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奎若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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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夕晚宴依旧要仔细布置。首先,国王不可太早入场,以免显得异常年轻,但也得及早离席,否则衰老过快会引起怀疑。柯络门建议场地愈小愈好,容宾客轮流晋见,但安布罗斯任不得人摆布,事实上,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危机——当他成为众人焦点后,自然不肯离去,说不定会想待上通宵。然而一旦他落发掉牙,大家又怎可能不注意到状况有异?
日落时分,副指挥官回行宫寻找团长。论及杀人灭口,禁卫军总指挥官不在话下,不过他拘泥小节,从不与国王争论,到了真刀真枪的关口,他那点本领可就差点火候了。正因如此,柯络门才把鲍曼自纶敦城带到此处统辖众剑客。鲍曼原先也不相信柯络门的说法,但隔天清晨他亲眼看见三个垂垂老矣之人,摇身一变成为年轻小伙子,却也不得不信。
德拉贡正在宿舍中,对着暖炉的火焰发怔。另外六七位御剑士散坐房内各处,无言以对,不掷骰子,只是发呆。这状况不妙。大家都受制约束缚,魔法强迫他们保卫护主性命,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工作原本就要他们杀人,为何此刻同感良心不安?
楷模大人在炉火边躺平,显然已经入睡;这景象反而令鲍曼更为心寒。看来年岁并未折损杜朗达的气度,他知道自己身陷险境,却依旧心态沉稳,感官敏锐。此时此刻最大的危机正是此人。
鲍曼与德拉贡对望一眼,点头示意,团长蹙了蹙眉,起身跟出去。鲍曼步下阶梯进入守卫室,守卫室在国王私室正下方,墙壁、天花板间的缝隙较楼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行宫中哪里说话都不方便。他走到门外昏暗的光线下,找了个僻静角落。
“天哪,你耍什么把戏?”德拉贡咕哝道。
“他们没找到那孩子的尸体,对吧?”
“的确没找到。”
“那明天拿谁呈给国王?”
指挥官抓抓胡子,“胆小鬼莱恩吧?反正他本来就要自杀。”
“大胖子怎么说?”
德拉贡脸部抽动一下,看了看距离最近的一扇窗——似乎没人在那儿,“他指名要柯络门。”
鲍曼似是早已料到,“原因?”
“他说没办法啦!楷模大人比较有用,他没办法同时留下这两人,否则他们会把王宫斗到天翻地覆,搞不好还会闹出人命。国王觉得他需要楷模大人来处理议会。”
“他真是笨蛋。”
德拉贡对此默不作声,拉拉斗篷裹紧身子,看天上的明月滑过迷蒙云团。村中灯火通明,盛宴在即。
鲍曼继续说道:“杜朗达不会同意这新安排。”
“我连自己喜不喜欢都不知道。”
“可你我别无选择,杜朗达则不同。”
“等我们喂他吃块肉,他也没得挑了。陛下说那会让他改观的。”
“真的会吗?楷模大人是国王的盲点,搞不好也是你的?”
德拉贡猛然转身,面露愠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会为了什么理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为了护主当然什么都可以做。”
“嗯,可我说的是为了某个理念,道德原则之类?算了,其实我不在乎你做不做得到,我也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但我认为杜朗达做得到。就算他发现自己年轻了三十几岁,每天早上都可以变回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这样持续千年……如果他觉得有必要,我认为他还是会放弃永生,你说对不对?如果他认定永生是个错误,会怎么做呢?你瞧,大家为什么要叫他楷模?”
“因为他坚强无比!”德拉贡的死脑筋并不能理解这反问的意义。
“重点是我们不能冒险。所以明天要献上谁?”
过了半晌,指挥官终于开口:“楷模大人。”
“我去处理。”鲍曼转身欲离去。
德拉贡叫道:“等等,先确定柯络门安全回来再说。”
“也对,”鲍曼回答,“好主意。”机要秘书大人恐怕想亲自见证那一刻。
5
“我们去找医生,奎若爵士。”大个子管家说,“帕顿已经去找医生了。”
惊慌失措的他立时忘记疼痛大叫道:“不行!跟他说我们需要马!楷模大人有危险……”奎若看见对方一脸茫然,便用尽力气解释,“我跟你说,杜朗达……阁下他有危险,我们得去救他。要带那本书去,我们是来拿那本书的……快!”他又吞了一大口奶酒,拜雷斯爵士给他准备的上衣很紧,血迹在上面凝固,每动一下都会喀嚓作响。
卡普林一听,连忙对格温叫道:“去拦住帕顿!”然后回头问,“要到哪儿去,奎若爵士?”
“铁堂,带着那本书……才能救楷模大人。”奎若紧抓着管家胖嘟嘟的手臂说,“他快死了!一定要去救他!”
“他神智不清了吧!”库克太太嚷嚷说,“至于另外一个嘛……”她看看拜雷斯,一脸不悦,“待会儿继续出发?今晚?别开玩笑了,他们两个多走一步都会跌倒!”
“奎若爵士办得到,”卡普林说,“他是御剑士,别无选择。孩子,我们没有马车,可以借一架来,不过要花点时间。”
“我们没时间了!有马就好。”
“这样子他会受不了的!”玛丽尖叫。
卡普林要她安静些,一边把急救箱拿来,“帕顿,去备两匹马。奎若爵士,您的朋友也要一起去吗?”
