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事实证明，大半夜想要叫到车根本不可能。最后杰斯只好跳上几乎已经空无一人的大众火车，回护卫队军营区。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桑堤队长，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找到沃夫，也不想用法典传讯息。有人会看到内容的。
杰斯先在营区哨站报到，他的图书馆手环亮了起来。看来这个暂时身分仍是启动状态。眼前守卫着门的雕像再次让杰斯寒毛直竖。又是人面狮身，就跟趴在亚历山大赛拉潘两边的一模一样，虽然它们看起来很温驯。检查杰斯身分的警卫挥挥手让他通过。
其中一只人面狮身像锁定了杰斯，他经过时石雕的头一直跟着他转动。杰斯努力不去想象这石像能对他做出什么事。只见这座雕像从趴坐姿态爬起，跟在杰斯身后走了几步，这动作令杰斯全身从骨子里凉了起来，但最后发现它似乎只是好奇，又或许是因为闻到杰斯散发出的急迫和恐惧。
石像盯着杰斯瞧，最后才露出终于满意的模样，大门也在杰斯身后顺利地关上。
当然，这还不是终点。进了营区，有更多电动机械驻点在里头，就在一条宽敞的通道上，这条通道会直达某座营区里的高楼，里面是办公室、各小队总部，以及给他们放松休闲的地方——此处昵称「蜂巢」。杰斯走上最后一段小路，经过一座外型做成斯巴达战士的电动机械。即便把电动机械做成人类外表，依旧不减其吓人程度——尤其它们的眼睛亮起了红光，整个身体还变成蹲姿、手上握着长矛。那把长矛是真的，长剑也是真剑——他们能用电动机械组支军队吗?杰斯心想。也许可以吧。汤玛士可能可以在这部分帮上忙。
一想到汤玛士的才华会被扭曲至此，杰斯心里感到一阵狂怒。
这次杰斯是从前门走进这栋建筑，而不是像上次一样从后门进入。建筑物里头还是一样热闹，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气。此处比先前还要吵闹、更加拥挤，但他仍一路挤到稍早跟其他人一起喝酒的地方……也就是他最后见到沃夫的地方。沃夫当时还跟桑堤在一起。
现在两人都不在这里了，不过杰斯问了其中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桑堤手下，便知道了队长的住处怎么走。从基地大门出去只要再走一小段就能抵达，这也代表他得鼓起勇气，再次经过那些电动机械。不过杰斯先前已经通过了检查，这次这些雕像就没理他了。
等杰斯终于来到桑堤家窄小的门前敲门，他觉得自己疲累到了极限。现在这种时间没有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人会来拜访，但队长仍打开门、后退了一步，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问题都没问。他本来应该要问这时间你来这里干么。
「我得跟沃夫谈一谈。」杰斯说道。
桑堤本来在绑那条丝绸睡袍的腰带，听到这话便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他没抬起头。「非常自以为是的猜测，但你猜对了。他是住这里没错。坐下吧，布莱威尔。」
桑堤使用命令的口气，杰斯便发现自己毫不犹豫地立刻听命行事。桑堤坐在他对面，双手交迭在桌上看着杰斯，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你是要让我跟他谈谈还是我得用喊的?」
「先听我说，」桑堤说道，「我和沃夫都是请愿者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任艺作部部长，或甚至下一任档案长。他很勇敢、非常聪明、乐于奉献……他拥有图书馆想要的所有条件，但他也有一个特点，那是图书馆不要的：想象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杰斯只觉得越来越不耐烦，不禁开始抠木桌的粗糙处，透过指甲把焦虑全发泄在上头。「你说这些的重点在哪里?」
「沃夫意识到，图书馆从大约两百年前就开始停止进步。图书馆停止了改变——它没办法改变。因为图书馆需要秘法师才能做事，有鉴于他们找到的秘法师越来越少，于是只能紧抓着手上现有的秘法师不放。慢慢地就变成一种压榨，最后把他们全榨干。」桑堤慢慢摇头。「于是沃夫想出了一个方法，想把这一切都斩除。他想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图书馆体制。那想法真是棒极了。」
杰斯的不耐消失，桑堤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们没有听。」
