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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杰斯走了一小段路,失足跌进一条沟渠,但这里头铺满了意外柔软的落叶。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天空开始下起雨来。那是很轻柔的毛毛雨,但是杰斯知道,一旦夜晚的低温降临,他就会被雨水冻死在这里,所以他只好百般不情愿地挣扎爬起来,继续往正在搜找他的护卫队走去。护卫队员一看到他立刻跑过来。不知怎地,杰斯心里一直以为还会再发生个什么意外,让他再也回不去。

  护卫队员把他交给医疗人员。杰斯赤裸着上身,躺在营区的病床上,身旁一位医官戳着他的腹部各处,这时沃夫掀开帐篷的门片走了进来。

  「无菌区!」那医官大喊,沃夫就在几英尺远处停了下来。「有话在那边说就好。」

  沃夫瞥了她一眼,但没有再做争辩。「发生了什么事?」

  「纵火手,」杰斯说道,「他们把我带去谈话,其中一人是吉翁‧丹顿的父亲。他想知道他儿子为什么死。」

  沃夫的表情可说是一点也没变。「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看见的一切。」

  「那他怎么说?」

  「有人告诉他该上哪儿找我们。」

  「聊够了,」医生说道,「学者,他身上的伤口因为爆炸的力道又变得更严重了。缝线都被扯开了。」

  「他能活下来吗?」

  「噢,当然。只要休息个几天他就会没事了。」

  「我没事,告诉——」摩根,他差点就说出了这个名字。「——告诉其他人我没事。」杰斯不想提起摩根的名字,也许她已经趁夜溜走,也许她找到投奔自由的方法。他再次对自己说,他希望她能得到自由。

  「你的同学都知道了。你失踪后,要不是我们赶快告知大家你没事,史莱伯就要把整座森林都掀了。」

  「沃夫,」医官说道,「去躺下。我还没同意你可以起身,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已经见过这孩子了,他呼吸无碍、肺里的脏东西也几乎都清除了。现在请你离开。」

  沃夫又用锐利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但这动作完全没有造成任何威胁。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装出一副是他自己想要走的模样,而杰斯觉得他差那么一点点就算是成功了。「他也受伤了吗?」沃夫走后,杰斯问道。

  「当然也受伤了啊,」医官说道,「他和桑堤都脑震荡,还有轻微内出血,但又不肯乖乖躺下。这两个傻子。其他人都没事,多数是轻伤。考量到碎片喷溅的状况,这结果算是极为不可思议了。」

  「有个女孩……摩根。她没事吧?」

  「嗯。在大火中吸了不少烟雾,不过已经在恢复中,状况比你还好。」

  「那纵火手呢?」

  「什么?」

  「他们有人存活吗?」

  「我们找到的没活下来,几乎都炸成碎片了。」

  她把一个助理叫来,两人给杰斯扎针输液,杰斯的疼痛像海浪退潮般慢慢散去。

  医官应该是赶去照顾其他病患了,杰斯心想。他让自己放松了一会儿。这时,沃夫又来到帐篷里。

  「你应该要躺下才对,」杰斯说道,「是她跟我说的。」

  「你还有话想跟我说。」

  杰斯心里突然一阵不安。他觉得全身在冒汗,药物的舒缓效果也消褪得差不多了。「丹顿说他们没有炸火车。」杰斯说道。

  「他这样说的吗?」沃夫看起来格外镇定,「我不认为该相信纵火手说的话。」

  「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就代表炸火车的另有其人,」杰斯觉得喉间尝到了胆汁的味道,「他说有人告诉他我们会在哪儿,而且那场爆炸是白光,不是希腊火药。」

  沃夫思考着杰斯说的话。但就算他心中做出了什么结论,也没有说出口。「医官说,你再过几天就会复原到可以移动的状态,我们在这里有加强守卫,等待期间不会有什么危险,休息吧。」

  沃夫走向帐篷掀门。然而,毕竟丹顿在阴暗的森林里对他心中撒下那些疑问的种子,杰斯还没有问够,不能让沃夫离开。

  「学者?图书馆里有人想要杀我们灭口吗?」

  「我希望不是这样,」沃夫说道,「因为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一定会再试一次。要对抗他们是不可能的,我试过了。」

  刚刚这话里面有太多问题可问了,杰斯心想,但他还来不及想该怎么问,沃夫已离开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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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杰斯有了新的访客。当时杰斯还在盘算该如何逃避医官的唠叨。他原本决定要请汤玛士假装昏倒,让医官得抽身去看他,但就在这个时候,摩根走了进来。

  杰斯盯着她看,因为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总是能让杰斯觉得很不自在,彷佛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每次都一样。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她看起来不太一样。她的头发没有像平常一样盘上去,而是柔柔地垂落在肩上。杰斯想起那发丝在他手中柔软、厚重的触感。她花了不少时间待在户外,从她鼻子上红红的晒痕就可以看得出来。

  「你真的不可以再这么做了。」摩根说道。

  「做什么?」摩根伸手指了指他们四周,指着所有医疗设备。杰斯点点头。「这真是……说也好笑,在我认识妳之前我从来都不会弄到被医生缝针。」

  「所以是我的错啰?」她又往前站了一步,但就只有一步。杰斯苦涩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沃夫又给她戴了限制行动的手环,也许是要限制她不能靠近他。

  「妳让我变得不顾一切……」杰斯说道,「这句话是赞美的意思。我一向都是个太过小心的人。」

  「我倒是没这样想过,你看起来总是——」

  「——很冲动?」

  「你好像从来不怕冒任何险。」

  这感觉实在不对,完全不对。他们俩聊天的方式彷佛两个陌生人。她没有再走近,眼神和微笑里都带有阴影和距离感。

  「摩根,」杰斯说道。当他听见自己喊出她的名字,声音里有那么多的想望。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妳当时该逃跑的。」

  她又上前走近了一步——就一步。

  「沃夫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他告诉我你回来找我,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本来躲在你的车厢,想等所有人离开,但这整个过程拖了太久。烟雾从通风孔飘进来,我试着想站起身,然后……」她让句子就这样悬在那儿,接着举起双手,做出手心朝上的动作,「然后我就在森林里了。我听到他们说你失踪……我是要怎么走?」

  「妳怎么能不走?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能让他们分散注意力,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她一鼓作气走上前,停在他的床脚。杰斯的注意力全放在摩根身上,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仍散发出毒气、泥巴和汗水的臭味。「我得确定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纵火手杀了你。」她突然哽咽,双眼圆睁。摩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以为我跳车的时候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噢……杰斯,我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嗯……」杰斯说道,「但我不是要让妳吃苦头才这么做的。」

