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他仍然没有回来。
“我不会在镜外世界待太久。”这句话由雅各布说来,有时意味着停留数周,有时意味
着停留数月。
狐狸抹去脸上的雨水。
这片废墟清冷如常,弥漫在烧焦墙壁间的死寂就像这冻雨,让狐狸瑟瑟发抖。和狐狸
的皮毛相比,人类皮肤的保暖性差多了。尽管如此,狐狸变成狐形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
即使没有雅各布提醒,她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那身皮毛是如何偷走了她的年华。
告别的时候,雅各布紧紧拥抱她,仿佛想带着她的温度进入那个他出生的世界。他在
恐惧些什么,可他当然不会承认。他依然像个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毛头小子。
他们一路北上,到达斯维瑞加和诺尔加,那儿的森林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饥饿驱使
狼群进入城中。去北方之前,他们曾深入南境的沙漠漫游,狐狸总是在皮毛里发现沙砾。
千里迢迢来到闻所未闻的城市和村庄,不辞辛苦只为寻找传说中的时光沙漏。狐狸太了解
雅各布了,她不相信这是他们远行的真正目的。
她的脚下,第一批野报春花在碎石间绽放。她折下一根柔嫩的花茎,花朵上滚落的露
珠依然冰凉。这个冬天很漫长,过去的几个月对狐狸而言,就像凝在她皮肤上的严霜。去
年夏天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所有担忧和恐惧都因雅各布和他弟弟而起。太多的忧惧,太
多的爱,一切都太多了。
她把淡黄色的花朵别在外套上。化为人形时,皮肤冻僵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但这双手
足以弥补。当她披着狐狸皮时,她怀念用手指去认知世界的感觉。
“我不会在镜外世界待太久。”
一个拇指人把小手探进狐狸的外衣口袋里,狐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将他猛晃一通,
就像化为狐形的她对付逮到的老鼠时那样,拇指人这才松开了那枚金币。这个小毛贼在骂
骂咧咧地蹿出她手心前,还想咬她的手指。雅各布每次离开前,总在那个口袋里给她塞些
金币。他还没有适应这个事实:即使没有他,她也能在人类世界里过得很好。
他在害怕什么?
当他们连日奔波,骑马从一个贫瘠的村庄赶往下一个村庄,只为最后在一位已逝苏丹
枯萎的苹果树下驻足的时候,狐狸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当他们在一个废弃的花园里只找到
一口枯井,而雅各布连着三晚酩酊大醉时,她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没事的,你别担心。”雅各布吻了吻她的脸颊,露出无忧无虑的微笑。她十二岁时就
能看穿这笑容背后的隐忧。
“没事的……”
她知道,他想念他的弟弟,但还有些别的什么。狐狸仰望着废墟间的那座塔楼。那些
被熏黑的石头仿佛在低声念着一个名字:克拉拉。这就是那“别的什么”吗?
每当她想起那条漂着死云雀的小溪时,心就揪成一团。溪水边,雅各布的手放在克拉
拉的发间,他的唇如此贪婪地吻着她的唇。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幕,她差点就要跟雅各布走了。她甚至已经跟随他上了塔楼,却在
那面镜子前丧失了勇气。在她看来,镜子的玻璃像幽暗的寒冰,仿佛会将她的心冻结其
中。
狐狸转身背向塔楼。
雅各布会回来的。
他每次都回来了。
错误的世界
拍卖大厅位于三十楼。木板墙,十几排椅子,门口的男人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对照
着勾去报名表上的名字。雅各布接过他递来的拍卖目录,走到一扇窗户旁,如林的高楼映
入眼底,高楼之后是银镜般的五大湖。他今天早上才从纽约出发来到芝加哥,如果乘马
车,这段路程得走上一个礼拜。他的脚下,阳光在玻璃幕墙上闪烁,把屋顶染成金色。论
美丽,这个世界轻易就能和镜中世界一较高下,但雅各布却感觉到了乡愁。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审视着四周的脸庞,很多都是熟面孔:古董商、博物馆策展
