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上帝与我同在,若我倒下,灵魂会由祂升起……
——圣玛莉.伊莉莎白
天空露出鱼肚白,东方翻涌的乌云更显浑浊。谬术风暴缓慢却持续追在一行人身后,外缘的雨云已经开始洒下水幕。
安德爵士别过脸,不再注视窜出紫电的云层。再看下去也没用,他专注观察下方掠过的地面风景。新的一天刚开始,晨曦微明——但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日出。他努力压抑这种悲观思维。
「有杰柯神父和亨利伯爵在,等于上帝和恶魔都来帮忙了。」安德对自己苦笑。「总该有点办法才对。」
赛蒙驾驶机关号飞在他们前面。根据计算,毁灭弗芮亚的炸弹连锁最后一块岩石,就位在北方十哩外。天色朦胧,朝下瞭望时安德只能勉强分辨出大型建筑物,如住宅或农舍之类,暗忖不知道自己如何锁定一块石头。
为了看清楚些,他只好抓着坐骑布满羽毛的鹰颈,从狮身肩膀探头张望。狮鹫显然不喜欢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回头时黑色眼珠亮着寒光。
安德只能祈祷狮鹫自己知道该朝哪儿飞。他对伯爵饲养的狮鹫观感不佳,看来同行者也一样。詹金斯描述时直说狮鹫们被「宠坏」了,当然这句话并没有给牠们听见。虽说伯爵偶尔也骑出去狩猎,但多数时间仅以身为狮鹫的主人自豪。
「谁主谁从恐怕是各说各话,」詹金斯也提到。「伯爵让牠们吃好住好,而牠们几乎什么也不用做。我先警告各位,以我自己待在这些狮鹫身边三十几年的经验,是绝对不会信任牠们的。现在乖乖听话,不过是利用你们找回同伴罢了。任务达成以后,说不定会弃你们于不顾。」
安德挺起腰杆,整个背部僵硬。他脸皱成一团,转身望向神父。杰柯飞在左侧稍微前面的地方。
神父喜欢骑狮鹫。以往上了狮鹫的背,他在鞍上坐得很直,旅行用的及膝短袍衣襬随风拍打得很高,头盔的束带也垂在颈后飞扬。神父还会以脚跟踢踹,要求狮鹫加速,狮鹫自然十分不高兴。
但今天早上杰柯在狮鹫背上动也不动,手轻轻掐着缰绳,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而且他也没有看着地面,视线穿过了更前面的亨利和亚伦、甚至赛蒙与机关号。安德不禁好奇他究竟凝视着什么。
天堂,还是地狱?
无论是什么,安德都不喜欢他那德行。先前听见神父引用圣玛莉的句子,那意味要回归上帝身旁。与神父相处这么多年,骑士第一次感觉到杰柯也会畏惧。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害怕什么,安德还开玩笑说过脑袋有毛病的人不会恐惧。
而这样的他,似乎正在害怕。这件事情本身就令人胆战心惊。
循着大路飞过稻田和橡树林、绿草如茵的山丘与农村,好几哩以后机关号忽然转向,朝着比较偏南边的路线往陆地边缘移动。
