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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马车把我们送到拉特沃西家的门口,那里离城里约一公里。一堵黑色的石墙沿着路面延伸开来,房顶是一排排铁箭头。远处的一片绿地一直蔓延到这座房子,光秃秃的橡树散落在白雪斑驳的草地上。房子的大门是用锻铁做成的,上面挂着水果和叶子,在这单调的风景中,这是对夏天拙劣的模仿品。

  马车停了下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我口袋里根本没有钱,但法默跳了出来,抢在我前面付了钱。马车走后,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掏起口袋,拿出一个半克朗的硬币递给我。

  “我可不要。”

  他笑了起来,把钱扔在水沟里,钱陷进泥浆中,边缘朝上,几乎看不见了。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变化,即使没有笑容,他的眼里也闪着光。他只说了一句:“快点儿,我们得加快速度。”

  “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我们溜进去,在拉特沃西勋爵从你的婚礼回来之前,找到你的书,然后就出来。”

  拉特沃西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到呢?我仿佛看到了市政厅,大家越来越不安,不,是越来越沉醉其中:男人们侧着脸,偷偷地笑话着;女人们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头上戴的花朵和羽毛都垂了下来;我父亲一定是和亨利起了口角,因为亨利回去时,表现出战败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二十分钟够吗?他们还要向客人解释……运气好的话,我想人们议论新闻八卦也要花些时间呢,再加上吃早餐的时间,毕竟一些人是远道而来的。我踢着一堆满是泥沙的冰,直到我的靴子陷进去。

  法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别想了。”

  “我控制不住啊。”

  “快走。”他开始沿着道路往上走。车道两旁很空旷,积雪未融的丘陵地带被褐绿色的草皮吞噬,任何从房子往下眺望的人都会立即发现我们。白云像天花板一样悬在上空,每次我一抬头,它似乎就压得更低了。

  溜进去,找到书,再溜出来—简单粗暴。

  道路弯弯曲曲,我们沿着它穿过一片林子,绕过山顶。房子和围墙一样是由黑色的石头砌成的,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堡垒,房子前面的旱喷泉是雪花石膏的池子,里面的美人鱼身上有绿色的条纹。我赶紧去追艾米特,向他喊道:“等等我。”

  “快点儿啊!”说着,他向左转,朝房子的后面走去,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马厩院子,是我叔叔家的两倍大。窗户从四面八方俯视着我们,地上的鹅卵石湿漉漉的,闪闪发亮。在远处的拐角处,有一位穿着工作服的人抬起了头,我呆住了,他盯了一会儿又去拿了一桶水将地面冲洗干净。

  艾米特向我招手:“怎么了?”

  “那个人看见我们了。”

  他耸耸肩说:“哦。”艾米特穿过院子来到一扇嵌在墙上的门前,我跟上了他,他按响门铃。

  “艾米特。”我看了一眼四周,现在随时都可能会有人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又注意到院子角落的那个人了,他拿起空桶,把它放进披屋,现在他又吹起了口哨,听起来太吵了。

  艾米特皱着眉问:“怎么了?”

  “我们不能只是按铃,然后问对方我们能不能洗劫他们的藏书室啊。”

  “没事,相信我。”

  脚步声从通往门口的过道传来,因为我听到了脚踩在地上的声音。

  我把他从门口拖开,他摇摇晃晃地退到一旁:“你在干什么啊?卢西恩。”

  “我们绕到前门去吧,我可以试着说服管家,从后门,我们怎么也进不去。”

  “什么?他们会因为你穿着华丽而相信你吗?”

  “好过你想……”

  门开了,一位穿着浅褐色裙子、围着灰色围裙的厨房女佣向外张望,她手腕上戴着脏兮兮的棉袖套,手里拿着一块污迹斑斑的抹布。“莎莉,”艾米特喊道,“我是德•哈维兰那边的,上周我送了些货来,你还记得我吧?”

  莎莉盯着艾米特看,她嘴里发出一个无声的“哦”音。

  艾米特往前走。莎莉叫了一声,差点儿被垫子绊倒,然后她好像低声地说着:“艾米特先生吗?”