「噢，他们当然有听。当时他已经是一个众所瞩目的成功学者，他们听了他的意见，拿走他的研究，然后他就消失了。」
「什么?」
「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得知的消息是，他们指派了一项作业给沃夫，然后他们说，他会替艺作部出任务，最后呢，他们告诉我不要再问，可是我还是一直问——所以他们出手了，说服我停止追问。」
桑堤的胸膛上有伤疤。杰斯本以为那是战场上留下来的疤痕，但仔细一看后却发现，这些伤疤都太干净、太整齐。
那是计算之后才下的手。
「他再次出现已经是一年多之后。三更半夜里现身，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逃出来。」
消失了一整年……「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说，我也没问。」桑堤停了一下。「他们摧毁了他的研究、个人日记、一切的一切。你在法典上不会找到任何跟他有关的引文，虽然在去见档案长的那天前，克里斯写下数百篇作品。他曾经做过的事都被他们从图书馆的记忆中抹去。他就像一个鬼魂。从他们终于放他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成了一个鬼魂。」
杰斯只觉得口干舌燥，听着自己勉力吞咽时喉咙传来的咕噜声。「但是他们派他接管学生，他们派他去执行重要任务，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信赖他、把这些事任命给他——」然而杰斯自己打断自己，桑堤则什么话都没说。「所以不是这样。」
「他从来都不是老师。他们要他去看穿你们的秘密、把秘密报告给他们知道，但是他发现了你们的秘密后却从没揭露。艺作部部长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得另外找个办法。」桑堤露出一丝微笑，「动乱事件。沃夫本该在前往牛津的路上就送命，他的存在让图书馆丢脸，又有风险得承担。他就这样活在借来的时间中。」
「但你还是陪在他身边。」
「当然，」桑堤说道，望向杰斯的双眼，「你不会离开某些人的身边。我想你也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但如果你是为了摩根的事情而来，我是不会让你把他拖下水的。这对他来说已经太艰难，他自己就是在铁之塔里出生的，他知道被关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但是——」杰斯没想过他还会对沃夫的任何事感到惊讶，但这点他想也想不到。「他是秘法师吗?」
「在铁之塔出生——但他没有那才能。他在十岁时接受了测试，之后就从铁之塔被带到孤儿院。他的父母都还在铁之塔，但是他被放出来了。」
遭到拒绝的同时获得拯救。杰斯的脑袋一团乱。桑堤告诉他的这些事与他原本想象的差太多。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沃夫了。大家都这样以为。
但他却跟大家所想的都不一样，没有一件是符合的。
「这——这件事跟摩根无关，」杰斯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他介入摩根的事，但这是因为汤玛士。」
「老天。」桑堤的头倚着手，停了一会儿，彷佛是杰斯害他头痛欲裂。「够了，真的够了。他一直很努力不要这么关心你和你的朋友，但他就是会在乎，每次只要他开始……我不想让他再回去蹚这滩浑水，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危险了。」桑堤突然停下来，双眼看着杰斯身后某处。
杰斯一见到桑堤脸上扩散开的挫折与哀伤，他就知道怎么了——在沃夫开口之前他就知道了。「这应该是由我来做的决定;尼克，不是由你。」
沃夫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若不是还没睡，就是和衣睡的。但他身上的装束看起来太干净整齐，恐怕不是后者。他往桌边的空椅坐下，与桑堤静静对望，像是在比赛似地四目交接了好一会儿。
桑堤败下阵。他摇摇头，站起身走向小厨房。
「你都听见了?」杰斯问道。
「我可以猜到他对你说了什么。」沃夫望向桑堤走去处理家居事务的背影。「我为了图书馆的灵魂赌过一把，结果输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了。」
「克里斯，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这么做，」桑堤说道，「这个班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你静静走开就好。」
