日染沉疴,韩云虽懂事,但到底还小,慌得没了办法,一个人悄悄出了定云宫凭着记忆去太医房请太医,却未想跑得太急,在御花园里撞着了逗鸟的九皇子韩昭,撞掉了他手里把玩的和田玉。
“不长眼的臭小子,哪个宫里的?好大的胆子,敢打破父皇送我的和田玉!”半年前嘉宁帝大寿,东骞送来和田玉为寿礼。韩昭喜玉石,求了半年才得了这块玉,正是心头好,却不想头一回拿出来把玩就被人撞碎在地。他一时大怒,就要提腿去踹已经倒在地上的韩云。
“九殿下!”亏得他身后的贴身小太监吴升是个眼尖的,认出了韩云的皇子服饰,忙拉住他喊道:“殿下不可,这是定云宫的十三殿下!”
韩昭生生被拽了回来,脸上余怒未消,他朝韩云扫了一眼,瞅见地上碎成两半的和田玉,冷声道:“原来是十三弟。”
韩云本急着去寻太医,却不想冲撞了韩昭,他知自己惹了祸,当即从地上捡起摔碎的和田玉,小心翼翼举着朝韩昭小声道:“对不起九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母妃生病了,我急着去寻太医才不小心撞了你。我明日去匠房让师傅给你镶好,给你送到尚鸿殿去。”
韩昭一听,由着韩云举着和田玉不去接,轻蔑地哼一声:“果然是寒门小户里出来的,什么好东西都不懂,这是东骞送给父皇的和田玉,价值连城,镶好了有什么用!韩云,你闯下大祸,今日我就禀了父皇,治你个损坏重宝之罪,连谨昭仪这个破落户也一并发落。”
韩昭出了名的不问是非又喜推脱责任,一番大道理压下来就要转身去寻嘉宁帝告状,骇得才三岁的韩云瑟瑟发抖,犹若天塌了一般。
“九殿下!等一等!”清越的少年声音在御花园门口响起,一个少年朝这边跑来。这少年身着骑装,容貌俊秀,腰别马鞭,英气勃发,让韩云看直了眼。
韩昭看见他眉一皱,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兄身边的红人。怎么,你要给这小子说情?”
来的正是温朔,他和太子去西郊狩猎,太子携他一起去上书房议事,先回华宇殿换衣。他在御花园等太子,正好瞧见了韩云撞碎和田玉的一幕。
“九殿下,十三殿下尚还年幼,不是故意冲撞九殿下,和田玉虽贵重,却比不上您和十三殿下的兄弟情谊,还请九殿下在回禀陛下时为十三殿下说说好话,从轻处罚十三殿下。再者……”温朔说着越过韩昭行到韩云面前,拿过他举得高高的和田玉,牵着他朝韩昭行了一礼面露恳求,“谨昭仪与此事无关,又生了重病,还请九殿下莫要迁怒于她。”
温朔这话说得堂堂正正,若是个明事理的就该斟酌再三再行事。偏生平日里还算知分寸的韩昭这次却不依不饶,当即哼了一声:“年幼又如何?他打破了父皇的和田玉,本就该受到惩罚,你是何意?讽刺本王不顾兄弟情谊迫害幼弟!我今日就要看看,闹到父皇面前到底是谁占理。”
温朔眉头一皱,没想到九皇子性格如此蛮横。这事若闹到陛下面前,九皇子有齐妃和左相护着,伤不了分毫,可韩云打破了和田玉,必要受罚。
见韩昭抬步就要越过自己去乾元殿告状,温朔心一急,直直挡在他面前,“九殿下,十三殿下尚还年幼,请九殿下三思。”
“混账东西!你一个小小的士子,不要以为太子看重你,你就可以在本王面前张狂,我们皇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拦本王的路!吴升,把这二人押着,随我一起去见父皇!”
温朔本是一介平民,因受太子看重自小在东宫长大,连启蒙老师也是太子太傅,年纪轻轻赞誉满城,又得了帝都贵女的青睐。韩昭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抓住把柄,自然要小题大做,对温朔不留半点余地。
吴升满脸为难,又不敢劝住暴怒的韩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还站在这干什么,狗奴才,押了这两人!”见吴升没动,韩昭喝道。
“父皇忙着祖母寿宴和百官朝会,怕是没时间理会九弟的请求。”威严持重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回头,见太子一身盘龙朝服,正立在三人身后。
温朔眼带惊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捏了捏韩云的小手,朝他抛了个安心的眼神。
韩云悄悄回捏住温朔的手,软软靠在他身后。温朔一愣,眼底拂过爱惜。虽身为皇子,这孩子怕是在宫里半点安全感都没有。
“见过殿下。”温朔牵着韩云朝韩烨行礼。
韩烨颔首,朝两人扫了一眼,目光在温朔身上留得更多一些,见他无事面色才舒缓下来。
“见过皇兄。”韩昭朝韩烨见礼道,“皇兄,这回你可不准包庇韩云,他打碎了父皇的和田玉,犯了重罪。”
“韩云只有三岁,不过一块和田玉,值得你大动干戈、大过年的在宫里头绑人?”韩烨双手负于身后,看着韩昭神情冷凝。
“皇兄,这可是东骞进贡的贡品,价值连城!”
