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威尔斯前线到牛津的城墙间除了一片烂泥外什么都没有。在威尔斯长时间攻击下，此处被翻搅得七零八落，还混合下个不停的雨水。雨势现在已经成为世上最烦人的玩意儿。杰斯背着沉重的背包，那重量感觉就像多背了个人在背上。不断喷溅、绊住脚步的烂泥让所有人都很狼狈——沃夫和桑堤也不例外，不过他们两人的状况还比其他学生好一些。只可惜了他们一身崭新的图书馆大衣。杰斯心想，现在大家身上的大衣全部湿透又皱巴巴，还惨兮兮地沾满泥渍。
战场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原本让杰斯感到难以招架，但他现在已经注意不到臭味的存在。杰斯有更多事得烦心。在牛津城墙上头站着英格兰的军队，这是一堵新墙，十分坚固，用厚重的大理石建成，再以铁条加强固定。而这些军人全把武器对准了底下以稳定速度前进的图书馆人员。
沃夫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望远镜，装上一面图书馆的旗帜——黑底外加金漆画成的图书馆图腾。这图腾在一片阴暗又充满压迫感的光线下显得十分耀眼。那旗帜甚至还被强化过，可以保持平整展开的状态。就算四下无风，依旧清晰可见。
看来图书馆不打算冒任何风险。
没有人朝他们开火，但那扇沉重的金属闸门也没有打开。这城市原本用来交易和交通的道路已被摧毁，遗骸被泥巴掩埋，让人很容易不小心绊倒。在费力穿越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跌倒在地，所幸没有人受伤。最后学生全都跟着沃夫和桑堤来到大闸门底下。桑堤的护卫队士兵包围着他们，像一面坚强、漆黑、具备强大武装的盾牌。
摩根站在那儿，看起来变得好渺小，而且一副被寒风吹得极冻的模样。双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曾是她家乡的城市。这一切对她来说完全开心不起来，即便站在众人之间，她看起来仍是那么孤立无援。杰斯靠过去站在她身边，没有碰到她。杰斯认为她不会想要任何碰触，也不会想要他的同情。
桑堤拿出阅兵时的嗓门，从胸膛深处迸出宏亮的喊叫声。「以图书馆之名，我要你们打开这道闸门!」他的话在石头与金属间回荡，不绝于耳，就在这巧妙的时间点，他们上方也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什么动静都没有。杰斯觉得自己彷佛正慢慢陷入泥泞之中。他企图把双腿从泥坑里拔出，结果只让自己更不舒服。漫长的一分钟过去，黑色的苍蝇在他们四周嗡嗡飞，这里的烂泥散发出的臭味更令人难以忍受，逼得杰斯空荡荡的胃翻搅不已：死亡、鲜血、烂肉。这堆烂泥中肯定埋了人——杰斯突然觉得自己搞不好就站在其中一人身上，不禁一阵作呕。我们也可能跟它们一样，他心想，被埋在烂泥底下，遭到遗忘。就像华罗说的。
杰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领悟到沃夫在这段日子想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图书馆员的工作不只是单调乏味地把大量资讯传送给民众使用，还得保护那些资讯，不受这种情况的威胁——死亡、战争、毁灭。在安全的教室里，一切感觉上都简单得多，只要自以为是地嘴上讨论就好：曾经，图书馆在战乱之中受尽威胁;曾经，知识在熊熊大火和疯狂哭喊中灰飞烟灭。
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现代社会，这曾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景象。