  摩根迸出笑声,接着低下身子吻了他。我身上都是希腊火药的味道,杰斯心想,不过,就算他真的浑身希腊火药味,她也没抽身。摩根放松身体靠着杰斯,嘴唇上的甜蜜气味冲淡了化学药剂的味道,冲淡了那些痛苦的回忆。杰斯伸手轻轻把她脸上的深色发丝往后梳,「我好想妳,」他说道,「但我真的希望永远不会再看见妳。」

  「这可不是追女生的好台词吶,」汤玛士的声音从帐篷掀门处传来。摩根立刻站起身。杰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差点笑出来——汤玛士则是真的笑出来了,「你们难道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啦。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学生是没有秘密的。」

  这话中有种黑色幽默,但杰斯一点也笑不出来。我们本身就是一个超大的秘密,他想这么说,但是汤玛士是不会懂的。

  「那是什么?」摩根问道。汤玛士肩膀上背了个袋子,而且体积还不算小。

  「一个能让杰斯有事好忙的东西,」汤玛士说道,「我刚好有时间把它完成,除了卡莉拉以外,在棋盘上没人打败过杰斯。我想我可以帮他做出一个能力相当的对手。」

  「做?」

  汤玛士放下袋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找到一张折迭桌。他把桌子搬到杰斯床边,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大片木制棋盘,下面还连着一个深约两英寸的金属方盒。杰斯四处寻找放棋子的抽屉,但那盒子并没有任何接缝处。

  「你是带了张空棋盘来给我吗?」

  「啊,抱歉,那里头没地方可以放棋子了,」汤玛士伸手在包包里捞出一个成套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有钢和铁制的金属棋。汤玛士快速地把棋子都排好。「黑还是白?」

  「白。」杰斯说道。

  「走吧。」

  杰斯马上把卒子往前推,等着汤玛士做出一样的动作。但是汤玛士没有出手,他只是站在那里,开心地咧着嘴笑。

  黑色的铁制棋子突然自己动了,慢慢往前走了两格。

  「电动机械,」汤玛士说道,「这是一台会下棋的电动机械。我让卡莉拉帮我一起完成了所有运算法。」

  杰斯又把卒子往前挪,电动机械的黑色卒子往前滑到杰斯的卒的位置,杰斯的白棋被推倒在一边,滚下棋盘,然后自动回到金属盒的一端。

  棋被吃了。

  「是磁铁。」汤玛士说道。「如果我有更多时间,我会把底下的盒子做得更小一点,这样就有空间做抽屉放棋子了。可能下次吧。」

  「这太厉害了,」杰斯说道,「这——」

  「好精美喔,」摩根说道。她拿起一个已经自动收回盒里的棋子在指间把玩。「这都是你做的吗?怎么做的啊?」

  「是我做的啊,桑堤队长人很好,他叫人把东西送到土鲁斯,然后士兵再带来给我,」汤玛士说道,「我们离开亚历山大前我就做好了。」

  「这东西能真的下完一整场棋吗?」杰斯又走了一个棋子,这次是真的有下了心思才出的手,可是说也奇怪,机器竟能这么快就做出反击——而且是正确的反击。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花这么久时间做好,」汤玛士说道,「一场棋赛至少有十到四十三种最佳走法。」

  「那这花了你多久时间?」摩根站在一旁看杰斯下棋、电动机械随之反击。

  「机械工程的部分花了几个月,棋子则花了几天。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①,杰斯。」

  「可是今天不是我生日。」

  汤玛士耸耸肩。「我认识你这么久了,总有一天是你生日吧。而且你也需要找点事让你分分心,」汤玛士脸上浮现一个大大的微笑,「虽然……你好像已经找到一个很漂亮的分心对象了。」

  「少在那边油嘴滑舌,」摩根说道,「开始吧,杰斯,来下棋。」

  杰斯继续移动棋子,直到发现汤玛士的电动机械能在四步内困住他。杰斯因为这东西高人一等的智慧赞叹不已,也就主动推倒了自己的国王棋。

  所有棋子——甚至是站在棋盘两旁的那些,当下立刻自动重新排好,然后棋盘便浮了起来,转向另一边。这次,电动机械开始走白棋。

  「你真是有够强的啦,汤玛士,」杰斯说道。他觉得自己激动到喉咙都绷紧了,也知道自己嗓子变得有些粗哑,将他的情绪展露无遗,「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件事。」

  「我知道,」汤玛士说道,「等我们回去,就让你们看看我在放在托勒密学院的作品。」他的笑容消失,突然间,汤玛士变得十分严肃,「我放在那里的作品会改变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六天,他们彷佛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大家的伤口都在慢慢康复,六个学生又回到彼此身边、互相作伴。他们办了一场棋奕大赛,开放土鲁斯士兵下赌注,看是机器赢还是学生赢——最后他们还小赚了一笔!卡莉拉跟汤玛士的机器下棋时好几场都不分胜负,最后卡莉拉赢了两次!而杰斯赢的那场,他逼得机器得推倒自己的国王棋认输。士兵都在一旁围观,甚至连沃夫都下场小试身手,最后这场棋赛是最激烈的一场,不过他还是输了。

  最令人好奇的是,汤玛士每次玩都能赢,「我知道它脑袋是怎么想的。」杰斯问他的时候,他这么说。语气听起来既神秘又疯癫。

  这些在阳光下度过的平静日子……这样的日子真的近乎美好。医生后来宣布杰斯可以自由行动,他很珍惜那些与朋友相处的时光,不论是单独相处,或是群体行动。而杰斯也开始希望这一切能够……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然后就在第六天,沃夫把他们都召集到帐篷里。那天屋外是一片蓝天,空气里有初秋清爽的气息。

  而帐篷内的气氛却恍若寒冬。

  他们六人一起走进帐篷,发现沃夫坐在营区书桌前,面前摆着日记本,一支笔夹在中间。他把书阖上。

  「明天早上护送我们的人马就会抵达,」他说道,「是另一位我们信得过的指挥官。尼克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全副武装、舒舒服服回到亚历山大。」

  关于全副武装,杰斯一点也不怀疑,至于舒舒服服回去……这就很令人质疑了。卡莉拉叹口气,换了一下站姿,彷佛已经可以预料到这趟旅途会让她的腰多酸、背多痛。

  沃夫看起来好累,杰斯心想。他的眼睛四周和嘴角出现杰斯记忆中不曾看过的皱纹。这男人好一阵子没披上学者长袍了,杰斯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没穿长袍的模样。

  但今天长袍再次出现,整齐地折好放在一个柜子上,准备随时可以套到身上。

  要结束了,杰斯意识到。我们要回去了。可是他们是要回哪里?

