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倍報應
「你知道最棒的是什麼嗎?」艾瑞克放下鼓槌說道。「有一個吸血鬼在我們的樂團裡。這絕對會讓我們變成頂尖的樂團。」
寇克將麥克風放下,兩眼一翻。艾瑞克總是在說要成為頂尖樂團,但至今沒有一次實現。他們頂多做到的是,在「編織工廠」辦了一場公演,結果只有四個人到場,其中一個還是賽門的媽媽。「如果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說他是吸血鬼,我看不出來那怎麼會讓我們登頂。」
「太可惜了。」賽門說道。他坐在擴音器上面,克萊莉則在旁邊專心發簡訊給某人,大概是給傑斯。「反正誰都不會相信你,因為你們看──我在這裡呀,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舉起雙臂指著從艾瑞克車庫頂上的破洞裡透進來的陽光。他們目前都是在這裡練習。
「那確實會影響我們的可信度,」麥特說道,他將眼睛旁邊鮮紅色的頭髮撩開,瞇眼瞧著賽門,「也許你可以戴假的獠牙。」
「他不需要假的獠牙,」克萊莉將手機放下,生氣地說道,「他有真的獠牙。你們見過了。」
這是事實。一開始向樂團透露這個消息時,賽門必須露出他的獠牙。起初他們以為他是頭部受傷了還是精神崩潰。等他亮出獠牙之後,他們才改變想法。
艾瑞克甚至還承認說他並不特別感覺驚訝。「我向來就知道真的有吸血鬼,老兄。」他說道,「因為,你們知道有些人總是看起來都一樣,即使他們已經,呃,也許一百歲了吧?好比大衛‧鮑伊(David Bowic,英國搖滾音樂家)?那是因為他們是吸血鬼。」
賽門倒是守住分際,沒有說出克萊莉與伊莎貝是闇影獵人,那不是關於他自己的祕密。他們也不知道梅雅是狼人。他們只以為梅雅與伊莎貝是兩個不知為何都願意跟賽門約會的辣妹,只能接受寇克的理論,說這是他的「性感吸血鬼魅力」。賽門其實並不在乎他們怎麼說,只要別對梅雅與伊莎貝說溜嘴。目前他還算應付得過去,邀她們分別去聽不同的演出,所以她們從未同時在同一地方出現。
「也許你可以在台上露出獠牙?」艾瑞克建議道。「也許,只要一次就好,老兄,亮給聽眾看。」
「如果他那麼做,紐約市的吸血鬼頭頭會把你們全部殺掉,」克萊莉說道,「你知道的吧?」她對著賽門搖頭。「我無法相信你會告訴他們你是吸血鬼,」她又補上一句,不過壓低聲音只讓賽門聽到,「他們是白癡,如果你沒有注意到的話。」
「他們是我的朋友。」賽門咕噥道。
「他們是你的朋友,而且也是白癡。」
「我希望他們知道我的真相。」
「噢?」克萊莉說道,語氣並不佳。「那你要什麼時候告訴你母親?」
賽門還未回答,車庫門上響起很大的敲擊聲,一會兒之後門被拉開,更多秋陽透進來。賽門望過去,眼睛眨動著,其實這只是他殘餘的人性反應,他的眼睛現在瞬間就能適應明暗。
一個男孩背光站在車庫門口,手裡拿著一張紙。他不確定地低頭看看紙,再抬眼看著樂團。「嘿,」他說道,「有一個『危險污漬』樂團是不是在這裡?」
「我們現在叫『分叉狐猴』,」艾瑞克走向前說道。「是誰想知道?」
「我叫凱爾。」男孩說道,然後彎腰鑽進門來。他站直身子,將垂落眼前的褐髮撥到後面,伸手將那張紙遞給艾瑞克。「我看到上面說你們在找一個主唱。」
「嘩,」麥特說道,「我們這張傳單大概是在,呃,一年以前貼的吧。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是呀,」艾瑞克說道,「我們現在的做法跟從前不太一樣了,現在多半的時候都不用人唱的。你有經驗嗎?」
凱爾聳聳肩,賽門發現他很高,不過不是瘦長型。「其實沒有,但我會唱歌。」他說話吐字較慢,拖得長長的,比南方人口音還上飄一點。
樂團幾個成員遲疑地互視著。艾瑞克搔搔耳朵。「你能不能等我們一下,老兄?」
「當然。」凱爾又彎腰走出車庫,將身後的門拉下。賽門可以聽見他在外面低聲吹口哨,聽起來像是〈她會從山那邊過來〉,調子有一點不太對。
「我不知道耶,」艾瑞克說道,「我不確定我們現在還需不需要新人,因為,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告訴他吸血鬼的事吧?」
