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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雅各布,如果没有她,你会怎么做?

  狐狸望着车窗外。雅各布不确定,她看的是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还是她自己的脸在

  窗玻璃上的映像。雅各布常常发现,她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端详着人形的自己。

  狐狸发觉了他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笑容中交织着自信和尴尬。只有她作为人类的

  那部分自我才会尴尬,作为动物的狐狸从不尴尬。

  火车头喷出的蒸汽从车窗外飘过,穿着燕尾服的侍者一边保持手中杯子和盘子的平

  衡,一边穿过摇晃的餐车车厢。雅各布感觉昨晚的疼痛让他的感官更加敏锐了。周围的世

  界显得如此精彩而古怪,就像他第一次穿过镜子来到这里时的感觉那样。他抚摸着侍者端

  来的茶杯,白色的陶瓷上描绘着精灵。在阿尔比恩,还能在许多花朵上发现这些精灵。邻

  桌的两个男人正在争论巨灵人在阿尔比恩海军中的作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闪烁着人鱼的

  泪珠。这种泪珠就像没有蚌壳的珍珠,多见于阿尔比恩南部海滨的沙滩上。他依然爱着镜

  中世界,虽然这种爱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虽然画着精灵的茶杯很美,但茶依然苦得难以下咽。不过喝茶有利于缓解飞蛾反噬留

  下的疲倦感。

  狐狸握住了他的手。“你怎么样了?我们就快到了。”

  山丘之后,出现了皇家海军港口高尔茨茅斯建筑群的屋顶。房屋之后便是广阔的灰色

  大海,比他们上次横渡时要平静。这下可好。雅各布难以相信,他又得坐船了。

  “你还有钱吗?”桌对面的狐狸轻声问道,“莫非你把所有钱都用来买血碎片了?”

  雅各布认识一个卖航海装备的人,那人也卖海军军装,但肯定不便宜。那块金币手帕

  越来越靠不住了,拖了很久才变出最后一枚金币,害得他们差点买不成火车票。雅各布把

  手伸进残破的手帕里,摸到了厄尔金的名片。他别无他法,只能将名片取了出来。

  很疼,对吧?每咬一口,情况就会更加糟糕。女妖喜欢给凡人带来痛苦。

  顺带一提,我今天拜访了你的弟弟。

  对面的狐狸望着他。

  “这是谁的名片?”她尽量问得漫不经心,然而雅各布知道她想到了谁。她依然没有忘

  记云雀之水。比起对克拉拉的亲吻的记忆,雅各布对狐狸眼中那份痛苦的记忆要更加清

  晰。或许你早该把这件事告诉她,雅各布。

  他把那张名片从桌面上推给狐狸。她刚接过名片,上面的字迹就褪色了。

  “这是一张有魔法的卡片!”狐狸翻过名片,“瑙瑞玻·约翰·厄尔金?”

  列车员穿过车厢,喊着下一站的站名。

  “嗯,而且他不是在这个世界把名片给我的。”雅各布站了起来。镜外世界忽然变得触

  手可及,他周围的服饰看着就像戏服一般:大礼帽、纽扣靴、蕾丝花边……刹那间,他仿

  佛迷失在了两个世界之间,既不在镜中世界,也不在镜外世界。

  “他和威尔有什么关系?”