  沃夫像是看懂了杰斯的心思。「我们抵达后,我会被召唤到艺作部,让他们知道对你们的分发我有何建议。我可能会来不及回来将最终结果发给你们,如果我没办法出席,会有人负责发出卷轴。」

  「学者,你是没办法出席吗?」达利欧问道,「还是被禁止出席?」见到沃夫抬起头,达利欧耸耸肩,「显然您在那里有些权力很大的敌人啊——毕竟您人还在这里就开始担心了。」

  「报告,」葛莲说道,「他们没有理由惩处您。您的任务是到牛津回收书籍,而您也做到了,我们都会支持您的。」

  沃夫轻轻地朝他们点了点头。「能当你们的监管员是我的荣幸,」他说:「我得说——会说出这句话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呢,应该是史上最不愿意接下强加到我身上、不得不带领一群学生一整年的学者,也是对于善行最没兴趣的人。所以,当我说我感到十分荣幸……」他摇摇头,露出微笑。那个微笑十分紧绷、但发自内心,还带了一点哀伤,「当我说我很荣幸,我是真心的。」

  「报告——」卡莉拉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口说:「发生在吉翁和尤肯身上的事不是您的错。我们都知道,如果他们问起,我们会告诉他们你已经尽力了。任务本来就有风险,这我们明白。人生也有风险,但你带着我们完成了这任务,荣幸的是我们才对。我们倍感光荣。」

  她对着沃夫颔首,站在她身边的达利欧也低下了头,然后是葛莲和汤玛士。

  现在剩下杰斯和摩根。

  杰斯低头行礼,从眼角余光看见摩根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我们倍感光荣。」摩根说道。

  沃夫看着他们好几秒,然后打开日记本、拿起笔。「明天清晨破晓时分准备好。知识就是一切。解散。」

  众人离去时,沃夫没有抬头。杰斯回头瞄了一眼,正好看见沃夫的笔尖落在纸面上。

  可是他笔下一个字都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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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时间,众人和土鲁斯护卫队成员还有他们带来的医疗人员一起待在一座宽广、开阔的棚下,共享长椅。沃夫等人全在桌边挤在一起,靠得很近。杰斯本想坐在摩根旁边,但是她一边坐着沃夫,一边坐着桑堤,杰斯能找到最好的位置就是她对面。

  不过这也让杰斯有机会在用餐时间仔细看着她,她似乎也不介意。

  食物比杰斯预期的好吃多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健康状况正在慢慢恢复。他是真的饥肠辘辘地大吃大嚼,全心品尝羊肉、新鲜蔬菜和香脆的法国面包有多美味。一开始,沃夫和桑堤是唯二能喝酒的人,桑堤只喝了一点点,但沃夫倒了一杯又一杯,喝完了一瓶,然后接第二瓶。之后他伸手要了第三瓶,还要他们给所有学生每人一个杯子。达利欧为此鼓掌,卡莉拉婉拒不喝,不过其他人都点头接受。

  还在倒酒时,杰斯瞄到摩根在看他。这是最后一晚了,他心想。明天,破晓时分,一切就会不一样。今天晚上是她逃跑的最后一个机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沃夫和桑堤才要把她牢牢困在他们两人之间。

  沃夫站起身,手中举着酒杯。他看起来已经有点脚步不稳了。「请愿者,」他说到,「注意这里。」这不是问句,是命令,所有人都立刻照做。「敬吉翁‧丹顿和尤肯‧波提洛。这杯敬他们。」

  所有人都站起身,无声地举杯敬酒,然后喝干了杯中物。他点点头,众人再次坐下,但沃夫仍站着。

  沃夫笨手笨脚地把杯子再倒满,「敬还在这里的你们,恭喜,在图书馆的保护下,你们已经安全了。祝你们好运。」他一口喝干一整杯酒。桑堤往后一坐,露出一脸担心。

  沃夫一手扶着桌子,彷佛世界整个倾斜了。大家都没说话。杰斯从没看过沃夫失控的模样,这景象感觉实在不太对劲。

  「谢谢你。」最后是卡莉拉做出回应,「您教了我们太多事情。」

  「我让你们去冒生命危险,所以别谢我。你们本来该获得比这更好的待遇,还有比我更好的老师。」沃夫又倒了杯酒。酒瓶空了,他伸手要另一瓶。桑堤仰身,从摩根背后对沃夫使了个眼色,可是沃夫似乎没有注意到。「监管人这身分不是我去要求的,把你们这一班学生强加在我身上,本来是对我的处罚。他们要教我学会服从。」

  「沃夫,」桑堤说道,「够了,坐下。」

  「不,不够,」沃夫用力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力道之大,杯缘都裂开了。送酒来的服务生熟练地把旧杯收走,换上新杯。

  「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也不是我的责任了。现在就看图书馆什么时候伤透他们的心,就像几年前伤透我们的心一样,」沃夫朝着桑堤举起一根手指,「我有说错吗?」

  桑堤起身,把酒瓶塞紧紧地塞回瓶口,然后倾身对沃夫说道,「你喝醉了。现下地点不对、时机也不对。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也要想想其他人的未来……想想我的。」

  两人的视线相互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沃夫眨眨眼,点头说道,「我很抱歉,请原谅我。我……我累了。」

  「你是太悲痛,」桑堤说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伤疤,不要在这里拿出来给他们看。」

  达利欧等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们已经不想喝酒,准备开始自怜自艾,那就把酒传过来吧。这法国酒还可以,虽然不是西班牙黎欧哈红酒,但还过得去,浪费掉就不好了。」

  众人之中只有葛莲起身。她拿起那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接着帮达利欧的杯子倒满了酒,再把酒瓶传下去给其他人。汤玛士倒了一杯,摩根和杰斯也一样。

  桑堤带着沃夫离开了桌边,「我相信你们自己知道分寸。摩根,束缚器仍是启动的状态,如果沃夫没有看着妳,我会接手。我们请秘法师做了双重锁定,所以不要想能把它脱掉。」

  摩根点点头,抠了抠手腕上的束缚器。她一直在揉绑了束缚器的位置,杰斯都看在眼里。金色线圈四周的皮肤有淡淡的红色印子,杰斯心想,不知道她是不是尝试想要试着挣脱。可能有吧。