拜雷斯这时抬起头,眼睛朝四面打量。“我当然要一起去!”他扯着嗓子叫道,“我只是有点累而已。你们有白兰地吧?我跟杜朗达认识多久了,他一定有些珍藏的好酒!”
“拜雷斯爵士他……”奎若觉得自己好像说过,不过还是再解释一遍,“他是楷……大人以前在铁堂的次席。”
卡普林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酒,直接递给客人,也没奉上杯子。拜雷斯毫不客气地打开酒瓶,仰头咕噜咕噜把酒灌进了肚里。
“奎若爵士,我们可以用简单的法术帮您处理伤口,不过您失血太多,没见过谁跟您一样面色苍白的。库克太太,快弄点肉汤,拜托快点!您刚刚说什么书呢?格温,拿绷带和干净的布过来。”
他们终于将奎若抬上马——不过当然不是铁骑,而是改乘另一匹叫“袜子”的马。拜雷斯也在帕顿的协助下跨上“斑点”,由奎若领路奔出前院。
6
约莫十分钟后,斯考夫洛出现了,他螃蟹般别扭地走向杜朗达,显然极为恐惧。他已经不再年轻,肩上的几许发丝显露出他帽子里急速变秃的头,驼背和皱纹也已重现。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几次。
“国王找我?”
斯考夫洛用力点头,然后一转身跑开,不时回头看看杜朗达有没有跟来。这脑袋不灵光的仆人将他的生命奉献给君主,也因此获得了自身生命的无尽延续,他成为了玺维新秩序——食人族——的一员。
杜朗达跟过去,身上的疼痛经过治疗好了大半,只是少了那柄三十七年来一直相伴的宝剑,总觉得重心不稳。他进了国王的房间,回头关上门,斯考夫洛已经跑到角落坐下,神情姿态宛如长毛狗。
国王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以前有事瞒着我!”
“都是些小事情吧,陛下。”
“哈,是吗?这个你怎么说:戈里公爵想跟自己的养女成婚,他的确是比对方大了三十岁。哼,哼,该说我多管闲事吧?但总之你居然把他的陈情书压了两个月!他可是个公爵!你到现在还因为国王杯的事情瞧他不顺眼?”
“陛下忘记赢的人是我吗?”
“他在议会的影响力可大了!”
“所以我才要压住他的陈情书。您时常告诫我:渴求愈强,回报愈多。”
安布罗斯闷哼一声。“我是这样说过。”他把羊皮卷轴往凌乱的床铺一丢,又拿起另一份文件来询问杜朗达;这过程延续很久,而国王的气势一如既往,宛如一切回到过去。最后,他将所有公文都甩开,前后踱步,“你这态度我很不喜欢,我一直是个不错的国王。”
“陛下您是位贤能的君主。”
“至于我那疯女儿,她懂什么!二十年来她把自己关在海岛上,光顾着生出一堆野人杂种,哪有办法治理好文明国家?一定会把玺维搞得乌烟瘴气的。”他似乎等着杜朗达给个响应,可杜朗达什么也没讲,安布罗斯那国王特有的愠怒表情再次浮现,“嗯,你不同意?”
“公主她或许以前犯过错,但您也一定有过。她是不是应当如您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机会呢?”
国王脸色一沉,“我们有更好的办法不是吗?我们有了个贤明君王可以永远肩负重责大任。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妥?你以为我会抓无辜的人来牺牲,甚至宰了我忠心的部下?怎么可能!当然是从罪犯下手啊!——柯络门统计了一下,每年在玺维国有超过两千人犯罪被吊死,而大人你只需去跟议会说:我们有种新魔法,可以把这些坏蛋的骨头变成黄金,所以这些人的尸体就交由王室来处理。这不很简单吗?你根本不用提到返老还童之类的事,那个可以慢慢来疏导。我相信下议院听到以后不用缴税,只会更爱戴他们的君主吧?”
“我相信他们会高高兴兴地过一两年,”杜朗达回想起撒玛利达修道院的地窖,“但过不多久,黄金就会变得跟馊水一样不值钱。”
“啧啧!那种小事不必操心!这对整个国家绝对是有益无害。如果你是顾虑漂亮的老婆,把她算进来也没关系。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啊?”
“有两件事,陛下。首先,凡夫俗子不太愿意接受永生不死的人统治,我也不认为我们的国民会容忍这件事。”
“让他们去吃屎吧。另一件事呢?”
“世事需要改变,陛下,必须要有新鲜血液,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恒久不变。人都会慢慢腐朽,即便一国之君也不例外,吃人肉的国王也一样。”
“奉圣灵之名!我该砍了你的头!”
“砍就砍吧!与其眼见玺维沦于永恒的暴政之下,早点死了也痛快。”杜朗达不难想象外头偷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会生出什么念头。
国王压低声音,语中带刺。“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天一亮你就得重生,到时候我们再来看看你对生死有什么领悟。你之前在大法官的位置上干得不错,我承认——你可以说是我手下最杰出的一个……所以你就得给我乖乖地一直当大法官,一直当到太阳熄灭为止!你可以退下了!”
杜朗达回到禁卫军宿舍。国王认为返老还童可以改变他的心意,重建他的忠诚,他自身当然不希望这样。再说,柯络门和禁卫军是不会给他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