  “是的,你听着……”

  “你死了,他们说你死了啊,埃宁特里先生说报纸上有……”

  艾米特眨了一下眼。“我当然没死啊,”他说着张开双臂,背包滑到肘部,“你看看。”

  “可是……”她噘起了嘴,她的目光第一次转向我,眉头微皱,似乎不确定是否要向我行屈膝礼,“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埃宁特里先生没说什么关于运输的事儿啊。”

  “听着,莎莉,我必须和拉特沃西勋爵谈谈,有非常重要的事儿。”

  “他不在家,他去参加婚礼了。”她说着眼神又溜到我身上,我偷偷地将玫瑰花从纽扣孔中拿下来,塞进口袋里。

  “我可以等,带我们去书房就可以了,我们不会添任何麻烦的。”

  “我不能直接让你进来,要问一下埃宁特里先生,你只是学徒—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德•哈维兰来也得预约。”

  “不行,这件事一定要请你保密,莎莉。”

  “是个秘密啊?那也比不上我的饭碗重要啊。”

  “是关于订书匠的业务,拜托了,你知道我的啊,拜托啦。”

  她皱着眉看看他,然后又看看我,说道:“不行。”

  接着,是一阵沉默,莎莉将手里的麻布扭成细长的结,我能闻到那银色的油光的味道,我看见她的指关节周围都冻出了裂缝。她遗憾地微微低下头,盯着我和艾米特之间的空隙处看,然后开始关门。

  艾米特把脚伸进门缝里,他说:“等一下。”

  “抱歉,艾米特先生,但我不能那么做。”

  “看着我。”他说着走近她,莎莉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脚,“看着我,莎莉。”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身体向前,嘴巴几乎贴到了她耳朵上,他低声说:“按照我说的做,否则我将拿走你生命的一切。”

  她屏住呼吸,眼里泛着泪光叫道:“法默先生,先生。”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我会把你的记忆写成一本书,让你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他停顿了一下,而我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艾米特轻轻地推了门,莎莉往后退步,给我们让了路,艾米特继续道,“我不想那么做,我很喜欢你,但我现在必须进到藏书室。”

  她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她说:“拜托了,不要—”

  “好女孩。”他从她身边走过,走进一条昏暗的小过道。

  艾米特头也没回地向我招手示意。“现在我们要去藏书室,如果你能确保没人会打扰我们,一切就都会没事,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清清嗓子说:“如果老爷回来的话……”

  “那你就来告诉我们。”

  她再次点了点头,盯着艾米特的脸,手指着走廊的尽头:“要我带你们去吗?”

  “我记得路,你回去干活儿吧,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你要保证!”

  “我保证。”她就等着艾米特比画个手势打发她走。当她看到这个手势时,就碎步跑走了。走到门口后,她费了不少时间才将门把手转动起来,然后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

  艾米特呼出一口气,他靠在墙上,弯着腰,和莎莉一样,他也颤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笔直地站了起来,说道:“走吧,我想是这条路,或许我该让她带我们去,我刚才没有想到。”他推开另一扇门,同样的一条过道像隧道一样消失在黑暗中,它就像家里仆人的住处一样,被刷上了绿色和奶油色的漆。他匆匆地走,一边走一边数着门。终于,他停下来将一扇门推开,然后低声咒骂着,接着他又试着推开了一扇门,然后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进去。

  我们现在在大厅,左边有一座巨大的大理石栏杆式楼梯,另一边是一间敞开着的客厅。我们沿着一条宽敞的长廊走,地面洒满了阳光,墙上挂着很多大画,有战争图,有狩猎图,还有鲜血图和龇牙图。

  我们走到尽头的那扇门,我的脑袋砰砰响,艾米特推开门,他慢慢地呼着气,像个仆人一样让到一旁让我经过,然后跟着我进了房间。

  藏书室是一间高大敞亮的房间,透过房间两边的竖框高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一条满是酸橙树的林荫道;其他的墙面是书架,上面的书比以前我们学校的还多;一座华丽的螺旋楼梯是通往楼上的走道。壁炉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就像一个头大脚细的胖娃娃。山林水泽仙女宁芙睁大眼睛,从藤叶间探出头来,上面还有森林之神萨特的图案。壁炉里生着一堆火,火光依旧摇曳,两边都备着装满沙子的水桶,炉边地毯上放着一把扶手椅,椅上好像托着一个人的身影,我想象着拉特沃西去参加我的婚礼之前就坐在那里,怡然自得,饶有趣味地翻看着我的书。一想到这,希望和耻辱交织在一起,在我内心深处搅动翻涌。但如果那时候他正读着我的书,那么他就会把它放回书架,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窗前有一张桌子,我拉出小木椅坐下,我的掌心汗涔涔的,衬衫也紧紧地粘在身上。

  艾米特关上门,并插上门闩,他低声笑了出来。最后他摘下手套,把脸上的头发拨开,我之前以为他戴着戒指,没错,那是一个银环,上面镶着一块蓝绿色的石头。是德•哈维兰或者我父亲戴的那种款式,出乎意料的是,他戴着还挺好看的,但他昨天没戴,那戒指一定是他从某处偷来的。他对我说:“卢西恩,怎么了?”