  沃夫的士兵(剩下寥寥五人)把剩下的酒喝完了。桌上的混乱都被清空后,众人仍留在原位。厨房的工作人员一边清理,渐渐对他们露出嫌恶的表情。杰斯只小口小口地喝着杯里剩下的酒——因为医官刚刚还特意过来提醒杰斯肝脏是个好东西,以后还用得到。

  摩根是第一个起身离开的。「很晚了,」她说道,当其他人起哄要她留下,她只摇了摇头,「不了,你们玩开心点,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能聚在一起的时光了。」

  卡莉拉跟着一起起身,「我陪妳走。」她说道。

  达利欧朝她们两人行了个戏剧化的礼。杰斯喝干一杯水,看着摩根离开。服务生又送了一个瓶子来。不过这次瓶中装的是果汁。杰斯没说话,只是把瓶子传给葛莲,她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我也要走了,」最后他说:「我还要养精蓄锐。」

  「你会错过最好玩的部分,」汤玛士说道,有点开心过头的模样。他整张脸都变成了粉红色,「达利欧去找酒了。」

  「我会比他更早找到。」葛莲说道。

  「我跟妳比腕力,酒归赢家的,」汤玛士说道,一边把手肘往桌上一放。葛莲立刻连三胜压倒汤玛士,并且宣称那些到目前为止连影子都没有的酒归她所有。

  杰斯回房间时,达利欧正提出跟葛莲掷骰子定胜负的主意。比这个他可能还比较有胜算呢。

  他们已经把杰斯从医疗中心换到一个比较小的空间,但这里的床反倒比较舒服——杰斯只在乎这点而已。他觉得很累,可是却又怪异地感到坐立难安。太令人不安了。看见沃夫这么失态……即便只有一下下,也已经让他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没有任何事能让人有把握。

  他和衣躺下,却听见一阵陌生的纸片窸窣声传来。杰斯伸手往扁扁的枕头底下翻找。

  枕头底下藏了一张折起来的便条纸。

  我半夜过来。

  她没有署名,但杰斯认得她的笔迹。大胆又优雅的线条挥洒在纸上。她没有透过法典传讯息,她知道用法典传的讯息都会被别人看过——就算不是沃夫,一定也有个躲在铁之塔里的人会看。

  她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是杰斯知道摩根是要来跟他道别。这感觉既甜蜜又酸楚。他把纸条夹在自己的私人日记里,然后拿起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感受。他写下见到她又失去她的感受,写下这一切即将划上句点,他的朋友将各奔东西。他在火车上跟摩根说了什么呢?重开一局,继续玩下去。

  在这一切之后,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到。

  杰斯在日记里找到安慰,他总习惯把心情留在日记里……不论是恐惧感或罪恶感,从小到大。后来慢慢变成罪恶感、愤怒和苦楚。而自从他到了亚历山大,日记的内容开始有了荣誉与成就、伤痛和恐惧、失去与爱。

  最后几项是因为摩根。只因为摩根。

  把这些思绪写下来对杰斯是有帮助的,但却没办法完全抹去那痛楚。他把日记放在枕边,跟他的空白书页放在一起。他在空白书页载了《幸运岛探索记》一行一行整齐的文字。在这本书写作的年代,这每一个圆弧形的字体都是由人有意识写下的。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位去世很久的男子述说的探险故事。

  而空白书页感觉起来不一样。他记得手上拿着这本书的感觉:皮革书封那历史的重量,曾有人鞣制、拉紧了皮革,精心剪裁后做成那封面;有人付出劳力,亲手把文字填入一页一页的书页中,然后再打孔缝缀、装订成册。岁月在书页上沉甸甸的。摩根也读过这本书。这是一本原版书。就某种感觉而言,那名修道士写下的故事有一部分也成为杰斯的亲身经历。

  但是当杰斯读空白书页的版本,故事就只是文字,没有那股能够带着他一起前进的力量。

  有人敲了敲他的帐篷门外的木板,轻轻地「叩叩」两下,杰斯马上坐起身,空白书页翻落到地上。「请进。」他说。

  时间还没到午夜,来到杰斯门前的也不是摩根。

  一看到尼克罗‧桑堤,杰斯立刻全面警戒。眼前来的不是友善版本的队长,而是态度保守的职业军人。

  「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摩根计画要离开,也知道她午夜要来,我奉命要抓她。」杰斯开口想说话,但桑堤只是俐落地挥挥手、阻止了他。「不用浪费时间撒谎,我都知道。问题在于: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她不可能会告诉任何人,只会跟你说。所以你告诉谁了?」

  杰斯怒目看着桑堤,「我谁也没说!」

  「那该死的艺作部部长为什么会知道?」

  杰斯打开日记本翻到中间,他把笔夹在这里当书签。折好的纸条顺势滑落,杰斯把纸条递给桑堤。「也许是有人看到这个,这本来被放在我枕头下面。」

  「光这样是不够的,」桑堤说:「任何人看到这张纸条都只会想到男女感情,而不是有什么密谋,」他的视线移到杰斯手中的书本,「你有把这件事写在日记里吗?」

  「我——有,我有提到。」

  「你哪时候写的?」

  「大概一小时前,就是我发现纸条的时候。日记一直都在我身边,没有人看过。」

  桑堤伸手去抢杰斯的日记本。

  「你做什么!」杰斯冲上前,但桑堤动作更快,不让杰斯抢回去。「你不能这样!」没有经过同意,他人不可以阅读别人的日记内容——除非日记主人死亡。就连杰斯的弟弟布兰登都没有违反这项信任原则。

  「我没有要看!」桑堤拿出一把刀,杰斯因此停了下来。但桑堤拿刀不是要威吓杰斯。他把日记封面内部割开,把纸张扯下来。纸下有一行符号清清楚楚地写在上头,还有一抹污渍。看起来可能是血迹。

  杰斯认出那是炼金术的符号,但他不明白——他没有马上意会过来。

  「被映射了,」桑堤说:「他们一直在看你写下的所有内容。你哪时拿到这本日记的?」

  「我跟他们要了一本暂时用的日记本,」杰斯茫然地说:「我在威尔斯军营区拿到的。」他脑中迅速回想自己在那本日记里写下所有关于自己的内容——那些私密的文字!日记的功能就是这样,能记录生活中的各种伤痛、胜利的时刻和罪恶。日记里的内容应该是留给以后的人才对。「谁——」杰斯的声音嘶哑,重新开口,「谁看过?」