弗芮亚东南沿岸尚未开发,和正南方那片土地差异颇大。崎岖的花岗岩岸伸入云海,不利于航行安全,加上地势造成风向难以预测,强风一拍不是太靠近海岸就是偏离航道很远,而且没有如首都海佛或者珞榭的韦斯弗斯那种天然港口地形。
再次望向地面,安德发现有块荒芜空地,看来那儿风势很大,周边树木都被吹得弯了腰,只生着零星的芒草灌木。
回头看见风暴追了过来,乌云在底下腾涌,彷佛一座巨大的黑色山脉抹灭阳光。风势雨势一时缓和,却似乎潜藏危机,就好比乌云正要吸饱一口气。如同触手的雾气一丝一丝散在半空,安德很难看清楚地上的情况。
机关号毫不停歇继续向前。一行人已经到达云海,尖牙般的海岸线被太阳照亮。机关号开始减速,赛蒙伸出手臂挥舞后往地上一指。
安德瞭望,却看不到岩石,暗忖赛蒙只是推敲出个大概位置。
机关号下降,骑着狮鹫的四人准备跟过去。安德吩咐了狮鹫以后,看见杰柯竟然继续向前飞,果然没注意到其他人的行动。骑士大叫,指了指机关号,杰柯猛然回神点点头也对狮鹫下令。
第一个发现石头和周围动静的是亚伦。他给了指示,安德看见以后懊恼刚才自己怎可能没看见。空地上就这颗大石头最显眼,一行人滑翔接近,利用神息迷雾掩护行踪。
距离大石不远处的矮松下绑着被劫走的狮鹫,岩石的东南西北各有一人守着。阳光逐渐黯淡,却仍在金属头盔和炮管上反射。
「她带了士兵过来,」安德低声提醒。「算到我们会出现了。」
还有第五人身影靠在石头上。安德猜测那就是鲁赛罗,然后搜寻艾蒂玟的行踪却找不到她。
一直担心的谬术风暴这时候成了他们的助力,神息雾气和逼近的乌云几乎将安德和正要降落的其他人完全藏匿起来。
出发前他们就简单拟定过计划:安德、亨利、亚伦利用雾气掩护,冲锋进去近距离对艾蒂玟和她的爪牙开火,力求迅雷不及掩耳先重创,甚至击毙他们。等到现场安全以后,杰柯再上前熄灭引信或直接拆除炸弹。
亚伦拿灯打信号。安德看看杰柯,确定他心思放在当下、专注于眼前任务。
杰柯忽然叫了一句话。狂风呼号,安德听不清楚。他猜想应该是「上帝与你们同在!」
安德认为这代表神父准备好了,于是抽出自己的龙形手枪。他打算一开始先用术式手枪攻击,非术式手枪留待后面以防突发状况。
一行人继续下降,身影蒙蔽在雾里。安德偶尔可以看见敌人卫兵,他们只观察地面上的情势,忽略了可能有人从天而降。
只剩下几码距离时,忽然一阵强风夹杂雨水拍过来,雾气散开,他们失去遮蔽。别无选择,众人只能继续冲锋,但卫兵们还没有反应。
糟糕的是两只被劫的狮鹫居然坏事,一看见同伴从天而降就尖叫躁动。
卫兵察觉异样,抬头看见四人乘着狮鹫逼近。鲁赛罗也一样,立刻从大石边跳开,吼了安德听不清楚的一句话。原本在石头另一侧的艾蒂玟走了出来,她也瞪着俯冲的狮鹫,狮鹫朝着地上的同伴高声鸣叫。
「进攻!」亚伦咆哮。
不过安德觉得他出不出声根本没差,这几只蠢狮鹫见了敌人就想咬,他们想勒也勒不住。卫兵看见敌袭,举起炮筒瞄准发射,绿色火球喷上半空。所幸炮筒的射程虽远,却不如子弹快速,所以容易闪避。狮鹫凭本能就躲开了,火球完全没命中。
然而安德这时意识到处境尴尬:狮鹫没打算放自己落地,只顾着杀人!
