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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上帝已经遗弃了我。你死了,而我的心随你死去。延续形式的生命,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但我必须在他长大成人的这段岁月表现得冷血无情,以免我们的仇家连他也不肯放过。
——赛席璐.迪.玛裘林女爵之日记
赛席璐背靠墙壁坐在牢房的垫子上,静静听着吉瑟和苏菲亚的气息。刚过午夜,两个女孩都睡了,只有她还醒着,一个人凝视小油灯的摇曳火光。为了让怕黑的公主安心,她特地在房间角落留一盏灯。
苏菲亚缩在毯子底下抱着贪吃鬼。中午鼓声又开始了,也因此召来谬术风暴。好几个钟头过去,鼓声终于歇止,风暴跟着褪去。夜晚静谧,但鼓声已经引起苏菲亚的不适,剧烈头痛害她失声惨叫、身子蜷曲,卫兵听见了赶紧找巴纳比过来诊疗。
修士出言安抚、抹上镇痛膏药,赛席璐看着无法肯定他的抚触和药物究竟何者更有效。总之,苏菲亚最后熟睡了。
吉瑟躺在公主旁边的另一张小床上也睡得安稳,脸上还露出笑容,似乎有个好梦。赛席璐看了可真是嫉妒。
因为女爵根本没办法休息,睡着比起醒着还辛苦。清醒时可以凭借心智纪律镇住情绪,一旦入睡就释放了忧烦恐惧。她担心的并非自身安危,毕竟以前安然度过两次谋杀行动,也成功阻止了王后或其他政敌想害她遭到流放,甚至斩首的各种阴谋。赛席璐为她深爱的人操心:苏菲亚、吉瑟、弥莉与斯帝芬诺、善良的巴纳比弟兄。或许不只是人,她也想保护贪吃鬼。
距离弥莉逃亡已经过了数日,赛席璐的计划顺利,说服萨维尔相信自己与两个女孩清白、对弥莉的行动并不知情。当然他会接受,也与吉瑟和苏菲亚的天赋有关。截至目前为止,第一次有异人成功控制风暴,虽说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后来萨维尔还要求过两次,女孩们也确实缓和了风势和雨势,但就是没办法持续。
不过萨维尔证实自己理论正确仍旧心情大好。反观血术士一方,听巴纳比提到他可不怎么高兴,反而与鼓手们站在一起见证吉瑟和苏菲亚连雷电也能祛退时,脸上写着饥渴。
反抗军的探子回传消息:血术士私下对鼓手们说了一番话。「等到两个丫头停不住风暴,舰队一直留在地面,萨维尔就会知道他的异人理论有多愚蠢,这种白痴实验也该结束了。」
苏菲亚睡到一半忽然绷紧面孔、身子颤抖。赛席璐赶紧为她盖好破烂的毯子,伸手梳了一下公主的头发。贪吃鬼被女爵的动作扰醒,惺忪睡眼好像不大开心,但转个身又闭上眼睛继续陪小主人休息。
后来赛席璐坐着打瞌睡,听见号角声才惊醒。大雨滂沱,那鸣响变得细薄平板。不久,牢房外面传进人声,原本她还心想难道已经天亮,但牢房里头除了油灯外依旧漆黑。外头对话声没有间断,听来激动,音量不小。号角声一再响起,女爵有些不安,靠到窗户前面观望。
圣殿那一头全亮了。鼓手们从宿舍跑出来,有些人匆匆披上斗篷遮雨。至于在牢房就可以听见的声音则是士兵在奔走,前往岗位途中经过牢房外。
吉瑟坐起来,拉着毯子盖在胸前。
「怎么回事?」她比手语问。
「鼓手被叫到圣殿去了,」赛席璐回答:「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侵略?」吉瑟比了士兵开枪的动作。
「时间来说还太早,」赛席璐蹙眉道:「舰队应该明天才出发。」
假如弥莉成功联络上斯帝芬诺,他应当会抢在最后一刻过来阻止舰队。巴纳比和反抗军也已经拟定计划,趁乱援救吉瑟和苏菲亚离开。
「怎么了?」苏菲亚也醒来坐起身。
