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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紐約市天使

  「到了。」莫玲對賽門說道。

  她站在人行道的中央,看著一棟高瓷的玻璃與石造大樓,顯然要設計成仿豪華的公寓的樣子,就像二次大戰前曼哈頓上東城區所建的那種,但是其中的現代意味卻露了餡──挑高的玻璃帷幕窗,未染銅綠的黃銅屋頂,垂掛在大樓前方的旗幔上面寫著「豪華公寓七五〇〇〇元起」。顯然如果買下一間,從十二月開始,你就能使用屋頂花園、健身中心、溫水游泳池,以及二十四小時門房服務。目前這裡仍在施工,周圍的鷹架上釘著「請勿進入:私人產業」的牌子。

  賽門看看莫玲,她似乎很快就習慣了當吸血鬼。他們剛才跑過皇后區大橋再沿著第二大街跑到這裡,她的白拖鞋已經壞了,但她始終未曾慢下來,而且似乎也不驚訝自己都不會累。她抬頭仰望這棟建築,露出快樂的表情,小臉綻放的光采只能讓賽門猜測是表示期待。

  「這個地方沒有開放,」他說道,心知自己說的是很明顯的事實,「莫玲──」

  「噓。」她伸出小手去抓鷹架角落上的一塊告示牌,隨著塑膠板扯破以及指甲斷裂的聲音,那塊牌子跟著脫落,有些碎片掉在賽門的腳邊。莫玲將塑膠板拋開,咧嘴笑看自己弄出來的一個洞。

  一個老人從旁邊經過,手裡牽著一隻穿方格夾克的小捲毛狗,他停步瞪著他們。「你應該讓妹妹穿一件外套,」他對賽門說道,「像她那麼瘦,在這種天氣會凍壞的。」

  賽門來不及回答,莫玲就轉頭對那個人猙獰一笑,露出全部牙齒,包括尖銳的獠牙。「我不是他妹妹。」她由齒縫間嘶聲說道。

  那個人臉色刷白,抱起狗匆匆走開了。

  賽門對莫玲搖著頭,「妳不必那樣子。」

  她的獠牙刺破下唇,賽門也常這樣,後來才習慣了。一縷血流到她的下巴上。「別告訴我該怎麼做。」她急躁地說道,但獠牙已經收了回去。她像小孩似地用手背將下巴上的血抹掉,然後轉回頭看她剛才弄出來的缺口。「來吧。」

  她鑽了進去,他也跟著進去。他們經過顯然是建築工人丟棄廢物之處,散落著壞掉的工具、碎確、破塑膠袋與汽水罐。莫玲撩起裙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間,臉上露出嫌惡之色。她跳過一條窄溝,然後走上一道破石階,賽門跟在後面。

  石階通往兩扇已經敞開的玻璃門,裡面是一座華麗的大理石大廳,天花板上有一盞沒有點亮的大型吊燈,也沒有光線可以反映上面的水晶墜子。這裡面很暗,人類肉眼應該看不見什麼。大廳裡面擺了一張給門房用的大理石桌子,一面邊緣鍍金的鏡子下方有一張貴妃椅,大廳兩邊都有電梯。莫玲按一下電梯鈕,令賽門訝異的是按鈕燈居然亮起來。

  他問:「我們要去哪裡?」

  電梯砰地一聲打開,莫玲走進去,賽門隨後。電梯按鈕板是金色與紅色的,牆壁都是霧面鏡子。「上去。」她按一下到屋頂的鈕,然後咯咯笑著,「上天堂。」她說道,電梯門就關了起來。

  ❖

  「我找不到賽門。」

  鐵工廠內,伊莎貝本來一直靠在柱子上拚命不讓自己擔心,這時抬起頭,發現喬登在俯看她。他真是高得沒有道理,她想著,一定至少有六呎高。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原認為他那一頭凌亂的黑髮與綠眼睛很迷人,但現在知道他是梅雅的前男友,她就堅決地將他在心裡歸入不可觸碰的男孩區塊。