「不行,」賽門說道,「你們不能說。」
「那麼,好吧,」艾瑞克聳聳肩,「太可惜了。我們需要歌手,寇克太遜了。我無意冒犯,寇克。」
「去你的,」寇克說道,「我才不遜呢。」
「才怪,你有夠遜,」麥特說道,「你遜得像大──」
「我認為,」克萊莉抬高聲音插口道,「你們應該讓他試試看。」
賽門瞪著她。「為什麼?」
「因為他超性感的。」克萊莉說道,這令賽門頗為訝異。他並未特別覺得凱爾的長相怎麼樣,但是話說回來,或許他對男性魅力的評斷能力並不太好。「而你們的樂團需要一點性吸引力。」
「謝啦,」賽門說道,「我謹代表所有人向妳致謝。」
克萊莉發出不耐的聲音。「對,對,你們都是帥哥,尤其是你,賽門。」她拍拍他的手。「但凱爾是那種讓人『哇嘩』尖叫的性感。我以女性的客觀看法說,如果你們讓凱爾加入樂團,女性樂迷就會加倍。」
「那表示我們會有兩個女性樂迷,而不是一個。」寇克說道。
「哪一個?」麥特一副好奇的樣子。
「艾瑞克表妹的朋友。她叫什麼名字?很迷賽門的那個。我們每場演出她都來,而且告訴每個人說她是他的女朋友。」
賽門一驚。「她才十三歲。」
「那就是你的性感吸血鬼魅力在作祟,」麥特說道,「女人都抗拒不了你。」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克萊莉說道,「沒有什麼性感吸血鬼魅力那回事。」她用一根手指指著艾瑞克。「你也別說『性感吸血鬼魅力』聽起來像樂團的名字,不然我就──」
車庫的門又拉了起來。「呃,各位?」那人還是凱爾。「聽著,如果你們不想要我試試,那也沒有關係。或許你們改變了方向,隨便啦。只要說一聲我就走。」
艾瑞克歪一下頭。「進來讓我們看看你。」
凱爾走進車庫。賽門盯著他,想搞清楚是哪一點讓克萊莉說他性感。他個高肩寬精瘦,顴骨高顯,長而捲的黑髮披覆於前額與頸間,褐色皮膚上仍可看出夏季的日曬痕跡,濃密的長睫毛底下是一對吸引人的綠褐色眼睛,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美少男搖滾明星。他穿的是一件合身的T恤與牛仔褲,雙臂上滿是刺青──不是符印,只是普通的刺青,像卷軸般繞著皮膚消失於袖子裡。
好吧,賽門必須承認,他並不醜。
「你們要知道,」寇克終於打破沉默,「我看出來了,他確實相當性感。」
凱爾眨眨眼,轉頭看艾瑞克。「怎麼樣,你們是要聽我唱還是不要?」
艾瑞克將麥克風從架子上拔下來遞給他。「好吧,」他說道,「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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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知道,他真的挺不錯的,」克萊莉說道,「我剛才說讓凱爾加入樂團是有一點開玩笑,但他真的能唱歌。」
他們沿著肯特大街朝路克家走去。向晚的天色已由藍轉灰,東河上方的雲層低垂。克萊莉用戴著手套的手一路摸著水泥河堤邊的鐵鍊圍籬,讓鐵鍊發出匡噹聲。
「妳那麼說是因為妳覺得他很性感。」賽門說道。
她笑得露出酒渦。「不是那麼性感,不是像,好比說,我見過的最性感帥哥那樣。」賽門心想,那一定是指傑斯,不過她出於善意並沒有講明。「但我想讓他加入樂團會是個好點子,真的。如果艾瑞克他們能夠不告訴他你是吸血鬼,也就不會告訴其他人。希望那樣能讓這件蠢事終止。」他們快到路克的家了,賽門可以看見對街那房子的窗口在黑暗中透出黃光。克萊莉在一處籬笆缺口停下來。「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在這裡殺死一堆勞姆魔?」
「是妳跟傑斯殺了一些勞姆魔,我差一點吐出來。」賽門還記得,但他的心思並不在那上面,而是想著卡蜜兒,想到她在那個庭院裡坐在他對面,說道:你與闇影獵人為友,但你永遠都不能屬於他們,你將永遠都是其他人,是局外人。他斜眼看著克萊莉,不知道如果他把自己跟那個吸血鬼碰面的事,以及她的提議講出來,克萊莉會怎麼說。他想她大概會嚇壞,他雖然不會受到傷害,卻仍無法不讓她擔心他的安全。