他拉缰绳吼叫咒骂,要狮鹫赶快停下来,可是狮鹫完全不理会,继续朝目标又啄又抓。那瞬间骑士担心自己没办法度过这一关。
他朝卫兵开枪,接着双臂箍住狮鹫脖子、两腿也牢牢夹紧,深怕会被坐骑给甩出去。绿火球在前面炸开,狮鹫哀嚎,他感觉到坐骑身躯颤抖,也嗅到了羽毛烧焦的恶心气味。遭激怒的狮鹫直接往下界人撞过去,爪子在对方胸口撕扯,安德终于承受不了,手一松就弹飞落地。
石质地面坚硬,安德倒在那儿头昏眼花,上气不接下气。头顶上乌云之中紫色闪电如花绽放,随即雷声大作震耳欲聋,滂沱大雨迎面而来。风暴终究吞没太阳。
然后他瞧见机关号在空中因乱流不停转动,最后一个骤降坠地。天色完全黯淡,安德看不见后续。
不远处有两把手枪击发,之后听到亚伦的叫骂和亨利的呼喊。安德硬撑起身子,拔掉头盔想在昏黑中看清楚局势。
「亨利!」亚伦的声音从夜幕中传来。「后面!」
闪电劈落,安德霎时看见下界人瞄准亨利,但听见亚伦警告却回头决定先射杀舰长。
而亚伦也举起线膛枪。
「亚伦,放手!」安德大叫:「逆术!」
太迟了。一团绿色火球打在线膛枪上,枪身卷进炽烈火舌,裂解时爆出橘色火焰。亚伦烫伤惨叫、倒在泥巴上蜷曲扭动。
安德拿起手枪,还来不及发射却听见后头传来击发,然后士兵身子一扭就躺下。
「我去看亚伦的情况,」亨利从他身旁跑过时说:「你看着神父!」
「他在哪!你有看到吗?」安德高呼。
亨利摇摇头继续前进。
安德在狂风暴雨中寻找神父踪影,他只能利用每次的闪电看清楚周围。杰柯一定也在附近,虽然没有武器但还有法术可以防身,只是精神恍惚令人忧心。
走了几步,安德踢到方才对自己开炮的下界人,或者说他残存的尸块。狮鹫震怒之下,以如刀般锐利的鹫爪将敌人当做老鼠那样大卸八块。
安德先将手枪收回外套以免被雨水打湿。他抽出长剑继续搜索神父。
雷电在雨云中此起彼落。骑士回头看见亨利站在朋友身旁保护,枪口对准黑暗。火光乍现,但没有子弹飞出,不知道是枪支失灵了、抑或是火药潮湿。
下一波电光照耀,他看见亨利拾起亚伦的刀并冲向敌人。绿火爆开,刀身上的术构蓝光闪烁却转瞬熄灭。黑暗重临、雨水交织如帘幕,安德听见朦胧人声,分别是喊叫和呻吟。
「亨利!」安德冒险呼唤。
没有回应。
安德本能想要援救同伴,即便那位同伴是亨利.瓦勒斯。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保护杰柯神父,亨利自己也这么交代过。
他站在风雨里,想赶快判断现下的状况。就他所见,敌人至少倒下三个,说不定四个都解决了,可是无法确定。当然代价也很大,亚伦受了重伤、或许断气,而亨利伯爵是否平安还无法断言。
此外最棘手的艾蒂玟和鲁赛罗一定仍在安置炸弹,只剩下他和杰柯可以阻止,但安德连神父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继续搜索,每回有闪电就赶快张望,但怎么看都只有泥泞、灌木和弯倒的树。耳边听见的也只有雷声,以及传进骨髓的鼓声。
即使安德不是术匠,都已经感觉到鼓声像心跳脉搏一样在体内震颤。
「如果连我都听得见,麻烦可大了。」安德低声叹道。
奔雷撼动大地,安德意识到自己只是漫无目的移动,强迫自己先停下脚步,等待下一次闪电。必须先找到地标、判断相对位置。
远处传来气氛欢愉的鸣叫,而且越来越大声,安德抬头看见狮鹫群团圆后就窜入风暴中打算回巢。
连刚才他们骑过来的狮鹫,身上鞍具都没有解开,也跟着离开。