  我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里面全是奶油色的纸,另一个抽屉锁上了。

  “那里面是什么?你没事吧?”

  我倾斜着墨水瓶,里面几乎都干了,我拿着瓶子不动,好奇我看见的到底是墨水还是影子。我清清嗓子问:“你会那么做吗?”

  “做什么?”

  “让她受装订,就是那个女佣,要是她拒绝了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

  我放下墨水瓶,转过去面对着他说:“你威胁说要抹掉她的记忆,甚至是她的名字。”

  他眨了下眼睛,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当然不会啊,我不能那么做。”

  “你有威胁人家。”

  “不是,我是说我不能那么做,我是不可能那么做的啦,要有人自愿来让你给他们装订,你不能……我是订书匠啊,不是巫师。”

  “但是—”

  “你需要对方同意,一直都是这样,包括尼尔也是。”

  “我以为……”我哽咽住了,我发现自己在调整领带,查看袖口,袖口都太脏了,让我感到反胃,“好,那就好。”

  “你不会认为—你说真的吗?卢西恩。”

  “没有,我觉得我该问问而已。”

  “嗯,我明白,最好把这些事都说清楚。”他说着挠挠头,目光移向别处。

  “你别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没有笑。”他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就像甘霖一样清澈透亮,“我不会伤害她的。”

  某处传来了钟声,我跳了起来,他坐直身子四处张望,他瞬间集中注意力,提高戒备,毕竟我们没多少时间。

  “快看右边。”他转了个圈。我也转过身来,吃惊地张大嘴巴,但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因为书的数目显而易见。我开始扫视最近的书架,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名字,上面每一本都有可能是我的。

  “这没什么规律啊。”

  “不管怎么说,这些书都太旧了,你的是丝绸封面,不是麻布也不是皮质的,有点儿灰绿色。”他的手指划过离他最近的书架,速度那么快,他不可能看清书脊,他回过头对我说,“没事,我们会找到的。”

  我环视周围,有成百上千本书。

  “不是—不是—不是—”他走到旁边,指甲掠过书的背面,寂静中,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孩拖着一根棍子沿着栏杆走。他走到房间的角落时,钟声又响了,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面面相觑。

  “一定有规律的,尽管不是按字母顺序,但一定是有规律的。”

  我耸耸肩,无法思考。

  他后退几步,打量着书架。“找找颜色,除非他给它包上了藏书室的专有书皮……”他停了下来,好像这个念头太沉重了,他撑不住,“我保证一定能找到的,只要认真找找,不放弃。”

  我点点头。市政厅门口的头一辆马车一定已经开走了。昂纳现在在做什么呢?我父亲又在做什么呢?拉特沃西勋爵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我抬起头望向窗外,只看见一条光秃秃的大道,没有看到马车;大道那与天地交融的末梢,就像是黑色羽毛一样向上翘起;还有一片褐色的草地,一堆边上有黑点儿的积雪。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乌鸦,它的叫声很短促,就像撕布一样,一次只能撕开一点儿。

  艾米特问:“你在等什么?”

  我转过身,他盯着我看,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好像他和我一样在意这件事。如果他当场被抓,是会被流放的,至于我,父亲至少不会让我去吃牢饭。“对不起。”

  “你好好找书,好吗?”

  “好的。”我朝螺旋形楼梯走去。我爬上去时,脚下的铁踏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艾米特低声说着:“不是—不是—不是—”

  楼上的书的封面花样种类更多,更加难以确定看到的是不是灰绿色的书脊,于是我又开始看书名了,我能感觉到时间就像氧气一样被消耗殆尽。

  “该死的,我看不清这些书名,这个最低的架子……”

  我越过栏杆瞥了一眼,艾米特正在拽着锁,他想把书柜的锁撬开。“别傻啦,砸玻璃吧。”

  “对,没错。”他瞄了一眼屋子另一边的门,然后猛地把肘部撞到书柜玻璃上,粉碎声震耳欲聋。

  粉碎声之后,周围又回归沉寂。一瞬间,我听见有脚步声朝我们这里来,接着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心跳。

  艾米特喘着气,他小心翼翼地伸过呈锯齿状的玻璃,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他查看着书脊,把它们扔到一堆里,然后继续伸手去够。他垂下头说:“没有。”

  “继续找。”但他低头看着手中一本打开的书,像座塑像一样纹丝不动。

  “你在看那本书吗?”