「你現在就不會害怕了,」她輕聲說道,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現在你有這個『記號』。」她轉頭看他,身體仍靠在圍籬上。「有沒有人注意到它或者問過你?」
他搖搖頭。「大多數時候都被我的頭髮遮住了,而且反正它已經褪掉很多了。妳看?」他將頭髮撩開。
克萊莉伸手摸他額頭上的曲線符印。他的眼神悲傷,就跟那天在艾嵐坎迪的公約大殿上,她把這個世界最古老的詛咒印記畫上去時一樣。「會不會痛?」
「不會,不會,它不會痛。」該隱對主說:我的罪罰太重,過於我所能擔當的。「妳知道我不怪妳,是吧?妳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她的眼眸晶亮。她縮回手,用手背抹一下臉。「可惡,我討厭哭。」
「好吧,妳最好習慣一下。」他說道。見她瞪大眼睛,他連忙解釋道:「我是指婚禮。是下個星期六吧?每個人都會在婚禮上哭的。」
她哼一聲。
「話說,妳媽媽跟路克怎麼樣了?」
「很噁心地戀愛中,真可怕。總之──」她拍拍他的肩膀,「我該進去了。明天見?」他點點頭。「一定。明天。」
他看著她跑過街,走上前門的台階。明天。他不知道自己上次超過幾天沒見克萊莉是什麼時候。他也懷疑如卡蜜兒所言,像逃犯般在地球上流浪會是什麼樣子。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他不是殺害兄弟的該隱,但這個詛咒相信他是的。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想著,等著失去一切,又不知道究竟會不會發生。
克萊莉將身後的門關上。賽門轉身沿肯特街走著,準備到洛瑞麥街的G線地鐵站去。現在天色已近全黑,上方天空是一團灰黑色捲雲。賽門聽見身後的街上響起尖銳的輪胎聲,但他沒有轉頭看。儘管路面有很多裂縫與破洞,這條街上的車子向來都開得很快。一直到有一輛藍色廂型車在他身邊發出吱吱煞車聲停住,他才轉過頭去看。
那輛車的司機讓引擎熄火,將車鑰匙取下然後將門打開。是一個男人──長得很高,穿著灰色附帽兜的運動服與球鞋,帽兜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邊臉。他從駕駛座跳下,賽門看到他手裡有一把閃亮的長刀。
事後賽門才想到自己應該跑開。他是吸血鬼,跑得比人類快,跑得過任何人。他應該跑的,但他驚愕得只是呆站在那裡,看著那個人握著刀朝他走來,低聲用喉音說著賽門聽不懂的響口。
賽門退後一步。「聽著,」他說道,一面伸手往口袋裡掏,「我的皮夾可以給你──」
那個人撲向賽門,將刀朝他的胸口刺過來。賽門難以置信地低頭瞪著,所有動作似乎以非常慢的速度進行,彷彿時間被拉長了。他看見刀尖接近自己的胸口,鋒刃壓陷他夾克上的皮料──然後往旁邊一滑,彷彿有人抓住那個攻擊者的手臂用力一扯。那個人尖叫著飛起,像木偶被線拉著甩。賽門慌亂地轉頭四處張望──一定有人聽見或者注意到這陣騷動,但沒有人出現。那個人一直尖叫著亂抓,上衣前襟被扯開,像被一隻隱形的手撕破。
賽門駭然瞪著。那個人的身上出現巨大傷口,頭往後仰,血從口中噴出,尖叫聲突然停止──然後身體往下墜,彷彿那隻隱形的手突然鬆開了。他掉到地上,像玻璃碎成千百個碎片撒落在人行道上。
賽門雙膝跪下。那把刀落在不遠處,伸手可及,它也是攻擊者僅餘的東西,至於那一堆亮晶晶的碎屑已經開始被寒風吹散。他小心地伸手去摸一粒看看。
是鹽。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抖得很厲害。他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為什麼。
永恆主對該隱說,既然如此,凡殺該隱的就須遭報七倍。
所以七倍的報應就是這個樣子。
