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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

那是母亲刚从狸谷不动院嫁到纠之森时的事。

下鸭家的上上辈,也就是我的祖父,长年卧病在床。他琢磨着自己即将归西,不愿空手魂归黄土。他希望能够促成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带着这份伴手礼步上冥途。祖父早就烦透了两家这场已延续数代的无望之争。

“在我步入黄泉之前,一定要促成两家和解。”

于是祖父和夷川家商量,召开了和解会议。

和解会议在鸭川沿岸的料亭召开,祖父带了儿子们、夷川家长辈带着独生女儿出席。料亭房间内夜蝉声缭绕,祖父真挚地倾诉希望两家和解的愿望,夷川家竟也爽快地表示赞同。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考虑着一件事……”

夷川家提出一个建议,让父亲的弟弟下鸭总二郎入赘夷川家,当上门女婿。这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让祖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同席的总二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提议。看来在祖父还毫不知情时,夷川家的长辈已经与总二郎达成了秘密协议。

祖父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接受夷川家的提议。

就这样,下鸭总二郎告别父亲与兄长,离开纠之森进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祖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埋下了导致两家争端白热化的种子。他还以为两家人至此迎来和平,带着夙愿已了的欣慰移居黄泉。

但是,总二郎毫无为两家和解尽力的意愿。

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个野心,要将下鸭家打击得体无完肤,以此昭告天下自己才是比大哥总一郎更伟大的狸猫。就这样,夷川家将每一代击垮下鸭家的夙愿,完全托付给了入赘女婿总二郎。

那之后发生的事,京都内众人皆知。

入赘夷川家后不久,总二郎就改名为夷川早云。

夷川早云由海星护送着,从有马温泉回到京都,回到了空中飘着吊唁旗的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去年年末开始逃亡,经历十个多月的流浪生活,夷川早云终于魂归故里。

超长型豪华轿车载着早云的遗体,穿过古朴的铁门进入伪电气白兰工厂。工厂内警笛长鸣,狸猫员工们脱帽默哀。之后,工厂暂时关门休业。

夷川早云去世的消息,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狸猫界。

从有马温泉回来后,我再度光临寺町路上的“红玻璃”。好久没来这儿了,光线昏暗的店内挤满了议论纷纷的狸猫。他们一看到我出现,讨论的热情更加高涨,压低声音聊得更欢。扒开爱凑热闹的毛球靠近吧台,我感觉自己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逃犯。

留着泥鳅胡须的店主,递给我一杯伪电气白兰。

短暂的沉默后,店主露出诡异的笑容问道:“……是你干的吧?”

“怎么可能!”我呻吟道。

店主用鼻子哼笑了几声,“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在心里支持你,我的朋友。谁叫早云是个大恶棍呢。”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好了好了,我明白。”

“明白什么?这事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表面上还是站在夷川家那边。要是没有他们提供伪电气白兰,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所以你可别怪我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接着,店主跟我描述了在狸猫界广为流传的夷川早云谋杀论。

去年年末,夷川早云陷害下鸭总一郎致使其落入铁锅一事败露后,逃离京都。他四处挥霍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赚取的大笔财产,优雅地享受着温泉之旅。下鸭家兄弟发誓要为父报仇,红着眼睛四处追查早云的下落。下鸭家的首领矢一郎终于查到早云潜伏在有马温泉,他立刻派出弟弟矢三郎作为刺客前往有马温泉。于是,矢三郎与早云展开了一场相互拔毛的殊死决斗。最终,一把在黑暗中吐出火舌的德国制空气枪结果了早云的性命。

——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

首先,他们竟然说我大哥矢一郎是暗杀早云的幕后指使。就大哥那刻板教条的性格,借他几个脑子也干不出这般耸人听闻的事。策划阴谋的能力基本等于零,这是笨拙的大哥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早云的意外死亡,大哥比任何人更不知所措。

从有马接回早云的遗体后,夷川家的金阁和银阁就开始四处奔走操办早云的葬礼。他们倾尽夷川家财力,准备办一场狸史上最盛大的葬礼,企图将早云晚年的污点洗刷干净,让来吊唁的访客们只记得他精打细算,让伪电气白兰工厂业绩节节攀升的风光伟业。

“早云的葬礼,下鸭家会出席吗?”店主问。

“当然要出席,不然又会有人说闲话。”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不过狸猫要办什么盛大的葬礼,想想就觉得好蠢。”

“喂喂,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年你父亲掉锅里,葬礼也很盛大吧?”

但是,那能称作葬礼吗?

京都内外无数的狸猫齐聚纠之森,既没有开设祭坛,也没有诵经;黑白帐幕也没挂,大家也没穿丧服。就只是一群毛茸茸的家伙在森林里随处摆上酒席,整晚相互倾诉着对下鸭总一郎的追忆,直到天明。无论走到哪桌宴席,都能听到父亲的英勇事迹。夜深后狸猫们开始胡乱敲打腹鼓,震得整个纠之森地动山摇。这晃动震得我们肚子底下发痒,我们兄弟几个和母亲都笑得在地上打滚。当时我也来劲了,跟着他们一起敲腹鼓,结果敲得肚子疼只好躺在一边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聚在一起的狸猫们如幻影般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纠之森呆立良久。

此刻,我品尝着伪电气白兰,回忆着那晚震颤了整个森林的腹鼓。

夷川早云葬礼当天,是个秋高气爽适合开运动会的好日子。

纠之森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我们变成身着丧服的样子。连在我肩上呱呱叫的二哥,都在似有若无的脖子上系了黑色的蝴蝶领结,大家都打扮得非常庄重。参与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大哥最有经验。我们变身后站成一排,接受大哥的检查。

“别呱呱叫,矢二郎。”大哥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打嗝……呱噗。”二哥说。

一家人准备好后从纠之森出发,一路走到出町桥。“天气真好啊。”母亲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空中盘旋飞舞的老鹰。听到夷川早云踏入黄泉后,母亲就常常把自己关在森林里,陷入沉思。

“总一郎和夷川都去了那个世界,妈妈觉得好寂寞。”母亲望着鸭川的水面落寞地说,“狸猫真是脆弱的生物啊,真没用!”

我们乘京阪电车在神宫丸太町站下车,沿着琵琶湖水渠旁的林荫道走向伪电气白兰工厂。一路上都听到燃放烟花和吹奏乐器的声音。工厂的屋顶上飘着一个黑白色的大型气球。大哥看到后很无语,“唉,毛球们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庆典。”

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正门前拉起了黑白帐幕,里面穿着丧服的狸猫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那天,据说京都内外赶来奔丧的狸猫多达数千只,看来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夷川家威望犹存。上千只黑色毛球蠢蠢蠕动的工厂院内,排列着许多专为吊唁客人开设的露天小店,这场面宛如黑色的祇园祭一般热闹壮观。可能有些狸猫觉得只要穿黑色就行,所以院内依稀可见穿燕尾服的,还有穿天理教法被的狸猫。

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和仓库群之间穿梭,走到尽头是一个广场,这里便是今天的葬礼会场。广场上建有祭祀伪电气白兰发明者的稻妻神社。我们之所以能在混乱的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穿梭自如,全拜“夷川早云谋杀论”的谣言所赐。来吊唁的客人看到我们出现,都小心谨慎退得远远地围观,我们才能轻松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里面的会场。

南禅寺正二郎和玉澜看到我们后,过来打招呼。

“你们总算到了,这里拥挤得像庆典一样。”正二郎说。

“我们没迟到吧?”大哥担心地问。

“寺院的和尚也刚到,我估计快开始了。”

“真是的,到处都是讨厌的谣言,大家怎么能胡编乱造……”

“别放在心上!不过以你的性格,要完全不在意估计也很难吧。”

“我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

“说添麻烦什么的太见外了,我跟玉澜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正二郎这么说,玉澜也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当然不在乎。”

广场的正面,是用菊花装饰的华丽祭坛,祭坛前排列着的折叠椅是遗属席。金阁回头看到我们,就一脸嫌弃地跟银阁交头接耳。在他们身旁,倒扣着一个像浸透了墨汁一般的纯黑竹笼,海星好像躲在那里面。即使这种场合她也绝不现身。

不久,洛东毛念寺的狸和尚来到会场,开始念经。

喧闹的葬礼会场如退潮般瞬间安静下来。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一脸肃穆地上前致辞。

“突然收到吾友早云的讣告,让人不胜唏嘘。虽说毛球总要魂归天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站在这里,参加发小早云的葬礼,并作为狸猫界的代表致悼词表达哀痛之情。”

说完八坂平太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时候,不知道是谁不合时宜地捧场叫了声“哟!”“伪右卫门!”平太郎慌忙出言制止:“瞎起什么哄!”