  「呃,我沒看見他,」她說道,「我以為你應該是他的監護者。」

  「他跟我說他馬上回來,但那已經是四十分鐘以前的事了。我以為他是去洗手間。」

  「你是什麼樣的監護者?你不是應該跟他一起去洗手間嗎?」伊莎貝問道。

  喬登神情駭然。「男生,」他說道,「是不會跟其他男生一起去廁所的。」

  伊莎貝嘆一口氣。「遲發性同性戀驚慌症每次都會找上你。」她說道,「走吧,我們去找他。」

  他們在場內繞巡著,在賓客之間穿梭。亞歷克陰鬱地獨坐一桌,手中玩弄著一個空香檳酒杯。「沒有,我沒有看見他,」他回答著他們的問題,「不過我承認我並沒有專心看。」

  「好吧,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找,」伊莎貝說道,「讓你除了神情悲慘之外,還有一點事情做。」

  亞歷克聳聳肩,就加入了他們。他們決定分散開來,分頭搜尋會場。亞歷克往樓上搜尋迴廊與二樓,喬登到外面搜尋陽台與入口,伊莎貝則搜尋派對場內。她正在考慮如果往桌子底下看的話會不會顯得太荒謬時,梅雅來到她身後。「一切都還好吧?」她問道。她抬頭看亞歷克,又朝喬登走的方向望過去。「我一看就知道這是搜尋陣勢。你們在找什麼?有什麼麻煩嗎?」

  伊莎貝把賽門的狀況告訴她。

  「我半個小時之前還跟他講過話。」

  「喬登也是,但他現在不見了。由於近來一直有人想殺他……」

  梅雅將酒杯放到桌上。「我幫你們找。」

  「妳不需要這麼做,我知道妳現在並不是特別喜歡賽門──」

  「那不表示如果他有麻煩我也不想幫忙。」梅雅說道,彷彿伊莎貝講得很荒課,「喬登不是應該看著他嗎?」

  伊莎貝雙手一攤。「是呀,但顯然男生不會跟著其他男生一起上廁所之類的。他講得沒什麼道理。」

  「男生從來不講道理。」梅雅說著,就跟她走開。

  她們在人群間穿梭,不過伊莎貝已經相當確定她們不會找到賽門。她的胃裡有一小塊地方感覺冰冷,而且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冷。等他們回到原來桌位前集合時,她已經感覺像喝下一大杯冰水。

  她說:「他不在這裡。」

  喬登咒一聲,然後愧疚地瞪著梅雅,「很抱歉。」

  「這不是好藉口,」她說道,「那麼下一步怎麼辦?有沒有人打過電話給他?」

  「直接轉到語音信箱。」喬登說道。

  「有誰有什麼概念他可能會去哪裡?」亞歷克問道。

  「最好的假設是,或許他回公寓那裡去了;」喬登說道,「最壞的就是,那些在追他的人終於找到他了。」

  「什麼人在做什麼?」亞歷克神情困惑。伊莎貝把賽門的事情告訴過梅雅,但是還沒有機會告訴哥哥。

  「我要回公寓去找他,」喬登說道,「如果他在就很好;如果不在,我還是應該從那裡著手。他們知道他住在哪裡,曾經在那裡塞紙條傳話給我們。說不定現在又有什麼紙條。」他的口氣不像抱著很大希望。

  伊莎貝立即做出決定,「我跟你去。」

  「妳不必──」

  「我必須去。是我叫賽門今天晚上一定要來,所以我有責任。再說,我在這個派對上實在感覺很無聊。」

  「對呀,」亞歷克說道,想到能離開這裡不禁露出寬慰的神情,「我也是。我們三個人都去看看有什麼辦法。」

  「你們三個人?」梅雅問道,口氣微帶怒意。

  「妳想跟我們一起去,梅雅?」問話的是喬登。伊莎貝神色一僵,不確定梅雅對前男友直接跟她講話會怎麼反應。只見梅雅嘴巴微微一抿,然後有一瞬間對喬登瞄了一眼──看起來不像充滿恨意,而是若有所思。

  「這是為了賽門。」她終於說道,彷彿這一句話就決定了一切,「我去拿外套。」

  ❖

  電梯門打開,迎面是一片幢幢黑影。莫玲又是尖聲咯咯笑著舞入黑暗之中,賽門嘆一口氣,跟著走了出去。

  他們站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大理石大房間內,沒有燈光,但電梯左邊的牆上有一道高聳的雙扇玻璃門。賽門隔著門可以看見外面平坦的屋頂,以及上方夜空中的點點微弱星光。