「没什么,殿下。」赛席璐说:「妳先休息——」
鼓声又开始了,震耳欲聋、绵延不绝,夹带无穷尽的愤怒。就连赛席璐听了也浑身不自在,咬紧牙关苦撑,吉瑟两颊发白、苏菲亚又尖叫了,就好像有人重重殴打她。公主抓着头痛苦呻吟,贪吃鬼醒了以后生气吠叫。
吉瑟搂着苏菲亚安慰,赛席璐跑去敲打门板。
「快叫巴纳比过来!」她哀求着。「公主又头痛了!」
门锁立刻转动,赛席璐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开门以后,走进来的是萨维尔。
萨维尔披着斗篷和兜帽遮风避雨,手中提着灯,光线在牢房转一圈,知道找到苏菲亚和搂着公主的吉瑟。他凝视两人一阵,接着视线落在赛席璐脸上。
「她又不舒服了。」
「是,纳欧姆。」赛席璐镇定下来,伸手稍微挡住过亮的灯火。「鼓声会影响到她,今晚不知为何特别响亮。」
「接下来鼓声都会比较大。」萨维尔不悦地说:「要敌人的每座都市、每个城镇,甚至村庄都听见,然后害怕我们、感受我们的愤怒。」
他扫视一阵,不耐烦地到处探照。「僧侣人呢?」
「在这儿,纳欧姆。」巴纳比回应。
赛席璐在黑暗中看见修士。巴纳比注视她,黑色瞳孔反射明亮火光。然后他低头,那神情暗示了女爵情势有变。
「去医治那女孩。」萨维尔吩咐。「几个小时以后就天亮了,让她起来,两个人去把风暴停下,这一次,舰队必须升空!」他语气坚决。
「她们还没准备好。」赛席璐说:「你之前说舰队是明天出发。」
「敌人已经来到格拉瑟瑞克。」萨维尔散发寒气,站在他面前就好像指尖沾了水又触摸冰块。「蝙蝠队回报有一座要塞从空中降落,里面有军队。」
赛席璐忍着喜怒不形于色。虽然雀跃,但同时也有股恐惧哽在喉咙。喜的是斯帝芬诺计划成功,也许三人能逃出生天,这份希望暂时压抑了惧怕。
「上界人开始反击了,纳欧姆。」她回答:「但这对你来说肯定不在意料外。」
「对妳也一样,女爵。」萨维尔轻声回答。
他放下提灯,好像疲惫了。灯被搁在两人中间,牢房恍如陷入静默。贪吃鬼不叫了,苏菲亚的啜泣也停了,连鼓声都忽然淡出。
「该怪我自己。」萨维尔双臂扣在胸前,望着灯火若有所思。「根本不应该实验异人的力量、下令捉人关着,明知道这种做法只会造成漏洞给你们潜入。不过,我有什么选择?一定得找到办法平息风暴。」
他沉默了,头垂得很低。赛席璐感到同情:萨维尔其实和艾雷瑞克一样,内心深处没有盘石般的意志,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总是感到踌躇。然而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仇恨,即便复仇之路违逆本心也只能不断前进。可是他的矛盾和艾雷瑞克有所不同,萨维尔本质并不冷酷邪恶,于是为犯下的暴行纠结难过,却又无力反抗肩上的氏族使命。
他抬起头望向赛席璐,似乎也察觉到女爵的怜悯,于是微微皱眉,彷佛要她谅解。
「女爵,我年轻时曾以为自己可以给予族人更好的生活,内心充满期望、有许多想法。不过,我是萨维尔。历代萨维尔从深渊中伸出手,将我拉过去。」
「那只是个姓氏。」赛席璐说。
他忽然面露愠怒,目光扫过监牢。
「那个红头发的荡舟族女人,她根本不是被叛军掳走,而是一开始就串通了吧。别抵赖了,我弟弟一开始就这么怀疑,所以抓了一个叛徒拷问。那女人已经穿过神息,带着军队回来,一开始就是妳们掩护她的脱逃行动。」
「是我的主意,」赛席璐立刻出面。「吉瑟和苏菲亚不懂这些,不必迁怒于她们。」
灯火只照耀出两人。萨维尔的世界扭缩到只剩下这圈光,其余一切被黑暗吞噬。他打量女爵,神情是困惑多过于恼怒。