他還沒走到溝邊就彎腰在街上吐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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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一打開門,就知道自己估計錯誤。他原以為母親已經睡了,但是不然。她醒著,坐在面對門口的扶手椅上,電話擺在旁邊的桌上,而且她一眼就看到他夾克上的血跡。
令他驚訝的是她並沒有尖叫,只是立即用一隻手摀住嘴巴。「賽門。」
「這不是我的血,」他連忙說道,「我在艾瑞克那裡,結果麥特流鼻血──」
「我不要聽。」她很少用這麼尖銳的口氣說話。這讓他想起他父親生病的最後幾個月,那時她講話都像帶著刀鋒般的焦慮語氣。「我不要再聽謊話。」
賽門將鑰匙丟到門旁的桌子上。「媽──」
「你跟我說的都是謊話,我已經聽膩了。」
「不是那樣的,」他說道,但他感到很難過,因為他知道那是事實,「我只是現在生活上碰到很多事情而已。」
「我知道你有。」他母親站起身。她一直是個很瘦的女人,現在看起來更瘦。臉旁披著與他同樣的黑髮,但白髮比他記憶中多了許多。「跟我來,年輕人。快。」
賽門困惑地跟著她走到顏色鮮黃的小廚房裡。他母親停下來指著櫃檯式長桌。「你願意跟我解釋一下這個嗎?」
賽門的嘴巴發乾。沿著櫃檯放著一排瓶裝血,像玩具兵似地立在那裡,那些本來都放在他櫃櫥裡的小冰箱內。其中一瓶是半滿,其他都是滿滿的,裡面的紅色液體反映著亮光,像在指控他。她也發現了一些空血袋,都是他已經洗乾淨塞到購物袋裡準備丟到垃圾桶裡的,此刻也都鋪在櫃檯上,像是某種怪異的裝飾。
「我起初以為瓶子裡面是酒,」依蓮‧路易斯用發抖的聲音說道,「後來又發現這些袋子,於是我打開一瓶。這是血,對不對?」
賽門沒有說話,他的聲音似乎不見了。
「你近來的行為一直很奇怪,」他母親繼續說道,「一整天都在外面,從來不吃東西,也很少睡覺,還交了一些我從未見過也未聽過的朋友。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騙我嗎?我看得出來,賽門。我還以為你在吸毒。」
賽門的聲音恢復了。「所以妳搜查過我的房間了?」
他的母親臉紅起來。「我不得不搜!我以為──我想如果我找到毒品,就能設法幫助你,讓你去參加勒戒療程,但是這個呢?」她揮手比著那些瓶子。「我連想都不知道該怎麼想。這是怎麼一回事,賽門?你加入了什麼邪教嗎?」
賽門搖搖頭。
「那就告訴我,」他母親說道,嘴唇在發抖,「因為我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解釋實在太可怕又噁心。賽門,求求你──」
「我是一個吸血鬼。」賽門說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出口的,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說。但他說了,這幾個字像毒氣般懸浮在空中。
他母親的雙膝似乎突然無力支撐,整個人跌坐到一張椅子上。「你說什麼?」她低聲說道。
「我是吸血鬼,」賽門說道,「我已經變成吸血鬼兩個月了。很抱歉我沒有告訴妳,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依蓮的臉色變成煞白。「這世界上沒有吸血鬼,賽門。」
「有的,」他說道,「有吸血鬼。聽著,不是我想當吸血鬼,我是遭到攻弊。我沒有選擇。要是我能改變,我也希望變回來。」他心思紛亂地想著克萊莉許久前給他的那本小冊子,上面說到要怎樣跟父母宣布出櫃。當時覺得很好笑,現在則不然。
「你以為自己是吸血鬼,」賽門的母親木然說道,「你以為你要喝血。」
「我不喝人血,」賽門說道,「我喝動物血。」
「但你是吃素的。」他母親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我本來是,現在不是了。我沒有辦法,現在我得靠血維生。」賽門感覺喉頭發緊。「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我絕對不會喝人血。我還是同樣的人,我還是我。」