  強風再度吹起。他跟著莫玲走出門,來到冷風陣陣的外面,衣服拍打著她的身體,宛如飛蛾迎風撲翅。這座屋頂花園確實如廣告所形容的那麼高雅:六角形石磚鋪成平滑的地板,玻璃框底下開著鮮花,還有仔細修剪成怪物與動物的樹籬。他們順著步道走,沿著步道鑲有亮晶晶的小燈飾,周圍都是高聳的鋼鐵與玻璃帷幕公寓大樓,窗戶透著電燈的光亮。

  步道盡頭是一段高斜的階梯,上方是一塊寬敞的平台,三面是花園的高牆。這裡顯然是供作以後的住戶聯誼場所,中央有一塊水泥台,賽門猜大概是放烤肉架用的。這個區塊周圍是一圈修剪整齊的玫瑰花叢,到六月就應該會盛開,就像牆上光禿禿的格子架一樣,以後就會覆滿綠葉。這裡日後終將成為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在豪華的上東區的一座空中花園,你可以躺在長椅上休息,下方的東河裡閃爍著落日餘暉,整座城市都在你眼前伸展開來,宛如一片晶亮的拼圖。

  只不過,石磚地板上髒兮兮的,灑著某種黑黑黏黏的液體,以及用黑液畫出的兩道黑圈,黑圈之間茁滿符印。賽門雖然不是闇影獵人,卻已經見過夠多亞衲人的符印,認得出哪些是出於「灰書」。而這些符印不是,它們著起來邪惡又錯誤,像是用一種不熟悉的文字胡亂寫成的咒語。

  那個水泥台就在圓圈的中央,上面放著一個大的方形物體,披覆著黑布,形狀有點像棺材。水泥台底的周邊還有更多符印。如果賽門的血液還在流動的話,此時一定會變得冰冷無比。

  莫玲雙手一拍。「噢,」她用妖精似的聲音說道,「好漂亮。」

  「漂亮?」賽門快速看一下水泥台上的東西,「莫玲,這是在搞什麼──」

  「妳終於把他帶來了。」一個女人說道,語氣很有教養、很有力,也──很熟悉。賽門轉過身,身後的步道上站著一個高䠷女人。她身材修長,留黑色短髮,穿著黑色長外套,繫著腰帶,彷如四〇年代間諜電影中的危險美女。「莫玲,謝謝妳。」她繼續說道。她的臉型堅強美麗,稜角分明,顴骨高聳,配上黑色的大眼睛。「妳做得非常好。妳可以離開了。」她將目光轉向賽門。「賽門‧路易斯,」她說道,「謝謝你過來。」

  她一說出他的名字,他就認出她了。上次他見到她時,她是在中音酒館外的大雨中。「妳,我記得妳。妳給了我一張名片,樂團公關。哇,妳一定是真的很想為我的樂團宣傳。我根本沒想到我們有那麼好。」

  「別諷刺了,」那個女人說道,「沒有什麼意義。」她斜瞄一眼。「莫玲,妳可以離開了。」這次她的語氣很堅定,本來在旁邊像幽靈般晃蕩的莫玲細聲叫一下,就往他們剛才出來的方向跑走了。他看著她消失在通往電梯的門口,幾乎有點遺憾她這樣就走了。莫玲並不是很好的同伴,但是沒有她在旁邊,他感覺非常孤單。不管這個陌生女人是誰,她散發著很明顯的黑暗力量氛圍,他上次「醉血」時並沒有注意到。

  「你可讓我花了一番工夫,賽門。」她說道,此刻她的聲音又發自另外一個方向,在幾呎之外。賽門一轉身,看見她站在圓圈中央的水泥台旁邊。風將月亮旁邊的雲快速吹過,在她的臉上投下移動的暗影。由於他站在階梯底,必須拉長脖子仰望她。「我以為要抓你很容易,只是應付一個很簡單的吸血鬼,才剛變身的一個。即使是一個晝行者,我從前也不是沒見過,不過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沒錯,」她補上一句,賽門的目光令她一笑,「我比外表看起來老。」

  「妳看起來相當老。」

  她不理會他的侮辱。「我派最好的手下去找你,結果只有一個回來,還胡說八道什麼神火與上帝之怒的故事。他在那之後對我也沒什麼用處了,我得把他處理掉。那實在很讓人生氣。後來我決定應該自己去應付你,就跟著你去你那個愚蠢的演唱會,然後我跟你講話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的『記號』。我認識該隱本人,自然對它的形狀再熟悉不過。」