说不定会弃你们于不顾。安德只能苦笑。
紫色闪光划过天空,他找到一团巨大朦胧的轮廓,知道就是那块岩石,也意识到自己走错方向,越离越远。
不过,他还是没有发现杰柯。
安德小心翼翼循原路回去。匆匆一瞥也看得见岩石很大,自己有六呎高,但它还要高出几呎。整体大致是圆形,直径粗估也有十呎,从周围生着草这一点可以推论有一部分埋在地底,或者说这块石头在此处已经颇长的时间。
岩石后方窜出一道光线,类似牛眼提灯。光穿过雨势,闪了几秒,旋即熄灭。
安德停下脚步,手在衬衫上用力抹干之后握紧剑柄,然后在原地等待片刻,眼耳发挥到极限。忽然一道光亮起,直接打在他脸上。
「安德爵士!」
「快关灯,神父!」安德遮着眼睛低吼。「你要把我弄瞎吗!」
「抱歉,总得先确定是你。」
杰柯拉下提灯的遮板挡住光线。原来他刚刚蹲在这儿,靠巨岩遮蔽风雨。
安德收回长剑朝他跑过去,也在石头旁边压低身子,闷哼了一声。
「感谢上帝,总算找到你。神父,我——」
「小声一点。你又看见艾蒂玟吗?」杰柯语气急迫。「我听见有人开枪。」
「亚伦和亨利收拾了三个卫兵。我骑的狮鹫把第四个给分尸了。」安德皱眉。「那妖女应该在附近,他们的狮鹫也离开——」
「还在这里,」杰柯咬牙切齿。「但我不确定位置。」
「未必吧,」安德很希望自己说中一次。「也许她逃了。保镖全灭,狮鹫也飞走,现在炸掉弗芮亚的话,她自身难保。」
「对她而言保全自己并不是第一要务,」杰柯回答:「死是她始终得承担的风险。」
神父拉开提灯遮板,岩石表面被雨水打得湿滑,但仍旧看得出刻满术构。与先前看过的其余石块相同,乍看彷佛是以强酸蚀刻,实际上艾蒂玟使用的是血。杰柯又拉上遮板。
「术构没有发光,」他说:「可见得艾蒂玟还没有处理完毕,被我们打断了仪式。想象这块石头是火药桶,她已经安装了引信,目前正在暗处等待,一有机会就擦火柴。」
「而且还有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巫师帮忙。」安德提醒。
「鲁赛罗应该会和她一起行动没错。我弟弟和亨利伯爵呢?你刚刚说卫兵被他们杀了。」
安德早就担心神父问起,于是没有立刻回答。杰柯看得出他神情不对。「难道都死了吗……」
「希望没有。」安德说。
他只好简短交代自己所见,也就是亚伦的线膛枪在手上炸裂、亨利的手枪也出了问题。
「后来我大声叫了一次,没得到回音。抱歉,神父。」
杰柯深呼吸又吐气。「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得靠我们继承遗志解救这国家。你的手枪还能用吗?」
「我不确定。」安德回答:「尽量不让雨水沾湿,但这么大的雨……」他没说完,也无此必要。
「你监视周围,我研究一下术构。当然,这代表我需要灯光。」杰柯说。
他拉开板子,光线流泻,照亮满是水渍的石块。杰柯伸手隔空感应术构,安德觉得浑身不对劲,看上去那些线条好像鲜血在岩石上滚动。
「连锁术构,」杰柯解释:「每个术构都连接着下一个,而每块石头也都连接到下一块。这道连锁跨过弗芮亚,我得找出连锁的尾端。」
「我得站起来。」安德咕哝着揉了揉发疼的大腿。
起身之后,他退后一步,忽然踩到东西滑一跤,手朝地面伸过去却摸到触感像是骨和肉的物体。
缩手以后他揭开提灯遮板照明,先看见一双没穿裤子的腿。往上照过去,是个裸男瘫在地上。安德觉得胆汁涌入咽喉。
