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后的现在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
不愿面对的真相。最吓人的恐怖片往往有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很久以前,在我的生活还像个人样时,我曾经採访过饱受精神创伤的妇女。虽然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愿面对的真相——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她仍然不时会有恐慌发作的现象。拉拉.怀策曼以前并没有幽闭恐惧症的问题,可是后来就连在我们报社偌大的办公室裡,她都会感到呼吸困难。在两次失败的访谈开场白之后(我们一直在她难以想像的伤痛的第一个问题上打转),我们只好中断访问,到另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往下谈。就这样,我在动物园裡的烈日下倾听一个年轻妇女如梦魇般的故事。「那只是小腹的一个囊肿而已,」她轻声说,后来我每次想起她在我的录音带上的沙哑声音,总会忍不住打个哆嗦。拉拉的声音和她的外表搭配得天衣无缝,宛如一个导演为这副孱弱的身体仔细挑选过的。那个创伤使她的心灵千疮百孔,细看下甚至认不出来那颗心。拉拉太瘦了,皮肤像羊皮纸一样苍白,如果她站在光亮处,阳光或许会直接穿透她的身体倾泻下来。
「我以前不知道世上会有这种事,」她摇摇头说,宛如至今仍然难以置信。这种例行性的手术,她的外科医师已经开过几千次了,她刚开始也没有什麽特别的併发症,至今都和囊肿的摘除无关。
一切就如以前无数次手术一样进行著。只不过有个差别:拉拉.怀策曼并没有失去知觉。至今没有人知道,麻醉药的剂量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她的体质异常,麻醉药对她的身体起不了作用。药剂只是瘫痪她的活动能力。拉拉一直是清醒的,却苦于说不出话来。她没办法告诉别人说她可以感觉到一切:划开她的肚皮的手术刀,伸进她身体裡撑开切口的不鏽钢撑开钳。不到一个钟头,伤口就缝起来了。她很想对医师和护士们咆哮说她痛得不得了,而他们却在手术中聊起现在在柏林很难找到一家没有外国孩子的幼稚园。算了。没有人听得到她内心的呐喊,至今仍然在她心裡震耳欲聋的呐喊。
不愿面对的真相。在手术中意识清醒、完全有痛觉、却说不出话来的病人。
在统计上,这是相当罕见的病例,在小数点后面要加好个零才能表示。只有○.○三%。机率比在大太阳底下遭到雷击还要低。这个说法至少让人安心一点,只要人们没想过还是有万分之三的可能。在满座的奥林匹克运动场裡会有三十个人。是很罕见,但不是那麽难以置信。
自从那个集眼者,那个杀死我的妻子、绑架我的儿子的男人,把我玩弄在他的股掌之间,我才真正体会到拉拉.怀策曼当时在手术檯上的感觉。她活生生地被开肠剖肚,而施打的止痛药的作用只不过像是贴在腰上的痠痛贴布而已。
我们可以试图以遮掩致命风险的统计数字来麻醉自己。总要有人为那万分之三的悲剧事件负责吧。而有时候该负责的人就是他自己。他会亲眼看到,有如在豔阳天裡遭到雷击一般,正如在十二月寒风刺骨的这一天,我总算找到集眼者绑架我儿子的藏匿处。他要我在四十五小时又七分钟内找到尤利安。如果我来晚了,就算是晚个几分钟,尤利安也会在他的地牢裡窒息而死。这就是游戏规则。既变态又不可改变。当我打开隔板踏入黑暗深处,才明白究竟是什麽东西在等著我。
最后期限终了后的七分钟。
3
「他妈的,」我身后持著手电筒的男子说。我蓦地很想转身朝他脸上狠狠揍一拳。我再也不想强忍心裡的绝望,史托亚儘管右手持著手枪,对我而言却是很管用的避雷针。在那一转瞬间,他左手裡的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金属地板上的一只箱子。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撤退,」我听到指挥官对著对讲机说。「派一支爆破小组来。这裡有不明物。」
是啊,这裡有不明物。而那不是我儿子。
我跪了下来,双手撑在一块栈板上,听到身后特勤小组的皮靴踩在铁板阶梯的达达声。
