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转眼正月十六,这一日帝府上下从清早喜鹊叫便喜气洋洋。苑琴起了个大早,亲自去帝梓元的房里服侍她起床。自从她嫁给帝烬言为妻,做了名正言顺的侯府夫人后帝梓元便严令禁止她来服侍她的生活起居。
但这一日却没人阻了苑琴,帝梓元被苑琴温温和和叫起,拖到早膳的桌上睡眼蒙眬看着眼巴巴等她的帝安乐抱着肉肉的小爪给她鞠躬含糊地嚷着“姑、姑、姑生辰快乐”的时候,才恍惚想起来她的生辰又到了。
这些年经的事多,年幼时最期待的日子长大后反而自己却记不起来。帝梓元感慨之余啼笑皆非地从袖里掏出一大沓金叶子放在帝安乐胖乎乎的小手上,笑得格外慈眉善目,“来,大侄女,拿着,姑给你的糖钱,等会让管家爷爷带你出去买糖吃!”
安乐人小,却格外听得懂话,顿时呼啦啦抱着金叶子笑得眯弯了眼,跌跌撞撞跑出厅堂去找管家爷爷了。
“安乐的性子皮得很,小姐您还惯着她!”苑琴端着碗长寿面进来,正好碰见这一幕,笑道。
“她还小嘛,再说安乐性子淳朴,不必拘着她的性子来,养成京城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娇弱弱无病呻吟的闺女做什么!”帝梓元满不在乎摆摆手。
“好,小姐,都听你的,咱可说好了,她若是长大了我和她爹管不住她,您可得亲自来。”苑琴本就跟着帝梓元在安乐寨长大,自是不愿意安乐的性子小家,本也就是这么一说,听见帝梓元的话也跟着笑了。
“嗯啦,我管就我管,当年姑祖母可是给我留了不少好功课,等她再长几岁,我要好好教她。”
苑琴看着帝梓元笑眯眯的样子,一阵冷意自后背袭来,突然给自己憨憨肉肉的小闺女暗中叫了声“菩萨保佑”,自此看着帝安乐都是一副“你好造孽千万别长大”的慈母模样。
“小姐,暄王殿下早上就让吉利来传话了,说是今日北秦皇室入京,他会在昭仁殿召见,怕是要晚一些才能来侯府给您庆生。”
苑琴小心翼翼扫了扫帝梓元的脸色,哪知她满不在乎摆摆手,优哉游哉吃着长寿面,“给他传个话,就说北秦皇室初次入京,想必惶恐的很,让他安抚好了再来侯府,别事没办完就火烧火燎跑来了,生辰年年都过,又不是今年才有,不必大动干戈。”
苑琴应了声,见帝梓元神情和缓,放下了心底的担忧,笑着让人去给诏王传话,才走了几步,帝梓元的吩咐传来。
“去请个善理仪容的嬷嬷过来。”
苑琴听着眉眼一弯,想着自家小姐总算开了窍,知道在暄王面前拾掇自个儿了,连声地应着好出去了。
以帝梓元如今的地位,她的生辰算是京城的一件大事,虽然她早早传话各府这日她不会操办,但整日送进府里的贺礼还是络绎不绝,直到夜幕降临才少了些,然而韩烨却一直没有出现。
一府的人翘首以盼了半日,俱不敢在帝梓元面前露了失望,唯有帝梓元一清早唤了仪容嬷嬷入归元阁后便窝在里头看书,许是早上吃得太饱,连午膳都在酣睡中度过了。
在老管家和苑琴第七次遣人去门口张望后,暄王府上的马车终于停在了靖安侯府门口,两人正准备起身去迎,哪知来传话的侍卫却恭谨地禀告他只是来接摄政王出府,暄王殿下未一同前来。
看来暄王是要单独给小姐过生辰了,苑琴和老管家对视了一眼,笑着准备去唤帝梓元,门口清冷的声音已经传来。
“暄王让你来接本王?”