八坂平太郎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夷川家的名号响彻京都是在大正时代,理由无他,自然是托福于‘伪电气白兰’这项伟大发明。这个将电磁学与酿造学奇迹般结合而诞生的产物,开创了一个合成酒的新时代。时至今日,这项发明依然诱使无数绅士淑女沉溺酒精流连忘返。而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现代化进程鞠躬尽瘁的复兴始祖,不是别人,正是夷川早云。自下鸭家入赘夷川家后,夷川早云努力奋斗、不惜粉身碎骨,为伪电气白兰打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发展扩大工厂之际,却突然撒手狸寰远赴黄泉,令人扼腕不已。对于早云的丰功伟绩,我作为狸界代表向他致敬,并在这里替他祈求冥福,祝他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围绕着伪电气白兰不遗余力地大加赞美,对早云晚年掀起的阴谋旋涡只字不提——这无可挑剔的悼词,真没辱没八坂平太郎八面玲珑的老狸名号。

八坂致悼词后,在座的狸猫纷纷起立轮流上香。因为如此正经八百的葬礼实在太少见,毛球们在祭坛前都有点不知所措。

轮到下鸭家时,会场上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我肩上托着系黑领结的二哥,走近祭坛,偷瞄了一眼躺在小小的棺材里、周身铺满花朵的早云。遗体看起来就像失败的剥制标本[1]一样,似乎缩小了好几圈,早云那曾令人憎恶的富态模样如今荡然无存。

不错,夷川早云的确设下圈套陷害家父,让他掉进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但眼前的早云也遭到应有的报应,在远离家乡的有马之地中弹倒下,落得孤独惨死的下场。他如果还活着,我们大可拔光他屁股上的毛,但如今面对一个长眠不起的毛球,就算踢飞他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性格扭曲的狸猫。所以早云啊,你就安心长眠吧。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我合掌之际,肩膀上的二哥开始躁动不安。

“……怎么了,二哥?”

二哥翻了个白眼,突然张口“呱噗”打了个嗝。紧接着,之前强行压住的嗝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呱噗呱噗呱噗呱噗呱噗……”

金阁和银阁听到打嗝声后立刻愤怒地起身。

“你这混蛋在笑什么?”他们俩齐声怒吼。

“等等,”我慌忙辩解道,“这是误会,我二哥不是在笑。”

“不是在笑是什么,一直‘呱呱呱呱’笑个不停,你这青蛙内心到底有多邪恶?”

“你们仔细听,那是打嗝呀。”

“亏你编得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金阁怒不可遏,“这可是父亲大人庄严肃穆的葬礼,大家都满怀敬意地吊唁,就算你是个放弃做狸猫的青蛙,也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呱呱大笑。”

听到金阁的声音,会场内的狸猫开始骚动。

二哥慌忙想要道歉,但是他一张嘴,打嗝声就淹没了道歉的话语。

“我没有呱噗那个呱噗意思呱噗。”

“你这满口呱呱的混蛋,还在呱呱地叫个不停!”银阁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之后二哥的打嗝声,就像弹珠汽水的气泡一样,有节奏地不断冒出来。

“不能笑!”我越努力憋着就越想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满口呱呱的混蛋”,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也不想在这么庄重的葬礼上笑场——但是,谁叫银阁说了句“呱呱混蛋”呢,亏他想得出来。这时大哥立刻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也赶紧捂住二哥的嘴。

金阁和银阁开始破口大骂:“你们竟敢在父亲的灵前放肆!”

竹笼里的海星叫道:“都别闹了!”眼看着葬礼仪式就要被糟蹋殆尽。

这时候,突然哪里传来“咚咚”的声音。

拨开身穿丧服的狸猫群,一个年轻的僧侣拍打着腹鼓悠然走上前。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已经褪色,剃度的光头像后院里被日晒雨淋的旧钵一样脏兮兮的,似乎能看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在空气中摇荡。

他来到祭坛前,无言地继续敲打着腹鼓。

八坂平太郎回过神来,也跟着咚咚地敲打起腹鼓,于是在场的其他吊唁宾客也陆续开始敲打腹鼓。

狸猫们的腹鼓,如潮起潮落般声音时大时小,不久像冲上陡坡一样节奏开始加快、到达顶点后戛然而止。那个神秘僧侣打出最后一击,腹鼓声消失在秋日的青空下。之后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狸猫们都盯着那个奇怪的僧侣,“谁?”“是谁?”大家窃窃私语。

僧侣默默上前上了炷香,然后眼神锐利地盯着金阁和银阁。

“吴二郎、吴三郎,别来无恙啊?”他用不符合其年轻外貌的厚重声音问候道。

金阁兄弟俩一脸茫然,平常被叫惯了“金阁”和“银阁”的绰号,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金阁喃喃自语道:“啊啊,吴二郎是在叫我吗?”

“你是谁呀?”银阁问。

僧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脏兮兮轻飘飘的黑衣,无奈道:“认不出来吗……也不怪你们,毕竟小僧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难道说……你是大哥?”这时,从竹笼里传出海星激动的声音,“吴一郎大哥你回来啦!”

夷川早云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冷冷的秋雨,时断时续。贯穿纠之森的参道被蒙蒙细雨笼罩,下鸭神社的门楼烟雨朦胧,宛如卷轴画里的风景一般。

我缩在枯叶床中暖屁股。小毛球时代,屁股上长蘑菇令我日暮途穷的痛苦经验告诉我,“守住屁股,就等于守住了健康”。一点点湿气和寒冷就能召唤出感冒之神或蘑菇之神,所以秋季的霖雨天要格外小心。

母亲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了,大哥和八坂平太郎有聚会,弟弟矢四郎去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这种下着冷雨的日子里,他们还特地出门去把屁股弄湿,绝对是健康管理意识不足。

我窝在枯叶床里啃着阿阇梨饼[2],听到树丛外传来“有人在吗?”的声音。拨开树丛出现的,是南禅寺玉澜的狸影。

“哎呀,只有矢三郎你一个在家吗?”

自从这个秋天跟大哥订婚以来,玉澜就频繁到访纠之森,自然到一不留神就发现她又来了。早点缔结连理不就好了,偏偏大哥是个死心眼,跟玉澜约定非要等自己成为伪右卫门后再举行婚礼。明明是只狸猫,却做什么事都喜欢装模作样是大哥的坏毛病。

“真是懒鬼,在这种地方闲着打滚。”

“这么糟糕的天气,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屁股了。”

“矢三郎太在乎屁股了,你小心为了屁股得神经衰弱。”玉澜说着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是当年屁股上长蘑菇留下心理阴影了吧?记得那时你还被金阁银阁欺负得很惨,好可怜,一个劲儿地哭鼻子来着……”

“我才没哭鼻子呢!”

“看吧,一说到这事就生气,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玉澜笑了起来,厚厚的茸毛微微颤动,“我开玩笑啦,你是个从来都不哭的小毛球。”

听说大哥跟人有约暂时不会回来,玉澜就从枯叶堆下面拽出将棋盘摆上棋子,然后说:“雨天下将棋的狸猫啊,绝对是帅得惨绝人寰!”这意图也太明显了,一听就知道是想要引诱我与她对弈的甜言蜜语。可惜我将棋水平太差实在不愿出手。很快玉澜就放弃劝诱我,用鼻子哼着歌、移动棋子自娱自乐起来。

“干吗用这种廉价货,怎么不用父亲的棋盘?”

“那棋盘可不能随便用,那是矢一郎的宝物。”

“大哥的东西不就是玉澜的东西吗。”

听我这么一说,玉澜刻意装出贪婪的表情,嘿嘿嘿地笑着说:“说的也是。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用。”

雨虽然暂时停了,但森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垂落的滴答声。

命运的红毛将母亲从狸谷不动院拽到纠之森,如今又将玉澜从南禅寺拉了过来。我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带着屁股上长蘑菇的我去肛门科的小狸猫,如今会成为我的大嫂。命运果然是扑朔迷离的东西。

玉澜忽然对着棋盘喃喃自语:“夷川的吴一郎啊,听说一直在他父亲的灵前诵经。”

“不愧是入了佛门的和尚。”

“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变成出色的和尚了。”

“……玉澜那时候很了解吴一郎吗?”