我们从汉堡船坞的一个警卫那裡得到线索,赶到这座废弃的油轮找寻尤利安。那个提前退役的傢伙的工作就是到处巡逻,免得废金属回收商把停放在乾船坞上的驳船洗劫一空。他在巡视货舱时听到一个孩子哭号的声音,于是通报他的上级。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艘废船的船腹裡瀰漫著柴油、润滑油和汗水的气味。闻起来像是灰尘、便溺和恐惧的气味。可是最骇人的是:裡头有尤利安的气味。
闻起来像是他发烫的皮肤以及湿漉漉黏在额头上的头髮的气味,那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走廊上的气味,每当他忘了时间,他总会一路从足球场跑回家赶著吃晚饭。这种十来岁的男孩特有的气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闻起来总是特别甜蜜,可是如果是别的孩子,当他们挤在一堆,例如体育课后在更衣室裡的五年级生,就会令人掩鼻。
「你听到什麽不对劲的声音吗?」身后的史托亚问我说。从金属牆壁反射在他脸上惨白的灯光使他看起来活像个幽灵似的。看得出来他澈夜未眠,憔悴凹陷的脸孔尽是忧心的皱纹和浮肿的眼袋,而我看起来大概也跟他没两样。
「这裡除了这只箱子以外什麽也没有。有可能是炸弹,一下子就会朝我们脸上飞过来。」我深深吸一口气,让空气进入鼻腔闻闻看:在恐惧和痛楚的气味之间,在这黑暗的藏匿处裡闻起来像是油漆、清洁剂和废柴油的气味之间,空气中有尤利安的气味,虽然很淡,却清晰可辨。我知道我儿子在这裡,在这艘船的货舱裡,等了他父亲四十五个小时,在一头已经杀死他母亲的禽兽的魔爪裡。他在船舱左后方一团已经纤维化的锚缆上小解。他的指甲在金属牆壁上抓出一道道刮痕,可能是在黑暗中找寻藏匿处的出口。
「好啦好啦,我往前走就是了,」我高举双手说。「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继续扯谎说。史托亚满意地点点头,接著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把手搭在我左肩上,想要对我表示他的同情。在赶到汉堡的车上,他一直跟我讲他亲戚的事。他未满周岁的小姪女,老是把「Baum」的音唸成「Bau」,虽然她已经可以很流利地发出「妈咪」的声音。
史托亚想要让我明白他也有家人,而不只是重案组组长而已,他要让我知道他可以了解我的感受。或许他真的可以体会,谁晓得呢?可是他搞错了,他以为我会因为害怕炸弹而退却。我好不容易才赶到。这裡,最后看到我儿子的地方。我总算来到梦魇的尽头。这世界我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的处境和拉拉.怀策曼如出一辙。而目睹此情此景时的惊吓则是我的麻醉剂,其强度虽然不至于使我完全丧失意识,却让我再也受不了集眼者的凶残手段。这个不愿面对的真相始终挥之不去。而和拉拉不同之处只是在于,我的这个手术彷彿永无止境。
这一切,史托亚是不会明白的,他甚至完全无法想像。他没有想到我会冷不防一矮身,用头猛撞他的下颔。一个兔起鹘落,我已经夺下他手裡的手电筒,伸脚踹中他的下腹,只见他闷哼一声跌出门外。
前后不到三秒钟,我从裡头锁上舱门,把警察都挡在外头。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4
手机萤幕显示在这底下几乎没办法收到讯号,也因此电话那头一直在捉弄我的禽兽的名字越发显眼:法兰克.拉曼。集眼者,这个名字得自于他在每个被绑架的受害者死后都剜去他们的左眼。
我按下通话键,把手机凑到耳朵旁。
「嗨,亚历,」法兰克说。他在电话以及编辑部裡已经如此和我打招呼了上千次。他的语气平淡、冷漠而实事求是。宛如我们只是报社同事,一起讨论下个钟头就要付印的共同採访的报导。彷彿他既不曾扭断我的妻子的脖子,也没有绑架我的儿子。
「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很想大声咆哮。「我拚了老命也要把你挖出来,你最好祈祷我早一点逮到你。因为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有空档思考怎麽整死你。」
可是这个不愿面对的真相不让我有时间东拉西扯,我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对著手机说一句话:「在哪裡?」
尤利安在哪裡?你把他的尸体拖到哪裡去了?