厅中众人抬首朝门口望去,俱是一怔。
帝梓元披着一件雪白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容貌,只能隐隐瞧见她清丽的容颜,但只这么惊鸿一瞥,今日的她便带了平时不轻易显露的出尘贵雅。
帝梓元以女土匪和摄政王的身份斡旋朝堂沙场舔血,便也让人忘记了她原本长于大靖最古老的世族,是整个王朝曾经最尊贵的贵女。
“小姐?”苑琴怔怔看着帝梓元,忍不住唤了一声,这才惊醒了一旁发愣的侍卫。
“见过殿下,暄王殿下让属下来接殿下出府。”
帝梓元朝苑琴笑着颔首,朝厅中传话的侍卫扬扬下巴,“走吧,带路。”
帝梓元跟着侍卫出府,府门外韩烨的马车不远不近停着。她有些讶异,走了几步正欲上马车,却被马车旁立着的人一把抓住手腕,帝梓元还未回过神,已被这人抓着飞快地隐入了人群里。
“你做什么呢?”人群里,帝梓元无奈地看着顶着鹿皮帽藏着样子的韩烨,仰头问。
“你府上那一老一小紧张你得很,若是知道我一个人把你带出来,少不得要聒噪我几日。”韩烨脸上神采奕奕,没有半分接待了一整日使臣的疲倦。待瞧清帝梓元的脸,他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见帝梓元欲解下斗篷,他想也不想就拦了下来,帝梓元挑眉,眼底露出一抹疑惑。
“街上人多,免得有朝臣出来闲逛瞧着了,还是披着吧。”韩烨把鹿皮帽揭下,露出俊美的脸,朝帝梓元眨眨眼,“走,梓元,我带你逛逛咱们的皇城。”
帝梓元有些晃神,记忆中少年青涩的脸庞和刚才眨着眼的青年重叠,有多少年没有看到韩烨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了。帝梓元心底感慨,待她回过神,已经被韩烨拉着手挤入了拥挤的人群中。十指交握的手心传来格外熨帖的暖意,她勾勾嘴角,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
尚是正月,兼又招降北秦,这个年大靖的百姓们过得吐气扬眉,格外热闹,皇城脚下更是如此。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声不断,韩烨拉着帝梓元的手一路闲逛,路上遇到一个少年举着纸灯叫卖,韩烨停了脚步给帝梓元挑了两只玉兔灯笼不动声色放到她手里,然后继续带着她在京城街头闲逛。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生辰你也给我买过两只兔子纸灯笼。”帝梓元抓着纸灯笼一晃一晃,头微弯,眼底罕见地带着一抹俏皮,“那一次你也是悄悄甩了东宫和侯府的侍卫,把父亲吓得差点带着府兵出来找我们。”
帝梓元八岁时以东宫太子妃的身份入京,那一年,她的生辰也是韩烨带着她在灯火鼎盛的皇城街头过完的,一晃十七年过去了。
韩烨眼底露出一抹笑意,却佯装动怒,脸一板,“当年在临西城也不知道是谁说不记得了?”