“再贵重能比得过你十三弟?不过一块死物,摔碎了又能如何?”韩烨声音更重,带了训斥之意,“连寻常人家都知道爱护幼弟,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只管问罪。韩云刚才明明已经对你解释过因为谨昭仪身染重病,他急着寻太医才冲撞了你。你却还要问罪于谨昭仪,不恤幼弟,蔑视宫妃,齐妃娘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句话喝问下来,韩烨气场全开,韩昭气急,不愿在温朔和韩云面前落了下风,不顾吴升的眼色仍硬声着:“皇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年纪小犯了错就可以视而不见,以后咱们皇家还有什么礼法?”
“谁说韩云打碎了父皇的和田玉。”韩烨整了整袖摆,眯着眼看向韩昭,云淡风轻开口,“孤有急事禀告父皇,路过御花园撞了九弟,不慎打碎了这块和田玉。”
“皇兄!你!”韩昭脸色通红,“明明是韩云……”
“孤说是孤打破的,就是孤打破的。”韩烨的目光在御花园内众人脸上逡巡而过,加重了声音,“不过一块和田玉,打碎了又能如何,孤自会向父皇请罪。”
御花园内候着的宫奴皆垂下头,连被韩昭喊来的禁卫也默默立在一旁。韩昭脸色青白交加,气得青筋毕露,却无可奈何。作为嘉宁帝的儿子,他比谁都清楚嘉宁帝对太子的看重,别说一块和田玉,就算太子打破了玉玺,嘉宁帝怕也不会放在心里。
“吉利,把和田玉收起来,送到春满楼请师傅镶好。给孤把盘龙玉取出来,送到尚鸿殿齐妃娘娘处,就说孤不慎打破了父皇赠予九弟的和田玉,特以盘龙玉赔罪。”
盘龙玉乃太子十八岁生辰时嘉宁帝送的贺礼,论珍稀贵重远超和田玉。韩昭愣住,一时惊大于喜。他性子鲁莽易怒,但到底长在皇宫,心智远胜同年人,他若真敢拿太子的成年礼,嘉宁帝必定震怒。
见太子身后的小太监吉利应声照吩咐就要离去,韩昭额上沁出薄薄冷汗,急忙唤住他,朝韩烨拱手,强颜笑道:“皇兄,那可是父皇送你的生辰礼,臣弟可不敢拿。皇兄说得对,不过是块玉石,怎比得过我和十三弟的兄弟情谊。臣会禀明父皇详情,十三弟年幼,父皇必不会怪罪。”
韩昭收了凌厉的爪牙,朝韩烨弯下脊背。
“九弟如此明事理,孤心甚慰。天色近晚,九弟早些回尚鸿殿请安吧,免得齐妃娘娘担心。”
“是,臣弟这就回去。”韩昭又朝韩烨行了一礼转身离去,留下韩云手中断成两截的和田玉和木梁上鸣叫的鹦鹉。
待韩昭走远,韩烨行到温朔和韩云面前。
“臭小子,孤放你一个人在宫里才半刻钟时间,你就给孤惹出一堆麻烦来。”韩烨的声音清亮而温厚,和刚才对着韩昭时的冷冽威严完全不同,韩云抬起小脑袋偷看了他一眼,正好和韩烨的目光撞上,一惊又飞快低下头藏在温朔身后。
韩烨政务繁忙,又从未出入后宫,韩云长到三岁,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看见韩烨。
“殿下,九殿下太过跋扈了,十三殿下才三岁呢。”温朔把身后的小萝卜头一把捞出来抱在怀里举高,拍拍韩云的腰,“十三殿下,这是你皇兄,快叫。”
他这一叫唤,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默默对上,韩烨在韩云头上揉了揉,笑道:“小十三,我是你皇兄。”
韩云眼底泛起惊喜,糯糯喊了声:“皇兄。”
小孩儿拖长了的腔调格外惹人疼惜,韩烨眼底露出暖意,抱过韩云捏了捏才递到吉利手上,“十三弟听话,皇兄要去乾元殿和父皇议事,你先回定云宫。”
他替韩云拢好散开的衣襟,触手的小棉袄单薄湿冷,韩烨眉头一皱,抬眼朝吉利道:“把十三殿下送回定云宫,再送些衣物过去,把太医院院正请进宫为谨昭仪看病。告诉内务府,若是定云宫再短缺东西、延请太医不及时,孤定严惩他们。”
“是,殿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免得耽误谨昭仪病情。”吉利是个拎得清轻重的,他抱着韩云点头,转身就走。
才走两步就听见太子的唤声,吉利回转头。
“和田玉镶好后送到定云宫。”韩烨朝韩云望来,笑道:“再过几日就是你三岁生辰吧,这方玉虽然碎了,但也是珍品,就当是孤送你的生辰贺礼。”
“哟,十三殿下,又要长一岁啦!”温朔闻言笑起来,贴在韩烨身后歪着脑袋大声道,“您就要长成男子汉了,以后可不能再躲在臣身后啦!”
少年的笑容纯粹又温暖,一直留在幼年韩云的记忆里。
那之后,有太子的照拂,定云宫再也没有受过宫人欺负,母妃有太医悉心诊治,身体渐渐安好。后来九皇子战死,太子远赴西北征战,他成了皇宫里唯一的皇子,受父皇看重,慢慢尊贵起来。
再后来,皇兄战亡在西北,他成了大靖太子。
他早该猜到,那个让兄长如此看重又温暖正义的少年,该是靖安侯世子,当年冠绝京城的温朔。
寒冷吹进,晚灯飘摇,膝盖早已酸疼难忍,韩云却始终跪得笔直。
他睁开眼,望着案台上韩氏列祖列宗的灵牌小脸上神情坚毅,摸着腰间三年不曾离身的和田玉,眼底始终清亮无垢。
有些事,无论开始如何,结束如何,正就是正,对就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