  是啊,他们有什么关系?看起来不像只和几个古董有关。整件事都让雅各布觉得不对

  劲。可是镜子目前在远方,他可能要过好几周才能再见到威尔——如果他还能见到威尔的

  话。

  喂,别胡思乱想……他一定能再见到威尔。

  狐狸把名片举到眼皮子底下。即使化作人形,她身为狐狸的感官依然敏锐。“卡片里

  有银,还有一种我不知道的气味。我不喜欢这种气味。你要小心。”她把名片还给雅各

  布,取过自己的外套。这件外套的颜色和她那身皮毛几乎完全一样,是雅各布陪她一起买

  的。

  其他旅客推搡着将他们挤到门口。站台被火车蒸汽所笼罩。从港口吹来的海风拂过铁

  轨,带来盐和焦油的气味。到处都是挑夫和车夫。两名挑夫背着木头支架,等着驮走在餐

  车里坐在雅各布他们身后的两个矮人。对于身高不足一米的矮人而言,要挤过火车站的人

  山人海不是件好受的事。

  雅各布和狐狸上了一辆停在火车站入口处的出租马车。狐狸在一个广场上下了车,那

  儿开了很多航海装备店。而雅各布则指示车夫在码头把他放下来。他们只能寄望于邓巴关

  于女巫杀手首级所在地的猜测是正确的。而为了证实邓巴的猜想,雅各布得先找到混入皇

  家旗舰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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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铁战舰

  港口,战舰鳞次栉比。

  湿缆绳的吱呀声、海鸥的鸣叫声、准备起航的鼎沸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阿

  尔比恩的海军舰队在镜中世界所向披靡。这种信心写在每一位水兵的脸上。水兵们正通过

  摇晃的木桥将航海行李搬上船,军官们靠着船舷栏杆,栏杆上方飘扬着头戴王冠的龙旗。

  阿尔比恩从不隐瞒战舰起航的目的。

  雅各布捡起一张落在潮湿港口石板路上的报纸。头版标题的每个字母都是花体,不过

  要传达的信息和镜外世界的大字标题一样清晰:

  皇家舰队将武器运往弗兰德

  对抗石人的战斗希望来自阿尔比恩的军工厂

  阿尔比恩人十分有安全感。人人皆知石人害怕大海。除了弗兰德,阿尔比恩的舰队还

  向北境的抗击石人联盟提供武器。目前,几乎整支舰队都依靠蒸汽和风力航行,大炮火力

  凶猛,不过留着海象胡子的威尔弗雷德国王显然并不满足。

  雅各布注视着下一页上的一张画像。画像在潮湿的纸上几乎难以辨认。他的心跳像在

  石人堡垒中见到那架飞机时那样,开始荒谬地加速。那早已被他放弃的寻找,那总是消失

  于虚无的踪迹。然而在他本不会去寻找父亲踪迹的地方,他又一次偶然发现了父亲的线

  索。

  武尔坎号在高尔茨茅斯的码头就位

  钢铁打造的“海洋之威”第三次护送武器运输。阿尔比恩工程技术的杰作将使石人

  都为之战栗。

  雅各布扔下报纸,目光在船只间搜寻。

  他的左侧停着他此行的目的,阿尔比恩舰队的旗舰泰坦尼亚号。这艘战舰以国王母亲

  的名字命名,共有三百七十六名船员和四十五门火炮,船头的雕饰倒映在肮脏的港口水面

  上。雅各布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他在寻找的是报纸头版所说的那艘船。

  它在哪儿?

  他的目光沿着木质船身和桅杆游走,直到微弱的阳光忽然反射在金属上。

  它在那儿,在最后一个停泊位上。

  丑陋的灰色船身,像一群木头鲭鱼中的钢铁鲨鱼。低矮的船身只比水面高出几米,像

  烟囱一样,被钢铁一直武装到吃水线。在镜外世界,第一批钢铁战舰对美国内战几乎起到

  了决定性的作用,而在镜中世界,这艘武尔坎号已经是战舰中的先驱了。

  雅各布,算了吧!然而他的理智失灵了。他在一堆箱子和行李袋中开出一条路,经

  过那些把给养和弹药装上船的水兵,经过那些和丈夫道别的妇人,经过那些将泪湿的脸蛋

  贴着父亲军装的孩子。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仿佛自己正踉跄地跋涉于梦境,只是那

  片森林换成了林立的桅杆。

  从近处看,那艘钢铁战舰更具震撼力。虽然大部分船身都在水下,但船的体积依然庞

  大。四个男人正站在从栈桥通往甲板的木制舷梯前,其中三人穿着皇家海军的军装,第四

  个人却穿着便服。他背对雅各布,灰白的头发剪得和雅各布一样短。

  如果就是他呢?这么多年后,终于找到他了。回去吧,雅各布。已经过去了。都是

  陈年往事了。然而他再度变回了十二岁时的自己,忘记了胸口的飞蛾,忘记了此行的目

  的。他只是站在原地,凝视着那艘钢铁战舰和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雅各布!