  「不是艺作部部长,就是部长身边亲近的人,」桑堤说道,「你写下内容到我接到阻止她逃跑的命令,这中间没有多少时间差。」

  杰斯的颈子感到一阵僵硬发热,心里的压迫感慢慢从惊吓转为愤怒。他有没有写到费德克?还有他弟弟?他不记得了。杰斯抓起日记,开始快速翻阅。他还没写下太多东西,他只是火冒三丈地专心扫瞄过所有内容。每看到一段私人的文字叙述,他都觉得像是被砍了一刀——有些还砍得很深!他的确写过费德克,还有牛津,但是费德克已经离开了,而且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安全地远走高飞了吧?杰斯如此希望。

  感谢老天,他没有写任何跟布兰登有关的事,也没写到他父亲。但是他写了那么多摩根的事,更糟的是,他还写上沃夫知情、会帮助摩根。

  杰斯一屁股坐在床边,手上拿着日记本,大口大口用力呼吸,「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桑堤说道,「日记本来就是私人财产,你是天主教徒,日记就像某种告解——根据法律而言,是能受到同等保护的物品。你本来就不可能想到会有人看你的日记内容。」

  「那摩根的日记呢?如果我的内容都被映射……」

  「摩根没有日记,」桑堤说道,「我认为她父亲有教她永远不要相信这种东西。虽然他是纵火手,但他在这件事上是很明智的。」桑堤似乎也很生气,应该是因为怒火中烧,因此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本来就打算让她溜走,只要没有证据显示我们是共犯,那就没问题,但这个选项现在已经破灭了。他们知道了消息,如果她溜了,就要拿沃夫的命——还有你的命去换。」

  「你打算怎么做?」

  「我别无选择,我一定得拿下她。我知道你对摩根的感情,但是现在情势太危险。我不会让克里斯多弗为她送命——」桑堤话一出口马上露出悔意。他也喝多了,如果换成其他时候,他恐怕不会表达得这么直接。

  「他们不会杀沃夫的,他是学者。」

  桑堤凝视杰斯的双眼。那眼神如此明亮,然而一瞬间又变得犀利如刃。「他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对谁都一样。」

  杰斯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们的确打算要杀我们,对吧?他们把快车给炸了。丹顿说得没错,他们要把一切怪到纵火手身上。」

  「我给你个忠告,你听好了——」桑堤说道,「永远不要再说这种话——不要对我说、不要对你朋友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他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在摩根来这里前就先把她抓起来,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会在她离开时出手。杰斯,这是我的礼物,送你们两人。」

  话说完,桑堤便离开了。杰斯看着时钟缓慢地移动,一点一点往午夜迈进。

  摩根没在午夜时抵达,杰斯心里既难过又松了口气。他百感交集,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告诉她,是他害她失去了唯一能投奔自由的机会。如果她没有出现,如果她没道别就逃了……也许他还算是有帮上忙,让桑堤分心。

  如果她来了,杰斯就得告诉她自己就是这个陷阱的诱饵,然后看着她的全世界凋零死去。杰斯不觉得自己做得到。

  她会明白的。她在火车上就骗过你。她一直对此感到抱歉。

  然而摩根掀开帐篷门走进来时,杰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全副武装:粗厚的黑色长裤,黑色图书馆制服上衣(袖子似乎有点太长)。那是偷来的,杰斯心想。只有靴子看起来是她自己的。她肩上背了个小背包。

  她还以为自己有机会。你得告诉她,杰斯心想,虽然会让她大受打击,但至少从她信任的人口中说出来比较好。

  否则,这感觉将会像是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刀,她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他。

  「至少这里的茅房比威尔斯营区的好,」他脱口而出。她离得好远,杰斯觉得她好像一直在慢慢退开,虽然她其实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两人之间的距离显得好宽好远。「所以妳是来跟我道别的。」她点点头,杰斯看见她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对,」她说,然后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去哪儿,我不希望你还得对其他人说谎。」

  他已经在说谎了。杰斯说过,她让他不顾一切。这说起来有点好笑,什么不顾一切,根本不是真的。他顾忌的事远超过他以为自己能承受的分量。

  他们两人之间只剩下这一刻,这最后的一刻。

  杰斯走上前(两人的距离其实也没多远)吻了她。她在他唇间惊讶地抽了口气,不过只有一瞬间。杰斯感觉到摩根回应着自己对她火热又绝望的渴求。对,我就是不顾一切了。

  他拉开一点距离,悄声说道:「留下来。就算一下子也好。」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唇,轻轻地触碰,接着变成深深的吻。「留下来。」

  「我不行。」

  「摩根。」

  「我不行。」

  「妳走不掉的。」

  「杰斯,没事的。我可以做到。你看到了吗?」她举起手腕,金色线圈还在,但接下来她把手按在线圈上头,一小串符号就浮了起来,闪动橘红色的光芒,扭曲的模样活像是火堆里喷射出来的火花。她用力地看着那些符号,原本还不断移动的符号竟全都停住不动了。「你看。如果我改变那个符号,从黄金变成铁,我就等于改变了这条线路,可是不会启动警报。我不会把它弄坏,上面的封印也没有改变,我只是把它变成别的东西而已。我可以把它脱下来,到时候他们就等于什么都追不到了。只要我到了——」

  杰斯把手盖在她手上,那些符号的光芒便飘开、崩解四散。「不要试,也别再说了,拜托妳。」

  「你知道的,我一定得试。我知道你不想要再帮我保守秘密,但我也知道你不会背叛我。」她的声音很温柔,她相信杰斯不会伤害她。但最可怕的是,杰斯完全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信任他。「相信我,我也受够秘密了。我受够了非得遵守别人为我们设下的这些规则,受够别人设计我们、抢夺我们本来就该有的选择。我对这一切都好厌倦,你难道不是吗?」

  「我是,」他说道。他的确是这样没错。他打从心底被那些秘密给侵蚀。但如果他就这样放开一切,那他又会成了什么?他从来不知道没有秘密的人生是什么样——像汤玛士那样的人生是什么感觉?对这个世界只抱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从来都不用往阴影处看,那是什么感觉?