「但是上界人如何对抗我的舰队?那座要塞降落在距离码头很遥远的地方,开炮也不可能命中船舰。这种战术根本不合逻辑,我不认为你们有这么笨。」
飞龙的影响浮现在赛席璐脑海。那瞬间她好怕会被看穿心思。
「纳欧姆,你可以带领子民找到更好的生活。」她说:「结束战争吧。」
「他们不答应。」萨维尔说的并非子民,而是他视线彼端无尽黑暗中的幽魂。历代萨维尔传承下来的冤孽不容许回头。他苦笑。「我要士兵打扮成地狱恶魔是有理由的。」
他拾起提灯,光线摇摆纷乱,最后照在吉瑟、巴纳比和苏菲亚身上,贪吃鬼的鼻子一直磨蹭小主人。萨维尔凝视一阵以后转头带着火光走向牢门,示意要卫兵出去。
「舰队会提早出动,天一亮就走。无论那座要塞的指挥官打什么鬼主意,我会先发制人。破晓就带两个女孩到广场,女爵留在监牢里当人质,谅这两个丫头不敢轻举妄动。」
「我要陪同公主殿下。」赛席璐斩钉截铁道。
「别忘记妳是俘虏!」萨维尔怒目圆睁咆哮说:「妳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我要那两个丫头把风雨给停下来!」
他稍微收敛情绪以后又说:「如果这次她们还不成功,就让我弟弟带去献祭。我可拦不住他了。」
出去时萨维尔重重摔门。随着灯火消失,女爵才又回到现实,听到不间断的鼓声。
她叹口气,暗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斯帝芬诺到达格拉瑟瑞克了,至少从母亲的立场可以感到骄傲宽慰。顷刻后她笑意褪去,如往常般掩盖情绪,喜悦不挂在嘴角。
「萨维尔打算提早进攻,叫斯帝芬诺措手不及。妳们两个这次真的得将风暴停下来。」赛席璐严肃地告诉两个女孩。「表面上配合萨维尔,实际上制造好天气是为了给斯帝芬诺阻止他的机会。」
她又转头对巴纳比说:「请你传话给反抗军,计划必须改变。他们要预备在今天清晨就过去救走苏菲亚和吉瑟,时间就是风暴停歇之后。」
「女爵,妳怎么办?」苏菲亚焦急起来。「也得救妳出去啊。」
「当然,他们会想办法的。」赛席璐微笑道:「别担心我。」
鼓声弥漫,而且太过响亮,墙壁似乎都随着节奏震动起来。赛席璐看得出来公主殿下多难受:她嘴唇微颤、额上冒出细纹。但就算难熬,她还是挤出笑容。
女爵又望向巴纳比,以眼神示意要以苏菲亚和吉瑟的安危为最优先。
「我明白,阁下。」他语气沉重。
苏菲亚抱起贪吃鬼,紧紧搂了半晌、亲了狗儿的头一下,之后递给巴纳比。
「修士,带牠走,藏到安全的地方。」
贪吃鬼也明白这动作代表什么,挣扎着想回到主人怀中。巴纳比哄了哄,苏菲亚也一直告诉牠之后会有蛋糕吃,好不容易贪吃鬼终于安静一些,还愿意将脸埋进修士胳膊。赛席璐陪着修士走到门口。
「女爵阁下,我也会想办法救妳出去。」巴纳比说。
「你和同伴要先专注救援苏菲亚和吉瑟,」赛席璐说完耸耸肩。「我一向能照顾自己。」
「妳不是孤单一人,阁下。」巴纳比说:「还有上帝看顾。」
赛席璐没回答。她知道修士性子单纯,要是听见自己说早就将上帝当成没用的下人一般舍弃了,一定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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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圣殿传来的鼓声越来越刺耳,音量几乎可以媲美外头的狂风暴雨。鼓声有时候中止片刻,不过取而代之的寂静却令人更害怕,比起嘈杂的击鼓更恶劣。巴纳比曾解释过:一时的安宁其实代表又有人沦为祭品,以鲜血和生命提供能量。
三个人也都睡不着了。为了对抗恐惧,赛席璐说起回家以后的事情。