他们的人马显得好渺小，但这也是图书馆想要传达的讯息：图书馆不需要派出一整支军队，可是，只要你伤害任何一个图书馆的人，军队必会不请自来。这从卡莉拉引述的奥地利事件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道庞大城墙背后的领导者必会仔细思量这些历史教训。
沃夫和桑堤耐心地等候着，杰斯学习他们那冷静沉着的姿态。而他们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只听见上方传来某人的呼喊，「离闸门远一点!」
沃夫转向他们，点点头，众人便后退了一段距离，避免在金属大门打开时被撞到。那扇巨大闸门是靠某种蒸汽机关驱动，门后有一面钢筋制成的网状悬吊式闸门。图书馆人员走进大门时，吊闸正被慢慢地往上拉。杰斯一直走到闸门的门柱旁才意识到他们两旁都站满了士兵。如此安排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交火。这里已是杀戮战场。
在他们身后，闸门重复刚刚打开时的程序，再次缓缓降下。「碰」的一声巨响后，门重新关上。那震动穿透了杰斯的鞋底、直通全身。但这一切很快就被抛诸脑后——那些士兵、枪枝、泥泞、雨水与紧绷感——过了另一扇闸门后，另一头那些挤成一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牛津的人民。
太多了，而且全都瘦得惊人。
挤在杰斯身边的卡莉拉悄声说道，「围城持续多久了?」她的语气听起来很震惊，杰斯也一样。生活凄苦惨烈的程度全写在他们脸上，在那皮包骨的身体，在他们破烂又骯脏的衣物上。孩子的状况最糟，杰斯只得逼自己别开视线，孩子根本不该那么瘦弱、那么病恹恹。就连在伦敦最糟糕的地区也不曾出现这么悲惨的情景。
「太久了。」汤玛士回答。他站在卡莉拉另一侧，脸上写满了他心里的痛苦。「Mein Gott，看看他们……他们要死了啊!」
「绝不投降，」杰斯说道，「这么一来，他们等于全被判了死刑。」
「他们的国王在伦敦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说这种话当然容易。」葛莲说道，「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白金汉宫，他肯定会跪下来求饶。」
「不要再聊天了，」桑堤突然怒斥，「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保持队形、保持安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绷。一向冷静的队长突然有这般反应，所有人都像是突然吃了一记拳头一样吓了一跳。
闸门拉开，桑堤领着众人走进牛津。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默穿过人群。数百名当地居民贴近他们，用一种古怪、空洞的神情看着这些吃得饱饱、全副武装的陌生人通过。他们不只是饥饿，杰斯心想，他们都失去了希望。
此时眼前出现一群武装人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沃夫见状，也让队伍停下脚步。他们应该是英格兰的军队，不过跟穿着整齐制服的威尔斯军队比起来，这些人身上只剩制服的残余碎布。这个人穿着脏兮兮的制服裤、那个人穿着破烂烂的红色制服外套。他们看起来就跟村民一样，又脏又累，一副要饿死的模样。站在最前面的男子身高一般，一头棕发理得接近光头，脸上的颧骨极为明显——就算是在他吃得够好的情况下应该也是那样。但现在那骨头看起来尖锐突出，光看都令人觉得疼，彷佛随时都会划破皮肤、暴露出来;他的嘴唇很薄，双眼跟天空一样灰蒙蒙。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斗士的氛围，跟华罗将军是彻底相反。可是这名男子在战场上却是弱势的那一边。
「让我们通过。」沃夫说道。
「只要先讲好规则就行，」那男子说道，「学者沃夫——对，我知道你是谁，还有你，桑堤队长。我的名字叫威廉‧史密斯，我负责带领牛津的防卫军。」