「如果你要泡咖啡，我想要加点牛奶。」沃夫说道。
「这我知道。杰斯，你呢?」
「呃——报告，黑咖啡。」杰斯就像是在他父亲的咖啡壶中长大似的。那个世界是如此苦涩、如此黑暗，就像喝着午夜时光一样。「谢谢。」对桑堤道谢的感觉实在太古怪了，但那两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看着桑堤突然开始招待客人，再加上关于沃夫的那些天外飞来的身世背景，杰斯不禁感到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
「说吧，」沃夫对杰斯说道，「史莱伯出了什么事?」
「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他给我看过一些结构图。我当时没有怎么注意，那时我心里在想……其他事。」危险、死亡、摩根。除此之外，其他的思绪都被压下了。「重点是，他把那些图上画的东西造出来了。他一定是在我们离开前就开始着手。他本来打算要把东西交给你看，希望你能送上去给艺作部。」
「是另一架电动机械吗?」沃夫看起来比较像是觉得无趣，而非警戒。温暖、诱人的咖啡香传遍了整个小房间，桑堤正在把咖啡倒进杯子，他把咖啡端来沃夫和杰斯面前时，沃夫往椅子后背一靠，杰斯则停下来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
杰斯的视线回到沃夫身上。「不，汤玛士把那东西称为『印压机』。」
沃夫的杯子才举到嘴边，立刻停了下来——然后他把杯子放下。动作准确而小心翼翼，桑堤也一样，全身僵直不动。杰斯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是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好事。
「『印压机』，」沃夫重复杰斯的话，「解释给我听。」
「这机器能够复制文字，」杰斯说道，「用墨水复制，而且是复制在纸张上。他会称之为『印压机』，是因为这机器……可以把墨水印压在纸张上。」
整个屋里只剩下沉默——震耳欲聋的沉默。沃夫的深色双眼露出难以解读的紧绷神色，接着，他用非常温和的口气问道，「这台机器现在在哪里?」
「托勒密学院，」杰斯说道，「在地下室。」
「设计图呢?」
「在汤玛士的日记本上——」
沃夫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速度快到整个人彷佛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子。他的咖啡杯翻倒在桌上，咖啡在深色木头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杰斯只能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跟上已经快走到门边的沃夫。
这时，桑堤突然出现在沃夫面前，他露出真挚而绝望的神情。「不，」桑堤说道，「克里斯多弗，不要去。」
沃夫肩膀一低往桑堤身上撞，但桑堤比他高也比他壮，而且早已预期他会这么做。他以流畅的动作把沃夫推开、压在地板上。地板传来闷闷地「碰」一声。沃夫不断挣扎，但桑堤制住了他。「不要去。我绝不可能待在这里眼睁睁看你毁了自己。我已经看到讯息了，我看到你母亲对你说的话了。」
「放开他!」杰斯说道，往前踏了一步。此举让桑堤把目光转正，转向杰斯，那神情……令人寒毛直竖。但杰斯抵抗着心里每一股想要停步的理性直觉、继续向前走。
「史莱伯把他的计画写在日记里，尼克。」沃夫说道。
「他的日记没跟他去牛津，」桑堤说道，「他们不可能像对待布莱威尔那样在他的日记上动手脚。」
「你错了。」沃夫大笑起来，笑声听来却有泪水。「你错得太离谱了。铁之塔里有不知道多少电动机械在监视每个字，图书馆看得到一切。他们最认真在搜查的目标就是这个——这台印压机!因为对他们的权力系统而言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个!他妈的，尼克，放开我!」
桑堤终于移动了身子，沃夫一个翻身站起来。桑堤仍站在沃夫和门的中间，可是沃夫没有打算再冲一次。时候未到。
「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桑堤说道，「日记的事。」
「有差吗?」
「可能会有差。」
「从我被逮捕之后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沃夫说道，「那是新禁令的一部分。我怕告诉你以后你会改变你写的东西。如果你的日记出现变化，他们就会来抓你，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汤玛士说印压机会改变一切，」杰斯说道，「这是真的对不对?就像你的研究一样，会改变图书馆的一切。」