人、艺术品收藏家。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寻宝人。只是这个世界中的宝物,除了年代和美
感外,没有其他魔力。
拍卖品目录中展示了一只瓶子,雅各布一路追寻着它的踪迹来到此地。瓶子夹在一把
中国皇帝的茶壶和一只英国王子的银摇铃之间,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愿不会有其他竞拍
者。一只破旧的皮套保护着瓶子的深色玻璃,瓶颈处有蜡章密封。
图片下方写着:“此瓶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十三世纪初。”当初雅各布在伦敦把这
只瓶子卖给一位古董商的时候,就是这么描述的,他觉得用这种说法来洗白那位瓶中住客
很有意思。在镜中世界,把它放出瓶子可能有致命危险,但在这个世界,它就像瓶中装着
的空气一样无害,是深棕色玻璃后的一团虚无。
瓶子被雅各布卖出后,几经易主。他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再度找到。时间,他没有
时间了。能治愈一切顽疾的苹果,能永葆青春的不老泉……他白白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去寻
找那些错误的东西,死亡的威胁依旧深深植根于他的胸膛。是时候尝试一剂更凶险的猛药
了。
他心口处那只飞蛾的颜色一天天变深,这是黑女妖施予喊出她名字者的死刑印记。在
与雅各布亲吻的间隙,她的姐姐悄声把她的名字透露给了情郎,没有哪个男人曾遭遇如此
温柔的处决。那抹环绕着飞蛾轮廓的血红,提醒着他被判处死刑的真正罪名——背叛爱
情。
第一排的一位女古董商朝他展颜而笑。几年前,他曾卖给她一只精灵玻璃做成的水瓶
(她还以为那是波斯玻璃)。为了支付威尔的学费和母亲的医疗费,雅各布曾从镜子那边
顺了很多东西过来。当然了,他的顾客从未怀疑,他卖给他们的东西来自另一个世界。
雅各布瞄了一眼手表,不耐烦地望向拍卖师。赶紧的,继续啊!失去的时间。他不
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半年,还是更少……
那把中国皇帝的茶壶拍出了一个惊人的高价,而当那只瓶子被摆上拍卖桌的时候,如
雅各布所料,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雅各布确信自己将是唯一的竞拍者,却不料在他后面
几排的地方,另一只手举了起来。
那位竞拍者的身形瘦小如孩童,短手指上戴着的钻石戒指比此次拍卖的所有拍品加起
来都要昂贵。虽然他有着一张老者的脸,那头短发却漆黑如乌鸦的羽毛。他向雅各布致以
微笑,那抹笑容让雅各布感觉他知道的有些太多了。
别犯傻,雅各布!
为了这次拍卖,雅各布拿几枚金币换了一沓钞票。他觉得这些钱绰绰有余了,毕竟他
当初卖瓶子的时候也没挣到多少。然而每当他加价时,那个陌生人也都会举手。每当拍卖
师报出新的总价时,雅各布就气得心跳加速。当报价超过皇帝的茶壶时,一阵窃窃私语声
在大厅里蔓延开。另一个古董商加入竞拍,又随着价格的节节攀升而黯然出局。
放弃吧,雅各布!
可是放弃之后呢?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在镜子内外的两个世界找些什么。他的手指下
意识地摸索着口袋里那块金币手帕。然而在这个世界,这块手帕和关在瓶子里的那个家伙
一样,都失去了魔力。
别担心,雅各布。等他们发觉你付不起钱的时候,你早就穿过镜子溜之大吉了。
想到这儿,尽管拍卖师报出的总价让雅各布感觉反胃,他还是再次举起了手。这价钱
就算买他这条命也太高了点。他向那位竞争者望去,回应他目光的那双眼睛就如新鲜割下
的草叶般碧绿。那人正了正领带,再次向雅各布致以微笑,放下了戴满戒指的手。
拍卖师的锤子落下,雅各布穿过那排椅子,因为如释重负而头晕目眩。第一排的一位
收藏家为那只银摇铃出价一万美金。在镜内镜外的两个世界,珍宝总是价值连城。
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出纳员汗流浃背,苍白的皮肤上扑了太多粉底。
雅各布朝她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将那叠纸币推了过去。“但愿这些钱够付定金?”