他的母親似乎在極力保持自制。「你的新朋友──他們也是吸血鬼嗎?」
賽門想到伊莎貝、梅雅與傑斯。他也無法解釋闇影獵人與狼人的事,那會太過分了。「不是,但──他們知道我是。」
「他們──他們給你毒品嗎?逼你吸毒嗎?讓你產生幻覺?」她似乎沒有聽清楚他的回答。
「沒有,媽,這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她細聲說道,「你以為是真的。噢,老天,賽門。很抱歉,我早該注意到的。我們去找人幫你。我們會找到人幫的,醫生可以,不管花多少錢──」
「我不能去看醫生,媽。」
「你能,你需要去什麼地方。也許一家醫院──」
他對她伸出手腕。「摸我的脈搏。」他說道。
她困惑地看著他。「什麼?」
「我的脈搏,」他說道,「摸摸看,如果我有脈搏,好,我就跟妳去醫院。如果沒有,妳就得相信我。」
她擦擦眼淚,緩緩伸手摸他的手腕。賽門的父親生病後她照顧多年,她量脈搏的技術跟護士一樣好。她將食指指尖按在他的手腕內側然後等著。
他看見她的臉色開始變化,從悲痛煩亂到困惑,然後變成驚恐。她鬆開他的手,站起身往後退避開,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瞪得又黑又大。「你是什麼東西?」
賽門感覺好難過。「我說過了,我是吸血鬼。」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是賽門。」她全身顫抖。「什麼樣的活東西會沒有脈搏?你是什麼怪物?你把我的孩子怎麼了?」
「我是賽門──」他朝母親走近一步。
她尖叫起來。他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尖叫,也不希望再聽見一次。那個聲音太可怕了。
「別碰我。」她的聲音無法連續。「別靠近我。」她開始低聲唸著。「我要稱頌你,我的主,請聽我祈禱……」
她在禱告,賽門心頭一驚。她被他嚇得開始祈禱要他走開,要把他趕走。更糟的是他可以感覺到,她唸到上帝之名使他的胃部緊抽,喉頭發痛。
她祈濤是對的,他想著,而且從心底感到難過。他受到詛咒,不屬於這個世界。什麼樣的活東西會沒有脈搏?
「媽,」他低聲說道,「媽,別這樣。」
她看著他,眼睛圓睜,嘴唇仍然在動。
「媽,妳不需要這樣慌張。」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發自遙遠的地方,輕柔而充滿安撫意味,像是陌生人的聲音。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母親,像貓捉老鼠一樣捕捉住她的目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妳在客廳的椅子上睡著了。妳做了一場噩夢,夢見我回家告訴妳我是吸血鬼。但那是很瘋狂的夢,從來沒有那種事。」
她停止祈襪,眨著眼睛。「我在做夢。」她重複道。
「一場噩夢。」賽門說道。他朝她走近,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沒有縮開,頭往下垂,像一個累壞的小孩。「只是一場夢。妳沒有在我的房間裡發現任何東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妳只是在睡覺,如此而已。」
他拉起她的手。她讓他牽著她走進客廳,將她帶到扶手椅前坐下。他為她蓋上一張毯子,她微笑著閉上眼睛。
他走回廚房,迅速而倒落地將那些瓶子與血袋掃進一個垃圾袋裡,將袋口繫緊,帶回自己的房間。他將染血的夾克換下,穿上一件新的,然後將一些東西迅速丟進一個行李袋內,把電燈關上,走出房間,將門在身後帶上。
他經過客廳時,他母親已經睡著了。他伸手輕輕摸一下她的手。
「我要離開幾天,」他低聲說道,「但妳不會擔心,不會等我回來。妳以為我去參加校外旅行了。沒有必要打電話,什麼問題都沒有。」