「汤玛士不是第一个想出这个发明的人。不论是称之为印刷机、印压机、墨盘机或活字机都一样。他们从西元一四五五年尤汉纳斯‧古腾堡那次就开始有系统地摧毁这个点子。古腾堡是个学者，他最后的下场是死于赛拉潘底下的牢房，」沃夫说道，「尼克，如果你曾经相信过我，请你现在也要相信：我得去做这件事，如果要说到底是什么事物让我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是这件事。我要去救这个孩子。」
「我知道，」桑堤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他妈的可以不要这么勇敢。」
沃夫抱住桑堤。这举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充满感情;桑堤也回抱沃夫。杰斯知道他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因为他也感觉到了。
这是爱，还有清楚知道爱的力量从来就不够的那种痛。
「我也要去，」桑堤说道，「——不要跟我争辩什么你保护不了我之类的话——我知道你没办法保护我，这无所谓，我还是会去。」
沃夫露出微笑。这画面有些私密，杰斯别开视线。「那就快去换衣服，」他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抵达托勒密学院的时候，四周一片悄然无声，整条街道上都没有动静，不过还有零星几个屋里亮着灯，只有托勒密学院里面没有，连大门上方永远都会亮着的那盏灯都灭了，门前的神像就这样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还有谁在里面?」桑堤问道，杰斯告诉他有谁。所有住了人的房间都在地面楼，他一一念出房号和里头的人的名字。「先检查史莱伯的房间，如果找到他就把他带出来，我们会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杰斯问道，「这里是亚历山大，每寸土地都归图书馆所有!」
「等找到他我们再来想办法。去吧，街上交给我。克里斯……」他交给沃夫一把手枪，沃夫点点头表示感谢，「自己小心点。」
桑堤退回阴影中，整个人几乎消失了踪影，沃夫和杰斯则溜进托勒密学院里。
所有的光球都熄灭了，杰斯敲了敲第一颗光球，一般而言，这样就会连带把其他都点亮，但现在所有光球却没有动静。光球不是容易损坏的东西，却这么恰巧在这个时间点全故障。由于杰斯对托勒密学院非常熟悉，因此能在黑暗中继续前进。他带着沃夫走上长廊、数过每扇房门，汤玛士的房间在长廊末端的左手边。
「等等，」沃夫悄声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小小的可携式光球，把光线开到最暗。杰斯一打开房门，他便弯下身，把光球往房里滚，闪现金属绿的光芒，照亮一张没整理的床、一大堆还没洗的衣服、一本掉在床边地上的空白书页。
——还有床单上那摊看起来又黑又湿的污渍。
杰斯进门后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他闻得到空气中那股刺鼻的金属气息，就像刚被磨利的刀锋。
是血。
「小心点，」沃夫说道，「检查衣柜。」
杰斯推开衣柜门，可是里头只有折好的衣服、架上的工具，几个盒子装了零组件。他检查了床铺下方，房里没有地方可以让汤玛士藏身。
没死，他不可能死了，那血迹还不够多。他们在牛津都流过比那还多的血，不是吗?
「楼下，」杰斯说道，「他可能在印压机那里。」
「先检查其他房间，」沃夫说道，递给他另一颗小光球。「小心点，如果他们在睡觉，尽量别吵醒他们。」
杰斯点点头，走出了汤玛士的房间。走廊对面就是卡莉拉的寝室，里面是空的。她的床单、被子是乱的，但是没有暴力入侵的迹象。
达利欧的房间也一样是空的，葛莲也是，他们四个人都不见了。
杰斯的心脏在胸膛里噗噗狂跳，他伸手打开自己的房门，只因为他半抱着希望可以看见自己是安然地躺在床上睡觉，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是房间就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换了位置。
这空房间依旧是空的。
那就去地下室吧。杰斯的神经已经紧绷到要断掉的程度。他们要往地窖走去时，长廊前端的门却自己打开来，杰斯全身一震。这时如果他手上有枪，肯定会一枪击中从门后走进来的桑堤。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桑堤才没给他枪。
「动作快，」桑堤说道，「这里不太对劲。」