“倒也不是,跟他稍微聊过几句,感觉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他在当红玉老师的门生时,有一天突然就从京都消失了,此后再也没回来。”

夷川吴一郎是夷川早云的长子,是金阁银阁和海星的兄长。

据玉澜说,当年的吴一郎是个纤细少年,也不知道是从早云哪个遗传因子当中蹦出来的,反正,跟油桶一样痴肥的父亲完全不像。年幼的他动辄陷入沉思,眺望天空、眺望森林、眺望雨水,经常不上红玉老师的课,还以为他逃课去干吗呢,原来不是在捣鼓木雕佛像就是在诵读佛经。

这份弥漫着沉香味、不似狸猫的超脱感,在他母亲生下幺女海星突然离世后,变本加厉起来。早云对夷川家的继承人施以斯巴达式的教育,但吴一郎深沟般的脑回路完全听不进任何与实益相关的知识,父子俩都很焦虑。早云夜以继日不断给吴一郎灌输帝王学,试图培养他成为了不起的继承人,终于逼得他离家出走。

“希望他不是性格太扭曲的狸猫。”我说。

“……我觉得吧,那孩子绝不是什么坏狸。”玉澜说着,忽然从棋盘上抬起头,“咦?你听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我从枯叶床里爬出来,竖起耳朵细听,从满是红叶的森林华盖的彼方,传来雷神踏响天际的声音。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的母亲的身影。雷神大人在空中一声吼,母亲保准吓掉画皮原形毕露。

我慌忙飞奔到参道上,正好看到宝冢风俊美青年打扮的母亲挥舞着购物袋往回赶。突然间,一声雷鸣巨响,母亲吓得扔掉购物袋,变成毛茸茸的小毛球跳进我怀里。

“啊啊,好可怕!”母亲呻吟道,“勉强赶回来了!”

之后,我们就躲进森林深处的蚊帐里,侧耳听着纷至沓来的雷鸣声。母亲浑身颤抖着对玉澜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雷神大人一吼,我总是会原形毕露。”

“我怕的是卖豆腐的喇叭声[3]。”玉澜小声说,“一听到那声音就坐立不安。”

“你们真没用!像我,就一个弱点都没有。”

“真的?被关进笼子里你就怕了吧?”

“笼子当然可怕了。”我笑道。

画皮够厚,是我自小就非常骄傲的地方。即使面对吃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或是不可一世的大天狗们,我也能镇定自若——这皮厚的程度绝对值得吹嘘。

南禅寺玉澜用鼻尖顶开蚊帐,嗅了嗅笼罩在森林里的雨水味道。

“大家一起窝在蚊帐里,热烘烘的好舒服!”

“夏天会热得像桑拿地狱哦,玉澜要有心理准备。”

每当雷鸣声响起,飞奔回母亲身边是下鸭家的铁则。

不久,下鸭家的兄弟们陆续赶回纠之森。大哥回来看到蚊帐中玉澜的身影说道:“哎呀,玉澜也在!”开心地笑了;紧跟着赶回来的,是刚才一直蹲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验室里的矢四郎;最后赶回来的是二哥。

二哥原本一身衬衫从森林狂奔而来,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途中嘭地突然掉了画皮变成狸猫,继续在树林间跑了一会儿,又嘭地掉了画皮变成青蛙的样子。他好不容易蹦跶到蚊帐前,我们就像迎接终于跑完马拉松全程的选手一样发出欢呼,玉澜拉起蚊帐边缘将二哥迎进来。

“哎呀,宾客盈门。玉澜也在啊。”二哥说,“惭愧惭愧,看到母亲后松了口气,又无法变身了,我还是不行啊。”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大哥难得夸奖他,“练习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连矢二郎都赶回来看我,妈妈好开心。”

“妈妈,你看你看!”矢四郎将头探出蚊帐高兴地叫道,“雷神已经走了,这下可以安心了。”

仔细听,雷鸣声的确已经远去,阳光穿过树叶微微照射进来。

这时候,从参道传来——笃、笃、笃——敲打木鱼的声音。

我们都变成人类模样来到参道上。

自纠之森南边,一群身着黑衣、敲着木鱼的和尚走了过来。他们肉乎乎的脸上没有半点威严,一看就知道是夷川亲卫队变的。走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夷川吴一郎,金阁银阁噘着嘴、一脸不快地跟在他后面。两人穿着寒碜的作务衣,脖子上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惶恐敬上”。

夷川大队走到我们跟前,夷川吴一郎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矢一郎先生。”

“好久不久,吴一郎。”大哥道,“你离开京都多少年了?”

“超过十年了吧。”

“之前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旅行。风餐露宿,以树根为枕。”

吴一郎眯起清澈的双眼,抬头望着森林叶落萧索的树梢。

“那是一场逃离自我,又再次找寻自我的旅行。旅途中,我忘了自己是只狸猫,忘记了故土,忘记了眷恋的母亲的面容,甚至连曾经那么痛恨的父亲,我都忘了。那么,我心中还剩下什么呢?就只有沿途吹过的风,阳光普照的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没有舍弃自我的觉悟,就找寻不到真正的自我。”

吴一郎娓娓道出一番似是大彻大悟之后的话语,完全超出狸猫的境界。他说完立即在参道上跪伏下来,金阁银阁和夷川亲卫队也跟着在沙地上跪倒一片。我们只能一脸惊讶地呆望着他们。

吴一郎一直低着头,继续说道:“亡父和弟弟们的诸多恶行不可言状、臭不可闻,下鸭家诸位的愤怒实在情理之中。即使道歉一百万遍,都不足以弥补我们的过失。但是无论如何,请可怜可怜这些愚蠢的夷川家小狸,为了夷川家与下鸭家能重修旧好,我们愿意任君鞭挞。”

说着,吴一郎将屁股对着我们,并让金阁银阁也将屁股对着我们。

“请拔光我等愚者屁股上的毛。请尽情拔吧!”

“惶恐敬上!”金阁说。

“惶恐敬上!”银阁说。

我作为狸猫也活了不少日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只毛球将屁股对准我说“请拔毛吧”。对狸猫来说,将屁股毫无防备地交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夷川家兄弟舍弃自我的决心。这毛是该拔还是不该拔呢……我正在犹豫不决时,听到大哥充满威严的声音。

“吴一郎,请将屁股收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不,我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吴一郎不安地说,“请动手吧!”

“吴一郎,我决不会原谅叔叔的所作所为。尽管如此,如今拔光你们屁股上的毛又有什么用?家父已经归天,叔叔也是。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吴一郎抬头,挺起上身看着大哥。

“以什么方式活下去……?”

“是要共同生存,还是继续争斗?”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纷争了。为这场毫无结果的争斗画上休止符,正是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停止无谓的争斗!同是狸猫,共同生存下去吧!”

大哥向吴一郎伸出手。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大哥从未像此时此刻看起来这般高大伟岸。

面对这般无懈可击的伟岸风貌,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幺弟不禁连连发出感叹,二哥在我肩膀上激动得直抖。至于南禅寺玉澜,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被大哥迷得灵魂出窍。

夷川吴一郎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紧紧握住大哥的手。

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一般,从下鸭神社的门楼方向吹来一阵轻风。落叶乱舞的纠之森,如从水底浮出水面一般充满光明。

太阳探出云层,向这一历史性的和解瞬间投下了灿烂的光芒。

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过去数日后。

我被萧瑟的秋风吹着走过葵桥,穿过出町商店街。深秋的白昼越来越短,一晃一天就过去了。

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外,我吓了一跳。半开的门透出明亮的光,里面传来热闹的声响,一点也不像老师原来那个死气沉沉的住所。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斗室一探究竟。

红玉老师上身围了块布,像个晴天娃娃一样坐在被炉桌前。弁天在他头上挥舞着大剪刀,发出镰刀除草般咔嚓咔嚓的声音,修剪着老师随意生长的白发。红玉老师的这一头钢丝白发远近闻名,发质硬到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狸猫要帮他剪头发,估计要花一整天。

看到我,弁天粲然一笑,那样子就像个田间务农的乡野女孩。

“矢三郎来啦。”

“弁天大人。您竟然在帮老师剪头发,真有干劲啊。”

“呵呵,为师父尽点孝心呀。你要不要也一起剪个毛?”