「敢问您的阶级是?」桑堤问道。
史密斯只露出了一个缺乏幽默感的微笑。「有阶级的那些混账全被埋了。你不如叫我行尸走肉大军的大统领吧。」
「你说要讲规则，」沃夫说道，「那就讲吧。」
「规则很简单：你们直接走到赛拉潘，带走你们要的东西，马上离开，时间到天黑为止，在那之后，你们的中立立场就没有任何意义。」
「图书馆的中立立场在协议中可没有时间限制。」
「今天就有。」
沃夫微微点头，彷佛早已有所预期。「我想图书馆八成无法对行尸走肉大军的大统领造成什么威胁吧?」
「没错。」史密斯说道，「我愿意给你们这一天的时间做事，是本着我那颗即将死去的冷酷心脏中仅存的善良才决定的。请善用这点时间，沃夫，否则我就会把你、你的人马和那些珍贵的书全都拿下，按照我的安排，做最大利用。」
「你这么做会牺牲掉整个国家，」桑堤说道，「但我猜你早就知道了。」
「你觉得我还在乎这种事吗?」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是杰斯毫无疑问相信此人是字字真心。沃夫没有再讨价还价，只是点点头。看史密斯挥挥手叫他的手下让路后，沃夫便继续带领图书馆团队前进。
史密斯在他们身后喊道，「要人带路吗?」
「我们知道路。」
在那之后，路上就没有再出现挡路者。不过仍有那些沉默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牛津居民在一旁看着。有些人站在根本没在前进的长队伍里，排队等着领取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医药和净水配给。有些人躺在屋檐下躲雨，就这样孤零零地待着，无依无靠。
整个城市散发出垃圾、疾病和未掩埋的死者臭味，与它美丽的面貌有极大反差。这城市的建筑都带有历史的痕迹，干净又古老。赛拉潘神殿就位于凯特街，离学院不远。等到众人慢慢接近，杰斯因为其宛若碉堡般的外型而震慑不已：厚重的金属大门挡住了一大片灰色石板铺成的前庭，图书馆的高耸建筑紧挨在旁，形成一片冷冰冰的阴影。这里曾有战火，曾热血飞溅。
这座赛拉潘看起来很老旧，实际上它也的确是历史悠久。众人越走越近，杰斯看见门前聚集的牛津居民，因为他们的人数而不禁惴惴不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年龄的孩子都有，聚集了一大群，挡住了去路。铁门另一端站了一支当地图书馆士兵的分队，全副武装，处于警戒状态。此时有阵阵低语声传来，当沃夫的人马慢慢接近，低语声也越来越大。
「做好准备，」桑堤告诉众人，「这恐怕不会太容易。」
他说的没错。成群的居民不想让路，喃喃低语很快变成朗声哀求。当一名女子抓住图书馆士兵的袖子时，杰斯得咬牙忍住情绪——她被那人身后的士兵移开，力道强硬但手法温和。众人慢慢推进，走向大门，身旁的呼喊声则跟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
「求求你，学者，给我们一点食物吧!我们知道他们在里头有存粮!」
「我们需要庇护所!」
「拜托了，带小孩进去就好!」
「混账东西!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偷储水!」
「为什么你们可以离开?那我们呢?」
护卫队形成三角形队伍，在人群中朝着大门挺进。他们开出一条走道让沃夫和学生可以走向紧闭的分隔铁门。门的另一头有个穿着袍子的图书馆员，她打开了门锁。
铁门一开，民众的喊叫变成了厉声呼喊。杰斯环顾四周，只见守在他身后的护卫队员现在得想办法自我防御了。所有人都肩并着肩，两边各有两列横队，形成一道紧密又坚固的半圆，包围里头的杰斯等人。
「快进去!」桑堤下令。沃夫才刚踏进前庭，桑堤便把汤玛士往沃夫身后推。「快、快、快!」
杰斯抓住摩根，葛莲则抓住杰斯，其他人都紧跟在后。达利欧押队，他早已拔出手枪、做好准备。但好在他们还不需要用上武器，半圆形的保护防线挺住民众的推挤，桑堤下令撤退，护卫队员迅速且有效率地听命行事，让防线越缩越小，直到最后一人也进到前庭，大门跟着他们身后关紧锁好。