男子腹部被砍了一刀,血还不断流出,和雨水混合在地上蔓延,掉出来的内脏上有奇怪的绿色光芒。然而在安德注视下,那人的双手竟然抽搐了,然后紧紧握拳,这是十分痛苦才会有的反应。接着,他张开眼睛、还动了嘴唇,只是发不出声音。
安德先关上灯,忍住恐慌。「神父,快过来!这人还活着,得帮帮——」
「上帝慈悲!」杰柯低呼,上前跪在男人身旁,按着对方额头,也牵起他的手。
「孩子,回到上帝身边吧,愿你获得安宁。」
男人五官皱起,咽下最后一口气,饱受折磨的身躯猛烈颤抖后松懈,两眼瞪着乌云失去生气。杰柯静静祷告之后为他阖眼。
安德后颈汗毛竖起,察觉身后有人,立刻手搭在枪上准备转身。一把刀射过来,落在肩胛骨之间。
外套上的术构释放蓝光后弹开飞刀。他听见尖声怒号和低沉咒骂。
安德动作行云流水瞬即转身,与方才出手者,也就是外号「巫师」的鲁赛罗正面相对。这年轻人果然相貌十分英俊,一双亮眼能叫女孩融化,丰润性感的嘴唇此刻失望地嘟起来。
他身上那套血红色袍子也布满防护术构,染血的手中握着切肉刀,口中念着咒语,听起来也像是包覆在血液中那样恶心。
巫师的刀冒出绿色光芒,朝着安德的手枪射过去。
「正术敌不过逆术!」鲁赛罗发出狞笑,术力裹上枪管。
他满心期待,以为手枪会爆炸。等不到结果,他紧紧蹙眉。
「这上头没术构。」安德解释时瞄准。「去见你的神吧。」
扣下击锤后,安德刻意等待一秒,要鲁赛罗认真面对自己的死期。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却写满恐惧。
安德扣下扳机。
子弹贯穿鲁赛罗眉心。他往后翻倒,躺在泥巴上一动不动,任雨水拍打俊脸。充满惊惧的双眼中间多了个洞,汩汩冒出血液,但立刻就被冲走。
安德抬起头,注意到杰柯站起来目睹了一切。
「要是你还请上帝保全这畜生的灵魂,说不定我连你也一枪打死。」
神父多看了几秒钟,回头继续钻研石头上面的术构。安德收好手枪,默默在心中对上帝与赛席璐表达无上的感激。
四个卫兵和徒弟已死,只剩下艾蒂玟一个人,但她也是最难应付的对手。安德感觉得到女巫的视线。不过她真正的目标一定是杰柯神父,虎视眈眈等待出手的时机。
下一道闪电劈开黑暗,雨云下的世界由夜晚转为白昼。艾蒂玟现身了,就在几呎外,手中有枪。
「神父,背后!」安德大叫。
杰柯惊慌中回头,艾蒂玟举起手枪。手枪形状特殊,枪管较长,像是马枪。她瞄准了。
安德纵身一跃,挡在神父前面。艾蒂玟扣下扳机。
枪口喷出绿芒,子弹包覆在绿光中,落在安德左髋。他整条腿往后弹,重重摔进泥泞,倒在那儿呻吟。
错愕中他听见子弹击碎骨头,逆术力伴随皮肉焦毁的气味蔓延。太痛了,安德朝右侧翻滚、两手掐着腿,却忍着不肯哀嚎。就算会死在这儿,他也绝不示弱,不让艾蒂玟称心如意。
「安德爵士!我的天!」杰柯神父跪下来扶他。「是哪儿被击中?」
安德转头。「别管我了,神父!」他咬牙说:「快阻止她!」
艾蒂玟自暗处走出,到了两人面前。
「舍己救人,真不愧是骑卫。」她开口:「可惜只是徒劳。」
艾蒂玟从宽大的斗篷里掏出另一把枪。安德也摸出手枪,但看起来湿透了。他紧咬嘴唇不肯哀嚎。
「这种新式逆术手枪有个优点,就是防水。」艾蒂玟说完,举枪指向杰柯神父的脑袋。
「杰柯!」安德挣扎想要起身。
「朋友,安静修养。」
杰柯也举起手,指尖散出蓝色光点如箭矢飞出。蓝光打在手枪,缠着枪管燃烧。艾蒂玟目瞪口呆之中尖叫着将枪扔掉。