弁天说着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将老师头顶上的剪刀摆弄得咔嚓咔嚓响。如果让弁天剪,按照她的喜好估计得把我屁股上的毛剪秃了。我俯首严词谢绝,弁天嘟囔了声“那算了”,继续折腾老师的头发。

我走进厨房收拾东西,看到一瓶红玉波特酒,礼签上写着“夷川吴一郎”。

“吴一郎来过了?”我问道。

“他说久疏问候,来向恩师赔礼。”

“他还真是个重礼仪的狸猫啊……”

“以前只觉得他是个满身沉香臭的爱哭鬼,如今看来是长点骨气回来了。我听吴一郎说,夷川家跟下鸭家和解了?”

“……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嘟囔道。

“和和睦睦岂不美哉。”弁天挥舞着大剪刀像哼着小曲似的说道。

“说得没错!”红玉老师随声附和。

不久,弁天说了声“剪好了”把剪刀一扔,拂了拂手。面对如此高深难以理解的发型,红玉老师笑着表示很满意。

我打开吸尘器打扫四叠半房间,弁天就座在窗框上,将粘在手臂上的“钢毛”吹出窗外。今晚的弁天,穿着足以蛊惑众生的妖艳漆黑晚礼服,一身像是要去参加高级晚宴的打扮。顶着刺拉拉头发的红玉老师钻在被炉里,一边出神地望着弁天,一边像个刺猬老妖一样,咯嘣咯嘣地啃着碳酸煎饼。这碳酸煎饼是前几天弁天从有马带回来的,老师把它当作无与伦比的美味一般细细品尝,一块都不肯分给我。

我打扫完毕也钻进被炉里。弁天转过头来问道:“矢三郎,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就瞧着吧,我一定会准备妥当。”

“要抓狸猫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不用不用,一切就交给我吧。”

“呵呵,万一抓不到,你还可以自己跳进锅里,多简单啊。”

红玉老师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火锅?”弁天就像讲什么秘密一样悄声对他说:“狸猫火锅!矢三郎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了。”

老师盯着我上下打量,“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傻瓜果然无可救药,真受不了你。”

我默默为老师斟上红玉波特酒。

弁天轻盈地从窗框上起身,在美丽的肩膀上披上如仙女羽衣般的披肩,“那么师父,今晚我就先告辞了。”

“天不是才刚黑嘛,别说令人寂寞的话。”

面对老师的苦苦哀求,弁天只是无言地对他笑了笑。她弯腰看向被炉上的镜子,捋了捋绾起的黑发,像看别人的脸一样侧目盯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今晚,我要在清水寺跟人幽会。”轻描淡写地丢出颗炸弹。

“幽会!”红玉老师抓着酒杯,手直哆嗦,“跟谁?”

“我要是说出来,师父一定会生气的。”

“难道,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

“您可千万别吃醋哦。”

弁天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整理好披肩翩然出了公寓。

她那意味深长的语气,等于是把一缸醋坛子递给老师说:“请尽情吃醋吧。”

老师沉默不语,送来的松花堂便当也没心思吃。

我趴在榻榻米上,一边收集扎得我屁股生疼的“钢毛”一边想:所谓的“幽会”,应该是相爱的男女预先约好相会的意思吧?

从弁天的语气判断,令人意想不到的幽会对象难道是——

“不会是二代目吧?”我小声嘟囔着。

“那家伙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专勾引女人的渣男!”红玉老师低声吼道,“我那天真烂漫的弁天啊,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弁天是不是天真烂漫另当别论,这“幽会”的确太不寻常。

很快,红玉老师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他穿上去年海星送的心爱的棉袄,把自己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球,然后抓起我圣诞节送他的拐杖。

“我要去清水寺,跟我来。”

“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夜晚的清水寺附近挤满了来观赏红叶的游客,街道像庆典一样热闹。

红玉老师拄着拐杖,走在陶器店和咖啡厅林立的狭窄坡道上。拐杖触碰石级,发出清亮的响声。老师不时挥舞拐杖,赶跑那些指着他颇具艺术气息的刺猬头窃窃私笑的路人。

“放眼望去,遍地傻瓜。”老师边走边抱怨,“这样根本没法找到弁天。”

“别担心,弁天大人肯定很显眼。”

清水寺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对面,可以看到红色的仁王门和三重塔。

我们一边搜寻弁天的身影,一边随着人流走进寺院内。灯光照耀下的红叶,看上去像在黑暗中熊熊燃烧一般。我抬头看去不由感叹道:“真的好漂亮!”红玉老师闷闷不乐,抱怨着“无聊”。但路过的一个可爱女大学生夸他的发型标新立异,他顿时心情大好。

“老师,您就坐在这儿喝点甜酒吧,我去找。”

我请老师在茶屋的长凳坐下后,转身朝着著名的“清水寺舞台”走去。

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二代目和弁天。他们实在太惹眼了。

二人并排立于清水寺舞台,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夜景。二代目一身漆黑西服风度翩翩,从头到脚尽显新海归派的潇洒。站在他身旁的弁天,一袭漆黑妖娆的晚礼服,丝毫不逊于二代目。路过的男男女女全都把红叶抛在脑后,痴迷地望着这一对光彩照人、出类拔萃的俊男美女。

我变成一个小女孩靠近两人,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弁天从舞台的栏杆探出身,指着夜景中远处的京都塔说“看那个”,二代目皱起眉摇了摇头。

“……那建筑物真丑。”

“我倒觉得它像蜡烛一样很可爱。每当我觉得寂寞时,就会到塔顶坐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变好了。”

“哦,那个让人看了难受的丑东西,也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你说话还真刻薄啊,跟师父一模一样。”

“你这话对我来说就是侮辱。”

“我就是想侮辱你才这么说的呀。”

二代目和弁天相视一笑,但都眼神冰冷,双方像戴着面具对视,一丁点甜蜜的幽会气氛都没有。

弁天挥动着雪白的手臂像抚摸眼前的夜景一般,向时隔百年回归的二代目介绍现代京都的游览胜地。谈笑间,弁天杀气渐盛,几欲爆发,但每次都被二代目锐利的眼神压制住。表面看起来,这是一对时代倒错的俊男美女正在优雅地享受幽会,实际上二人正上演着刀光剑影的杀气交锋。连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我,都感觉像坐在一颗未爆炸弹上,不安得屁股上的毛直发痒。

不久,二代目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神情忧郁地望着远方。

“放弃吧,女士,别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好吧。”

弁天从胸前取出一根长长的丝线,抓住一端抬起手来,丝线飞舞在夜风中,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

“用师父的头发接起来的,本打算用它来勒死你。”

“有本事你可以试试看。”

“可是你一点破绽都没有,真是个无趣的人。”

弁天鼓起雪白的脸颊,不悦地松开手,将红玉老师的头发放飞到夜风中。恩师那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的“钢毛”,在寺内夜灯的照耀下闪过一丝银色的光辉,转瞬消失在黑暗中。弁天一脸无趣,同二代目一样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那样子就像被抢走玩具闹起别扭的少女。

“今晚谢谢你来赴约。”弁天百无聊赖地说,“我应该向你道谢。”

“比起睡着了遭你暗算,还不如就来陪你一晚。”

“……狂妄自大!”

“我本就伟大,至少比你强。”

二代目站直身体,望着夜景对弁天说:“女士,给你个忠告:别想着当什么天狗,那条路的前方什么也没有。”

“那你要我去当什么?还是什么都别当?”

“我可没那么说,总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吧。”

“你这种说法还真不负责任。”

“我可是在热心地给你建议。”

“你要是迷上我了就直说。”

“你要是说这种蠢话我就伤脑筋了。”

“与其听你的意见,还不如去听狸猫的。”

二代目脸色苍白,陷入沉默。

“……你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弁天说。

她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用手指戳了戳二代目的胸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二代目用冰冷的目光瞪着弁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离开栏杆,头也不回地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弁天一脸无趣地俯视着寺院内。

百无聊赖的弁天眼下,是一整片蔓延开的红叶。黑暗中,寺院内的枫树一片火红,那红色就像被冰封的熊熊火焰。对面漆黑的森林里,被灯光照亮的子安塔如梦似幻地浮在空中。弁天从清水寺的舞台探出身准备起飞,似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离开了栏杆。

我跟在她后面,她下了舞台,走近寺院一角的茶屋。

红玉老师坐在长凳上,正垂着刺猬头打瞌睡。长长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面的落叶上。弁天将手搭在老师肩上,老师睡眼蒙眬地抬起眼,看到弁天,马上露出恶作剧被抓个正着的小孩的表情。

“师父,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她温柔地说,“会感冒的,我们回家吧。”

进入十二月,街上的风都充满了冬天的味道,早晚变得越来越冷。红叶盛季已过,又到了眷恋枯叶床的季节。

这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看店,大哥难得过来看我。

“喂,几点下班?”