他將手收回。在微暗的光線中,他母親跟他印象中的模樣比起來既老卻又更年輕。她像一個小孩子蜷縮在毯子底下,但臉上新增了他不記得曾見過的皺紋。
「媽。」他細聲說道。
他碰一下她的手,她動了一下。他不想把她吵醒,於是縮回手指,無聲地走到門口,抓起桌上的鑰匙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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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院」裡非常安靜。這裡近來總是很安靜。傑斯整晚都讓窗戶開著,這樣他可以聽見外面的車輛來往,以及約克大街上偶爾傳來的救護車警笛聲。他也可以聽見凡人聽不見的聲音,那些聲音劃破夜空,進入他的夢中──吸血鬼的飛行摩托車排氣聲、仙靈的振翅聲,還有滿月時遠處的狼嗥聲。
今晚只是半月,照進來的光線只夠他躺在床上看信。他身前擺著他父親的銀盒子,盒蓋開著,他在翻看裡面的東西。盒裡有一根他父親的符杖,一把銀柄狩獵匕首,柄上刻著SWH的字母,還有──傑斯最感興趣的──一疊信。
這六個星期來,他一直在每天晚上利用時間看一兩封信,想了解他的生父。一幅圖像開始緩慢浮現,畫面中是一個思慮周密的年輕人,受到父母的積極激勵,他們深受華倫泰吸引,也想給兒子一個有傑出表現的機會。即使在離婚後,他仍一直寫信給阿瑪提絲,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提過。在這些信上,他對華倫泰的覺醒以及對「圓環會」的厭惡,不過他很少提到傑斯的母親席琳。這也有道理──阿瑪提絲當然不會想聽到替補自己的人──然而傑斯不禁有一點恨自己的父親。如果他不喜歡傑斯的母親,又為什麼要娶她呢?如果他那麼討厭「圓環會」,為什麼不離開呢?華倫泰是一個瘋子,但至少還有原則。
不過,話又說回來,傑斯感覺更糟的是,跟生父比起來,他竟然比較喜歡華倫泰。這使他變成什麼樣的人了?
敲門聲使他從自責的想法中恢復過來。他起身去應門,以為是伊莎貝想借東西或者抱怨什麼。
但不是伊莎貝,是克萊莉。
她穿的並不是平常的裝扮,而是一件黑色低領短上衣,配上一件白襯衫在腰間鬆鬆繫著,前襟敞開,裙子短得讓大腿中央的曲線都露了出來。鮮紅的頭髮紮成辮子,鬆散的捲曲髮絲貼在額旁,彷彿剛才外面在下小雨。她看見他就露出笑容,揚起雙眉,跟綠眼睛周圍的睫毛同樣是紅銅色。「你不讓我進去嗎?」
他左右看看廊道,沒有別人,謝天謝地。他抓住克萊莉的手臂,將她拉進房間後關上門。然後他靠著門說:「妳來做什麼?沒有出事吧?」
「沒事。」她踢掉鞋子,在床緣坐下。她身子往後靠,頭枕在雙手上,裙邊往上捲起,露出更多大腿,這讓傑斯全然無法專心思考。「我想你,而且媽媽跟路克都在睡覺。他們不會注意到我不在。」
「妳不應該來這裡。」這句話說起來像在呻吟。他討厭這麼說,但又知道需要說出來,原因是什麼她並不知道,他也希望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好吧,如果你希望我走,我就走。」她站起身,眼睛綠得發亮。她朝他走近一步。「但我那麼遠跑來,你至少可以跟我吻別。」
他伸手將她拉過來吻著。有些事情你必須做,即使是個壞主意。她像軟絲般倒在他的懷裡,他的雙手撫摩著她的頭髮,手指伸進去將她的辮子解開,他喜歡她的頭髮披散到肩膀上。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想這麼做,但當時他認為這個想法太瘋狂而打消,因為她是蒙迪,是陌生人,他沒有理由想要她。後來他在溫室裡與她初吻,簡直使他快發狂了。他們下樓時被賽門攔住,當時他從來沒有那麼想殺一個人,不過憑理智也知道賽門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他當時的感覺跟理智毫無關係,而且想像著她離開他去找賽門的情景時,那種念頭令他自己都覺得噁心與害怕,強烈得遠超過任何惡魘的影響。