杰斯一进门，差点撞上一尊守护像，赶忙停下脚步，整个人差点重心不稳。那是一只石狮子——超大的石狮子。它四脚站定，低着头，一双红眼像熔岩般发着红光。那石狮子发出阵阵警报声响，杰斯急忙举起手上的图书馆手环给石狮子扫描。他一做这个动作，石狮子便掠过他身边，慢慢往前庭深处移动。
外头群集的人群涌向大门，身体撞上坚硬的铁条，无数尖叫的脸孔和挥舞的四肢就在眼前。这群人根本没办法对他们讲道理。杰斯他们只能暗自祈求大门能撑住，还有希望正在铁栏杆这端来回走动、时不时发出吼叫警告的守卫石狮能帮助桑堤的士兵守住阵线。
「快进屋内，」那名来接他们的图书馆员说。她是个高高瘦瘦的非裔女子，一头灰白发丝剃得极短，由于看过太多惨状，她的双眼显得黯淡无光。「学者沃夫，我真的很抱歉，我是——」
「——资深图书馆员奈欧蜜‧艾贝拉，」沃夫说道，「情况如此艰困，妳已经做得很好了，只要再撑一下就好。」
她喘了口气。从她眼中突然显现的光芒可以看出，终于能放松一下令她十分激动，但等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与冷静的态度。「我们很感谢您的协助，进屋内后，您就会看见我们面临的挑战有多严峻。」
「大门的状况呢?还撑得住吗?」杰斯问道。那群暴民一直试图翻墙而入(现在他们已经成了暴民，完全不动脑，只会诉诸暴力)。桑堤的手下正努力把他们挡在墙外。
「目前还可以，」艾贝拉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试图闯入，他们一直深信我们在这里囤积了补给品。」
「那你们有吗?」沃夫问道。
「没有，」她说，「我们想再多撑一、两天都有难度了。这里只有书而已。有人跟你们说我们发现被藏匿的书本的事吗?」
「有。是黑市交易吗?」
「如果是的话，也已经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了。那看起来很像是早期某个图书馆员把一批极具价值的捐赠书籍藏在这里，准备送出图书馆，但可能在这期间发生了其他事，这藏匿处就这样被忘记。直到我们为了寻找补给品再次打开。相信我，我们都非常吃惊。沟通协商失败时，除了核心工作人员以外，其他人都已经被送离这个城市。」
「你们这里还剩几个人?」
「三个，包含我在内。一个礼拜前，我把我们的驻馆学者送到伦敦去了。虽然她坚决反对，但她年事已高，十分虚弱，不适合留下来。」艾贝拉带着众人走上阶梯，来到一扇橡木门前，这门看起来十分坚固，若是遇到攻击，应该还挺得住。她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门锁，带他们走进一间乍看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屋子——不过这空间持续延展，直到变成一个宽敞而且有着回音、铺满深色实木的会议厅。里头有挑高的拱形天花板，还有无数书架。就跟世界上所有赛拉潘神殿一样，这里也放满了空白书页，随时准备透过法典传动服务。不过，除了这些书以外，屋子中间有一张干净的长桌，上头也堆满了书——全是原版书籍。
这么多。这屋子里那明显的气味对杰斯来说再熟悉不过。带着灰尘的芬芳气息闻起来就像父亲的仓库，是他手里托着、或绑在胸前的古老书籍的气味。
那是历史的气味。
就连沃夫在看见眼前情景时都不禁倒抽了口气。这些书籍实在太多了!比他们多数人这辈子能见到的还要多。杰斯亲手摸过的正版书籍远比其他人梦想的数量多，但就连他也被这景象震慑到说不出话。他心里不只是惊叹……还警铃大作。
「你们也看到了，」艾贝拉说道，「我们有大麻烦了。」
「我同意。」沃夫说道，「妳传的讯息内容还没来得及提到实际书籍数字就被截断，但我们有心理准备，想说应该为数不少。可是这….这已经不是为数不少了，这是多得离谱啊!」
「彷佛中大奖。」她说道，「这样你们就能了解，为什么即便已经下令撤退，我还是没办法离开岗位了。」