“要等忠二郎聚会回来,大概四点钟左右吧。”

“跟我一起去趟伪电气白兰工厂。吴一郎好像给了矢四郎一间新实验室,我们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好啊,我也想看看。”

“突然变得这么冷,果然到腊月了。”

“哈——”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着“难得有一个悠闲的下午”。

大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侧脸看上去一点倦怠感都没有,浑身上下都还充满着无穷的精力。这段时间大哥越来越忙,要跟八坂平太郎交接工作;为继承伪右卫门准备诸多仪式、到各处拜访;还要跟夷川吴一郎商谈和解事宜——回到纠之森往往已是深夜。各种乱七八糟的事都等着大哥着手处理,但他看起来不但不疲倦反而挺愉快,这应该多亏了母亲冒着让大哥流鼻血的危险,不厌其烦地给他灌了不少提神饮料。另外,南禅寺玉澜也功不可没,大哥一有空暇时间,就跑去和玉澜下棋。他幻想着来年春天的结婚场景,内心骚动不已。

我倒了杯茶递过去说:“大哥,你最近派头十足啊。不愧是要成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就是与众不同。”

“别戏弄我了。”大哥嘴上谦虚,心里肯定喜滋滋的。他继续说道,“之前早云谋杀论传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已经确定是大哥了吧?”

“现在还不能大意,还有很多必要的程序要走。”

我喝着茶,侧耳倾听大哥展望婚后的美好生活。清水忠二郎回来后,我们就离开古董店朝伪电气白兰工厂走去。寺町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裹着冬装的行人,那些穿得特别圆的肯定是狸猫。大哥跟所有路过的狸猫一一打招呼。

沿途,大哥热心地向我讲述夷川吴一郎到底有多优秀。

自从在纠之森和解以来,夷川吴一郎在各方面都对下鸭家诸多关照。他特地发表声明,把夷川早云谋杀论一扫而空;还主动为即将就任伪右卫门、忙于处理诸项事宜的大哥分担部分工作;为纪念“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还生产限定款的伪电气白兰免费款待相关人士。

“吴一郎真是个优秀的狸猫啊。”

“再怎么好心,也是早云的儿子。”

“放心吧,他一点都不像那家伙。”

早云之死的骚动平息,伪电气白兰工厂再次开工。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工厂毫无情趣的玄关大厅,夷川吴一郎马上从楼上啪嗒啪嗒地跑下来。他回到京都有一段时间了,还穿着那身褴褛的僧服,就像刚从旅途回来一样风尘仆仆。他似乎一直继续着清贫的生活。想清贫没关系,但能不能洗掉这身酸臭味儿?

吴一郎高兴地一把握住大哥的手,随后立即给我们带路。

“矢四郎容你费心了,谢谢。”大哥说。

“哪里哪里,矢四郎也让我们受益匪浅。”

“因为那家伙是个学霸。”我说。

“何止如此,他太优秀了。简直就是本世纪的天才!”

矢四郎的实验室——看起来像疯狂科学家的秘密研究室一样,规模之大让我和大哥惊叹不已。房间中央有一个两叠大小的实验台,从仓库里搜刮来的真空管与配电盘堆在上面,墙角也堆上了各种用途不明的实验仪器。书架上塞满了弟弟心爱的电磁学相关书籍和名人传记,他抽空就会翻看。

从实验台下面爬上来的弟弟穿着工作服,一脸自豪地戴着二代目送给他的飞行眼镜,手里拽着一个冒着青白火花、像电饭锅一样的机器。

“你这是打算造人吗?”我苦笑道。

“很棒的实验室吧?吴一郎先生让我随便使用。”

“都是些堆在仓库里积灰的机器,”吴一郎说,“如果研究能派上用场,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

“还是会触电吗?不严重吧?”大哥担心地问道。

“会有点电流跑到身上来,不过只是丁点刺痛,反而能给我提神呢。”

弟弟变身术明明很差劲,动不动就露尾巴,唯独捣鼓电器的能力异常强大,还拥有指尖放电这种不似狸猫的特技。害怕雷神的母亲,却生出个会放电的儿子,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矢四郎打算完美重现伪电气白兰的创始人——闪电博士在大正时代制作的伪电气白兰。他摊开在实验室找到的博士的笔记,向我们详细讲述电压的设置法、原液的循环速度、放电装置的组合等。但我和大哥都听得云里雾里。

“真了不起啊,我是完全不懂。”大哥小声嘀咕。

但是幺弟实验做出来的伪电气白兰味道却难以下咽,就像是加了臭鸡蛋的墨汁。我们只尝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种深邃的味道真是难以言喻。”吴一郎说。

“说不清是深邃的味道,还是独特的臭味。”大哥说。

“……说实话就是难喝得要死。”我说。

矢四郎舔了口实验作品点头道:“果然是放电装置的问题,我去仓库再找找其他的。”

弟弟摆出一副学者的派头,盯着笔记本出了实验室。

吴一郎说了句“你们慢慢聊”,先离开了实验室。

大哥一边慎重地抱着杯子,把脸皱成一团、继续小酌实验失败的伪电气白兰;一边在实验室内踱来踱去。

“大哥,你就别勉为其难了,会喝坏肚子的。”

大哥含糊地应了声,他的背影透露出对矢四郎那莫名其妙的能力所怀抱的敬畏之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傻爸爸一样充满喜悦。这次找吴一郎商量,拜托他把实验室给弟弟使用的人,不用说一定就是大哥。

不久,大哥走过来,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手上的杯子对我说:“这是个好机会,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哦,有什么事需要我这才华横溢的弟弟出手相助吗?”

“出手相助……嗯,算是吧。吴一郎回京都之后,我觉得早晚有一天要谈到这件事。不过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你也知道我生性木讷,完全不知道怎么提及此事。但是这事肯定要说、而且早晚都要说,当然是越早说越好。但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想法……”

大哥这段话说得太拐弯抹角,我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你嘴笨,所以你快点切入正题。”

“我不正要说嘛,你急什么。”

我以为大哥终于要进入正题,没想到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下鸭家与夷川家的争斗史、两家和解是祖父的遗愿等等,话题开始奔着高深的大道理去了,兜了半天都没进入正题。但凡有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大哥就喜欢扯一些高深的话题。

不久,大哥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说:“……你想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

我惊讶地望着大哥,“喂喂,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当然,这事还要先跟海星和吴一郎商量一下……”

在我们还是年幼毛球时,家父和夷川早云为我和海星订下了娃娃亲。现在回想起来,早云同意缔结婚约本身就很可疑。父亲变成狸猫火锅之后,早云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再说海星,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说她是个有魅力的未婚妻。像长年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始终不肯让我一睹芳容。而且嘴巴尖酸刻薄,骂人的语言丰富得可以开一家百货店,就连性格乖张如我都受不了。所以取消婚约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释重负。事到如今竟然要恢复婚约?我连忙摇头明确拒绝。

“自己的婚礼还没办就急着给弟弟张罗对象,你是不是太有干劲了?”

“像你这样的狸猫就该早点讨老婆稳定下来,不然整天无所事事的早晚掉锅里。”

“所以你就打算让海星来监视我?”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有要守护的东西。”

“恢复婚约,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就更加牢靠了,这自然是遂了大哥的愿。不过那种嘴巴尖酸刻薄,又不肯现身的怪胎未婚妻,我可要不起。再说,矢二郎哥哥怎么办?你怎么能忽视二哥的感受,提出这样的主意?”

二哥迷恋海星,这事大哥应该也知道。

于是,大哥语重心长地说:“矢三郎,这是矢二郎的提议。”

听了这话,我顿时哑口无言。井底那只盯着将棋盘的小青蛙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矢二郎哥哥打算离开京都,对吧?”

“我决定让他去。”

“我反对!”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为什么不挽留他,大哥!”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原来是这么冷漠的狸猫!”

“他有他的路,你也有你的路。我这是为下鸭家的未来着想。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要是不替你们做打算,谁来替你们着想。”

我毛茸茸的身体里喷涌出蛮不讲理的怒火。

“我不记得拜托过大哥承担父亲的责任。”我说,“而且你也承担不了,你这么做只是在妄自尊大!”