手枪在半空就爆炸,碎屑洒落地面以后还冒着蓝色光辉。
目睹正术力能摧毁逆术力,艾蒂玟脸上表情简直荒谬可笑。如果不是伤口疼过头,安德或许真的会笑出声。他觉得身体冰冷,陷入异样的疲惫,意识逐渐模糊。快要沉没其中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摇醒。
「安德爵士,留下来!」杰柯厉声道:「别离开我!」
坚强而温柔的手抓住骑士。
「虽然我没有巴纳比弟兄那种治疗天赋,」杰柯说:「不过我也许能替你止血镇痛。」
一股热流灌进安德身体里,痛觉不那么锐利了,昏沉感也渐渐散去。
艾蒂玟双目微闭望着杰柯,一脸算计。
「你这神父挺出人意表,」她突然开口:「竟然不顾自己灵魂贞洁,犯禁学会了逆术。也好,这么一来,你就懂得欣赏我的作品了。」
艾蒂玟伸手触碰大石,指尖奔涌出绿光,明亮得刺痛了安德的眼睛。
岩石上的术构彷佛得到生命,一个接着一个燃烧起来。强光祛退黑暗、照亮狂风暴雨,周围地面和灌木、还有血术祭品和巫师的遗体都笼罩在惨绿色下。
杰柯淡淡道:「安德爵士,我得先去忙。」
骑士深深担忧,努力伸出手想拉住他。
「神父——」安德实在太虚弱,手又掉在身旁。
「上帝与你同在。」杰柯回答。
他望向安德,神情充满感伤,接着起身面对艾蒂玟。
「真正犯罪的,是声称逆术邪恶,却又以它击坠格拉瑟瑞克的人。」杰柯告诉女巫。「而萨维尔结合逆术与血术,则加重了这个罪。为了复仇私欲,他牺牲同胞,也牺牲妳……」
艾蒂玟原本冷傲的面孔瞬间软化。黑色卷发打湿了纠结披散在背上,斗篷也吸饱了水。她身子颤抖,下意识靠近正在发光的岩石取暖,但是脸上浮现微笑,一个虚幻遥远的笑。
「上一世萨维尔抱着还是孩子的我,告诉我当年格拉瑟瑞克如何沉没、他们怎样熬过下坠时的寒冷黑暗,还有始终没成真的祷告。他为我取了名字。圣洁。他要我在他儿子身边做复仇天使、死亡天使。他不但没有牺牲我,还给了我生存下去的意义和目的。」
「上帝会帮我阻止妳。」杰柯说。
艾蒂玟猖狂地笑。「上帝?」她手指朝石块戳过去。「这是逆术,还有血术!跟上帝有何关系?」
「万物都出于上帝。」杰柯回答。
他伸手在石头上仅仅画了一个术印。
术印释放柔和蓝光。艾蒂玟瞥了一眼,皱起眉头。
「什么鬼玩意儿?」她语气轻蔑。
「第七印记。」杰柯说:「也就是上帝。」
术印的光辉相较于周边的绿色术构实在太微弱,在两人注视下摇曳暗淡。
「上帝要退位了……」艾蒂玟说。
她若无其事耸耸肩,跪在鲁赛罗的遗体旁边,死者眼神空洞却又彷佛瞪着女巫。艾蒂玟伸手搁在他额头,沾了他的血液。
「傻孩子,」她开口:「居然赔了自己的命。幸好你死了也还派得上用场。」
艾蒂玟缩回手,将挖起的血液和着雨水一起抹在巨石底部,画上术构。逆术爆出嘶嘶声并燃烧起来,她回头看着安德冷笑。
「骑士先生,弗芮亚这个国家将以最戏剧化的方式毁灭。可惜的是,你们会死在爆炸中。」
「妳不也一样。」安德低吼。
她又耸耸肩。
「你能听见鼓声吗?」艾蒂玟问:「遥远的下界,有一座雄伟的圣殿,上百人在那里打鼓。鼓面以血术祭品的人皮制成,血术士说它们发出的声音与复仇的信念相互呼应。等我完成术构,这块石头也会散发逆术能量。」
她一边说话一边勾勒术构。
「经过鼓声催动,术构发出的火花会点燃下一块石头,火苗连接过去、跨越整个弗芮亚,抵达终点时,所有石头会一起爆炸,同时将逆术波动导入地底,震垮这条断层。随着惊天动地的摇晃和巨响,弗芮亚大陆将一分为二,如格拉瑟瑞克那样坠落云海。届时街道崩塌、建筑物无一幸免于难,瞬间葬送数十万人性命——」