  「你不需要这样。你可以……你可以跟我走。」她最后一句说得很急,好像自己也很怕说出口。摩根脸颊上浮现的红晕让杰斯觉得自己更加可恶。「你不需要留在这里,这样很好——我们这样很好。你很好。」

  「我不好,」杰斯说道。她的头发散发出清爽的香气,让他好想伸出双手去拢她浓密的发丝。不过他克制住了。「我不好,你很清楚我是什么背景。」

  她摇摇头,发丝从前额滑落,盖住了一只眼睛。杰斯伸手轻轻替她拂开,她撇开了头。「我知道,杰斯,我想要你跟我走。我之前就不想被关在铁之塔,现在……我不能让他们在我脖子闩上奴隶的项圈,把我当成母马般饲养繁殖——」

  杰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妳说什么?」

  「秘法师很罕见,」她说:「你以为他们要抓我做什么?我会成为他们养的牲畜中的一条新血脉。不只是我离不开铁之塔,我的孩子也离不开。等我进入铁之塔后,我就什么自由都没了。连一点点也没有。」

  杰斯只觉得心里一阵空,然后有一股怒火汹涌而至。「不,」他说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这已经违反了图书馆所信仰的一切。」

  「图书馆不是人,它没有自我意识、良心或灵魂。它只会做能够让它继续生存下去的事。」

  「妳刚刚说的话听起来跟纵火手没两样。」

  「也许他们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你很聪明,杰斯,没有人阻止你看清残酷的真相。你知道图书馆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它不是我们在外头听说的那个模样。」她生气地举起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杰斯握住她湿濡的手指。「拜托你,跟我走吧,你很清楚我不能留下来。」

  没有希望了。只剩这一刻,杰斯心想。他把所有的渴望投注在亲吻里。他吻过她的双手、她的肩膀、她的喉咙,直到两个人都被欲望压得喘不过气。他说了谎,他背叛了她,虽然这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本意。失去她让杰斯变得绝望,让杰斯成了骗子,现在的他不是用言语说谎,而是用身体,用吻和承诺。告诉她吧,告诉她你救不了她,你不能跟她走,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做不到。

  尼克罗‧桑堤走进帐篷里时,杰斯只感到一阵怒火及苦涩的反胃感。因为他自己的行为,因为所有的美梦碎了一地。桑堤显然也有同感。

  摩根没有看到桑堤,她看到的是杰斯的神情。杰斯是个说谎高手,他这辈子都是,但是此刻他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感受。光看那么一眼摩根就明白了。她后退了一步,双眼圆睁,悄声说道,「不。」

  桑堤在她身后说:「摩根,请不要让这件事变得更痛苦。」

  「不,」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口气比较强烈,「杰斯,你早就知道了。」她的失望、那个眼神、遭到背叛的伤痛……就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划在杰斯身上。「你叫我留下来。」就这么简单,六个字,两人的世界从此一分为二。

  她往杰斯冲过去,杰斯张开双臂抱住她,紧到她没办法攻击他,也没办法挣扎,直到桑堤队长把她拉开。

  桑堤拿出一对铁镣铐戴在摩根的手腕上。铁镣铐是伦敦护卫队的最爱,上头没有秘法师的魔术把戏,只要一把钥匙。她站着不动,感觉着镣铐「喀啦」铐上,那表情……天啊,杰斯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记她脸上的表情。摩根的凝视之冰冷,像是冬天的河水。如果可以,她一定会直接撕裂杰斯的喉咙。没有任何事可以改变这一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她一踏进帐篷杰斯就马上警告她、如果当时他叫她快跑……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但是他却叫她留下来。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

  桑堤的表情冷漠又僵硬,彷佛完全不认识他们。「我知道说这种话没有用,」他说道,「但我很抱歉。」他带着摩根走向帐篷出口。温柔而坚定。

  摩根顽固地看了杰斯最后一眼。「你告诉过我,永远都有选择的余地。那么,你究竟是从哪个时候决定不再相信这件事?」

  从我除了爱上妳外别无选择的时候,他想这样告诉她,但他没有权力这么说。

  他就是害她戴上镣铐的原因。

  「你好安静耶,」隔天早上,达利欧说。上了装甲车后,他就坐在杰斯身边——这辆车上有「真正的」座位,铺了软垫,比起他们上次的旅途,已有大幅改善。图书馆简直派出了一半的军队人数来护送他们回去,但杰斯却觉得非常、非常的孤单。

  「累了。」杰斯说道。他闭上双眼。眼前已经没什么值得他看的景象,他也不想加入朋友闲聊的行列。

  ——虽然他没看见,但感觉到达利欧朝他靠过来,「我听说摩根在另一个车厢里……发生什么事了?她突然恢复理智决定不要跟你有任何瓜葛了吗?」

  杰斯张开眼睛,非常近的瞪着达利欧。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他知道他差那么一点就要往那男孩的喉结出拳。

  「现在,」杰斯说道,「不要惹我。」

  达利欧脸上的笑容消失,转头面对前方。他好像突然间对汤玛士在说的故事很感兴趣——汤玛士在慕尼黑的一间酒吧拿跳舞的电动机械帮他叔叔付账单。那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杰斯很希望自己有心情听。

  卡莉拉一边微笑着听汤玛士说的故事,一边时不时担心地望向杰斯。她那充满同情和疑问的凝视令人有些难以承受。沃夫和桑堤没有告诉任何人摩根被拘留的消息,而杰斯……杰斯开不了口。

  他站起身,移到离众人远一点的空座位,躺在两个并排的位置上装睡。他厌恶朋友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块磨刀石,就要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灵魂磨破。他希望能够去别的地方,他希望自己能够消失不见。

  「过去点。」杰斯上方,有个声音说道。他把手臂从眼睛上移开,皱眉睁眼看着葛莲。她头上的伤口已经康复了,但在额头上斜斜地留下一大条伤疤,应该会跟着她一辈子。她可能觉得很光荣吧,毕竟这是战场上留下的疤。

  「其他地方还有很多空位,」杰斯说完,把手臂放回原来的位置,不理她。但葛莲却只是把他的双腿往前推,杰斯原本平躺的身子被推成坐姿,他感觉到(也真心听到)自己胸腔深处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咒骂。