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本以为大哥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是吗,”大哥喃喃自语道,“也许吧。”

这时候门开了,幺弟抱着塞满各种器材的纸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我后吓了一跳,呆立当场,说道:“矢三郎哥哥,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那天傍晚,我到访了日落后蓝色天幕下的六道珍皇寺。

父亲移居黄泉后,二哥就从狸猫界退隐把自己关在古井里。自那之后,这口古井我不知来过多少次。

这里作为迷茫的小毛球倾诉烦恼之地,在狸猫界享有盛名。但最常来的客人其实说不定是我。我经常过来跟二哥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跟二哥一起在井底、抬头仰望弁天掉落眼泪的满月之夜,距今也有一年了。

我在井口对着昏暗的井底大叫:“喂——二哥,你还活着吗?”

“……矢三郎吗?我琢磨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

听到二哥的答复,我变成青蛙跳进井里。

小小神社的御神灯发出朦胧的光,照亮了井底的小岛。井水拍打着岸边,只见二哥坐在那里,旁边摊着一块蔓草花纹的方巾,他正在检查方巾上面的东西。我跳过去一看,这些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的东西,就是二哥藏在井底的全部财产。

“青蛙的全部家当,手帕大小的方巾还不够包。”二哥说,“连我自己都惊讶,出去旅行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

“你真的打算去旅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不同意吧。”

“你的变身术还没完全恢复。”

“总有办法的,再说我还带着外婆的药。”

“妈妈会伤心的。”

“……这点我心里确实难受,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像是要一扫沉闷的气氛,开朗地“呱呱”叫了几声。

“来来,快来看看我引以为豪的财产。”

说着,二哥小心翼翼地从蔓草花纹的方巾上将一件件物品拿起来,向我说明它们的由来。

南禅寺玉澜送的便携式将棋盘和棋子,父亲遗留下来的残局棋谱,立春时红玉老师给的天狗豆,狸谷不动院外婆给的装有药丸的荷包,母亲送的下鸭神社的护身符,练习变身术时用来参照的睿山电车宝丽来照片,就连在鸭川岸边捡到的平凡无奇的小石子和玻璃珠,都满载着二哥的回忆。

望着二哥为出行做准备,我在一旁觉得更加寂寞。

二哥从小毛球时期起就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卓越的才华。多数人都觉得他是个傻瓜。二哥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不似狸猫的寂寥感,没有一点热血男儿的血性,让人觉得任何事都不能指望他。但这正是我最喜欢二哥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一种灵活与智慧。

“别走,二哥。”

“你太依赖我了,矢三郎。”二哥温柔地说,“而我们都太依赖矢一郎了。”

二哥发出“哟”的一声,做起伸展运动,像是什么独特的准备体操。我还在旁边一头雾水,他已经扑通跳进水里开始游泳了。他说这是为了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冬泳锻炼一下身体。他从小岛轻快地游向远方,在御神灯的灯光都照不到的那头浮浮沉沉。我在岸边弯腰坐下,望着游泳的二哥。

“二哥,你不冷吗?”

“冷死了,心脏都要停了。”

“这样反而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可是只即将远行的青蛙。”

我又跳回方巾那儿,看了看二哥的财产。有个像打磨过的苹果一样、光滑亮丽的不倒翁,一只眼睛被涂得漆黑。我顺手拿起翻过来一看,红红的不倒翁背后写着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下鸭矢二郎复活祈愿 夷川海星”。

二哥在灯光照不到的那头喊了我一声“矢三郎”。

“什么事?二哥。”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

“说不好……怎么了?”

“我熟悉的两只狸猫,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地缠在一起。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啊,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吧。”

二哥边游边嘟嘟囔囔地说。

“天真无邪的纯情啊,看得我这绿皮青蛙都要脸红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就是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就是不希望二哥去旅行。我知道必须回纠之森跟大哥好好谈谈,但这件事想想就让我心烦。

什么事都不顺心。

“对了,去找野槌蛇!”

野槌蛇这种幻兽,不正是为了一扫这郁闷的心情而存在的吗?

离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后我直接进山,追着野槌蛇在东山转悠,一直没回纠之森。老实说就是“离家出走”。

进入十二月,寒冷萧瑟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野槌蛇的踪迹。我寻思着它是不是冬眠了。至于正统幻兽是否遵循爬行类动物的生存模式,也是一大疑点。我扒开落叶仔细嗅闻味道,用铁锹翻掘地面,孜孜不倦地埋头搜索。

夜幕降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纠之森等待着我的家人的身影,于是睡前下定决心:“明天就回去吧。”结果第二天又忍不住继续去找野槌蛇。因为太热衷于寻找野槌蛇,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野槌蛇。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追野槌蛇,还是在追变成野槌蛇的自己。

我就这样在山中度过了一个礼拜。

在纠之森,包括南禅寺玉澜在内的下鸭家集体召开了会议。当初决定静观其变的家人,开始担心迟迟不归的我。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全权委任南禅寺玉澜,由她出面拜访伪电气白兰工厂。

“下鸭矢三郎,闹别扭把自己关在山里不出来了。”

玉澜将这个愚蠢可笑的消息,转达给来会客厅接待她的夷川海星。

于是,我的前未婚妻亲自出马来说服我。

我在北白川天然镭温泉里泡了个澡,吃了碗乌冬面后,就在瓜生山附近转悠到太阳下山。堆了个枯叶床做野营地,我点亮电池式小灯,咯吱咯吱地啃着压缩饼干。暮色渐沉,浓浓的黑暗将周围的树梢笼罩,不断向树林彼方迫近。

为了符合“野槌蛇探险家”的身份,我现在是一副人类的模样。

夜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望着油灯的亮光发呆。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二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万年青春期的夷川海星,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躲着我,不肯现出真身。印象中前未婚妻的身影十分模糊,就像厨房里蓬松的龟形毛刷子。叫我面对那张嘴就骂人的毛刷子,去感受命运红毛的神秘牵引,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而且跟她结婚的话,金阁和银阁那两个天字一号的大傻瓜也会附带着纠缠而来。如此暗无天日的未来,哪怕是扯断“命运的红毛”也一定要逃开才是。我对未来的自己寄予无限同情。

“不管怎么说,我都太可怜了……”

这时候,漆黑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啊,傻瓜矢三郎!”

一个倒扣的黑竹笼,像森林里丑陋的妖怪一样慢吞吞地爬过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

“当然是来接你啊,你个怪胎!”黑竹笼一阵摇晃,“让母亲和矢一郎大哥操心,还让玉澜老师担心,年纪老大不小了却还这么不成熟,没有一点责任感,真让人受不了。你难道是个巨婴不成?”

嘴巴刻薄还一针见血,这更让我火大。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顺毛捋难道不是狸猫间友好的沟通方式吗?我被海星气得怒火中烧,转身背对着她说:“是啊,我就是个巨婴怎么样?要你管!”

“看吧,又开始闹别扭了。真麻烦!”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思考一下。”

“哼,你个空空如也的青椒脑袋,还有什么事要思考?但凡遇到正经问题就变白痴的毛球,你啊,就只有在做傻事上天赋异禀。”

“你可以闭嘴了!信不信我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有种你就试试啊!”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

“那就别说。”

“不说就不说。”

前未婚妻沉默了,夜幕笼罩的野营地终于安静下来。

我本来打算睡了,但海星始终不肯离开。她在森林一角就像个扫地机器人一样,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在煤油灯周围晃悠,还稀里糊涂地撞到了树根。不久,她开始小声嘀咕:“我这是自言自语,没跟你说话——恢复婚约的事,我会拒绝的,你不用瞎担心。”

“我也是自言自语——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意见一致,真是可喜可贺。本来有两只傻哥哥就够我受了,要是再增加一只傻瓜、我就不用活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油灯对面的黑笼子。

“我也早就明确拒绝了。这世上要是哪只狸猫想要你这种未婚妻,那他一定是变态!”

“哼,是吗?”

“脾气古怪、嘴巴刻薄,而且还从不肯现身,简直莫名其妙。”

“是是是,你肯定不会懂的。”

“听说婚约取消的时候,我真是如释重负。”

“我也如释重负。啊啊,可以不用跟傻瓜结婚了。”

“跟你结婚的话,还不如跟块石墩子结婚更幸福。”

“你要能跟石墩子结婚,那我就跟脐石大人结婚!”