  一名见习水兵从他身旁跑过,用瘦弱的胳膊夹着两盒雪茄,在起航前替长官跑最后一

  次腿。雅各布拉住他,他惊讶地抬头望着雅各布。“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站在军官身

  旁的那个。”

  年轻的水兵打量着他,仿佛他问的是太阳怎么称呼。“那是布鲁内尔。他建造了武尔

  坎号,正计划造一艘新船。”

  雅各布放开了他,水兵跑开了。

  一位军官四下张望着,然而那个穿便服的男人依然背对着雅各布。

  布鲁内尔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伊桑巴德·布鲁内尔是雅各布父亲的偶像之一。约

  翰·雷克里斯在雅各布还不到七岁的时候,就向他讲解过布鲁内尔建造的钢铁大桥的设计

  图。

  这些年来,父亲一直音讯全无,忽然间,雅各布离他或许只有几步之遥。

  “布鲁内尔先生?”雅各布的声音怯生生的,仿佛他真的又成了十二岁时的自己。

  布鲁内尔转过身,雅各布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只有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是灰色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大失所望?如释重负?两者皆有?雅各布,说些

  什么吧,快。

  “布鲁内尔。这个姓氏不太常见。”

  “我父亲来自洛林。”布鲁内尔微笑道,“我能不能问一问,您是……”

  “他是雅各布·雷克里斯。”站在布鲁内尔身旁的一位军官朝雅各布点头致意,“伊桑巴

  德,世上有一种寻找古老魔法的另类行当,你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那一行的翘楚。”他向

  雅各布伸出手。“我叫坎宁汉,皇家海军少尉,我的姓氏大概没什么特别的。很高兴认识

  您。幸好我们的报纸仍然热衷于报道寻宝人的新闻,不过他们如今老拿那些宝物开玩笑。

  您凭借一双玻璃鞋获得了奥斯特雷恩女王的勋章,凭借七里靴获得了巴瓦利亚铁十字勋

  章。我得承认,我很羡慕您的工作。小时候,我一心想成为一名寻宝人。”

  “祝贺您。”布鲁内尔赞赏地朝雅各布点点头。他说话并没有洛林口音。

  他们身后,水兵们正将鱼雷装上船。它们能将木质船身如纸片般撕碎。

  雅各布告辞离去,坎宁汉目送着他的背影,而阿尔比恩的新任巫师布鲁内尔则再度转

  过身去。

  如释重负而又大失所望。那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旧日期望。雅各布看不见自己正往哪儿

  走。圆桶、缆绳、给养箱……他身边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宛如他印在黑暗镜面上的

  脸。“看看这个,雅各布。这些桥轻盈又完美,就像蛛网一样,可它们是铁做的。”他究竟

  还记得父亲的模样吗?他记得父亲的声音和父亲的手,那双手将他抱到书桌上,让他能摸

  到桌子上方挂着的飞机模型……

  “雅各布!”

  有人拉住了雅各布的胳膊。

  是狐狸。

  “卖航海装备的人狮子大开口。”她悄悄看了看正往货舱口搬煤包的水兵们,“我们的

  钱只够买一件军装。你找到混上船的方法了吗?”

  该死,什么都没找到。他沉浸在回忆中,忘了自己很快就没有未来了。

  “你怎么了?”狐狸担心地望着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他说的是真话,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见到了一个鬼魂,和他在梦中踉

  跄地追随的鬼魂是同一个。是时候把父亲和母亲一起埋葬了。他曾以为自己早就在心中埋

  葬了父亲。

  他取过狐狸手中装衣服的小包。几个水兵明目张胆地打量着狐狸,雅各布恶狠狠地瞪

  了他们一眼。“你打算怎么上船?”