  他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该—我不是故意……”他摇晃着身子退到桌旁,把书放下,“它吸引了我,然后我就看了一下,对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法默!”

  “我说我忍不住,我是个订书匠,它吸引了我。”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至少我们知道它们不是假货。”

  我又来到书架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书名,都不是我的。当我看到“达尔内”这三个字时,我全身就像触电了一样,但那是《伊丽莎白•沙逊•达尔内》。

  沙逊是我祖母的娘家姓,她对我们大家都很冷淡,高傲自大,让人难以亲近。以前,她总在每个房间不停地翻找着什么东西,但最终什么也没找到。这本书与她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它很漂亮,棕色的皮革上卷曲着金色和蓝色的鸢尾。我的手按在玻璃上,想要看看祖母经历了些什么,但我没有时间了。

  艾米特也上了楼梯,他在我身后,我退到旁边想让他过去,但他不领情,而是俯身趴在栏杆上。他闭着双眼,面色苍白。

  “法默,你怎么了?”

  “我没事。”

  “你好像不太舒服。”

  “刚才我看的那本书是记忆。蓝铃花森林—他女儿的婚礼。”他看着我,试图露出笑容,“太恐怖了,他们夺走了他的生活。”

  “哦。”我脑海中有画面浮出,我仿佛看见了威廉•朗兰格,他躺在草地上,天空万里无云,蝴蝶在晴空中翩然起舞;又仿佛看见他正揭开新娘的面纱,俯身亲吻那缀着雀斑的嘴角。我转了个身,双臂交叉在前,感觉嘴里又酸又干。

  艾米特移动着位置,我没有回头看,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但我仍记得那天晚上他拥抱我的感觉,那种温暖慢慢地渗入我的四肢百骸。在这间天花板很高的屋子里,似乎比那天晚上更冷。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灰泥,上面垂挂着凝固的白色果实,看起来坚硬得足以让你咬掉大牙。

  突然,他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伸出手打算跟他说些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推开我走了过去,我往后跌倒在书架上。“我觉得是在那里,没错。”

  有一会儿,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的书,就在那里。”他拧着书柜上的把手,“这些肯定都是非法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的书,包括他们家人的,你看。”

  他说得没错,灰绿色的封面,书脊上用银色字体写着我的名字“卢西恩•达尔内”,我应该要狂欢才对,不料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也许是因为我未曾相信这是真的的缘故吧。

  我移开目光,眼睛定格在壁炉上,看着山林水泽仙女们的光滑肌肤和微张的嘴唇,看着森林之神拿着笔,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我清清嗓子说:“太好了,拿着,我们走吧。”

  “当然了,不然你以为我……”他话没有说完,就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打开书柜。

  我把他推开说:“浪费时间干什么,砸破就好啦。”

  玻璃里面有格栅,是铁格栅。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这个铁栅子的装饰性很强,呈暗黑色,上面刻满了呈螺旋的植物以及植物的卷须和花蕾,看上去似乎在生长,又似乎都已枯败。铁条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伸进去。

  钟声再次敲响,艾米特看看我,又回头看看书柜。“我们总有办法把它弄出来的。”

  “怎么弄?”

  “没错,砸玻璃,然后我们也许可以……”他戛然而止。

  我深吸一口气,一时间这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彩瓷装饰、书本和家具,看起来都像是立体感强而逼真的错视画,如同利塞特那间旧的玩具小房子,就连外面的树木和天空都像是一幅镶在玻璃框内的风景画,而我可能是用木头或石蜡制成的。

  我没有理睬他。“我们走吧。”说完,我就走下了螺旋形楼梯,但他没有跟来,我继续道,“法默,不要管它了。”

  “啊,你不—不能半途而废啊,卢西恩。”他的眼神越过楼梯栏杆,盯着炉膛里的火,“等一下,我这脑子在想什么啊?我们不需要把它弄出来,如果把玻璃砸碎,就可以在这里把它烧了呀。把钳子拿来,再拿一桶沙来,我可不想把整栋房子都烧了。”

  “不行。”

  “快点儿,要是拉特沃西回来……”

  “我说了不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壁炉上方的小天使咯咯地嘲笑着某人的秘密。

  “我搞不明白,”他终于说,“要是不为了你的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拿回我的书,我想它—是完好的,我想把它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我只是想确保没人可以去看它。”

  “可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我们又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我抬头看见他倚在栏杆上,头发散到眼睛,两颊通红,他身上穿着棕色外套,背着皮背包,看上去与他格格不入。现在,他是一个会偷东西的订书匠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平静地问:“为什么不想呢?”