她忽然噤声,倒抽一口气。第七印记发出耀眼蓝光,术力火焰在逆术术印之间跳跃蔓延,势力迅速扩展,如同海浪淹没逆术术构,绿色光芒节节败退。
「神父你可真是聪明,」艾蒂玟仔细观察一阵。「原来打的是这种算盘。靠一个术印就翻转了我的术构设计。」
「不只是术式结构,」杰柯回答:「还改变了术式的本质。」
安德听得一头雾水。明明所处的世界都快要炸成碎片了,两个人讨论法术的气氛却好像进入学校教室。他想起身,想叫杰柯清醒点,上去勒死艾蒂玟才能一了百了,但他连继续呼吸都觉得吃力。
「第七印记改造逆术,回到上帝原本期望的模样。」杰柯依旧一派学者口吻。「逆术就是正术的对应,它们相辅相成,而非彼消我长。」
「我说了,你是有点小聪明。」艾蒂玟回应道:「不过话说得再动听,小伎俩仍是无法得逞的。」
她挥动染血双掌在术构上比划、口中吟念咒语,声音低沉刺耳。逆术爆出亮光,越来越炫目。
杰柯伸手按在第七印记上,蓝焰毫无动摇、持续燃烧,光芒纯净并不断扩张。
艾蒂玟的手在逆术术构上不断修补矫正。两种术力交会时爆出火花,正术力啪擦作响、来势汹汹,逆术则彷佛深沉无底。法术交战,能量直冲天际,连谬术风暴的电光雷鸣都相形失色。
两名术者都露出疲态,看来激烈的法术对抗吞噬了他们的体力。强光逼得安德睁不开眼睛,挣扎着要看清楚也只换来脸上的两行泪。
不过绿焰缓缓后退,蓝光更加强势,几乎包覆整颗巨石,渗入了血渍之中。安德脑海浮现一幕画面:清水冲下,染满殉道修女鲜血的祭坛终于得以洁净。
艾蒂玟无法相信对自己斗法落败,急火攻心失声嚎叫。在庞大的光芒之中她像是一缕幽影,虽有肉体却失去实质。她不肯放弃,竭尽全力想要增强术构的能量,于是用力拍打岩石,拍到自己的手掌渗出血、然后以血术催发逆术。有几回术构爆出绿色火焰,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火焰总是转瞬即逝。绿光枯萎凋零,终于彻底褪出术构。岩石上仍留着符号,但线条失去光芒,一片空白。
只有第七印记在黑暗中闪亮。杰柯站在旁边,蓝光打出他憔悴枯槁但又宁静祥和的面孔。雷声隆隆,听来却模糊遥远。雨停了,谬术风暴朝着云海退回去。
安德想感谢上帝。
但他的祷告被艾蒂玟给夺走。
骑士听不懂女巫使用的语言,也没有必要理解:咒语如蛆虫爬进脑袋,钻得他千疮百孔。艾蒂玟的咒术随着下界鼓音在脑中回荡,越来越激昂,压抑了神音。
艾蒂玟捡起鲁赛罗掉在地上的肉刀。她手指紧扣刀柄,念诵咒语之后,在安德爵士身边弯腰,刀刃刺进他髋部原有的伤口。
灼热贯过全身,他扭动哭嚎。
「安德爵士!」杰柯大叫,想要上前。
「神父,别乱动,否则你家骑士会立刻毙命。」
艾蒂玟高高举起刀,上面沾满骑士的血。她将刀尖抵在安德咽喉。
痛楚难以忍受。安德意识到女巫将自己的苦痛和恐惧转化为血术,不过他无力阻止。艾蒂玟低头望着他,嘴唇微微张开,彷佛饮入他受的煎熬。
她凑到身边,在安德耳边发出轻柔的声音,但一字一句应和着鼓声的节奏。「你以为自己会为他流尽鲜血。真讽刺,骑卫,最后取他性命的,正是你的血。」
艾蒂玟站起来,将流至指尖的血液朝着杰柯挥洒。血水骤然串连,化作一条绿火锁链。神父的法袍发出蓝色光芒,术构抵御逆术攻击。锁链断开,但安德看得心惊胆跳,如他所担忧的:下界鼓音不停,蓝色术构越来越弱。