  狐狸耸耸肩。“我用狐狸的直觉来找条路。”

  “这太危险了!”

  “雷克里斯先生?”

  雅各布回过头。刹那间,他期待看到布鲁内尔那张瘦削的脸,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却是

  坎宁汉。

  坎宁汉拘谨地朝狐狸鞠了一躬,接着略带尴尬地冲雅各布笑了笑。“我们……嗯……

  一个钟头后起航。我想把您介绍给我们的舰长,他肯定会对您的冒险故事很感兴趣。”

  雅各布正要礼貌地拒绝,却被狐狸抢先一步。“您在哪艘船上当值,坎宁汉先生?”

  坎宁汉指了指自己身后。“在泰坦尼亚号上。我们护送一批武器去弗兰德,日落时分

  出发。”

  狐狸给了坎宁汉一个最迷人的微笑。“我们很乐意。”她从雅各布手中取过装着军装的

  包裹,不动声色地将它藏到背后。

  坎宁汉那张留着大胡子的脸因为喜悦而神采奕奕。雅各布在心中默默向那些因为在报

  上编造谎言、夸大其词而被他咒骂过的记者道歉。

  “当然很乐意。”雅各布说,“我们不赶时间。我甚至不介意全程与你们同行。我喜欢

  航海。”这是他撒过最无耻的谎了。

  坎宁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泰坦尼亚号的舰长和他的副手一样热衷于寻宝故事,他将雅各布和狐狸带进了下方的

  舱房。国王访问这艘旗舰的时候,用的就是这间舱房。当坎宁汉向舰长介绍雅各布·雷克

  里斯和他的“妻子”时,狐狸脸红了,雅各布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们新婚不久。这只是他在接

  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编出的众多谎言中的一个。

  舰长让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仿佛即将到来的行程不是三天,而是三百天。泰坦

  尼亚号起锚的时候,船上的厨师端来了甜点。坎宁汉向雅各布询问某张报纸编造的关于他

  的冒险故事,雅各布却觉得越来越难忽略船只的摇晃。舰长留着和国王一样一言难尽的大

  胡子。当他询问食人魔的屠杀技巧时,狐狸以这个话题太过血腥为由离席而去。雅各布想

  跟上她,可坎宁汉就是不放他走。雅各布只能安慰自己,当他能脱身的时候,狐狸肯定已

  经把船上的卫兵换岗情况和逃跑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透过舰长舱房的后窗玻璃能看到

  其他驱逐舰桅杆上的航标灯,在它们的前方,月光照亮了武尔坎号的钢铁侧翼。那是布鲁

  内尔造的船。

  “布鲁内尔先生会在这次航行中登上武尔坎号吗?”雅各布为自己能问得如此漫不经心

  而感到自豪。

  舰长轻蔑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从未离开过阿尔比恩。对吧,坎宁汉?”

  坎宁汉一边点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布鲁内尔不是特别喜欢

  海……”

  “看他造的那艘船就知道了。”舰长放下杯子,仿佛能用杯中酒冲走那艘钢铁战

  舰,“可惜自从他替国王造出了不用马拉的车后,国王就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到处都能见

  到那种车。可笑,可笑至极。外面的那艘钢铁怪物让我们成了别国的笑柄,说它是我们

  的‘装甲保姆’……”

  坎宁汉和舰长赞叹曾经的海战和木制战舰燃烧时的壮美,而雅各布则目不转睛地望着

  武尔坎号。当那二位开始谈到新式火炮的贯穿力和被击碎的残肢的困扰时,雅各布找了个

  借口离席而去,哪怕他肯定他们会喜欢夏努特那条断臂的故事。

  雅各布走出舱房。那轮和镜外世界的月亮极为相似的银月正挂在乌云之间,而另一轮

  红月则染红了波涛,仿佛就连它们也变成了生锈的钢铁。狐狸在船头等着他。她的脚下,

  船头雕饰正伸展在泛着白沫的水面上。

  “你的胃怎么样?”除了狐狸,没人知道雅各布晕船,就连夏努特都不知道,“你运气

  不错,今天的大海很平静。”