「史莱伯的房里有血，」沃夫说道，「我们要下楼去看看。」
桑堤点点头，把前门上锁。「他们一定会知道我们过来了。」
开始行动后，桑堤看起来比较没那么紧绷了。杰斯带着他们走下阶梯，来到汤玛士的工作室。这里的灯光也全都是暗的。杰斯站在阶梯上，点亮沃夫给他的光球，往屋子中间丢过去。
地下室看起来空无一物，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没有血迹、也没有汤玛士的踪影，汤玛士已经把地上的金属碎片全都清干净了。
杰斯的目光落在屋子另一头的那扇古老门板——那扇他和汤玛士锁上的门。
门上已经没有锁了。
桑堤和沃夫让他走下阶梯，往那扇门走去。杰斯握住冷冰冰的铁环，用力一拉——里头空无一物。没有尸体，没有机器，除了机器被拖出去时在墙壁上留下的新刮痕外，什么也没有。杰斯让桑堤和沃夫也看了一眼。
「大概是被上标签送走了，」桑堤说：「送到档案室去。机器没拆除不可能搬上楼，而这屋里太干净，没有拆除的痕迹。」
「他们把其他人带到哪儿去了?」
「我们来把这件事搞清楚吧，」沃夫说完，转身带着大家往楼梯走去，穿过走廊、来到大门口，然后用手心盖住光球、灭了光线，才伸手去开大门。沃夫忘了门被锁上了，杰斯心想。
然而门却没有上锁!可是杰斯明明亲眼看见桑堤锁了门……只见门把在沃夫的手掌心中轻易转动，大门应声敞开。
「不许动!」有人在他们身后的阴暗走廊大吼，屋外也有一人站在门边同声高喊。只有杰斯听见桑堤低声咒骂了一句后才举起双手。「放下武器!你们被图书馆逮捕了!」
见到眼下没有别的选择，桑堤和沃夫放下了武器，杰斯则是面对着墙被狠狠一推。黑暗中一幅画像被撞开、掉到地上。杰斯暗自希望那是艺作部部长的画像。
他的双手立刻被绑在身后，有人抓着他往屋外街道推去。沃夫和桑堤也都被绑住了双手。屋外停了一辆黑车，车身没有任何编号。他们三人一个接一个被推上车。借着月光，杰斯才看清楚——原来抓他们的人是护卫队员。他们都不是桑堤的手下，杰斯从没见过这些面孔。
车子后方装了金属长椅，他们被赶过去坐在长椅上。杰斯坐在右边，沃夫和桑堤在左边，才坐好没几秒，车门就被关紧上锁，发动前进。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汗水和恐惧的气味，还有呕吐留下来的臭味。车上只开了一个小窗户，在比他们头还高的位置，让新鲜空气透进来。可是今晚平静无风，有窗户也没什么帮助。
「他们要带我们去哪儿?」杰斯问道，沃夫和桑堤没有答话。
「我很抱歉，尼克。」沃夫说。
「我可不，」桑堤穿了靴子的两脚交迭，「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这都值得。」
沃夫把头别开，车外光线一闪而过。杰斯看见眼泪滑过沃夫的脸颊。
这景象终于让杰斯真正感到恐惧。
虽然他很讨厌被困在一个移动式的牢房，但一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就让他觉得更难以承受。车子停了下来，杰斯立刻全身紧绷、准备迎战。虽然双手都被绑住，他不太确定自己能怎么办，逃跑看来也不可能，因为束缚器有追踪功能，但是他没打算就这样乖乖配合。
「保持冷静，」沃夫说道——他听起来的确是很冷静，「杰斯，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如果他们都死了怎么办?」杰斯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控制不了。
「他们没死，」桑堤似乎很肯定，「在市区以外的地方下手还有可能，但是在这里是不会的，不要失去信心。」
信心。对什么的信心?他一直都很相信图书馆，相信图书馆的理念，他认为图书馆是在做好事，不仅如此，他相信图书馆是真心的。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图书馆背后丑陋的真面目，这所谓的信心已经没办法再撑下去了。
门开了。突然间，光球全都亮起最强的光线，照得杰斯连眼睛都睁不开。「下车，」阴影中有人说道，「桑堤先，然后是布莱威尔，最后沃夫。开始动作。」
这人无庸置疑是护卫队的士兵，杰斯在旅途中已经习惯了这语气，自然听命行事，虽然他发现手被绑住实在很难下车，最后只得用跳的。他听见沃夫的靴子在他身后落地的声音。
光球的光线突然减弱了些，他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看清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士兵：六个士兵过来看守三个被绑住双手的人。至少对于自己要押送的囚犯的能力，这些人算是有满清楚的认识。
「布莱威尔，走这边。」