“我记得呀。”帝梓元用纸灯笼戳了戳韩烨的腰,眨眨眼,“但那时候我天天恨不得踩你几脚才舒坦,怎么会承认。”见韩烨不为所动,帝梓元脸一垮,干脆直接用手戳韩烨的腰,“哎,哎,你好歹也是一朝亲王,别这么小气。”
帝梓元漫长的生命里几乎没有哄过人,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是以被哄的青年一转瞬便破了功,韩烨好笑地抓住帝梓元胡乱在他腰上乱戳的手,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今天你是寿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不由分说重新抓过她的手,带着她继续朝热闹的街头走去。
韩烨倒是真的说到做到,一句“带你看看咱们的皇城”,他便牵着帝梓元的手走过了大半个京城。两人从显月台走到五柳街,东门走到北门,最后绕过摘星阁,停在了南门的城墙下。
“上去吧。”
帝梓元跟着韩烨,立在了南门城头,偌大的京城夜景在两人面前展现。
“这就是我们大靖的帝都。”帝梓元许久没有这样俯览过整座城池,她靠在城墙边,遥望城中盛景,眉眼都柔和下来。她转头看向韩烨,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灯笼,又朝京城里扬了扬下巴,道:“韩烨,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
歌舞升平、繁盛和乐的大靖帝都,就是韩烨为帝梓元准备的生辰礼。
这是他亲手为她奉上的大靖天下。
韩烨笑着拿过两只兔灯笼在手上把玩,耳朵罕见地红了红,他低低咳嗽一声,含糊道:“你喜欢就好。过些时日烬言就回来了,明年你生辰的时候朝堂想必更稳定些了,到时候我带你去鹿山别宫看雪景。”
韩烨眼底带着暖暖的希冀和愉悦的愿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嘴角弯成了新月的弧度。
“嗯,好啊。韩烨,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去江南赈灾吗?”帝梓元望着城墙下的皇城,突然开口。
“当然记得,安乐寨主大显神威,聪慧睿智,把整个江南河道的贪官污吏全都砍了脑袋,从此江南水患得解,去年我去江南巡查,还有百姓的家里摆着你的长生位,日日为你祈福呢!”
帝梓元听得高兴,却道:“那你可还记得你曾经允诺过我将来会为我做一件事?”
韩烨一怔,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事儿。当年在江南赈灾,多亏帝梓元拿出了账簿和名册,才找到涉案的官员,肃清了江南河道。这么些年过去,在两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里,这件事微小得几乎化成了尘埃,若不是帝梓元今天提起,韩烨都不记得当年曾经给帝梓元许下过这个承诺。
“你想让我做什么?”韩烨笑着问。这两年两人私下相处时她的性子越发和幼时刚入京城的张扬霸道相似,也不知道她留了这么个愿景这些年,今年生辰要怎么用?
帝梓元却没有马上回答她,她以一种格外温和的目光在皇城顶端逡巡而过,而后转头看向韩烨,缓缓地解开了一直披在身上的雪白斗篷。
“韩烨,你为帝吧。”
不长,帝梓元的请求,只有六个字。
可韩烨却在这句话落耳的瞬间猛地怔住,然后不可思议地抬首朝帝梓元看去。只这么一眼,他眼底却拂过难以掩饰的震撼。
雪白的斗篷落在地上,帝梓元一身大红晋衣,眉眼瑰丽,她就这么柔软地望着他,一头半白的及腰长发,肩以下,已尽数断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居然将一头长发就这么剪断了。
微风在帝梓元身上拂过,卷起乌黑而柔软的短发,挑起了这些年他在她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朝气和希望。
“为什么?”韩烨伸手,似乎想触一触她的头发,却又停在半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动容。
他在问她为何剪去一头长发,这在云夏大陆,几乎是悖逆父母大逆不道的事。
“我还是个年轻的大姑娘呢,成日里活得滋滋润润的,没事顶头白发做什么,往后吓着我们家小安乐了可怎么办。放心,我父亲和母亲惯来疼我,将来去见他们了,顶多骂我两句,不妨事儿。”
“我若为帝,你会被圈在那个小小的皇宫里,你也愿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后宫不得干政的旨意是太祖定下的,如今他老人家都驾崩这么些年了,你继位后改一改不就是了。难道还真有朝臣敢拿这些芝麻大点的事不要脑袋了来为难咱们?”
“为什么?”韩烨再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惊人。
他在问她为什么让他为帝。其实两个人心底明白,所有的这些都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托词,韩烨这些年一直沉在心间不敢去问的其实是这一句。
梓元,你还想让帝家称帝吗?若是有一日天下和我必须做出抉择,你会选择我吗?