  在雅各布将阿尔比恩最优秀的工程师错认成自己的父亲之后,一位皇家海军军官认出

  了他。说不定他的好运气回来了。是时候动手了……

  “船的前部有三名哨兵。”狐狸对雅各布耳语道,“你爬出栏杆的时候,我来引开他

  们。”

  一个设在救生艇之间的岗哨离他们只有几米远。哨兵正望向他们。他看到了什么?一

  对月光下的爱侣?雅各布,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如果他允许自己忘记过去自己只把狐

  狸当作朋友该多好?就连那个哨兵都想吻她,这个念头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

  雅各布,你会让她心碎的。或者,狐狸会让他心碎。

  “你还磨蹭什么?”狐狸把背包塞进雅各布手里。

  “别给那个哨兵太多念想。他差不多比你高了两个头。”

  狐狸笑了。“我觉得你的任务更危险!”

  她径直向哨兵信步走去,就像狐狸潜近它的猎物。

  雅各布探出栏杆。船头雕饰的身躯是龙形,头部却是一个男人的头颅。邓巴在准备一

  个关于皇家舰队的演讲时,注意到那尊雕饰的镀金脸庞像极了女巫杀手。雅各布依然把这

  个发现当作一个大胆的假设。据说一旦这艘战舰遇袭,这尊雕塑就会复活,因为巫师的头

  颅想要守护阿尔比恩海军。即使在现在这个时代,使用一点黑魔法也无伤大雅。据邓巴所

  说,用这颗有魔力的头颅作为战舰船头雕饰的传统是由菲雷菲斯的曾孙所创,可他不知道

  的是,头颅曾经属于自己那会巫术的先祖。

  雅各布环顾四周。

  罗伯特·刘易斯·邓巴,但愿你没有搞错!

  那个哨兵已经不见了。狐狸把他引到哪儿去了?别管了,雅各布。她已经是个大人

  了。他把长发公主的发丝从用于保存它的鼻烟壶中抽了出来。拜瓦里安特所赐,这根金色

  发丝是寥寥几件没有遗失在石人皇家堡垒中的魔法宝物之一。雅各布用手指轻捻发丝,发

  丝越长越密,直到变得比麻绳还要坚韧。雅各布将头发的一端牢牢系在栏杆上,将另一端

  抛下去,头发立刻缠住了船头雕饰的脖颈。他从栏杆上跳出去,双手抓住闪闪发光的头

  发,交替着向下移动,最后一跃落到了龙背上。

  雅各布,别往下看。

  他可以面对任何深渊而面不改色,可光是往水面看上一眼,就险些吐到了吉斯蒙德那

  颗镀了金的脑袋上。贴着龙身的龙翼上覆盖着金鳞,可颈部和肢体却是用漆成猩红色的木

  头做的。

  雅各布从结实的龙颈上解下长发公主的头发绑在自己的臀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张

  渔网缠住雕饰的头部和颈部,这是为了防止切下的头颅落入海中。雅各布的手被浪花打湿

  了,高高卷起的海浪让他打了两次滑,不过长发公主的头发让他不至于落水。

  将头颅与木质龙颈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宽金属环,不过雅各布从腰带上抽出的匕首削铁

  如泥。匕首是他从瓦里安特城堡的厨房里偷来的。矮人打造的匕首无与伦比,更何况是瓦

  里安特的缘故,雅各布的背上伤痕累累,瓦里安特欠他的可比一把匕首多多了。

  海平线上,晨光如霉菌般吞噬着夜幕。抓紧时间,雅各布。可以想见,吉斯蒙德对

  那三件礼物施了某种魔法,以确保只有他的子孙后代能毫发无伤地触碰它们。于是雅各布

  戴上了那双在墓室中保护过他的手套,然后才将匕首的刀刃穿过渔网。刀刃如同切新鲜面

  包一般划穿了金属环,雅各布碰到那颗头颅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很好。刚割了

  一半多,雅各布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动静,原来是狐狸来到了栏杆后。他示意她在上面