他的犯案手法还有另一个特徵,集眼者从来不会把尸体留在它们的藏匿处,而是弃置在空旷处。在类似这裡的树林裡,也摆放了一座冷冻柜。
「你迟到了,」他说。史托亚像疯子似的狂敲锁上的不鏽钢舱门,使得我几乎听不见法兰克的话。「可是我原谅你。」
「你要原谅我?」
「是啊,亚历,虽然你把所有线索都搞砸了。虽然你把你的时间浪费在追踪我上面,写了一篇篇关于我的报导,而忘了替你十一岁的儿子庆生。虽然你和其他那些把生命浪费在工作上而不肯花时间陪孩子的父亲没什麽两样,可是我发现我们很有缘分。」
有缘分。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而喘不过气来。法兰克是我的见习生。我在我服务的八卦新闻版培训他。他是我录用的,也一再向主编推荐他,因为他暴虎冯河的个性和工作干劲让我想起从前的我。我知道我非得亲手找出杀死我的家人的凶手不可,而当这一切都过去以后,这个念头迟早会把我逼疯。
「亚历,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变成敌人。我真的把你当作我的榜样。也因此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蹚这个浑水,可是你就是不听。话说回来,我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我真的很喜欢你。就算是个滥情的蠢主意吧,念在我们过去的情谊,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去救尤利安。」
救他?
在这一秒钟,我才明白为什麽人会信神。我向我认识的每个神乞求,但愿有虐待狂的法兰克不至于给我一个没有根据的希望。
「尤利安还活著?」
「没错,不过你知道的,这次情况有所不同。」
「我该怎麽做?」我试著不去理会门外的叫骂声。史托亚的援手已经到了,他威胁说如果我不马上出来,他们就要撤出船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裡。
我激动得心旌摇曳,突然搞不清楚我是否真的问了那句话,或者只是个念头而已,于是我又问了一次:「我要怎麽做,你才会放了他?」
法兰克的回答几不可闻。
「十三。十。七十一。」
「那是什麽鬼东西?」
「就一组数字啊。」
「那是做什麽用的?」
「用来打开箱子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左臂,把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正方形的货舱中间的一个东西,它就在我脚前。
木质的箱子,上头有许多失去光泽的黄铜配件,让我想起一只年代久远的珠宝盒。妮琪也有一只类似的盒子,虽然尺寸小得多,它至今仍然摆放在我们的床头柜裡,不过裡头什麽首饰都没有。那只珠宝盒圆圆胖胖的,裡头衬著天鹅绒的垫布,是我太太在「六月十七日」大街上的跳蚤市场找到的,就像其他许多不知所谓的东西,她把它搬回我们在鲁道夫多夫布里克的家裡。光是这只箱子勾起的回忆,就使我不禁热泪盈眶。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够再一次在卧房裡为了没有用的吸尘器和妮琪吵架。可是法兰克已经永远剥夺了我的这个机会。「你听说过『我爱妳胜过我的生命』这种说法吗?」我听到他在问我。我的耳朵贴著手机,感觉像著火一样发烫。我跪下来,伸手摸到箱子上面的号码锁。
「亚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是啊,我听过这个说法,」我一面回答,一面费力地转著很难扳动的号码轮。
十三。十。七十一。
「然后呢?你也是如此吗?」
「什麽?」
最后一个号码囓合,号码锁以出其不意的力道弹了起来,脱离锁扣,掉落到地上。我打开箱子,裡头的东西正如我所料。
「你爱尤利安胜过你的生命吗?」
「是的。」
「那麽就证明看看。」
「我要举枪自尽吗?」我从箱子裡拿出一把手枪。它的重量很轻,就像玩具手枪一样,可是根据我多年前当警察的经验,我很清楚它在击中目标时的破坏力有多大。我手裡的这把枪的型号,和我当年击毙那个意图杀死男婴的精神错乱的女子所用的枪枝一模一样。
「是的,可是你要做对。」
做对?