没有一个图书馆员能做到，尤其是在威尔斯军队根本不走光明正大的路线，不断威吓着要放火烧光整个城市的状况下。牛津博得利赛拉潘神殿桌上那数千本书籍不是大奖的奖金，而像是重责大任。
这批书是神圣的宝藏。
「我们没办法。」卡莉拉的声音透出颤抖之意，听起来像是因为太过冲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稳住情绪，「我们不可能有办法把这么多书送回去，就算有足够的标签也一样!」
「那我们就先分类，能救多少算多少，」沃夫说道，「两两一组，开始把书分成三堆：珍奇书籍、罕见书籍和一般书籍。开始动作，我们时间有限。」
卡莉拉跟达利欧一组，立刻开始着手做事。汤玛士已经选好了伙伴——很意外——是波提洛。杰斯四处寻找摩根的身影，却没看到她。他挥手叫葛莲，问她摩根上哪儿去了，但葛莲只是耸耸肩。
「我不知道。来吧，快点开始了。」
「大多罕见书籍我都晓得，」杰斯说道，「妳来排整书本，然后念书名给我听。」沃夫让摩根去做什么了?沃夫上哪儿去了?他怎么也不见踪影?其他人则是在桌边忙成一团，照沃夫的指令做事。
葛莲朝他无声地丢了个感激的眼神后打开第一本书。「《小麦种植教学手册：含常见疾病》，作者是海沃‧普莱尔。」
「常见书籍，而且很枯燥。」
「除非你很喜欢吃东西啰!」葛莲说道。一针见血①。「《站在行星的圆周上》，作者是冯乐，中文英译本。」
「罕见书籍，不要太粗鲁。」
「《关于天体仪制造》。」杰斯停下动作，直盯着葛莲。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离开了脑子，一个劲儿地往脚底板冲。葛莲抬头看他，挤出微笑。「我们才没那么好运呢，这本书的书名是《铁成长史》，作者是关‧尼姆。是一本小说。」
「罕见——妳不要再那样了。」
「不要开玩笑吗?那我该怎样?哭吗?这样有帮助吗?」
「可能吧，」他说道，心里想起大门外那些彷佛僵尸的居民。「我们花太多时间了。念书名就好。」
葛莲开始稳定地进行，凡是念到杰斯不知道的书，他就用法典查询。过了好久，他终于看见摩根的身影。她跟沃夫在角落激动地争执着，可是杰斯什么都听不到，不过他认得那种表情。
她想要去找她父亲，杰斯这么猜想。而沃夫不愿让她冒险上街。这样很好，杰斯想。从外头目前的情况看来，就算摩根找得到她父亲，十之八九他也已经没命了。
「专心点。」葛莲说，并在杰斯面前弹弹手指。「你变慢了，晚一点再去盯着你女朋友看吧。」
「她又不是我女友。」杰斯说道。
两人再次埋首工作之中。
处理这数量庞大的书本花了众人数小时的时间，最后每组人都把手上的珍奇书籍和罕见书籍堆在一起，放在桌子另一头。经过筛选后的书仍多得吓人。沃夫亲自一本本检查，再分成两大堆后，他抬起头，用深邃的眼神望向杰斯。「看看窗外，」他说道，「桑堤一直没进来报告状况，这不像他。」
杰斯点点头，急忙往走廊走去。葛莲抢先他一步，打开上锁的房门让他出去。他踏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妳打算把我锁在外头，对吧?」
「只是安全起见，」她说道，露出微笑。「In bocca al lupo.」
她把他往前推了一步，然后重重将橡木大门在他身后关上。杰斯听见门上锁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冰凉、潮湿的空气，庭院的情景随之映入眼帘。
他在这栋建筑的静默中待了几小时，而屋外早已变了天。头上的云变得平扁又低垂，原本的雨变成了雪雨，古老的阶梯全被冰雪盖住，十分滑溜。
大铁门里的石板地上有一大片湿漉漉的血迹，坚固的铁门上挂了新的锁链，原本的锁一定是被破坏了。大铁门外有尸体，而且至少有十具——有男有女，甚至有小小的、身体已经僵硬的孩子。杰斯盯着它们看——他盯着那血迹。等他抬起视线，便看见了尼克罗‧桑堤。