「我带妳们一起去乡下的别墅,玛裘林名下的庄园风景都很美。」
她描述了花园的喷泉的景致,还有奢华的卧室、十二座角楼以及四百扇铅框雕花玻璃窗。
「每年到了狩猎季,我父王出远门,女爵就会带我去乡下玩。我在角楼有自己的房间,」苏菲亚说:「从那边看得好远,能直接望见山喔。窗户是一格一格的水晶玻璃,阳光一照就像钻石那样亮。贪吃鬼也很喜欢那里,会追着天鹅一直叫……」说到一半,公主眼眶泛泪。「我好想牠喔。」
「贪吃鬼不会有事,」吉瑟比手语说:「到时候我带艾灵顿大夫陪牠玩。」
她在脸颊边比了胡须、又模仿猫爪,苏菲亚被逗笑了。弥莉离开以后,就由公主为吉瑟翻译。
苏菲亚说起以前贪吃鬼会追着维佛利公爵夫人的猫儿跑的事情。
赛席璐等待天明,黑暗慢慢褪色化为一片灰。牢房外面很快就有了动静,女爵并不讶异,只是传进耳里的是血术士的刺耳嗓音。
「时候到了。」苏菲亚脸色苍白,上前抱着赛席璐。「不想丢下妳一个人!」
「乖,别慌,我没事的,妳不用担心。」赛席璐笑道。
「妳和贪吃鬼、还有父王和我,之后大家一起去别墅玩,好不好?」苏菲亚搂着她不肯放。
「只要妳开口就可以。」赛席璐哄着,然后望向吉瑟。吉瑟双眼让灯火照得闪耀。
「替我照顾她。」赛席璐轻声道。
吉瑟点点头,咬了嘴唇。
牢门开启,血术士站在门外,身上还是血红色的袍子,不过今天将手上的血腥味给洗净了。
「我来带异人走。」他微微噘起嘴。
赛席璐紧紧拥抱苏菲亚,伸手要吉瑟也过去她怀里。
「遇上斯帝芬诺的话,替我告诉他,母亲很爱他。」赛席璐说:「妳们也一样,我都当成女儿看,要好好保重。」
「动作快一点,妳们两个!」血术士不耐烦。「圣人要妳们日出就到广场!」
「去吧。」赛席璐吩咐。
苏菲亚还不愿松手,赛席璐轻轻退开。吉瑟拉着苏菲亚,血术士让出路给她们出去。女孩们牢牢握着彼此的手,走到门口时苏菲亚忍不住回头,女爵微笑,举起手按着嘴唇示意。
她们出去以后,门又关上。
几乎同一时间,闪电照亮牢房,然后闷雷声传来。
赛席璐跪在地上,手里把玩那枚金戒,脑海中浮现多年前另一间牢狱的场景。最后的亲吻,最后的拥抱。
「朱利安,看顾我所爱的人。」赛席璐柔声说:「我无能为力,请你代替我守护,也庇佑我们的儿子。给我力量,我的爱人……」
握紧戒指,她回想丈夫的模样,和斯帝芬诺实在神似。朱利安彷佛来到身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太靠近了。因此说话时,她真以为朱利安来了。
「阁下。」一个声音悄悄传来。
赛席璐抬起头低呼。「巴纳比!」
修士伸手扶她起身。
「你怎么进来的?」女爵问:「外头不是有卫兵吗?」
「他们在打瞌睡。」巴纳比回答。
接着修士取出一套连帽斗篷。赛席璐盯着他,大感不可思议,不过立刻换好衣服,过程中双手颤抖得厉害,差点没办法扣扣子。
「吉瑟和苏菲亚——」她连忙问。
「我带阁下过去会合,」巴纳比又从皮包中拿出一把手枪。「弥莉小姐要我转交。」
赛席璐一眼就认出那是斯帝芬诺宝贵的龙形手枪。她将武器收在腰带,拉好斗篷遮住,跟着巴纳比快步离开。
卫兵倒在地上,听鼾声睡得十分沉。巴纳比轻轻关上门、锁起来,钥匙没有还回去。出去以后,他将钥匙往围墙外头一丢。听声音是落在泥潭里头。
「牢房只有这一把钥匙,所以他们要好一阵子才会知道妳不见。」修士说。
雨势滂沱,紫色闪电带着轰雷震撼天空。这种天气,龙族也无法飞行。苏菲亚和吉瑟必须镇住风暴,就像昔日的圣人所为。
「抱歉打断妳祷告,女爵阁下。」巴纳比说。
「你没有打断我,弟兄。」赛席璐说:「你是回应了我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