  「認識該隱本人?」賽門搖著頭,「妳不可能希望我會相信。」

  「信不信由你,」她說道,「在我沒什麼不同。我比你們這種人的夢還古老,小男孩。我走過伊甸園裡的小徑,我比夏娃還早認識亞當。我是他的第一個妻子,但我不願意服從他,上帝就把我趕出來,又給亞當找了一個新妻子,以他自己的身體做出來的,她就會永遠服從他。」她淡淡一笑,「我有許多名字,但你可以叫我莉莉絲,所有惡魔的始祖。」

  聽到這裡,賽門本來幾個月都不知寒冷的,竟突然發起抖來。他以前聽說過莉莉絲這個名字,不記得是從哪裡聽到的,但是知道這個名字與黑暗有關,與邪惡及可怕的事情都有關。

  「你的『記號』給我一個難題,」莉莉絲說道,「我需要你,你要知道,晝行者。你的生命力──你的血,但我不能逼迫你或者傷害你。」

  她說得好像需要他的血是最天經地義的事。

  「妳──喝血?」賽門問道。他感覺最陶陶的,彷彿困在一個奇怪的夢境中。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的。

  她笑起來。「血不是惡魔的食物,儍孩子。我要你的血不是給我自己用。」她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走近一點。」

  賽門搖頭,「我不要走進那個圈子裡。」

  她聳聳肩,「那麼,好吧,我本來只是想讓你看清楚一點而已。」她輕輕晃一下手指,幾乎是很不經意地,動作像是把一片窗簾掀一下。他們倆之間那個棺材似的東西上面的黑布消失了。

  賽門瞪著露出來的東西。他對棺木的形狀沒有猜錯,那是一個大玻璃箱,長寬正好容得下一個人躺進去。一個玻璃棺材,他想著,就像白雪公主的那種。但現在這個不是童話故事,棺材裡面裝著雲霧狀液體,漂浮在其中的──腰部以上赤裸,淡金色的頭髮像海草般在他身邊飄盪──是賽巴斯欽。

  ❖

  喬登的公寓門口沒有人塞紙條,門上或者踏墊底下都沒有,屋子裡乍看之下也沒看到什麼明顯的東西。亞歷克守在樓下,梅雅與喬登在客廳搜索賽門的背包,伊莎貝則站在賽門的房門口,默默看著他這幾天所睡之處。這房間裡面好空──光禿禿的四壁,什麼裝飾都沒有,光禿禿的地板上擺著一個蒲團椅,腳邊疊著一張白毯子,還有一扇能俯瞰B大街的小窗。

  她幾乎可以聽見這座城市──她從小生長的城市,各種噪音一直包圍著她。她發覺安靜的伊德瑞斯簡直是外星世界,沒有車喇叭聲、人的叫喊聲、救護車警笛聲,以及紐約市即使在深夜都幾乎從不停息的音樂聲。但是此刻站在這裡看著賽門的小房間,她卻想著這些噪音聽起來好寂寞、好遙遠,也想著他夜裡獨自躺在這裡瞪著天花板的時候是否也很寂寞。

  但是話說回來,她也沒有見過他在家裡的房間,想像中應該是掛滿樂團海報,還有冠軍獎座、遊戲盒、樂器與書籍──一般生活中的各種亂七八糟雜物。她從未要求去看看,他也從未建議她去。她一直很怕見他母親,怕做任何可能暗示她所不願承諾的事。但是現在看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感覺著周邊城市的喧囂,她不由為賽門感到一絲懼意──也夾雜著同等程度的後悔。

  她轉身要走回客廳,但聽見客廳傳來的低語時隨即停步。她認出梅雅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在生氣,這倒令她驚訝,她以為梅雅似乎應該痛恨喬登才是。

  「沒什麼,」梅雅在說著,「幾把鑰匙,一堆紙上面寫著遊戲的分數。」伊莎貝由門口傾身望過去,看見梅雅站在廚房櫃檯的一邊,手在掏著賽門的拉鍊背包。喬登站在櫃檯的另一邊看著她。看著她,伊莎貝想著,而不是看著她在做什麼──就像男孩看著迷戀的女孩時注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我來檢查他的皮夾。」