队长看起来十分严肃。他的脸颊上有一丝血迹，但那不是他的血;他的制服手臂处有被割破的痕迹。「你在外头做什么?」他质问杰斯，杰斯匆忙地瞥了一眼现场——有一组士兵守在铁门前，另一组背靠庭院的墙边坐着，盖着衣物，紧紧靠在一起;一人盖在毯子底下一动也不动，可能是睡着，也可能是重伤或死了。
「沃夫要我出来确认状况。」
「告诉他我们走大运了。不过，这道老旧的铁门恐怕就挡不住他们再往里头冲，就算我们拔枪也一样。如果下次他们人够多，就一定会闯进来了。」
「你的手下有多少人——」
「告诉他时间不多就是，」桑堤说道，「还有，派人守在门里面，让我们撤退时能进得去。」
「你认为暴民还会再回来吗?」
「他们深信图书馆里塞满了一袋袋的粮食和流动的净水，外加仙女的魔法粉……他们一定会再来的。」桑堤朝上了新锁链的大门看了一眼。「而且恐怕会很快。」
杰斯回到楼上，用力地敲了门，听着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想象着自己必须面对强劲的攻击，在这里杀死那些老病之人与幼儿。
知识就是一切。这是图书馆的格言，在真实世界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这么清楚。这句话表示，没有什么——没有任何东西——比知识更珍贵。即便是人命也一样。
看着那些绝望的脸孔，这话实在好讽刺。
门锁一开，杰斯立刻推开大门、推开后头的葛莲。葛莲发出抗议，但杰斯丝毫不在意。「门不要锁，」杰斯告诉葛莲，「妳待在这里，桑堤可能随时需要撤退。」
「但是——」
「待在这里!」
他穿过走廊，身上那件沾满泥泞的图书馆披风让他觉得自己跟几天前比起来似乎苍老许多，变得更坚定、却也更容易被打碎。
他向沃夫报告状况，沃夫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手边正整理的书本上，但他点点头。「很好，」他说道，「我们准备好要开始上标签了，我需要你。」
「我派葛莲守在门口。」
「很好。她是很适合的人选。」沃夫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杰斯的同学全都聚集在一起，跟牛津图书馆的员工一同站在桌子尾端，相互交换悄悄话。没有人明显表现出正在偷听杰斯和沃夫对话的模样，但杰斯知道，所有人一定都在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你能处理几个标签?」
杰斯差点直觉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答案。「要我传多少我就传多少。」
「一次十本，休息，然后吃点东西，接着再传十本。持续进行到无法继续下去为止，懂了吗?」
「懂了。」沃夫给了他一袋标签。「我们本来应该手动把书都输入到法典内——」
「现在跳过这个步骤。谢芙!圣提亚哥!过来这里。我要你们一次做三个标签，休息吃点东西，停五分钟，然后再三个。等你们开始觉得想吐的时候就停手。」
杰斯盯着眼前的书堆。十本，然后休息。肾上腺素让他撑过了第一组上标签和传动的过程，他硬是再撑着多做了五本。这些书将会出现在档案馆，直接送到秘法师手里，由他们把书送到图书馆员手中保存。一本又一本，杰斯不断把书传出去。
等到他觉得全身虚弱、得撑着桌子边缘才能摇摇晃晃地站着时，杰斯已经忘了自己到底送了多少本书。他不支地跌坐在椅子上，看见卡莉拉忙着处理自己手上的书堆。她一次传动五本后便全身发软，撑着桌子稳住自己。达利欧伸出手扶着她的背，她对他露出一个微弱但感激的笑容。达利欧把自己手上的书送出去后，努力不要露出受到影响的模样，不过杰斯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变得跟骨头一样苍白。杰斯上前出手相助，「来，」他边说边递给达利欧一杯水，「我可不希望你超前我的速度。」
「重质不重量好吗?」达利欧回道，然后瘫坐在杰斯拉到他身后的椅子上。
他们都知道，在今天的状况下这种说法并不正确。