  她一屁股坐在杰斯身旁。「很累是吧?想装没事是很正常的。我知道摩根的事。」

  好吧,那就少一个人需要听他讲这消息了。「去跟他们说,不用告诉我。」

  「如果你想要的话。」她停了一、两秒才继续说:「沃夫担心你会被指控对纵火手心软。这也是说得通,毕竟你在火车爆炸后跟他们消失了一阵子。」

  如果她是故意要刺激他,让他更加愤怒,那她成功了。杰斯慢慢地坐起身,直视着她,「我不是跟他们一起消失,我是被抓走的。」

  「然后他们就这样放你自由?你身上除了火车爆炸的伤口外几乎全无其他伤疤?你听好,我不是说我相信那种说法,我只是要告诉你,他们要栽赃你根本一点都不难。在艺作部部长的眼里,亚历山大到处都是渗入的反叛分子。你得自己保重,不要让他把你也看成其中之一。你的纪录上已经够多污点了。」

  「我不知道妳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的家人,ynfytyn②。在牛津的事情之前我还不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你以为艺作部部长会不知道吗?就算要他不知道好了,你觉得,如果你跟达利欧在分发上只能二选一,难道他不会利用这件事情来攻击你吗?」

  「——也可能是妳会利用这件事情攻击我,」杰斯说道。葛莲瞥了他一眼。「我们向来不是朋友,为了妳想达到的目标,就算要把我推下悬崖妳也做得出来。」

  「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但我希望有天能成为护卫队队长。所以说,我对你而言不是威胁,而我认为你对我也不是。」

  「现在我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威胁。」

  「主要还是你自己比较危险吧,」她说道,然后停了一下,接着改变了语气——是非常细微的改变,「桑堤说她没事。虽然她生所有人的气,但没什么大碍。她会撑过去的,她是个坚强的人。」

  只要一想到连葛莲——他们整群人中神经最大条的人——都能一眼看穿他,杰斯不禁感到一股反胃。「我知道桑堤要来抓她,」杰斯说道,「她本来能逃走的,跑不成的人是我。」

  葛莲没有立刻答话,但当她开口时,语气变得比之前更柔和、更谨慎。「她不可能成功的。我跟土鲁斯分队喝过几次酒,如果摩根逃出去,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把她抓回来,然后用传动室把她送回去。如果我们想要插手,他们就会把我们杀掉。」

  杰斯转头看着葛莲。她看起来非常非常严肃。「听妳胡说八道!」虽然杰斯并不是这样想。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我没胡说八道。他们会回报火车事故无人生还,然后寄封信给我们家人,说个『真心遗憾』,一切就解决了。沃夫本身对艺作部来说就是问题人物,你也知道。你都听到他昨晚在晚餐时说的话了。」

  「他喝醉了。」

  「他只是说出实话。」葛莲第一次正视杰斯的双眼,而且这次不是怒目相对。她的视线几乎算得上十分亲切。「这不是你的错,她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她别扭地拍了拍杰斯的膝盖,杰斯意识到这是葛莲表示关心的方式,然后葛莲就起身走回其他人身边。

  他又躺回两个连着的座位,闭上双眼。这是他的错,不论葛莲怎么说都一样。就算摩根原谅他,他也会带着那罪恶感一辈子。

  护送队和杰斯等人移动了很长的一段距离,接着扎营过夜。但摩根都没有再出现过,谁也没再见到她。葛莲说到做到,她低调地告诉其他人前因后果,那天直到晚上都没有人再跟杰斯提起摩根。

  所有人(包含汤玛士在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们只好假装一切安好,假装终于能回到亚历山大让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假装只要等到大家回托勒密学院、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会回归正常。所有人彷佛欢庆着最后时光的死刑犯,而杰斯则像桌边的一缕幽魂。

  隔天晚上,杰斯再也没办法躲避汤玛士了。因为这个大块头德国人认定杰斯需要人陪他在营区里散步。亚历山大的那些高官似乎不想冒任何险,因此营区四周有哨站、哨兵还有许多重武器配置。

  「伸展一下双腿还满好的,」汤玛士说:「在那小小的车厢里我没什么空间放腿。你还好吗?」

  这问题让杰斯一惊,他的阴沉外壳也被这问题一敲,裂了条缝,让他不得不抬头瞥了好友一眼,「不好。」

  「我也不觉得你好。大家都希望你可以好,但我们的『希望』……八成只会让情况更糟。」

  汤玛士没有无视他的痛苦,也不是来伤口上洒盐。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理解、消化这情绪。杰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看着汤玛士,「她被关在笼子里,」他说道,「是我把她关进去的。」

  「才不是你。我太了解你了。」

  杰斯摇摇头,踏出脚步继续向前走。他希望自己可以一路用走的回亚历山大……或者用爬的也可以,也许这样能让他脑袋清楚点。

  「你想在外头找什么?」

  「没什么。」

  「杰斯,」汤玛士听起来很失望,「你可以对别人说谎,但请不要……不要对我说谎。」

  「我在找她,」他说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承认这件事,「葛莲告诉我她在其中一辆车上,独自一人,我想要找到她在哪里。」

  「你不可能把她放出来。」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亲自确认。」

  汤玛士摇摇头,但他还是跟着杰斯继续走,缩小自己的步伐,配合杰斯的速度。「你要怎么判断?她又不会在窗边。」

  「从守卫来判断,」杰斯说道,「大多数车旁到了晚上就没有人了。她的车子旁一定还是会有人站岗,但不会很多,他们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他们一定都会提防你,你知道的,所以你不可能有办法走得太近。」

  杰斯点点头,这对他来说无妨。两人继续走下去。杰斯仔细观察他们经过的每一节车厢,可是没有一个看起来是他要找的车。

  「我一直在想,」汤玛士说:「我可能应该直接让你知道我们离开亚历山大前,我到底在做什么。你会介意吗?也许我们回去后可以合作。」

  「我对工程学没有什么概念。」

  「你需要做点事。动手能帮你净空脑袋。」

  「你不需要再发明其他东西了,那西洋棋机器已经超级厉害,你应该去跟图书馆申请专利,做成商品出售。我知道图书馆会抽掉大部分的利润,但这笔收入还是能让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人。」

  「我对于变有钱没什么兴趣。」汤玛士说道。

  「有钱能买更多垃圾喔,」杰斯的心思不在这对话上。妳在哪里,摩根?但是,就算他找到了摩根的车,就算真有什么奇迹发生,让他可以跟她说上话——他要说什么?她都已经这么说了。你叫我留下来。

  他没办法再把那句话收回了。

  「我直接给你看好了,」汤玛士说道,伸手拿出一本旧旧的日记本递给杰斯。日记本里有一页又一页错综复杂的草图、电路图,还写满了德文。汤玛士翻到一页图解,那图画得非常细致,还有清楚的文字标注。日记里的内容很复杂,杰斯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不过至少他不用担心得叫汤玛士不要在日记本上吐露秘密。汤玛士的心思全放在那台机器上,没有写什么个人的心情。