艾蒂玟耐着性子观望,手里仍持着刀。袍子上的最后一点蓝光也熄灭了。
「神父,快施法,」一直咬紧牙关的安德勉强吐出声音。「不要放弃!」
但神父鼻孔滴出血。杰柯神情痛苦,伸手将血痕抹去。
安德见状万念俱灰。杰柯耗尽术力了。
艾蒂玟刻意以慢得不能再慢的脚步走到神父身旁。倘若她以为有更多恐惧刻意转化,此刻一定很失望,因为杰柯态度冷静毫无仓皇。只是鼻孔出血更多,甚至从耳朵流出。他以袖子擦去,瞥向安德时苦笑。「我好像总是忘记带条手帕……」
「神父……」安德忧惧中哽咽。
刀刃发出炽热红光,艾蒂玟朝杰柯扑过去乱挥乱砍,打中他脸颊、削过他手臂胸口以及所有碰得到的地方。神父怎么抵挡也是枉然,脸被割花了,呼吸断断续续,两腿一晃几乎倒下。
安德忍着痛,集中全身仅剩的力气,伸手扒土在地上蠕动。每一步都痛得令他想大叫,但他压抑着,最后终于抓住艾蒂玟的脚踝,使劲一抽将女巫拉倒。她膝盖撞进泥巴里。
杰柯蹒跚靠在岩石上。「已经结束了。」
艾蒂玟垂下头没再抬起来,手还紧紧握着刀柄。
杰柯忽然惊叫,朝她扑过去。太迟了,艾蒂玟已经将刀子戳进自己腹部,然后低呼呻吟,整个人倒下,身子包住刀刃。
杰柯马上跪在她身旁,想要施予急救。
「神父,别上当!」安德警告。「不要碰她!」
当然杰柯绝对不予理会。在他看来,女巫也是神的子民。
神父轻轻挪动艾蒂玟,但立刻明白已经无力回天。只是这么一碰,艾蒂玟就忍不住惨叫,刀子插进去太深,而她的双手还牢牢扣着刀柄不放。
她看着神父,嘴角上扬。
「萨维尔给了我名字……」她身躯抽拧、气若游丝地道:「意思是『圣洁』。」
看似僵硬的嘴唇却念出咒语,艾蒂玟放开刀柄,猩红双掌往杰柯胸口一推。
这是女巫最后的法术,以自己的血液和痛苦为媒介引导力量。鲜艳又恶毒的红色光芒从她的爪子刺入神父胸膛,杰柯面色惨白、痛苦颤抖、无法呼吸。鼓声咚咚,和他的脉搏合而为一,混乱癫狂、起伏不定。
艾蒂玟痛得握拳,凄厉哀鸣以后身子一僵咽气,红色光芒也随着她的生命逝去。那只手无力软垂、落在泥浆中,失去光彩的眼珠子还停在杰柯脸上,嘴角一抹笑意并未散去。
神父捧着自己胸口,膝盖一弯倒坐在地。他伸手从雨水打湿又染成血红色的袍子里面取出一本薄册,也就是圣玛莉忏悔录。杰柯重重叹气,彷佛经过一天辛劳终于能够休息。他抓着那本册子、手搁在心窝,闭上眼睛,就这么倒下不动了。
但指下却浮现淡淡蓝光。
「神父……」安德见状慌了,开口大叫:「杰柯!上帝别让他死啊!」
出手在颈部一探,他发现杰柯还有脉搏,可是极其微弱,必须尽快治疗。「亨利!你在吗?」
但耳边传来的只有鼓声。安德咬着牙承受,那节奏一直在脑海回荡,挥之不去。他集中精神,再次呼救。
「亚伦!亚伦.诺索普?」
还是没有回应。
风势再起,谬术风暴又逼近了。紫色闪电在雨云间窜动,远雷咆哮。
他回头看看杰柯,神父皮肤冰冷湿黏,气息紊乱,眼看撑不下去。安德伸手紧紧扣着他肩膀,似是以为只要用力抓紧,就能留住朋友。
下界鼓声持续肆虐,催促着战争的脚步。云海彼端,斯帝芬诺和战龙旅正奋勇对抗无边无尽的黑暗,以及震耳欲聋的死寂。
浑身湿透了,安德颤抖中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他尽量挺起身体,为杰柯神父遮挡酝酿多时的大风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