情况就这样一直持续着，不过处理的人倒是不断替换。杰斯处理了超过五十个标签就觉得天旋地转，虚弱得站不住，得坐下来休息久一点。图书馆员艾贝拉和沃夫合力处理了一百本书，但最后她是直接倒下了，得由其他人把她抬到旁边的桌上躺下休息。她肤如死灰，彷佛将死之人。沃夫没有休息，不过他有离开去稍微吃了一点东西、喝点水、坐一下，一边看着下一波传动进行。艾贝拉的同事和摩根还有汤玛士继续以稳定的速度把书一本本加上标签，送回亚历山大保存。
众人差不多快处理完所有书时，杰斯听见走廊传来一阵吵杂。那喧闹声一路往他们的方向冲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桑堤、葛莲以及浑身血污、气喘吁吁的士兵身影。有些人是被其他人扛进来，有些人则是倒在地上，被拖着走。几乎所有人都挂了彩。
「前庭失守，」桑堤对沃夫说。这时杰斯听见厚重的石墙外传来人群怒吼的声音，还有手掌(或武器)重重敲打在桑堤的手下刚走进来的门上。「他们把石狮子都拆了，剩下的书就留在这里吧。」
「不行，」沃夫说道，「剩下的我们随身带走。」
「你还剩五个标签，用在学生身上吧，至少可以送他们回家。」
「我们都知道这种传动法会让他们送命，标签不是设计来传动血肉之躯的。」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送他们回去。」桑堤转向学生，他们再次聚集。杰斯发现自己和达利欧及葛莲站在一起，其他人都在他们身后。我们是前线斗士，杰斯心想，几乎要露出微笑。这队形是他们在无意识中排成的。
「我留下来，」杰斯说。并听见达利欧和葛莲也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像是合唱一般。他们望着彼此，下一秒，其他人在他们身后也说出了同样的话。汤玛士、摩根、波提洛、卡莉拉——所有人。
「让我换句话说好了：有没有人要自愿拿标签撤退回亚历山大?」
「那会比传动室的过程还糟吗?」
「无庸置疑。」桑堤说道，「我们只有在完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才会用标签传动人。不过我能撑过，你们可能也可以做到。」
波提洛遗憾地叹口气。「书本优先——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书本的顺序本来就该在人的前面?」
沃夫差点要露出微笑。「你看，他们不是孩子，他们都是图书馆员。」
桑堤看起来一点也不讶异，但似乎变得更阴沉了——如果他还可以更阴沉的话。「你的图书馆员怎么看起来都这么惨烈?全都一副被啃咬吞吃后再吐出来的模样，」他说：「眼前还有更大的问题。我们那位行尸走肉大军的大统领改变主意了——他现在不打算让我们从大门出去，而是宣布只要能把我们活捉给他，就可以领取额外的配给。他打算把我们当作他的人质。」
沃夫点点头，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突然转过来看着杰斯。「这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威尔斯军队是不会按兵不动的，」桑堤说道，「到时他们会把我们跟这些英格兰人一起杀掉，我们都很清楚这点。克里斯多弗，我们得想办法离开，但你把标签都用完了，我们现在没有退路了。」
「我相信布莱威尔能够帮得上忙。」
杰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撞上站在他身后高大的汤玛士，然后才急忙冷静下来。沃夫当然知道!桑堤一定会告诉沃夫纸条的事——就算他不明白上头写的是什么。
沃夫好像一点都不讶异。「我们该去哪儿?」
他就在土里，布兰登的讯息是这么写的。「我表哥费德克应该会在草地酒吧②，过地狱巷就是了。他会有办法的。」
「尼克?」
「地图拿来，」桑堤说。只见他手下中的一名士兵打开一个装有资讯的圆形容器，桑堤摊开地图——那不是空白书页，是真正的纸本地图，上面详实记载各种细节。他把地图铺在桌上，用桌上的标签压住四角。「我们在这里，」他说，手指压住纵横交错的建筑物其中一栋。「草地酒吧在这里，不远，但是路很窄，特别是我们还要先穿过地狱巷。如果那群暴民追上来，风险可不小。」