  喬登這時已經換下正式服裝,穿上了牛仔褲與皮夾克。他皺眉說:「奇怪他會把它留下來。我能看看嗎?」他在櫃檯上方伸出手。

  梅雅身體一縮,動作太快而讓皮夾掉了下來,手也連忙抽開。

  「我不是……」喬登緩緩將手收回,「對不起。」

  梅雅深吸一口氣。「聽著,」她說道,「我跟賽門說過,我知道你並不是有意害我變身。我知道你當時不曉得自己怎麼了。我記得當時的情形,記得自己很害怕。」

  喬登非常小心地將雙手慢慢放到櫃檯上。那樣子很怪異,伊莎貝想著,個子這麼高的一個人拚命想讓自己顯得無害又微小。「我當初應該陪在妳旁邊的。」

  「但是督護不讓你去找我。」梅雅說道,「我們就面對事實吧,你對狼人一無所知,我們可能會變成像兩個蒙著眼的人繞圈子摸索。或許你最好不在場,那讓我得以跑去向別人求助,向狼人族群求助。」

  「一開始的時候我希望魯波斯督護會把妳也吸收進去,」他細聲說道,「那樣我就能再見到妳。後來我發覺那種想法很自私,我應該希望的是自己沒有把疾病傳給妳。我知道那種機率是各半,我以為妳可能會運氣比較好。」

  「嗯,結果不然。」她就事論事地說道,「這麼些年來,我在腦子裡已經把你想成一種怪物,我以為你對我下手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為你是在報復我跟那個男孩接吻,所以我恨你。恨你比較容易,讓我有一個可以責怪的對象。」

  「妳是應該怪我,」他說道,「是我的錯。」

  她的手指模索著櫃檯邊緣,眼睛迴避著他,「我是怪你,但是……不像以前那樣了。」

  喬登舉起手用力抓著自己的頭髮,「我沒有一天不想到自己對妳做的事。我咬了妳,害妳變身,讓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攻擊了妳,傷害了妳,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

  梅雅的眼中閃著淚光,「別這麼說,那是沒有用的。你以為會有用嗎?」

  伊莎貝大聲清一下嗓子,走進了客廳,「怎麼樣,你們有沒有找到什麼?」

  梅雅轉開頭,眼睛快速眨著。喬登垂下雙手,說道:「沒什麼,我們只是翻翻他的皮夾而已。」他拿起梅雅丟下的皮夾。「這裡。」他將它丟給伊莎貝。

  她接過之後打開。學生證,紐約州非駕駛人身分證,一般放信用卡的地方則塞了一個吉他弦撥片,一張十元鈔票,一張收據。有一樣東西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張名片,隨意插在一張賽門與克萊莉的照片後面,就是那種在廉價超市拍的快照,兩人都咧嘴笑著。

  伊莎貝拿出名片看著,上面有一個吉他飄浮在雲上的抽象圖案,下方是一個名字。

  薩翠娜‧肯達爾。樂團公關。下面有電話號碼,以及一個上東區的地址。伊莎貝皺起眉頭,牽動了腦海深處的一個記憶。

  伊莎貝將名片舉起來給喬登與梅雅看,他們兩人正拚命努力不要看對方。「你們覺得這個怎麼樣?」

  他們還沒有回答,公寓門開了,亞歷克皺眉走進來。「你們有沒有找到什麼?我在下面站了三十分鐘,一點危險的影子都沒有。除非你們把紐約大學的學生在前面台階上吐起來算進去的話。」

  「這裡,」伊莎貝說著,將名片遞給哥哥,「你看這個,會不會覺得有點奇怪?」

  「妳是指除了竟然有樂團公關對路易斯的破音樂感興趣之外?」亞歷克問道。他用兩根修長手指夾著名片,眉間現出三條線,「薩翠娜?」

  「這個名字有什麼意思嗎?」梅雅問道。她的眼睛仍紅紅的,但聲音已經平穩下來。

  「薩翠娜是莉莉絲的第十七個名字,她是惡魔之母,巫師就是因為她才被稱為『莉莉絲之子』。」亞歷克說道,「因為她生下惡魔,它們又製造出巫師一族。」

  「你把十七個名字都記在腦子裡?」喬登語帶懷疑。

  亞歷克冷冷瞪他一眼,「你又是誰?」

  「噢,閉嘴,亞歷克。」伊莎貝說道,她從未對亞歷克用這種語氣說話,「聽著,並不是我們每個人都像你能夠記住無聊的小事。我想你不會記得莉莉絲的其他名字吧?」

  亞歷克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脫口就說了出來:「薩翠娜,莉莉絲,伊塔,卡麗,巴特娜,塔爾托──」