之后,海星开始滔滔不绝地赞美脐石大人是多么理想的丈夫人选。她说脐石大人不会叫别人傻瓜,不会跟金阁银阁吵架,不会跟吃狸猫火锅的人混在一起,不会迷恋弁天那种半天狗……最后演变成精彩纷呈的谩骂语大游行:“野孩子”“小少爷”“扯线木偶”“两岁呆瓜”“小毛虫”……骂着骂着,海星哽咽起来。

“喂,你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我为什么要哭?”海星生气地说。

“可是……”

“那么想看我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到了你就明白,我是不可能当你未婚妻的。”

说着,这只夷川家的顶钵少女,将扣在身上的笼子一扔。[4]

出现在灯光下的,不是什么可怕的妖怪,而是一只毛色靓丽,称其为“天下第一可爱”也不为过的雌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尾巴就“嘭”的一声从屁股里蹦了出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引以为豪的画皮就轻易剥落,我变回了一只毛球。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前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海星瞪着我说道,“只要看到我,你就会原形毕露。”

我们还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时,海星就察觉到这件事。

那时候,我因为屁股上长蘑菇被金阁银阁戏弄,变得自信全无、意志消沉。南禅寺玉澜带我往返肛门科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将屡现原形的事全归咎于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尔现原形也不奇怪。”肛门科医院留山羊胡的医生这么说。

只有海星敏锐地察觉到,我无法变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几次尝试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毕露。看到我变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阁银阁追着到处跑的样子,海星越发不敢靠近我。不管怎么说,“画皮够厚”“能自由自在变身”一直以来都是下鸭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于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视野,而我却一直以为是“蘑菇后遗症”作祟,拼命保护屁股……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我更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这么久。将这份坚持浪费在这种荒唐的地方,要我说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不由脱口而出:“……你,原来是个傻瓜啊。”

海星在灯光下气得毛都竖了起来,“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这种行为不叫傻瓜叫什么?”

“反正我就是傻瓜!”

“这事又不是坚持不说就能解决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腼腆怎么样?反正我只是只狸猫。”

海星在电灯对面瞪着我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恢复婚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闪烁,她不安地盯着我身后的暗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慢慢绕过电灯,走到我旁边。

我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从森林深处出传来类似啜泣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那幽灵般的声音还在逐渐靠近。海星小时候就最怕听鬼故事,她将温暖无比的身体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颤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声。”

“这个时间?在这种深山里?”

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细听。

慢慢地,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来到我们近旁的树丛后。忽然,黑暗深处一个白乎乎的、像人类灵魂一样的东西跳出来,向我们这边滚来。

海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被我阻止:“冷静点,没关系。那是我狸谷不动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说。

夏橙般大小的纯白毛球低声抽泣着滚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我和海星紧贴着的缝隙间,然后终于安心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说:“啊啊,好可怕!这里真好,好暖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问。

“我想要散步结果却迷路了,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闻了闻我说:“咦,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哥哥?”

“应该认识吧,我们夏天见过。”

“我就知道!不过,这位姐姐我不认识。”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绍。

“海星啊,我记住了。对了海星,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闻的味道。”

“果然,我也觉得自己没怪味。”外祖母高兴地说。

从瓜生山这个野营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谷不动院。外祖母好像临时起意出来散步,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能在森林里瞎转悠。现在狸谷不动院那边肯定炸开了锅,心急火燎地在找他们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间团成一团,述说着夜里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个像踩着高跷一样、手长脚长的死神追着跑,“被他抓住我就会被带进黄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说完又后怕得浑身发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问:“哥哥你们是夫妻吗?”

“才不是。”海星说。

“但是我看到你们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缠在一起啊。”

“嗯,早晚会成为夫妻吧,她是我的未婚妻。”

听我这么一说,外祖母得意地抖了抖毛说:“果然!”

“你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问外祖母。

“哥哥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外祖母扑哧笑了,“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我们是狸猫啊,处事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点。”

“那就好。”

“我告诉你,我也结过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记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好像生了很多可爱的小毛球……说起来,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吧。那些笑啊闹啊,满地打滚的小毛球们……”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我随时随地都会睡着。”

进入梦乡前,外祖母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抚摸着外祖母美丽的白毛应声道:“我会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

“会的,我会让大河波澜壮阔。”

听到我这么说,外祖母笑了,她颤抖着柔软的身体说道:“有趣即正义……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之后,外祖母就像白饭团滚进黑洞一样,跌入睡梦中。

海星和我听着外祖母绵长的呼吸声,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小声讨论。最后我们决定:把外婆送回狸谷不动院。海星变成野槌蛇探险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电灯照亮夜路。我则保持着狸猫的模样跟着她。

我们沿着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着狸谷院不动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渐感受到狸谷不动院狸猫们的骚动。只见漆黑的杉树林里,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舅舅他们爬上来了。”我对海星说。海星高高举起电灯大幅度地左右晃动,好让山下的狸猫们看到。纯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怀里缩成一个毛球,一会鼓起一会凹下,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海星蹲下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骄傲的画皮就会掉哦。”

“总有办法解决的。”

“……真是个随性的家伙。”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听到我这么说,海星“哼”了一声站起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着来迎接我们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传说之一:京都塔是狸猫变的。

说到这里顺便一提:坐镇于紫云山顶法寺六角堂前的脐石大人是狸猫变的——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以“用松叶熏”的天才手法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虽然盘算过用相同的手法让京都塔也现出原形,但因为“脐石大人事件”受到严厉的训斥,只好作罢。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猫变的,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二哥启程离开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头仰望那高高伫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长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样的京都塔。

“二哥,这塔是不是很像狸猫变的?”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松叶熏了。”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干那种事。”

我指着京都塔顶端说道:“弁天大人好像偶尔会坐在那里喝鸡尾酒。”

“的确,是能让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欢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时,看到它肯定也会充满感慨吧。”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访日本各地的狸猫。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说,对京都塔的思念与日俱增。这塔也许有着某些与狸猫的思乡之心产生共鸣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车站前,市内巴士络绎不绝;上班族和学生们吐着白气,脚步匆忙地来来往往。我变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二哥变成随时可融入上班高峰大军的西装男。二哥将包着全部财产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久,大哥带着玉澜和矢四郎赶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因为没找到妈妈。”

“没办法,这样也好,我能平静地出发。”

“说得也是。”

“妈妈要是在这里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欢给人送行。”玉澜说。

昨晚,我们在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开欢送会,母亲闹脾气说不想来送行。今早也是,我们说要带她一起来京都站,她就冲散了我们在纠之森四处逃窜,最后拦了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生前,母亲就是这样,最讨厌为远行的狸猫送行。有一次,她来京都站为即将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亲送行,结果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跟父亲一起上了电车,一直跟到神户,之后去宝冢观剧,总算调整好心情才回来。

“二哥,药都带着了吗?”矢四郎问道,“忘了吃药可不行哦,会变回青蛙的。”

“从外婆那里拿来的,我都装在方巾里了。”

二哥摊开厚厚的时刻表,向我们展示铁路路线图。

首先要去探访住在仓敷小町温泉的狸猫。仓敷小町的狸猫,是几十年前南禅寺家的分支移居过去的。南禅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们。在仓敷停留数日后,二哥说会在尾道或鞆之浦巡游,拜访那附近的狸猫。

“在那之后还要去哪里,边旅行边慢慢考虑吧。”二哥说。

“如果你去四国的话,就去跟金长一门打声招呼。”大哥说。

小松岛的金长一门跟家父交往颇深,大哥和二哥曾随父亲拜访过一次。父亲死后,双方就鲜有机会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两家横跨濑户内海的羁绊。

南禅寺玉澜取出母亲托付的打火石,在缩紧脖子、略显不安的二哥身后咔嚓咔嚓地擦响,“行了,这样就能一路顺风,一定会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谢谢。等我回来时,玉澜就变我嫂子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说些奇怪的话!”玉澜害羞了。

然后二哥一脸肃穆地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特地来为我送行。下鸭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云游四方,身心变得更成熟后定会回来。大家保重。”

“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大哥说,“大家都会等着你。”

“等着你哦,二哥。”幺弟说,“要给我买礼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来哦。”我叮嘱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摇晃着方巾包袱,快步穿过检票口,脚步坚定有力,一次都没有回头地融入站内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带着祝福望着检票口不愿离开,仿佛这么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运。最后的最后,站在检票口前一动不动的是大哥。

就这样,下鸭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贺茂大桥西面的台球厅找到母亲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内十分温暖,地板上洒满了从面向鸭川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我听到二楼传来台球撞击的声音,端着咖啡走上二楼,看见宝冢风情的黑衣王子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弯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着母亲打球。

不久,母亲终于开口:“……那孩子,已经走了?”