後來,華倫泰又告訴他們說他們是兄妹,傑斯才發現原來還會有比克萊莉投入別人懷抱更可怕的事──就是知道他對她的愛違反天理,生命中看似最純潔、最無辜的事情竟然污穢得無法救贖。他還記得父親說過,天使墮落時感覺極度痛苦,因為他們曾見過上帝之面,以後再也無法見到了。而他當時認為自己知道他們的感覺。
那結果並未使他對她的渴望程度減低,只是使之變成折磨。有時候那種折磨的暗影會在他們相吻時由記憶中閃現,就如同此時此刻,令他將她緊緊抱住。她發出驚訝的聲音,但是並沒有抗議,即使他將她抱到床上時也沒有說話。
他們一起躺在床上,壓到了一些信,傑斯將盒子往旁邊推開騰出空間。他的心臟緊貼著肋間狂跳。他們以前從未這樣躺在床上,不盡然這樣。在伊德瑞斯有一天晚上共眠,但幾乎沒有相觸。喬瑟琳一直很小心,不讓他們在任一人的居處過夜。傑斯猜她並不喜歡他,而他也不能怪她。他也懷疑自己如果是她,他應該也不會喜歡自己。
「我愛你。」克萊莉細聲說道。她將他的襯衫脫下,指尖摸著他背部的疤痕,以及他肩膀上跟她同樣的星形疤痕,那是他倆共有的天使印記。「我永遠都不要失去你。」
他一手往下移,將她襯衫衣角的結解開,另一隻手壓緊床墊,摸到冷硬的金屬匕首,大概是剛才從盒子裡掉出來的。「永遠不會有那種事的。」
她用晶亮雙眸望著他。「你怎麼能那麼確定?」
他的手握緊刀柄將它拿起來,月光由窗口透進來,照在刀刃上。「我確定。」他說道,然後將匕首刺下,刀刃像割紙般劃破她的皮膚,她的嘴驚愕地張開,鮮血從她的白襯衫前面滲出,他想著,老天,別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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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噩夢中驚醒,就像穿破窗戶玻璃。即使在傑斯驚坐起身喘氣時,如剃刀般的碎屑彷彿仍劃過傑斯。他翻身下床,本能地想要跑開,雙手與膝蓋撞到石頭地板上。冷空氣從窗口穿進來使他打一個顫,但也把殘留的夢境掃清了。
他低頭瞪著自己的手,上面沒有血。床上亂七八糟,床單與毯子被他在輾轉反側之間纏成一團,但放著他父親遺物的盒子仍在小桌上,那是他在睡前放在上面的。
頭幾次他做噩夢時,醒來都會嘔吐。如今他都很小心,在睡前幾小時不吃東西,結果他的身體開始報復,以陣陣噁心痙攣與發燒取而代之。此刻就有一陣痙攣發作,他縮成一團,喘著氣乾嘔至痙犖過去。
等痙攣結束後,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石地板上,渾身冷汗,襯衫黏在皮膚上,他懷疑,而且不是胡思亂想的,是否這種噩夢到頭來會害死他。他曾試過各種方法防止──吃安眠藥與喝藥水,用睡眠符印與鎮靜駱療符印,沒有一樣有效。噩夢仍然像毒藥溜進他的腦子裡,他完全沒有辦法抵擋。
即使在醒的時候,他也發覺自己很難直視克萊莉。別人從來做不到,她卻似乎總能夠看穿他,他只能想像如果她知道他夢見什麼,她會怎麼想。他翻身側躺,瞪著床頭几上的盒子,上面反映著月光。他想起華倫泰。華倫泰將自己唯一愛過的女人關起來折磨,還教兒子──兩個兒子──說愛一樣東西就是要徹底摧毀它。
心緒狂亂的他一再對自己說著話,這已變成了一種吟唱,而且就跟所有吟唱一樣,其中的字已經開始失去個別的意義。
我不是華倫泰。我不想要像他。我不會像他。我不會的。
他看見賽巴斯欽──實際上是強納森──算是他的哥哥吧,披著銀白色頭髮咧嘴對他笑,黑眼珠裡閃著殘酷的歡愉神情。他又看見自己的刀子刺進強納森的身體再拔出來,強納森頹然倒落下面的河裡,鮮血與河邊的蘧葦及雜草混在一起。
我不像華倫泰。
他並不後悔殺死強納森。如果有機會,他還會再殺一次。
我不想要像他一樣。
當然殺人並不是正常的事──殺死同父兄弟──而且心中無感。
我不會像他。
但父親曾經教他說,無情地殺人是一種美德,而或許你永遠都無法忘記父母的教誨。不管你有多想忘記。
我不會像他一樣。
或許是本性難移。
我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