「如果我们能先给他们一些烟雾弹就不会了。」奈欧蜜‧艾贝拉缓缓从一旁的桌上爬起身，站了起来。她的图书馆同事前去搀扶她的手臂，她朝他露出了个感激的微笑。「学者沃夫，能够传多少本书回去就传多少，剩下的就由你们一起带走。帮我们把其他书本搬回地窖，而我们就让他们占领赛拉潘，想搜找粮食多久都没问题，我会让他们忙到满意为止。」
「他们会摧毁这地方的，」卡莉拉说道。她的声音很微弱，杰斯也在霎时间恍然大悟，并且隐约感到惊恐….这座古老的建筑中有数百年的木头梁柱、精美的金色贴花天花板，还有美丽的大面窗户——「他们若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我知道。」艾贝拉说。她环视四周，双眼含着泪水，伸手轻抚那因为年代久远而色泽变得深沉的书架。「我们会再重建的。」
桑堤问杰斯。「你这个表哥是什么人?」
「那不重要，」沃夫说道，「如果他能把我们弄出去，是什么人都无所谓。请愿者，帮艾贝拉把书都搬到地窖去，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你不用去，布莱威尔，你跟我来，我们还有五个标签，用完后剩下的书我们就平均分摊给大家，每个人背包里都得装几本，你们要用性命去保护这些书。」
其他学生都跟着牛津图书馆员离开了，桑堤的部下分散前往各处，寻找出口和路线。这瞬间，杰斯与克里斯多弗‧沃夫算是在这前途堪忧的牛津赛拉潘神殿中单独相处。沃夫冷静地把剩下的标签夹在最后五本书上，交给杰斯启动。一本接一本。
「你知道多久了?」杰斯问道。在几次深呼吸之间，他一边努力集中精力、把最后两本书送往安全处，一边提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刺耳。「就是关于我家族的事?」
「自从你在亚布东‧奈间家找到隐藏的密室那天起，」沃夫说道，「你掩饰得很好，可是对走私交易不熟悉的人是不可能找得到的。我承认，要发现你家真正的家族企业要难上许多，我一开始以为你父亲不过是个普通收藏家。」在那个当下，沃夫的表情就跟平常一样，戴着严苛、漠然的面具，但是他一看到杰斯摇摇欲坠、差点没站稳，脸上的神情就软化了。沃夫伸手抓住他，扶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蹲在他身边，黑色的袍子就像翻倒的墨水般堆迭在地上。「听好。我已经决定要无视你的家族和你的过去，帮你保守秘密。我一直都是这么打算，只要这个人的才华能够助图书馆一臂之力。现在正是因为你的过去和你的家族，我们才有获救的可能。如果是这样，就去利用这一点，去利用他们吧。」
「就像你利用我一样吗?」杰斯把头向后仰，希望能止住晕眩感。「就像我父亲一直以来做的……你也利用了摩根，对不对?」
沃夫没有答话，但他伸出温暖的手掌，放在杰斯的头上停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开。
也许，在事实真相的面前他也无话可说。
①原文为法文Touché。
②Turf Tavern据传为牛津最古老的酒吧。
即时内容此为秘法部部长直接发给艾尔斯伯里护卫队指挥官的讯息。指挥官确认回复，没有另加注解。
我们预期学者沃夫会成功于二十四小时内抵达牛津。等到沃夫一行人抵达艾尔斯伯里，你将听命把请愿者摩根‧霍特从沃夫的人马中带走，必要时可使用武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害请愿者霍特，若是沃夫、桑堤或任何人企图干涉这条命令，你有权依照现场情况做出适合的对应措施。
你受命将上述请愿者送往最近的传动室，将其与武装随从一并送往铁之塔。
收到讯息请回复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