他犹豫了一下，但沃夫朝他点了点头。一名士兵抓住他的手肘，领着他走开，另两人则被带往不同的方向。杰斯企图弄清楚自己的方位，最后才终于发现自己到底身在何方：这是亚历山大赛拉潘，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另一面。防御精实、戒备森严。
这里是有艺作部部长办公室的那一面金字塔，而且，就在这里某处——还有其他总长以及档案长。
「你们把学者沃夫带到哪里?」他问身边的士兵。这人的外表看起来只比杰斯大没多少，不过他没有回话，只是加快了脚步，穿过华美的会议厅。这个会议厅里的玻璃橱窗摆满罕见的原版书籍。过了会议厅后，长廊呈放射状延展而出，每一条长廊上都用传统埃及象形符号刻着缩写，字母上还镶着黄金。杰斯本该因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如果他在其他时候来到这里，一定会惊叹不已——他竟然走在这条走廊上——无数世纪以来，只有全世界最至高无上的智者才能在这里行走。
可是现在的他只觉得又气又怕——但他随即感受到另一股跟刚才的心情同等强烈的放松感——他看见同伴从标示着医疗部符号的长廊走来。
卡莉拉是第一个来到杰斯身边的人，她全身颤抖地抱住杰斯。「感谢阿拉真神，幸好你没事!我们到处找你——还以为你也被带走了……你上哪儿去了?」当她发现杰斯的双手被固定在身后，脸上的喜悦瞬间全消失，「杰斯?」
达利欧和葛莲紧跟在她身后。卡莉拉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条纹长袍，还戴着头巾，不过杰斯看得出来她是从睡梦中被紧急带出来。达利欧穿着一件宽松的上衣和棉质长裤，可能是他的睡衣;葛莲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睡袍，脚上套着在牛津时穿的那双满是泥渍的靴子。
「汤玛士人呢?」杰斯问道，他感到喉头紧得发疼。
大伙儿交换了个眼神，达利欧把手搭在卡莉拉肩膀上。「他们告诉我们纵火手攻击托勒密学院，汤玛士受伤了。我们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被拖下床、带到这里来。」
「但你们都没事吧?」
葛莲点点头。「我们都没事。」但即便是葛莲，她眼中也透露着恐惧。她不喜欢现在这情况，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们问他们为什么汤玛士没跟我们一起来，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说。」
「我会弄清楚的，」杰斯保证，士兵又开始拉着他的手肘要他继续向前走，「去找沃夫和桑堤!」
护送杰斯的士兵带着他走向标记艺作部部长名字的长廊，杰斯只得把目光转正，因为他的朋友已经瞬间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赛拉潘的这一区闻起来有种檀木和油的味道，在深夜之中罕无人迹。长廊两边有些小房间，里面摆了桌子，看起来好像有人在这里工作。但杰斯只来得及快速瞥过一眼，就被带往了长廊尽头一扇巨大、华美的门前。这扇门上还精致地雕刻了努特女神展开金色翅膀的模样。门是半掩的。
门后的房间里，艺作部部长就站在那儿，在一张庞大的金色书桌前来回踱步。在这个淡黄色的房间里，有古老埃及神像，以传统亚历山大风格装饰，除了那张书桌和几把椅子外，屋里的其他东西就是书本了。不是空白书页——是形形色色、历史悠久的原版书，数量多得数都数不清;整个屋子闻起来都是老旧纸张与皮革的味道，气味浓厚，掩盖过长廊上稀有林木的气息。
那个士兵让杰斯站在屋子中间——出乎杰斯的意料，他把杰斯手腕上的束缚器剪断。艺作部部长朝他点点头，「你可以走了，」他对士兵说道，「把门带上。」
「汤玛士在哪?」
「让我们先把规则说清楚，布莱威尔。我来提问，你回答问题，因为如果你不回答，你就得接受让你忘都忘不掉的深刻教训。如果我心情好，我会择问题回答。明白了吗?」艺作部部长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冷酷，杰斯不由自主点点头。「来——你为什么要大半夜地跑去找学者沃夫?」
杰斯想要再问一次汤玛士在哪儿，但是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好事。「我想问他到底会不会推荐我在图书馆任职。」
「我看你不像是会担心自己在图书馆的未来的那种人——啊，容我换个方式说——本来不用担心，但你现在的确是要担心一下了。」
「如果在这里失败，我也不能回家。我必须确定我不会被赶回去。」杰斯的父亲曾经教过他，最好的谎言是百分之八十都是事实的那种。其实这部分完全是真话，杰斯听见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沃夫发现了一些关于我家的事，我原本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觉得他会不让我拿到分发职缺。」
