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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人打算要逃跑。

  小班已经离开将近一年,我们家不知怎么变得一点也不像家,彼此非常疏离。大家都说,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撑过去,但很明显没这回事。我现在知道有其他选项,就是转身逃跑。我的父母已经开始打包,东西不断消失,一个接一个收到箱子里。我努力不去注意。一面想办法撑过第二学年,一面让名单上的历史保持净空,同时还要无视那个有着小班样貌的空洞。我算是做得不错,可是,终究我也不得不正视那些迹象。

  妈又辞了一份工作。

  爸开始穿着他最适合大学校园的衣服出差。

  这栋房子空着的时间比满的时候多。

  然后某一天,当我正坐在厨房桌前为期末考准备时,爸结束了一趟旅行,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次面试。他将一本小册子放在我面前,当我将眼神飘到那张光亮的纸之前,先读完我正在读的段落。那东西第一眼看起来像是大学寄来的一大包信件,铺满了整个封面的是一群正在读书的人们,他们身着黑色、绿色、银色加上金色的制服,看起来就大学而言稍微年轻了些。我把横在上方、以哥德大写字体印制的名字念出来:海德高中。

  我应该拒绝的。要融入一个一千五百人的学校已经够难了,处在那个小班样貌的空洞,以及档案馆永远被填满的纸页之间,我几乎无法保持成绩。

  但爸眼中带着一种恐怖、充满希望的光芒,甚至跳过了这会如何令我「申请学校的作品集丰富多姿」的演讲,也懒得多说这是个「比较小的学校、比较容易认识人」,直接开门见山、平静地说:「这会是场冒险。」

  也许他是对的。

  也许,我只是再也忍受不了那个不像家的家。

  也许我也想逃跑。

  所以我说好。

  ※※※

  我实在应该拒绝。

  在我跨在脚踏车上抬头凝望海德高中时,脑中只想着这件事。校园藏在精致的铁栏杆后面,前面的停车场满是昂贵的车款,充斥着像是直接从爸去年春天带回的招生简介里走出来的学生。那里也有脚踏车架,但在待在脚踏车附近唯一的学生,很明显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这可以从他们制服衬衫上的滚边看出来(根据学生手册,新生是亮黑色,二年级是绿色,三年级是银色,四年级是金色(译注:美国的义务教育有十二年,高中学制涵盖最后的四年))。

  我在那块地的边缘徘徊,把脚踏车靠在一棵树上,找出手机重新读了一次韦斯利的简讯。

  [妳是名看守员,妳猎捕具现化的亡者杀时间。]>

  [我觉得妳绝对可以搞定私校。]>

  我把眼神再度飘回来。并非身上这套制服让我不知所措,甚至也不是那再明显不过的有钱贵族氛围,如果我无法融入人群,就当不了一个好看守员。我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如果我想要,我可以在不到一分钟之内数出这里的学生人数。人实在太少了。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将他们的名字和脸连起来,那也代表他们可能也能迅速认得我。我的上一所学校够大,足以保持某种程度的隐匿。我很确定那里一定有某些雷达,但要逃开很容易。这里呢?要将我另一种人生当成秘密、骗过几个人就已经够难的了,而在这样一个「相亲相爱的氛围」──是学生手册说的,不是我──只要一出差错,大家铁定会注意到。

  这有什么差别吗?我对自己说。只要再多骗几个人就好。

  我并不打算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谎,我只需要说服大家一个简单的事情:我很普通。不可请言,如果我在过去三周多睡几个小时,而且没有被一名想杀掉我的历史的恐怖记忆纠缠不放,事情会简单许多。但说真的,世事并不尽如人意。

  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走进校园。我越过停车场,把但丁固定在脚踏车架上,然后从裙子底下脱掉运动裤。当我走到前门,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一个巨大的金属H交织在横杠上。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寄给韦斯利,加上标题。入此门者,当扬弃一切希望(译注:Abandon all hope,ye who enter here。出自但丁神曲的《地狱篇》。),那是在但丁的《地狱篇》中刻在地狱大门上的句子,也是韦斯利最爱的一段。过了一会儿,他传了一个笑脸当响应,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在踏入校园时觉得没那么孤单。

  海德高中是由石头和苔藓组成,大部分的配置都是四栋建筑物围成一个方院,全由小径、小桥和走道串连起来,就像爸教书大学的缩小版本,我猜那便是大学预校背后的意义。当我走在两旁树木林立,通往盖满常春藤,同时附加一座钟塔的行政大楼的小径时,满心只想着林赛会多爱这地方。我传了一个简讯给她,几秒之后,她立刻回复。

  <[是谁?]

  [哈哈。]>

  <[我认识的麦肯琪.毕雪不充电手机,更别说发简讯。]

  [人会进化。]>

  <[妳是为了眼线男进化,对不对?]