他还加了三枚金币。在这个世界,这些金币通常也是喜闻乐见的支付手段,大部分古
董商都把他当作不知古董金币价值几何的蠢货。至于那些追问金币上的女王是谁的古董
商,他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套惊险离奇的说辞。然而,那位汗涔涔的出纳员却狐疑地看
了金币一眼,喊来一位拍卖师帮忙。
那只瓶子摆在其他已拍出的物品中,距离雅各布不到两步远,但他没法透过瓶子的玻
璃看出藏在里面的家伙。他心念一动,想要不顾门口的守卫夺走瓶子,然而一声轻咳打断
了这个不理智的想法。
“这些金币很有意思。冒昧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碧绿的眼睛。雅各布的竞争者还不及他的肩膀高,左耳垂上戴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雷克里斯。雅各布·雷克里斯。”
“哦。”陌生人把手伸进定制的外套,朝拍卖师笑了笑,“我为雷克里斯先生做担
保。”他把名片递给了雅各布。他声音沙哑,带着轻微的口音,雅各布没法辨认出这是哪
儿的口音。
拍卖师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如您所愿,厄尔金先生。”拍卖师望着雅各布问,“我们该把这个瓶子送到哪儿?”
“我这就带走。”
“当然,”厄尔金笑道,“它已经在错误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不是吗?”
不等雅各布回应,这个小个子男人便欠了欠身。“代我向您的弟弟问好。”他说,“我
和他还有您的母亲很熟。”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
雅各布看着手中的名片,上面只写着“瑙瑞玻·约翰·厄尔金”。
拍卖员将瓶子递给他。
幽魂不散
镜外世界的确是个错误的世界。机场安检员将那只瓶子查了个底朝天,如果这是在镜
中世界,雅各布早就用手枪顶住他穿着制服的胸膛了。他的飞机在纽约降落时晚点了,打
的出租车在晚高峰的车流中走走停停,他不禁向往起乘着马车穿过沉睡中的天鹅堡街道。
旧公寓楼前,月亮倒映在肮脏的水坑里。公寓楼入口上方的砖墙中,诡异的石雕鬼面俯瞰
着雅各布。儿时的威尔被这些鬼面吓得够呛,一到大楼门口就低下脑袋。经年的废气已将
鬼面侵蚀得几乎与环绕四周的石雕花朵融为一体。尽管如此,雅各布踏上大门前的台阶
时,却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它们冷硬的目光,他弟弟肯定也有同感。自从威尔长出石头皮肤
后,那些扭曲的面孔对他们而言就有了全新的威慑力。
入口大厅里的门房还是汤姆金斯先生。儿时的雅各布和威尔经常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地
玩闹,他就会把他们从电梯里拽出来。他老了,胖了。那张用来分拣信件的长桌上依然摆
着满满一玻璃罐的棒棒糖。他用糖果收买儿时的雅各布和威尔,让他们替他跑腿送信。有
一次,雅各布说服威尔相信汤姆金斯先生是个食人魔。威尔为此成天拒绝去幼儿园,生怕
要经过门房身旁。
那些流逝的旧时光蛰伏在这座老房子的每个角落:在入口大厅的柱子后面——雅各布
和威尔曾用这些柱子来捉迷藏;在地下室里——雅各布第一次寻宝就是在昏暗的地下室
中,结果却无功而返;在装着铁拉门的电梯里——这部电梯随兄弟俩的需要被当成宇宙飞
船或女巫的笼子。真奇怪,雅各布对死亡的预见唤回了那些旧时光,仿佛每一个经历过的
瞬间都忽然闪现,对他耳语道:雅各布,也许回忆就是你所能得到的一切了。
电梯门总是在有人要推开它的时候卡住。
八楼到了。
威尔在公寓门上给他留了字条:
我们购物去了。冰箱里有吃的。欢迎回家!