“嗯,我们刚在京都站给他送行了。”

“刚刚好不容易回到纠之森,这么快又走了。”

“二哥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咖啡杯,靠在窗边捂着暖手。

“……总一郎很怕那孩子离开京都,说他如果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妈妈特别不希望你二哥出门远行。”

窗外是今冬最冷的晨之风景,白鹭翩然盘旋于鸭川上,东山似显于透镜下一般清晰如画。但是母亲对此般风情毫无兴趣,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此时映照在她眼中的,一定是二哥那穿过京都站检票口的背影。

“……连送行都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无情的母亲吧。”

母亲不像是对谁讲述,更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但如果见面的话,我没自信能放他走。挽留他的话那孩子就走不了了……”

“二哥精神百倍地出发了,一定会经历一段美好的旅程。”

听我这么说,母亲回过头莞尔一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母亲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总一郎也一定会体谅的。”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哥让二哥出去旅行是正确的。

二哥的旅途一定会非常精彩吧,旅行中邂逅的狸猫或人类一定会好心好意地对待他,二哥的一身茸毛也一定会沐浴和煦的阳光。最重要的是,二哥一定会重返京都。

我对此深信不疑。

十二月的上半月,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在纠之森闲晃。

倾听叶落的树梢间穿过的风鸣声,喝蜂蜜生姜汤预防感冒,变成深闺千金陪母亲去打台球消磨时光。

相比我的游手好闲,大哥可就忙多了。他脖子上围着玉澜送的红围巾,呼着朦胧的白气,驾驶自动人力车在腊月的京都四处奔波。所有的重压全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勇猛程度一度让我怀疑: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是不是都被换成提神营养液了?

关于跟海星恢复婚约的事,大哥和夷川吴一郎谈过了。听说吴一郎也不反对,不过他说早云的葬礼刚过去没多久,须待日后找机会再正式公布。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在纠之森的寝床上打滚时,母亲很在意海星的事,时不时地对我说:

“去见见她如何?”

但是,我原形毕露的样子要是正好被金阁银阁撞见就糟了。而且我现在一想到要见海星,就被一股猛烈的羞涩之情袭击。海星一定也很害羞,所以就算见面也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想去见她,海星肯定会生气的。”

“都是你未婚妻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家伙就会先生气。”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未婚妻呢?”

“那么,你要我跟海星说些什么呢?”

“哎呀,这种事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当然是说些让人又开心又羞涩的事呗。哎呀,好害羞!”

“就算她成了我的未婚妻,也不可能立刻就亲密地聊起枕边私语吧。”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叫着“哎呀好害羞!”就钻进枯叶堆里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

自从早云归天后,一切都顺利得出奇。

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终于实现;跟海星也恢复了婚约;二哥出去旅行;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指日可待;红玉老师、弁天和二代目之间的纠纷,自清水寺那晚以来,就处于僵持状态。地平线的彼方,也没有一丝要起风浪的迹象。

我虽然是只热爱和平的狸猫,但是体内的傻瓜血脉在叫嚣:“这样下去可不行!”

总有人会卷起风浪

我就站在浪尖上

总有人会扰乱和平

我就给他添把乱

我坐在冬日萧瑟的贺茂川河堤上,嘴里哼着身为狸猫却胆敢僭越的危险歌词。这时,大哥驱驶着自动人力车停到我面前,探出身来对我说:“矢三郎,跟我来一趟,八坂先生有事找你。”

我倏地站起来,嗅到了一股有趣之事即将发生的味道。

“出了什么问题吗?”

“开心吧,这回轮到你出场了。”

原来是关于狸猫选举的见证人选出了问题。

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一职,习惯是在长老们年底召开的尾牙宴上,决定继承人。在会上邀请天狗当见证人,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统。但是天狗这种生物啊,总是把狸猫当傻瓜,各种吹毛求疵,就是不肯痛快出席。去年鞍马天狗以肚子疼为由,把这个任务推给了红玉老师。

坐在奔驰的自动人力车上,大哥面有难色地抱着胳膊。

“红玉老师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做见证人,说要推荐后任天狗出席……”

“……指的是弁天吧?”

“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弁天可是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啊,难道我们要邀请吃狸猫火锅的人参加选出狸猫界首领的宴会?”

“那索性就不请天狗了,我们自己办不好吗?”

“那可不行!伪右卫门的权威是建立在狸猫界的民意和天狗承认的基础上。你跳过这个步骤试试,伪右卫门马上就变纸老虎。”

“哎呀呀,这还真是没法通融的事。”

出町商店街后的公寓“桝形住宅”门前,一群像讨债鬼一样不请自来的狸猫挤在那里,好不热闹。红玉老师很不喜欢一大堆毛球强行堵在门口;但是对狸猫来说,一定要用毛球只数来表达对如意岳药师坊的敬意。

大哥和我坐着自动人力车到达现场,顿时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矢三郎他们来了!”只见八坂平太郎特地迎了出来。

“抱歉,矢三郎,又要借助你天狗专家的力量了。”

“八坂先生,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药师坊大人脾气可倔了,我怎么说都没用。贡品献上了,还大肆赞美老师的伟大,下跪假哭都用上了……我已经无计可施。看来要让老师做见证人,就只能靠你从中斡旋了。”

打开门进入老师的房间,厨房里堆满了带礼签的红玉波特酒和点心等贡品,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洒满冬日和煦阳光的四叠半斗室里,红玉老师窝在被炉里大口嚼着特大号的金枪鱼紫菜寿司卷,盯着旁边放的将棋盘。完全没把包围在公寓外的狸猫界权威放在眼里。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又在闹别扭欺负狸猫了吧?不愧是天狗中的天狗,天下第一的如意岳药师坊。”

我一盘腿坐下,老师就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

“我可是知道你毛茸茸的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是不是企图靠耍嘴皮子把我拉出去撑场面?八坂平太郎哭着求你来的吧?”

“哎呀,真被您猜中了。”

“去年就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可倒了大霉。”

“去年您不是玩得挺开心吗?”

“胡扯!”老师生气地说道,“见证人我派弁天去,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红玉老师一骨碌躺倒,整个人背对着我。

我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他,但是闹别扭躺着的老师始终闭口不言。

窗外暮色已至,老师却懒得去拉一下电灯的绳子,四叠半像废墟一般乌漆墨黑。公寓外传来已等得不耐烦的狸猫们大开酒宴的喧闹声,真是群没心没肺的家伙。此时大哥送来了鳗鱼天妇罗盖浇饭,我就摸黑在厨房里大快朵颐。

不久,老师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起身,在混杂着香烟、香水与老人体臭的黑暗中,抽着天狗香烟。只见火光忽明忽灭。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您为什么不开灯?”

“为什么要我伸手?你去开。”

“不要。您自己开。”

听我这么说,老师就更不高兴了。

老师为什么一定要弁天做见证人?我在心中思量。

本来嘛,希望弁天继承如意岳药师坊的只有红玉老师,以岩屋山金光坊和爱宕山太郎坊为首的京都天狗们都不赞同。如今,天狗能力出类拔萃的二代目回国,形势对弁天就更加不利了。此时,红玉老师一定是想借“狸猫选举见证人”的名义强行指定弁天为继承人,让这变成既定事实吧。卷入天狗继承人之争,对狸猫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但是狸猫也有狸猫的矜持。

天狗香烟的火熄灭了,老师钻进被炉里沉默不语,大概是睡着了。我在四叠半的角落里跪坐后低头行礼:“打扰您这么久真是抱歉,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公寓外支起了“如意岳药师坊对策总部”的帐篷,毛球们像举办街道庆典一样热闹。炫目的白炽灯下,八坂平太郎他们在电暖炉前烤着脚,继续在席间畅饮。

听到我下楼的脚步声,毛茸茸的醉汉们全都停止喧哗抬起头,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看着我。我举起双手说道:“我败下阵来了。”

聚在下面的狸猫吐着白气,发出失望的声音。

“看来只能拜托弁天大人了,那个弁天大人……”

公寓门前吵吵嚷嚷的狸猫们,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有的为了壮胆大口喝酒;有的不安地抬头仰望夜空,仿佛弁天下一刻就会飞落到屋檐上。我走进帐篷,弯腰在椅子上坐下,“接下来怎么办,八坂先生?”

“真是败给老师了。”八坂平太郎抱着手臂望向虚空。

他视线的彼方,是从一切责任中解脱出后,即将抵达的理想之国——那片广阔的南国沙滩。他既想早日摆脱这泥沼般的困局,奔向理想的南国怀抱,又想设法找个不引火烧身的方法。八坂平太郎表现出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的痛苦状,但关键时刻自己绝不发表意见——正是这股浓浓的狸猫大叔味,一直以来守护着狸猫界的和平与安宁。

他求救似的看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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