  等着。船头雕饰的固定处看起来没有坚固到可以承受他们两人的重量。可忽然间,他身下

  的木质龙身受惊立了起来。镀金的头颅上虽然只剩几指宽的金属仍然与木质龙颈相连,却

  依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声在水面上传得很远。

  雅各布先听到引擎的轰鸣,再看到机群出现在破晓时分的天际。一整支双翼飞机组成

  的飞行联队从乌云上方向他们飞来。水兵们难以置信地望着机群,直到飞机到达舰队上

  空,才只有一门火炮瞄准了机群。机群朝阿尔比恩的舰队俯冲下来,仿佛猛禽冲向毫无防

  备的鱼群,红色的机身上装饰着一只蝾螈的黑色剪影。自从石人国王娶了一位人类妻子,

  蝾螈就取代了石人族旗帜上女妖飞蛾的位置。

  那尊船头雕饰在与机群搏斗。雅各布用渔网裹住了吉斯蒙德头颅上镀金的皮肤,头颅

  在网中厉声尖叫。雅各布紧紧攀附在龙身上,与此同时,第一批炸弹在战舰间爆炸了。引

  擎的轰鸣声中,尖叫声和枪炮声混作一团。爆炸撕裂了木质船身,水兵们像被击落的鸟儿

  一般从横杆上摔进海中。火焰从天而降,就连大海都被点燃了。雅各布,割下那个头!

  不然就算你在这儿活了下来,也会像下面那些葬身鱼腹的人一样死于非命。

  他的上方,狐狸只能绝望地尝试抓紧那条发丝结成的绳索。雅各布的手指紧紧扣在网

  中,蜷缩起身体。一架飞机锯齿状的边缘如匕首般掠过他的脊背上方。狐狸冲他喊了些什

  么,可雅各布在一片嘈杂中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他的眼睛在呛人的浓烟中泪流不止,几乎

  什么都看不见。浓烟弥漫在战舰之间,直冲乌黑的云层,就连风中都充斥着火药和燃烧的

  木头的气味。机群的进攻还在继续,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几乎撕裂了雅各布的鼓膜,泰坦尼

  亚号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哀鸣。

  雅各布,割下那个头!他用匕首割穿了剩下的金属,头颅终于落入网中。那张镀金

  的面孔透过网眼瞪着雅各布,嘴巴依然张开着想要尖叫。雅各布从湿透的衬衣中取出障眼

  袋,袋子粘在他颤抖的手指上。他用袋子罩住头颅,仰头望向栏杆。狐狸一只手紧紧抓住

  栏杆,另一只手则拽着发丝组成的绳索。包裹着泰坦尼亚号的烟尘越来越浓,他们几乎无

  法看清对方。甲板着火了,可他必须爬上去!因为狐狸还在上面,而且说不定还有救生艇

  没有下水。

  狐狸开始拉绳索,可几乎无法找到支撑点。泰坦尼亚号摇晃得太厉害了,而雅各布又

  很沉。旗舰在沉没,整支阿尔比恩舰队在沉没。那艘钢铁战舰漂浮于熊熊燃烧的护卫舰之

  间,装甲侧翼已被撕开,集结的飞机如猩红的马蜂群般在它的上空盘旋。

  雅各布将障眼袋塞到衬衣里,开始向上攀爬。他用脚抵住船身,想减轻狐狸的负担。

  他的身下,船头雕饰如一只无头母鸡般继续与机群搏斗。狐狸探出栏杆,大声发出警告,

  可这声警告来得太迟了。雅各布试图躲过机翼,可机翼边缘如刀刃般锐利。施加在机翼中

  的黑魔法割断了离雅各布头顶不到一掌宽处的发丝绳索。

  雅各布如一块石头般坠入燃烧的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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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女

  雅各布周围的溺水者在海浪中浮沉,他不知道耳边传来的是自己的呼喊,还是他们的

  尖叫。海水很冷,他抓住一块漂过的厚木板,绝望地试图在那艘旗舰上找到狐狸的踪影,

  可烟尘实在太浓了。巨轮沉没的时候,会带走船上的一切。雅各布只能寄希望于狐狸已经

  跳船了。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呼号声、呻吟声,各种声音响

  彻海面,仿佛忽然之间,海浪通过人类的喉咙发出咆哮。一艘正在下沉的军舰被炸成了碎

  片,泰坦尼亚号已经危险地侧翻了过去,雅各布却仍在船只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中寻找狐

  狸。

  她在哪儿?