  「塔爾托!」伊莎貝喊道,「這就是了。我就知道我記得什麼事,我就知道其中有關聯!」她連忙把塔爾托教會的事情告訴他們,說克萊莉在那裡發現什麼,以及那裡跟貝絲以色列醫院半惡魔死嬰的關係。

  「我希望妳早點告訴我這件事,」亞歷克說道,「沒錯,塔爾托是莉莉絲的另外一個名字,而且莉莉絲一直都跟嬰兒有關係。她是亞當的第一任妻子,但是她不想服從亞當或者上帝,所以就逃離伊甸園。不過上帝因為她不願服從而詛咒她──她生的所有孩子都會死。傳說她一再嘗試生孩子,但都是死胎。最後她發誓要報復上帝,要殺死人類的嬰兒或者讓他們病弱。你們可以說她是死嬰魔神。」

  「但你說她是惡魔之母。」梅雅說道。

  「她能夠創造出惡魔,方法是將她的血灑在地球上一個叫做依冬的地方,」亞歷克說道,「因為它們是在她對上帝及人類的懷恨之下出生,所以就變成惡魔。」發現他們都在瞪著他,他聳聳肩,「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所有故事都是真的。」伊莎貝說道。這是她從小就相信的一個教條,所有闇影獵人都相信。沒有一個宗教,沒有一件事實──也沒有一個神話,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你也知道的,亞歷克。」

  「我還知道另外一件事,」亞歷克說道,同時將名片還給她,「這上面的電話號碼與地址都是胡說八道,不可能是真的。」

  「或許,」伊莎貝說著,將名片塞到口袋裡,「但我們沒有別的地方著手,所以就從那裡開始吧。」

  ❖

  賽門只能呆瞪著。那個棺材裡漂浮的人體──賽巴斯欽──看起來不像活人,至少沒有呼吸,但顯然也不是典正的死屍。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如果他真的死了,賽門相當確定,樣子看起來會比這個可怕得多。他的身體非常白,有如大理石,只有一隻手綁著繃帶,其他部分都沒有什麼傷痕。他像是在睡覺,眼睛緊閉,雙臂鬆弛地漂在身側。只不過他胸膛並沒有起伏,顯示有某方面非常不對勁。

  「但是,」賽門說道,心知自己聽起來很沒有道理,「他已經死了。傑斯殺死了他。」

  莉莉絲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撫著棺材的玻璃。「強納森。」她說道,賽門想起來這才是他的名字。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柔和的奇異成分,彷彿在哄小孩子,「他真漂亮,不是嗎?」

  「嗯。」賽門嫌惡地看著棺材裡的那個東西──那個男孩殺死了九歲的麥克斯‧萊特伍。那個怪物殺死了霍奇,還想把他們全都殺死。「說實在,不是我喜歡的一型。」

  「強納森是獨一無二的,」她說道,「在我所知道的闇影獵人中,只有他是半個大惡魔,因而使他的力量非常強大。」

  「他死了。」賽門說道。不知怎麼的,他感覺搞清楚這一點很重要,儘管莉莉絲似乎不甚明瞭。

  莉莉絲低頭皺眉看著賽巴斯欽。「確實,傑斯‧萊特伍溜到他背後偷襲,刺穿他的心臟。」

  「妳怎麼──」

  「我也在伊德瑞斯,」莉莉絲說道,「華倫泰為惡魔世界打開門時,我就進去了,不是要打他那場愚蠢的戰爭,只是好奇。那個華倫泰竟然如此傲慢──」她住口不言,聳了聳肩,「當然啦,天堂還是懲罰了他。我看到了他準備的犧牲品,也看見天使升起來處死他。我看見有什麼被喚了回來。我是最古老的惡魔,我知道舊法,一命換一命。我趕過去看強納森,差一點就太遲了。他的人類部分當場死亡──他的心臟停止跳動,肺停止膨脹。舊法的力簠並不夠。我當時試著把他救回來,但他已經無法挽救。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將他暫時保存起來。」