  [才不是。]>

  <[没关系的,我原谅妳。]

  我翻了翻白眼,做了最后一个深呼吸,把手机放回口袋,推开行政大楼的门。我置身于一间巨大的玻璃前厅,里头的走廊往不同方向延伸。我想办法找到大办公室,并且把我最终版本的课程表及课堂作业从一名包包头紧到吓人的女人手上领回。但我没有朝原路返回,而是被指示往另外一扇门走去,门后通往一条里面挤满学生的巨大走廊,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当我不断在心里重复我绝不要拿出地图、我绝不要拿出地图、我绝不要拿出地图,一边用尽全力避开人潮。我研究过校园配置,我真的有,但我很累,即使有着牢靠的方向感,这里就像夹缝界,得要亲身走过才有办法认得那些方格区块。

  「要再过一栋建筑,第二条走廊,左边第三间。」

  声音从右后方传来,我转身发现一名四年级生(金色级别条纹勾勒在他的黑色制服上)低头看着我。

  「你说什么?」

  「布雷萧的微积分,数学大楼,三一〇教室。」他指着我手上那张纸。「不好意思,不是故意要偷看,只是妳看起来好像有点迷惘。」

  我把纸折起来塞回包包里。「有这么明显吗?」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轻松一些。

  「妳是说站在行政大楼中央、拿着一张课程表外加惊慌眼神吗?」他说,「如果我忍不住想帮忙,实在不能怪我。」他给人一种暖意,从深色的头发到晒成褐色的皮肤,加上爽朗的笑容和金色眼睛。但他接着又说了一句话,毁了这一切。「毕竟这有种『落难少女(译注:落难少女(Damsel in distress)是中世纪在绘画、文学等领域常用的主题。多描述美丽少女被怪物或恶人捉走,置于险境之中,需等待一名英雄来拯救。)』的氛围。」

  气氛整个冻结。

  「我不是什么少女。」我的声音现在连一丝幽默也不剩。「我也没有落难。如果你是要讲这个的话。」

  他有些退缩,但依旧镇定,脸上微笑转浅,态度变得更真诚。「我刚刚的行为很糟糕对吧?让我重来一次。」他伸出一只手。「我是凯许。」

  「我是麦肯琪。」我跟他握手时已先做好准备,充斥脑中的声音非常大声,生者的噪音总是那么嘈杂,但又诡异地具有旋律。凯许的噪音是由爵士乐和笑声组成,我们的手一分开,那声音就不见了,不久后便被第一声钟响取代,那声音一路从钟塔回响到走廊上。

  然后就开始了。

  「我陪妳走到教室。」他说。

  「没有这个必要。」

  「我知道。但我还是很乐意这么做。」

  我迟疑了一下,但他有点让我想起小卫,也许是他站着的姿态,也许是他如此轻而易举地露出微笑,而且在这个状况下,如果我说不,可能会引来更多注意。事实上,大家正急忙经过我们、跑向教室,一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所以我点点头说,「带路吧。」

  用不要多久,我立刻后悔。

  让凯许陪着我不但导致步调变慢──他停下来打招呼、拥抱,跟每个人都互相碰拳──甚至比我想象中还引来更多注意,因为每一次他都要向人介绍我。先不论第一声钟响已过,整条走廊正在变空,那些人甚至好整以暇地回应招呼,在聊天时陪着我们走一段距离。当凯许终于领着我通过其中一条像桥梁般连接数学大楼的上坡走廊,带我来到三一〇教室时,我已经因为过多注意力而头晕目眩。

  随后,他带着一脸比微笑更开心的表情,外加一句「祝幸运」旋即消失。

  我甚至没机会谢谢他,更别说问我下一堂课该怎么走。我走进去时,十六双眼神飘过来,正如我预期的那样投来感兴趣的目光,只有老师的注意力还放在黑板上,他正潦草地在标题的微积分底下写着指示。大部分的座位都已坐满,而且因为某种奇怪且扭曲的高中生态,我竟然只剩下后排座位可选,而非一向被大家避开的前排。在老师开始上课之前,我坐进最后一个空位,胸口终于开始放松。

  等着某件事情开始,总是比事情真正开始还要难受。

  一开始上课,我便发现在那些苔藓、石头及制服之下,这地方还是有学校的模样,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你可以把学校装饰得很漂亮,但不管到那里都一样。我不禁猜想林赛的第一堂课是什么,她当然会坐在最前排。我思索着会是谁坐在她左边的位置,趁她没在看时伸手到她的课本边缘乱画一通。我开始想小班在念什么,但我旋即阻止自己,并把思绪转到黑板上的等式。

  我对数学很在行。数学向来直接了当、非黑即白,不是对就是错。爷爷认为人就像一本可阅读的书,但我却认为他们更像方程式充满变数,但加乘起来永远是那样。他们的噪音其实就是如此。组成一个人的所有元素很混乱,思绪、感觉和记忆,一切毫无章法,直到那人死去才得以梳理整齐,可以清楚看出过程种种是如何加总在一起,最后又等于什么。

  滴答、滴答、滴答。

  我在布雷萧的两道解题间的安静时刻注意到这声音,是后面墙上的钟,而一旦开始注意到就停不下来了。即便布雷萧的投影片极度专业(我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有上过演讲课,或者以前有在演戏,还有最后怎么会跑来教微积分),声音却一再出现。低频、持续不断而清晰。爷爷总说,如果努力去试,可以把夹缝界的声音单独抽离,将音符一一拔出、独立出来,让剩下的再沉回去。我紧揪住那滴答声,没多久,老师的声音消失,我只听见时钟的声音,像脉搏一样稳定不停歇。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然后,在一个滴答声和下一个滴答声之间,灯整个熄灭。

  天花板那一整组柔和的日光灯在同时间一闪一灭,整个教室陷入一片黑暗。当灯光再次回来,教室已一片空荡,十六名学生和老师在眨眼间消失,只留下一张张空桌和滴答作响的时钟,以及一把搁在我脖子上、姿态温柔犹如一个吻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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