  雅各布将每具尸体的头部从水中抬起来,他们那苍白的面容像蜡制的花朵般在烧焦的

  船帆和空了的火药桶间漂浮。在冰冷的水中,雅各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浓烟让每

  一次呼吸都成了痛苦的折磨,可是他必须找到她。

  “雅各布。”一双湿漉漉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脸颊贴住了他的脸颊。狐狸那

  头红发几乎被水泡成了黑色,潮湿地贴在她的脸上。雅各布抱住她,直到他透过湿透的衣

  物感觉到了她的心跳。他不敢放开她,生怕海浪会再把她冲走。

  “你拿到那颗头颅了吗?”

  “拿到了。”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去哪儿?雅各布环顾四周。当邓巴早晨打开报纸的时候,他会怎么想?钢铁战舰、飞

  机、从天而降的炸弹……邓巴会不会问,雅各布和狐狸是否连同那颗头颅一起沉到了海

  里?他会不会像害怕女巫杀手的魔法那样,开始害怕这种新式魔法?

  “海岸不会太远。我们已经向东南方向航行了几个小时了。”

  随她怎么说吧,反正飞机已经消失了,但它们肯定不会发出救援的指令。

  “走。”狐狸拉着雅各布,仿佛很确定海岸的位置。

  游吧,雅各布。

  浓烟、碎片和求救声跟随了他们很久,最终只剩下海浪声。大海如一头喘息的巨兽,

  吞下了刚刚淹死的牺牲品。狐狸忧虑地回头望着雅各布。她是个游泳好手,可雅各布双臂

  沉重,每一个浪头打来,他都要竭力呼吸。最终,狐狸游到雅各布身边,他却游得越来越

  慢,越来越慢。别抓着她,雅各布!他只会拉着她下沉。他的皮肤冻得失去了知觉,他

  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

  “雅各布!”狐狸用胳膊环住他,将他的头抬出水面,“你游不到岸边的!往下沉!听

  见了吗?”

  往下沉?她在说什么?雅各布竭力呼吸,可就连空气也仿佛成了盐水。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她们不会到水面上来!”

  她们?还没等雅各布弄明白,狐狸就把他往水下拽。海水灌进了他的嘴里和鼻子里。

  他试着反抗,可狐狸就是不松手,她不顾他的反抗,拽着他越潜越深。雅各布试着推开

  她,他想要呼吸,只想要呼吸,可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了另外的手,如孩子般温暖而纤

  细。那些手将一枚鳞片塞进雅各布嘴里,他的肺部开始在水中呼吸,仿佛生来如此。那些

  环绕着他和狐狸的身躯透明如乳白色的磨砂玻璃是鱼还是人?她们两者皆是。洛林人称她

  们为“海女”,不过在每一片海岸,她们都另有其名。据说她们会掀翻船只,将死者的灵魂

  拖入她们位于海底的城邦。女王陛下的藏宝阁里曾经有一具海女的标本,然而死亡将她那

  晶莹剔透的美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白蜡。

  她们围着狐狸泅泳,将花朵编进她的发间,抚摸着她的脸庞,仿佛她是她们中的一

  员。然而狐狸不离雅各布左右,推开想要把他拖入深海的海女。这像是狐狸和海女之间的

  一种舞蹈。某一刻,雅各布感觉海浪将他冲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他摸到了潮湿的沙子和在