  杰斯把日记还给汤玛士。「这是另一台会跳舞的电动机械吗?我以为你在慕尼黑已经用那机器付了叔叔欠的帐款?」这话出口得太呛,杰斯自己也马上意识到。「抱歉,汤玛士。所以这是什么?」

  「很久以前,我看着一个油墨师傅帮我父亲把一些文件复制出来,就冒出了这个点子。复制文件要花好长的时间,即便那师傅的专业就是这个也一样。」汤玛士说道,「所以我就想,如果我可以让这整件事变得简单,只要按个钮就完成呢?」

  「能自动书写的电动机械。」

  「不、不,那根本是小儿科。这是能够改变一切的机器。你看这里,这是一个可以让你放事先雕刻好的字母的地方……」

  杰斯的注意力突然锁定在两人眼前的第三辆车。他们走过一座闻起来有厨余味的帐篷,帐篷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说明里头的工作人员还在做事。营区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要过夜了,但是这辆车附近的状况可不是这么回事。至少有十二个重装武力的士兵在四周,他们看起来都十分警戒….警戒过头了。「看起来就像小孩玩的拼字游戏机。」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看,你可以先把句子拼好,把段落从底下往上安装。拼字的时候要倒着拼,因为最后会翻转成正面,然后这个储藏槽——」

  汤玛士指着图表,但他说的话开始变得难以理解。杰斯没办法专心,即便他知道这是汤玛士的一番好意。他真是个差劲的朋友,但是他对摩根做的事又更差劲,他心里一直有股强烈的渴望想要……想要做什么?弥补吗?他根本没办法。

  也许他只是需要亲眼看到事实真相,才会知道自己什么也无法弥补。

  汤玛士还在试图解释墨水、活字和纸的事,杰斯没仔细听,因为他突然全身一震,意识到摩根就在眼前这辆车里头。她被关在里面,也许手上还戴着铁镣铐。她就在那里,一定正在盘算要如何逃脱,然后把自己被关的事怪在杰斯身上。

  他都可以感觉到了。

  「怎么样?」汤玛士推推他,问道,「你愿意帮我吗?等我们回家以后?」

  家。亚历山大。无庸置疑,汤玛士一定会在那地方成为学者……而杰斯仍是走私贩之子,外头还流传着他对纵火者心软的流言蜚语。「当然,」他说道,「等我们回家我就帮你。」亚历山大对杰斯而言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他怎么可能在每天看着铁之塔的状况下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好事?

  汤玛士咧嘴一笑,高兴地拍了一下杰斯的后背。

  两人走进车厢。两名护卫队士兵(都是女兵)起身往他们的方向走来,故作若无其事的姿态。其中一人——某个矮小的印度女子,黑色长发在头顶上盘成复杂的样式,她对杰斯轻松地点了点头,露出微笑。「晚安,在散步吗?今天天气是挺适合的。」

  「散步可以让身心舒畅,」杰斯说道,也露出了一样的亲切笑容。他很擅长这种事。「对妳来说这趟旅行也是很辛苦的吧?你们从亚历山大来接我们,漫漫长路一定很累人。」

  她跟身边的同伴交换一个苦笑。她的同伴比较高,身材也较壮,五官看起来有东亚的特征。「说累人还客气了呢,」她说道,「但是图书馆要我们去哪儿,我们就会去哪儿。我听说营区另一头晚点有牌局,你们要回去了对吧?」

  「当然,」杰斯说道,「正要回帐篷。你好了吗?汤玛士?双腿都伸展够了吗?」

  「嗯,我觉得好多了。」汤玛士看了杰斯一眼,让杰斯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有些反应过度,「那你呢?感觉好些了吗?」

  「我认为是好多了。」杰斯说道。

  「很好,」小个子的印度女子说道,用连汤玛士的长腿都难以跟上的速度与他们一起前进。她似乎散发着丰沛的精力,「我是瑞吉塔‧卡娜。我想你们是学者沃夫的人吧?」

  「高个子的这位是汤玛士,我是杰斯。妳的朋友怎么称呼?」

  瑞吉塔朝着另一名女子点点头,她看起来挺友善,但浅色的双眼散发着警戒的神色,五官也很锐利。「叶法‧杜笛克。你们不要太介意,她不像我这么爱聊天。」

  「哈,」叶法说,但那不是笑声。「我有遇过喝醉的鹦鹉,牠就跟妳一样爱聊天。」

  「聊天可以打发时间。」

  「总有一天会有人因为妳太爱聊天被害得没睡饱、最后一枪把妳轰了——而且那人很可能就是我。」

  杰斯可没被误导。这两人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她们要做的就是误导他人,以及只要有沃夫的人靠得太近,就要不择手段这些人弄走。杰斯已经找到他要的东西了。他只需要把车身上的编号记下来即可。就算所有车子都长得一模一样,现在他有办法找到她了。

  ……只是他没办法把她放出来。他不能帮她逃走,但他知道她在哪里。这就像是每个秘法师都能理解的炼金术概念:单单知道她在哪里,就能让两人靠得近一点。

  一如映射学说。如其在上,如其在下。

  快走到他们的卧铺时,两人就跟瑞吉塔和叶法分开了。她们仍讨论着那个大概是瞎掰出来的牌局。汤玛士说着一些什么墨水在纸面上的饱和特质之类的废话,可是当他发现杰斯没回应,他也就安静了下来。

  杰斯躺在自己的卧铺,闭上双眼,看着墨水印在眼前不断舞动,留下无法消除的伤痕,然后沉沉睡去。

  ①德文的「生日快乐」。

  ②威尔斯语的「白痴」。

  即时内容此为秘法部部长与艺作部部长的紧急通讯——

  我们的监视系统回报,汤玛士‧史莱伯的日记出现新讯息。他的图表已经很接近可实际运作的样本机,而且跟我们过去见过的样本机相比,效率更高,甚至超越导致学者沃夫被监禁的那台。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扣押他的笔记和任何现存机器。

  此为艺作部部长回应秘法部部长的讯息——

  看来我们再次来到了十字路口。

  留沃夫一条活路、没有跟摧毁他的成果一样直接杀掉他,最后就是这种后果。如果危险的点子是一种疾病,那么他绝对就是感染带原者。

  妳不能再保护他了,凯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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