“梓元,你在晋南蛰伏努力了十年,这七年以整个帝家之力打造了一个乾坤盛世,没有你,没有帝家,就没有现在的大靖。让帝家称帝是你所有的梦想和期许,为什么要放弃?”他的声音很轻,“你知道的,帝位和你,我选择的是你。”
帝梓元沉默下来,在韩烨的相问下,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许久,她转眼望向璀璨的城中灯火,静静开口。
“曾经是。”她的神情像是陷入了一种极其遥远的追忆中。“我八岁之前不知世事,是大靖最尊贵的世族小姐,所有人都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东宫太子妃、未来的国母。我讨厌我的命运一出生就被注定,却又无法摆脱因为出身而背负的责任,所以我从小就忤逆父亲,他想让我学的我全都不愿,反而自小跟着铭西出入军营,那时候我想,若是京城的皇帝知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粗鄙小姐,是不是我就不会嫁入东宫了。很可笑,是不是,我根本不知道皇室要娶的不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权势和威望,还有父亲手中的兵权。直到八岁那年我被先帝召入京城,那时我才真正明白除非我死,或是帝家倾颓,否则我永远只能是皇家的太子妃。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帝梓元的声音顿了顿,“原来帝家真的会倒,甚至不需要经年累月,百年氏族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这么悄无声息灭绝了。我这个帝家最不学无术的小姐,成了帝家唯一活着的人。那个时候我是惶恐又绝望,因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扛不下,我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自己的弱小和不堪。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不会想了。可我活着……”她顿了顿,以一种格外悠长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可我还活着。”
“我活着,帝家就活着。我活着,帝家和帝家军的冤屈就要明明白白地大白于天下。我活着,韩家就必须拿帝位来平息整个晋南的怒火。韩烨,这曾经是我活着的所有意义。所以我做大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土匪,我入主朝堂,我花了十年时间一步步揭开了当年帝家蒙冤的真相,只差最后一步……”帝梓元闭上眼,“只要从嘉宁帝手中把帝位夺回来,我就做到了所有对自己的承诺。我以为,这就是我毕生所愿,是我一生必须要完成的事。”
帝梓元的声音忽而沉寂下来,她仍然闭着眼,唯有呼啸而过的细风伴着她被卷起的断发。
“可是你在云景山上跳下去那一日,我突然问我自己,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会选择那个一世让人苍凉而孤寂的帝位,还是会选择让你活着。”
韩烨的眼神晶亮得吓人,他紧紧地几乎是不放过一丝缝隙地望着帝梓元。
“云景山一役前我不知道答案。”帝梓元突然睁开眼,她转头朝韩烨看去,墨色的瞳孔里盛出海一样深情,“云景山一役之后我才知道,帝位是我一个人想要活下去的执念,而不是帝家和晋南的执着。真正的帝皇并不是要坐在那把世间至高的龙椅上俯览众生,而是像你一样,愿意为苍生和百姓舍去所有,你一直在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帝梓元轻轻摇头,目光睿智而欣然,“其实不止是因为我,你也是为了大靖百姓的安宁。从你愿意放弃皇位、止住战乱在云景山上跳下去的那一刻开始,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皇者。”
“韩烨,此生有你为伴,是我帝梓元大幸。”
“仇怨和宽恕,天下和所爱,我都选择你。”
“我帝梓元八岁那年曾经喜欢过青涩而懵懂的大靖太子,但我这一世,都会爱着那个名唤韩烨的大靖帝王。这一句,你永远都要记住。”
帝梓元一句落音,恰在此时皇城内焰火齐燃,点亮了整个夜空,像是璀璨而瑰丽的天幕在天阶尽头苏醒。
这才是韩烨真正为帝梓元准备的生辰礼。
帝梓元盛然的笑容和漫天的焰火一起落在韩烨眼底。
十七年纷繁而交错的时光像是化入了银河的尘埃里,在他们身上再也不复。
“我听见了,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