威尔
雅各布将字条塞进大衣口袋里,打开了门。为了这句“欢迎回家”,他赔上了自己的性
命。然而,为了这种再度拥有兄弟的感觉,他不惜重蹈覆辙。威尔曾每晚爬进他的被窝
里,相信门房会时不时大啖人肉,后来他们就不再那么亲近了。友爱易逝。
门后,等待着雅各布的是一片漆黑,这片黑暗既陌生又熟悉。威尔把走廊粉刷一新,
新鲜涂料的气味与他们童年的气味杂糅在一起。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电灯开关。灯
是新的,门旁的五斗柜是新的,那些家庭老照片也不见了。褪色的墙纸上曾挂着父亲的照
片,即使那张照片已被取下多年,他还是能在墙纸上辨认出它原来的位置。如今,墙纸被
白色的涂料取代了。
雅各布把背包放到磨损的木地板上。
欢迎回家。
这些年来,他唯一想在这儿找到的东西就是那面镜子。这儿真的还能重新成为他
的“家”吗?五斗柜上立着一只插着黄玫瑰的花瓶,这是克拉拉的手笔。在穿越镜子前,一
想到要再见到克拉拉,雅各布就有些紧张。他不确定自己的心跳之所以加速,只是因为那
些回忆,还是因为云雀之水依然有效。不过没关系,能在这个他失联已久的世界里见到她
和威尔,就挺好的了。她显然没有向威尔提及云雀之水的事。然而雅各布感觉到,回忆将
他们联结在了一起,就好像他们曾一同迷失于森林,又一同找到了归途。
威尔几乎没有改动母亲的卧室和父亲的书房。雅各布犹豫地打开母亲卧室的房门。床
边放着几箱威尔的书,原先挂在走廊里的家庭照片靠在窗下的墙上。
房间里依然有母亲的气息。床上的百衲被是她亲手缝的,那时候满屋子都是布片,上
面印着花朵、动物、屋宇、船只、月亮和星辰。雅各布无从破解这床被子透露了母亲的哪
些秘密。他们三人经常躺在上面,由母亲念故事给他们听。他们的外公在欧洲长大,伴随
他成长的是那些充满女巫和女妖的童话,雅各布后来在镜中世界遇到了她们的同类。然
而,母亲讲的故事都是美国式的,什么无头骑士、约翰尼的苹果籽、狼兄弟、魔女、塞内
卡巨人……雅各布还没在镜中世界发现他们的踪迹,不过他确信,他们和外公所说的童话
故事角色一样,也存在于镜中世界。
母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她和兄弟俩在楼下花园里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年轻而
幸福。照片是父亲拍的,他当时大概已经知道镜子的秘密了。
雅各布拂去相框上的灰尘。母亲是如此年轻而美丽。儿时的他常常问自己,有什么是
父亲在她身边时无法找到的呢?那时的雅各布确信,母亲肯定做错了什么事。雅各布生她
的气,气她的软弱,气她无法停止爱父亲,气她明知无望却仍等待着他。难道说,她在等
待着大儿子有朝一日能找到父亲,并把他带回她身旁?这些年他不也正是这样暗自期待的
吗?期待着有朝一日,他和父亲一起归来,抹去母亲脸上所有的忧伤。
镜中世界有能停止时间的时光沙漏,雅各布曾替女王寻找了很久。伦巴第有一座旋转
木马,转起来时能让孩子变成大人,也能让大人变回孩子。[1]一位俄国亲王有一只八音
盒,上紧发条后,能将人带回过去。雅各布常常问自己,这是否能改变世事的进程,抑或
只是往事重演,结局一成不变:父亲再次穿越镜子而去,而他追随着父亲,徒留威尔和母
亲在原地。
天啊,雅各布!预见死亡让他变得多愁善感。
近几个月来,他觉得仿佛有人不断地将他的心脏像一块金属般扔进某种溶液中,使之
无法正常跳动。一旦那只瓶子被证明与那棵苹果树和那口井一般无用,他的努力将付诸东
流,他很快就会像母亲一样,成为蒙尘银相框中的一张照片。雅各布将她的照片放回床头
柜上,抚平被子,仿佛母亲下一刻就会走进房间。
有人打开了公寓的门。
“威尔,雅各布到了!”克拉拉的声音在雅各布听来几乎和弟弟的声音一样熟悉,“他
的包在这儿。”
“雅克?你在哪儿呢?”威尔的声音里不再有石头的质感,石头曾让他的肌肤变色。
雅各布听到了弟弟沿着走廊走来的脚步声。刹那间,雅各布有种站在另一条走廊里的
错觉,身后是威尔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已经结束了,雅各布。不,永远不可能彻底结
束。不过这是件好事,他不想忘记自己有多么容易失去威尔。
现在,威尔就站在门口,眼睛里没有金子,皮肤和雅各布一样柔软,只是更加苍白。
毕竟威尔没有像他一样,在该死的沙漠里跋涉数周。