  他指间破碎的贝壳。他的眼睛被咸水灼得生疼,但他还是睁开眼睛,看到了头顶的云层和

  灰蒙蒙的天空。狐狸蹲在他身旁,虚弱得没法站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在水中跋涉,终于

  精疲力竭地并肩倒在了一片沙滩上。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海依然在饥肠辘辘地咆哮

  着。

  雅各布把海女塞到他嘴里的那枚鳞片吐到手中,贪婪地将湿润的空气吸入发疼的肺

  里。空气又冷又咸,却比他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

  呼吸。他此刻只想呼吸。

  狐狸摘下海女插在她发间的花朵。花朵在水下闪烁着彩虹般的色泽,可上岸之后便枯

  萎失色。狐狸将花朵抛回海中,仿佛想将生命还给它们。她跪到雅各布身旁,将双手深深

  地插进灰色的沙子里。

  “差点就死了。”她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不相信他们真的生还了。

  活着……雅各布将手伸进湿透的衬衣里,可他的手指只摸到了那只飞蛾。

  装着头颅的障眼袋不见了。

  狐狸微笑着将手伸进袖子里,取出障眼袋,扔到了雅各布的胸口。

  那双手套和背包一起沉入了大海,可当雅各布把手伸进袋子摸到镀金的头发时,只感

  觉到一丝轻微的刺痛。障眼袋能削弱黑魔法的效力,可雅各布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黑魔

  法。没关系……他拿到头颅了。现在,他只希望那个石人寻宝人到目前为止不要有大的斩

  获。雅各布把口袋扎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几只饥肠辘辘的海鸥正在云端盘旋。雅各

  布在记忆中仍能看到红色飞机向熊熊燃烧的战舰俯冲下来。

  “那些海女为什么要帮我们?”

  狐狸把沙子从赤裸的胳膊上掸去。她在海里脱掉了湿透的衣服,只穿着那身狐皮裙。

  当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她总把那身狐皮裙套在衣服底下。不过这一次,救了他们的不是狐

  形时的她,而是人形时的她。

  “其实她们只帮助女人。”狐狸说,“我小的时候,她们曾救过我母亲的妹妹。至于男

  人嘛,多数时候都被她们拖走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护你不被她们拖走,不过没有她

  们的帮助,你肯定已经淹死了。”狐狸微微一笑。“幸好她们意识到,我不会乖乖把你交给

  她们。”是啊,真是万幸。狐狸的无所畏惧有时候甚至让雅各布都害怕。雅各布起身。他

  只希望找手和心脏的过程能容易点,别像他想象的那么艰难。他环顾四周,只见陡峭的砂

  岩和多石的沙滩,一座灯塔矗立在远方。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狐狸点点头。“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长大。我请求海女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我们在

  洛林,离弗兰德边境只有几里。”她站起来,“我们最好继续赶路。这儿的渔民对陌生人很

  不友善。你还带着那块金币手帕吗?我们需要钱来买马和新衣服。”

  雅各布把手伸进口袋里。手帕湿透了,可掉出来的那张厄尔金的名片却依然完好而干

  燥,仿佛刚刚才悄悄钻进他手里。狐狸不安地看了那张名片一眼,可上面空空如也,只有

  厄尔金的名字。名片上一片雪白,仿佛大海冲去了所有的墨迹。雅各布赶走了一只从他口

  袋里爬出来的蜘蛛,将名片塞进口袋里。他仍然想扔了它,可自从威尔的名字出现在上面

  之后,他就很不理智地将名片视作他与弟弟之间的联系。

  通常,湿了的手帕也能变出金币,可雅各布反复摩擦了很久,它才变出了一枚薄如纸

  片的金币。没错,他需要一块新手帕,可这种手帕很难找。

  雅各布倒出了靴子里的水。

  “已经多少次了?”

  他几乎站不起来。

  “什么多少次了?”

  狐狸也几乎站不起来。他们穿着湿衣服,冻得发抖。

  “你救了我多少次了?”

  狐狸微笑着掸去雅各布背上的沙子。

  “我想,我们快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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