  “我们走吧。”我瞥了一眼门,但一想到出去会被人看见,我就全身发抖。我转头看向窗户,外面过道上有一只喜鹊在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它头朝着我停了下来。它的喙上有东西在闪着光,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我的幻觉。我的太阳穴开始疼痛,我打开最近的窗扉,只有一点儿缝,但还是可以出去的。

  “怎么了吗?”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没什么好怕的啊。”

  “哦,是吗?”我说,“你书被烧的时候我看见了,当时我都以为你要死了呢。”

  “我说的是记忆。”

  “你敢……”我停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门,我压低声音道,“无论我做过了什么,我都不想再去回忆,再去追究,这是我的选择。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一定比那严重,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都要糟糕……你不许说我应该再记起来。”

  “我只是说……”他犹豫了。有一瞬间,我耳边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嗡嗡声,仿佛他在说着一些我听不见的话,“你不用害怕,我向你保证。烧了吧。”

  “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我很高兴他畏缩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法默。我自己可以做选择。”

  “拜托,卢西恩,请你相信我。”

  “相信你?”我朝着他吐着这几个字。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又哭又吐的场景。现在他看我的眼神和我那时看他的那种眼神如出一辙,同情中又夹带着蔑视和难以置信。这种眼神深深地伤到了我,它几乎让我窒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靠着栏杆俯下身,耷拉着脸,他的肩膀微微浮动,就像是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说话似的,我继续道,“尼尔的死,德•哈维兰的死,都是因为你,你以为自己比我知道得更多吗?说说吧,说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奇怪的是,我竟然期待他能给我个答案,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但是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去了一个我到不了的地方。

  我转身面对着那扇打开的窗户,使劲把窗子开到最大。喜鹊飞走了,我捕捉到了它羽毛上的蓝绿色亮光,就像黑珍珠一样。冷空气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爬上窗沿,先伸出一条腿,从窗户钻出去,胸腔的一侧不小心磕到窗框,肋骨疼得厉害,因此落到花坛时很不中用地发出了一声呻吟。我东张西望,发现没有人影,便开始顺着萧条的酸橙林道走去。

  接着,我身后便传来了艾米特爬窗的嘎吱声以及脚踩碎枯叶的声音,他在后面追我,我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啊?卢西恩,是要回市政厅去吗?”

  我耸耸肩,我不能看着他,看着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现在,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了,气喘吁吁地说:“你的书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愿意把它留在这里?”

  “我现在知道它在哪儿了,我会叫我父亲把它买回去。”

  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他说:“从今天起,你父亲自然会迎合你的每一个怪念头。”

  我依旧没看他。几公里外,市政厅里的人将向四处散去,我父亲会笑容满面地向客人道别,跟他们夸夸其谈,大赞女士们,好像他心里真的这么想似的。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回家了。

  “或者你可以问拉特沃西勋爵要。”艾米特说着抓住我的胳膊,把我转过去好让我看着他,他冷讽道,“如果他参加了你的婚礼,只要你跟他说你想要回你的书,那么我想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你。”

  拉特沃西的面孔立即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中—贪婪而诡异的眼神,又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这就是他昨晚找我的原因,我是他的猎物,我咽了咽口水,不想让艾米特看到我急促不安的样子。“也许他会,”我说,“也许我们可以达成一些协议呢?”

  我说话的语气使他眨巴着眼支吾起来。“好吧,”他不急不慢地说,“那然后呢?就算你拿到书了,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把它放在银行保险库里,让人看不见吗?”

  “是的,没错。”

  “然后,躺着睡不着,一直担心还有谁会有保险柜的钥匙?半夜醒来,横跨大半个卡斯特福尔德去看看书还在不在?最后不得已只好再去受一次装订,这样你才可以睡着,是吗?”

  “银行的保险库不是那样,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继续自顾地说:“你会恐慌,一直恐慌,没完没了地恐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说:“我会没事的。”

  他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刚才,我手臂上一直被他抓着的地方疼痛难耐。

  “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他现在不是在问书的事儿。“不用担心我,醉生梦死,纵情泄欲足以让我将自我厌恶感和惶恐抛之脑后。”

  “别这样,卢西恩!”