威尔像当年在学校操场上一样紧紧抱住雅各布。那一次,雅各布把他从一个四年级学
生的欺凌中救了出来。只要弟弟对他付出的真实代价一无所知,这就是值得的。
威尔关于自己在镜中世界时的记忆是碎片化的,他几乎记不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那几
周,却徒劳地想用这些碎片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毕竟没有人喜欢带着这种感觉生活。每当
威尔向克拉拉和雅各布描述一些面孔或地点的时候,雅各布总会发现,弟弟在镜中世界独
自经历了许多事。这些经历就如同威尔的第二个影子,又如一个尾随着他的陌生人,不时
惊扰他一番。
雅各布迫不及待要返回镜中世界,然而克拉拉请求他留下吃饭。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再
见到克拉拉和威尔呢?想到这儿,雅各布坐到了餐桌旁。小时候,他用自己的第一把小刀
把姓名的首字母刻在了这张餐桌上。他努力表现得无忧无虑,却显然失去了把胡编乱造的
故事当成真事向弟弟兜售的那套本领。雅各布用一个天鹅堡的工厂主对瓶中精灵的痴迷来
解释自己的芝加哥之行,却不时注意到弟弟若有所思的目光。
如果是和狐狸在一起,雅各布压根不会尝试去编这个故事。在他们无止境地寻找着那
些错误的宝物时,他好几次差点就对狐狸说出了真相。然而,因为不想在狐狸脸上看到和
自己相同的恐惧,每次他都打住了话头。雅各布爱威尔,然而对威尔而言,他首先是个兄
长。在狐狸面前,雅各布就是他自己。她能看穿许多他瞒着其他人的事,不过他并不总是
喜欢被看穿。他们很少说出对彼此的所知所感。
“威尔,你认识一个叫瑙瑞玻·厄尔金的人吗?”
威尔皱起眉头。“长得很矮?有一口古怪的口音?”
“就是他。”
“母亲需要钱的时候,卖给过他一些外公的东西。据我所知,他在本地和欧洲有几家
古董商店。为什么问起他来?”
“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向我问好?”威尔耸耸肩,“母亲没把所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都卖给他。说不定现在他
想在我们这儿碰碰运气。他是个怪家伙,我觉得母亲不喜欢他。”威尔摸了摸手臂。他常
常抚摸自己的肌肤,仿佛想确认玉石真的消失了。克拉拉也注意到了这个举动。
回忆如幽魂不散……
威尔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如果他向我开价,我该怎么做?地下室里全都是些旧破烂,就好像自打这栋楼盖好
以来,我们家就再没扔过东西。下面没地方放我们从墙上取下来的照片了,可克拉拉需要
一间书房,而且……”威尔欲言又止,仿佛父母的幽魂正在他们留下的空房间里偷听。
雅各布用手指抚过他刻在餐桌上的字母。那把刻字的小刀是他偷偷买的。
“你想卖什么就卖什么,”雅各布说,“把所有东西都清空吧。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
用我的房间。反正我来这儿的次数也不多,可以睡沙发。”
“别胡说八道。你的房间保留原样。”威尔推给他一杯红酒,“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就回。”对雅各布而言,要忽略弟弟脸上的失望之情,不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
他会想念威尔的。
“你一切都好吗?”威尔关切地望着他。要蒙骗他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
“好着呢。生活在两个世界可是很累的。”雅各布装得尽量像在说笑话,然而威尔的脸
色依旧凝重。他长得很像母亲,就连皱眉的方式也和她一样。
“你应该留在这儿。那边太危险了!”
雅各布低下头,不让威尔看见他的微笑。弟弟,就是因为你,那边才变得危险
了。“我很快回来,”雅各布说,“我保证。”
他依然是个说谎高手。瓶中精灵救他而不杀他的概率是千分之一。用千分之一的概
率去赌你的命,雅各布。他曾下过更高的赌注。
[1]参见冯克的另一部作品《威尼斯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