  賽門一時猜想,如果他突然跑過去會怎樣──從這個瘋狂的惡魔旁邊衝過去,然後由樓頂跳下去。他不能受到其他生物傷害,因為有這個「記號」的影響,但他懷疑它的效力能夠不讓他受到地面傷害。然而,他是吸血鬼,如果他從四十層高樓落下,摔得粉身碎骨,他還會復元嗎?他緊張地呑嚥著喉嚨,發現莉莉絲在帶著笑意看他。

  「你不想知道,」她用冰冷卻充滿誘惑性的聲音說道,「我所謂的暫時是指什麼嗎?」他還來不及回答,她的身體往前傾,雙肘撐著棺材。「我想你知道亞衲人是怎麼來的故事吧?拉賽爾天使是怎樣用他的血與人類的血混合,然後給一個人喝,那個人就成為第一個亞衲人?」

  「我聽說過。」

  「事實上,天使是創造出一種新生物。而現在的強納森,也就是一種新生物的誕生。一如當初的闇影獵人強納森帶領第一批闇影獵人,這個強納森也將帶領我所要創造的新種族。」

  「妳要創造的新種族──」賽門舉起雙手,「妳知道怎樣,如果妳想用一個死人來開創新種族,請便。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現在是死的,但不一定永遠都這樣。」莉莉絲的聲音冷冷的不帶感情。「當然,有一種異世界人的血可以提供一種可能性,也就說是,復活的可能性。」

  「吸血鬼,」賽門說道,「妳要把賽巴斯欽變成吸血鬼?」

  「他的名字是強納森。」她的語氣銳利,「沒錯,在某方面而言,我要你咬他,喝他的血,然後把你的血給他做交換──」

  「我不要。」

  「你這麼確定嗎?」

  「這個世界沒有賽巴斯欽──」賽門故意用這個名字,「比有他的世界好得多。我不願意那麼做。」賽門心中的怒氣迅速湧起,「反正,就算我想做也不行,他已經死了。吸血鬼不能讓死人復生,妳應該知道的,如果妳知道那麼多事的話。靈魂一旦離開身體,就怎麼樣都不能挽回一個人。謝啦。」

  莉莉絲俯視著他。「你真的不知道,是嗎?」她說道,「克萊莉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賽門受不了了,「從來沒告訴我什麼?」

  她咯咯笑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命換一命。必須有秩序,才能防止混亂。如果有一個生命接受光明,就有一個生命要接受黑暗。」

  「我實在,」賽門刻意慢呑呑地說道,「沒有概念妳在說什麼,而且我也不在乎。你們這些惡徒以及詭異的優生計畫開始讓我覺得厭煩,所以現在我要離開了。歡迎妳試試看用恐嚇或者傷害來阻止我,我鼓勵妳儘管試。」

  她看著他,又咯咯笑起來。「該隱再現,」她說道,「你有一點像他,跟你有同樣記號的人。他很頑固,跟你一樣死腦筋。」

  「他違背──」賽門說不出那個詞,上帝。「我只是要對付妳而已。」他轉身要走。

  「我不容你拒絕我,晝行者。」莉莉絲說道,語氣中有一種意味逼他轉回頭看,只見她靠在賽巴斯欽的棺材上。「你以為自己不會受到傷害,」她哼一聲說道,「確實,我不能對你動手。我不是儍瓜,我見過神火的力量,也不會希望燒到自己身上。我不是華倫泰,不會想跟自己不懂的東西打交道。我是惡魔,但是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惡魔,我比你所以為的更了解人性。我明白驕傲,或者權力的奢望,肉體的渴望,還有貪婪、虛榮與愛情的弱點。」

  「愛情不是弱點。」

  「噢,不是嗎?」她說道,然後望向他的身後,眼神冰冷且如冰柱般尖銳。

  他轉回頭,心裡不想看,但知道自己必須看,是什麼在他的身後。

  在步道上站著傑斯,穿著黑西裝與白襯衫。克萊莉站在他前面,仍穿著在鐵工廠派對上那件漂亮的金色洋裝,波狀紅髮已經鬆散,垂在她的肩上。她動也不動地站在傑斯的懷抱間,畫面看起來很浪漫,只不過傑斯的手裡拿著一把亮晶晶的骨柄匕首,刃尖頂在克萊莉的喉頭上。

  賽門震撼無比地瞪著傑斯。傑斯面無表情,眼中也沒有光采,似乎完全茫然。

  他非常緩慢地點點頭。

  「我把她帶來了,莉莉絲夫人,」他說道,「正如妳所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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