「那是什麽意思?」
「你听得到我这裡的声响吗?」
我将手机贴紧耳朵一点,这才听到一只码表的滴答声。我必须强忍怒气,才不会对法兰克咆哮起来。
别再玩你病态的小把戏了。把尤利安还给我。然后你最好躲远一点,躲得比你的每个受害者都要隐密。因为如果我或是别人逮到你,你会……
「你还有四分又六秒钟,」法兰克说,码表的滴答声转弱。「把枪管对准你的左眼,扣下扳机。只要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尸体,我就会放了尤利安。不过如果你犹豫太久,你的王牌就会失效。我会让尤利安窒息而死,然后剜出他的左眼。」
就像先前所有其他孩子一样。
「对了,还有: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在耍诈……」法兰克顿了顿,「如果你让我对你的死有一点点怀疑,我一样会处决尤利安,你也绝对找不到他的尸体。你到处找寻的,再也不会是尤利安,而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你甚至没有尸体可以埋葬。鱼还在我的网裡活蹦乱跳。我可以多给警方一点线索,让他们找到尤利安。用来救他的小命的线索。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知道,」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可是为什麽我一直听到你的声音?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扣下该死的扳机,就像我跟你说的!时间可是不等你的。」
我始终跪在箱子前面,把手电筒搁在地上,一隻手持著手机,另一隻手举起手枪。现在我缓缓站起来,身后的不鏽钢舱门已经悄然无声,我心想史托亚真的像他所威胁的撤退了。
「我要跟他说话,」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两胁间却冷汗直流。我的呼吸混浊沉重。「我儿子。把他还给我。」
「你这话很伤我的心,亚历。你再也不相信我了吗?我一直表现得很正派,不是吗?」他在电话裡的声音很低沉,杂讯掩盖了他最后几句话。听起来像是打开电动刮鬍刀的声音。或许只是法兰克换个地方站,旁边刚好有什麽电器。我趁这个空档开启手机的录音功能,把我们的谈话录下来。
「是谁给你们关键线索让你们救出那对双胞胎的?」他追问说。「我原本可以在你们找到孩子之前把他们从藏匿处放出来,不过我还是照著我的游戏规则走。」
「我、要、跟、尤利安、讲话,」我一字一字地说。每吸一口气,肺部的压力似乎就越大。我知道袭上心头的恐慌不会给我喘息的馀地。我的换气过多症再不多久就会发作。
时间在空气中凝结,电话那头的杂讯声越来越响。接著喀嚓一声,法兰克叹口气。
「好吧,就因为你是亚历。可是长话短说。你还有四十秒钟。」
杂讯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在那个片刻,我很害怕通话会断讯,可是接著传来一句轻声低语,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
「天啊,尤利安。」
我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比记忆中童稚许多,既像盐巴也像药膏,涂抹在被法兰克撕裂的心灵的伤口上。
我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只好再次跪了下来。我已经好几天不曾閤眼,心焦如焚,在营救那两个孩子时又差一点溺死。我把遇害的妻子拥在怀裡,一路追踪这个心理变态——然而这不是终点。我其实一直在起点上。经过千辛万苦,在所有给我的最后通牒都结束之后,我总算赶到了。我再不多久就可以救出我十一岁的孩子。法兰克提出的交换条件,在这几秒钟裡,宛若我的救赎礼物。
「你什麽时候来?」尤利安问道。他听起来既疲惫又恐慌,就像以前他被打雷的声音吓醒,跑来敲我们卧室的房门一样。
「我不知道,好孩子,」我轻声说,一面举起手枪。
「还有十秒钟,」我听到那个心理变态在孩子身后说。尤利安哭了起来。
「爸爸,我爱你。」
「我也爱你。」
永远。
我深深吸一口气,而后憋住它,将枪管抵住我闭起来的左眼。在我的呼吸反射动作再度起作用,在我的肺部膨胀欲裂的当下,我扣下扳机。
先是刺耳的枪响,接著噗的一声,子弹穿过我的脑袋,爆裂开来——然后一切都消失了:货舱、我手裡的枪、手电筒和爆炸声。然后……
一片漆黑。
在这个世界裡,我浪掷这几年来的生命而且失去一切,现在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