艺作部部长从他的书桌上拾起了一颗大理石球，在弯曲的指间来回滚动。「原来如此。但就算这是真的，为什么沃夫和桑堤会跟你一起回到托勒密学院?」
「我当时喝醉了，又很愤怒，沃夫不想放我自己一个人回来，所以他跟桑堤队长带我回去。就这样。」
艺作部部长双手交剪在身后，盯着杰斯看。他是个老人，有一张老脸，但眼神却非常锐利，像一根冰锥。他不相信我，杰斯心想。
「我们有理由认为除了吉翁‧丹顿——愿他的灵魂永远安息——你们班上还有另一个纵火手的帮手。他利用夜色做掩护，进行危险的实验。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杰斯答道。而他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艺作部部长指的是汤玛士。他不禁一阵反胃。「什么实验?」
「会导致混乱、流血、死亡的那种实验。」艺作部部长无血色的双唇在白胡须底下抽动，但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我的手下赶到托勒密学院时，你不在那里，这实在很奇怪。我以为你跟你的同学会很想躺在床上休息，特别是经历了这么一场……冒险旅程之后。」
冒险旅程。一定要用这个词来形容就是了，杰斯心想。想要跟自己犯下的谋杀撇清关系的人总会用这种修辞。「我已经回答你够多问题了。汤玛士在哪儿?」
此话一出，杰斯被狠狠地瞪了许久，这位老人家彷佛想要摸清楚他的斤两，就像是埃及女神玛特把人类的灵魂和羽毛放在天平两端那样。「容我遗憾地告知你，这位年轻人因为在托勒密学院遭受创伤，已经死亡。证据显示，有人在他躺在床上睡觉时重击他的头部。也许杀他的凶手在完全没人被发现前就先把遗体移开了;也许，我们还在搜查他遗体的下落，」那双冰冷至极的双眼让杰斯打从骨子里被冻得无法动弹，「当然，也许那凶手还带着同伙回现场清理一切。我该帮你把一切都组织出来吗?我想你应该够聪明，可以自己把故事写完。」
「汤玛士死了?」杰斯再也不认为自己聪明了。连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实他都听不明白，即便他看见好友床上的血迹时就恐惧着这件事将会成真。「他不可能死掉。」
「是你杀了他，」艺作部部长说：「或这样说好了……这故事可能会这么写道：你和他因为醉酒而发生争执，最后严重失控……说来令人难过，但这不算少见……也许是你慌了手脚，跑去找学者沃夫，想着他可能会帮你藏匿犯罪证据。但可惜了啊，年轻的史莱伯还撑了一阵子，发出求救讯息给护卫队，护卫队赶来把其他人都带走——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过令人难过的是，你的朋友汤玛士在救援抵达之前就断气了。」
「我没有——」杰斯忍不住抗议，但他在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咽下句子剩下的部分。说了也没用，艺作部部长比谁都清楚他没有杀掉自己最好的朋友。可是图书馆要事实变成怎样，事实就会变成怎样。这地方教给大家的道理就是如此。
「你当然没有杀他。不过我可以让这整件事看起来是你的错——代价就是你的小命，还有沃夫和桑堤队长，实在可惜了，因为他还真是个有能力的家伙。」艺作部部长指间还把玩着那颗大理石球。只见他把那颗球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专属的金色小台。「你的同学也可能会变成嫌疑犯。」
「你他妈的想要什么?」杰斯隐约觉得自己沙哑又紧绷的口气有点熟悉，他想起父亲在黎安因为送书被吊死那天的声音;那天，父亲的心被撕成碎片，又被强行黏补起来，最后变得跟钢铁一样坚硬。
「从现在开始，你要当我的眼线，」艺作部部长说道，「学者沃夫是个很危险的人，他有着危险的思想，虽然他有强大的靠山保护，他还是会、也必须要被斗垮。你的朋友汤玛士就是受到他的影响，他的死可以算是沃夫的责任。」
一直到感觉到痛，杰斯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身子两侧紧握成拳，他还得刻意要自己放开双手。「你要我——你要我帮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的你——监视沃夫?」
「我认为你很聪明，是个很有能力的小伙子，在图书馆也有不错的未来，你会懂得什么事情对自己最好。你懂得做些实际的考量，毕竟你是在一个很实际的家庭长大。汤玛士很聪明，但他的天真太致命。你就不会犯下一样的错误。」
「你真以为我会替你做事?」