  “你干吗在乎我?你就要去纽顿工作了,你再也不用看见我了。”

  他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点着头。他摸着背包的带子,一阵冷风将一些嫩枝碎叶吹到我们脸上。

  我转身离开,寒风刺痛我的双眼,我吃力地小跑起来,想离他越远越好,但是我跑了一段路,回过头时发现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正朝拉特沃西的藏书室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在做什么,于是我便去追他,脚在泥泞的地上打滑。我跟在他后面喊:“嘿!”

  他没有停,继续往前跑。他边从窗户缩进去,边咒骂着,然后一手抓着胳膊肘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等我爬进去时,他已经蹲在炉旁,拿着炉火钳在火中挖洞了。

  “不可以。”我说。

  “你阻止不了我。”他说着站了起来,手中的火钳夹着一大块燃烧着的煤,我伸出手,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把煤块从我身旁挥开。

  “我不许你这么做!”

  他扬起眉,侧拿着火钳,从我身旁走过,煤块上跳跃的火焰因空气中的气流而收缩。

  “嘿,你说的同意哪儿去了?”

  他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

  “法默,如果你把我的点燃了,那其他人的呢?”

  他开始上楼,我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甩开,这时煤块差点儿掉了,他脸上的表情因此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我试图再次抓住他,但是他吃力地一次爬两个台阶,我无法得逞。

  “我说了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松手!”我拖他下楼梯,但他在楼梯边上挣扎着,试图要抓住栏杆,可惜没有抓到。我俯下身想去拿火钳,但他一直把它拿得远远的,我根本够不到。于是,我把拇指掐进他的肩膀,他疼得喘粗气,但挣脱开时却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在这窄小的楼梯上你争我夺,就像跳舞一样拧来扭去。“快点儿,就让我—哎呀,这太愚蠢了……”他又大笑。

  我甩了他一巴掌,他摔倒在地,火钳从栏杆之间的缝隙掉了下去,煤块在地板上滚动着,溅起了火星。我惶恐无助地走下一个又一个的台阶,直到我站稳了脚跟。我看着他站了起来,还好没有流血,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向地板上的火钳,然后又回到我身上。

  我们俩同时采取行动,他扑向火钳和煤块时,我用身子挡住他。我们扭打着,像孩子一样互相推搡。他的一只手挣脱了我的控制,但他没有打我,而是徒劳地掰着我的手指,试图把它们从他的上臂撬开来。他严肃地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气喘吁吁,喉咙也烧得难受,回答不了他的话,我用力将法默往后推,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接着我们俩便踉跄地朝窗边倒去。我的手臂撞到了地上,法默的腿则撞到了桌子,他一下子瘫坐着,痛苦地叫出声来。我把手松开些,但法默立即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溜开。“不要!”我猛地向他扑去,抓住他的肩膀、他的衣领、他的脖子,乱抓一通。他闪避着,不让我抓到他。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射向我后方,接着便皱起了眉头。我转过身去,想瞧瞧他在看什么,却不料跌倒了,手肘撞到法默的下巴。他及时把头往一侧扭去,可没想到磕到桌子了。他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我们的战争也告一段落,陷入了一阵沉默。

  但四周并非悄然无声,有什么东西在喃喃轻语。

  哦,有火花的声音。

  那一定是煤块滚过地板的声音—或者一个突然的火花—引燃了法默扔在地上的那堆书,火是怎么引起的并不重要,现在火焰舔舐着书架,熊熊的热气使得玻璃噼啪作响,上了漆的木板冒着泡、变黑了,书就像易燃的樟脑一样被点着了。火势凶猛,火光在书柜的玻璃上摇曳,上蹿下跳。最后,最上面的书架也燃了起来,新冒出的火花就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烟雾越来越浓,已经呛到我的喉咙。

  我傻乎乎地瞥了一眼炉边的几桶沙子,但已经太迟了。一个书架倒了下来,玻璃粉碎,火焰突然袭向新倒下来的书。在气流的助阵下,火焰的魔爪掀开了书页,一本本的书被烧成了灰烬。灰烬蹿向天花板,在那里叹息着它们的记忆。

  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

  “它们想要燃烧自己。”法默说,“火势这么旺,那是因为这些书早就蠢蠢欲动了,这些记忆早就蠢蠢欲动了,它们不想在这儿……”他因为咳嗽而没有说完话。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莎莉,她请求我们让她进来。

  “就这样,我们必须立马就走。”他吃力地说。

  我弯下腰,抓起火炉边上的拨火棍。

  然后,我冲上楼梯,进入火势最凶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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