「噢，我认为你宁可去当间谍，也不会想象你哥哥黎安一样被吊死，」艺作部部长说。他按下书桌上的一个按钮，杰斯身后的大门发出一个金属碰撞的喀啦声。门打开时，杰斯感到一阵风吹进屋内。他回头一看，两名护卫队员就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人从腰带取下一对新的束缚器。「好或不好——我要你回答我。」
杰斯紧闭双眼数秒，但不是因为他不确定要怎么回答，而是因为他已经没办法再多看这男人一秒。他只觉得自己心头涌上一波难以抵挡的冲动，好想抓起那大理石圆球把老人的头打爆，就像他们对汤玛士做的事一样。
「好。」他轻声说道。「我该怎么对沃夫说?」
「你就告诉他，我问完话之后就放了你。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要把所有关于学者沃夫的事都手写成报告交给我。明白了吗?我说过，还会有其他人看着你，如果你想骗我，我会发现的。」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就好?」杰斯问道。他张开了眼睛，因为他想要一边看着那老人的脸一边听他回答。
「有些敌人呢，让他自己摧毁自己会比较安全。」那人走向书桌后头，坐下后，挥挥手示意杰斯离开，然后翻开桌上一本皮革封面的空白书页。「我等着收到你的消息啊，布莱威尔，要快。」
即时内容此为艺作部部长讯问请愿者汤玛士‧史莱伯的内容，在总长命令下移至黑色档案室。
艺作部部长：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想出这架机器的。
史莱伯：我喜欢修修补补、做些小东西。我的表弟妹就有一组我刻给他们的积木，积木两面都有字母。我们会用这些积木压在土壤上，玩拼字游戏——
艺作部部长：是谁鼓励你做这台机器?
史莱伯：没有人。我想要先看看机器是不是真的能运作。我本来想说做好了就给学者沃夫看。
艺作部部长：那你给他看了吗?给学者沃夫看过了?
史莱伯：没有，我一直没机会。我们才刚回来，可是我睡不着，所以我就去忙机器的事。今天晚上是这机器第一次运作，我本来想要明天告诉他的。阁下……我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犯错了吗?这台机器难道不能让图书馆从中获得好处吗?
艺作部部长：沃夫没看过这台机器，你也没给他看过任何计画、机组图，或是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他从没鼓励过你进行任何会危害图书馆的事?
史莱伯：阁下!不不，这跟我在做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想要帮助图书馆，我从没想过要危害图书馆。学者沃夫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想要等到完成才给他看。
艺作部部长：不要害怕，请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技能，或是你的才华。你做的事情、你发明这么……震撼世界的东西。这一定要非常聪明才做得到。
史莱伯：谢谢阁下，我很高兴你这么想。我还可以把机器改得更好，只要给我工作室和工具，我就——
艺作部部长：你知道世界遭到震撼会发生什么事吗?汤玛士?城市会崩毁、人民被压垮、帝国会瓦解，图书馆最重要的基础将灰飞烟灭。我说这是震撼世界的发明，不是要赞美你，而是要谴责你。
(纪录史莱伯沉默不语。)
艺作部部长：还有谁看过这计画和这台机器?
史莱伯：阁下，没其他人了。
艺作部部长：有手绘结构图吗?
史莱伯：我只有把图画在日记里，没有其他人看过。
艺作部部长：我们自然会查证你说的是否属实。
史莱伯：你们会摧毁印压机吗?
艺作部部长：噢不，孩子，我们只是会把它放到仓库里，跟其他类似的发明摆在一起。你不是第一个想出这种东西的人，顶多算是最近的一个。
史莱伯：你们会杀了我。
艺作部部长：有些想法就像带有剧毒，或说是难以摧毁的病毒。我们必须狠下心根除这些想法，以免感染情况扩散。在医学世界中有这么一条不讨喜的规矩，就是为了要保住人的身体，遭到感染的四肢一定要切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告诉我们：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说出来你就可以在牢狱中度过余生，而不用被埋进无名氏的坟墓之中。
(纪录史莱伯沉默不语。)
艺作部部长：那么，不论你信的是哪位神，希望祂能对你施展怜悯之心了。
(艺作部部长示意将史莱伯带往接受盘问的地点。)
(纪录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