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孩
珠宝商区是维纳最古老的街区之一。这一区的大门只在夜里关闭,雅各布曾在黑暗中
亲身领教过门上的硬刺。不过这一回时值上午,两扇铁门洞开,迎接着穿门而入的雅各
布。
即使对于轻型马车而言,珠宝商区的街巷也太窄了。曾有一个时期,所有珠宝商都雇
用精灵,并相信小矮人能带来好运,至今仍可以在珠宝商的后院里找到大片小矮人居住过
的小屋。
希波吕特·拉米早在数年前就因为逮到小矮人偷东西而将它们赶走了,但他依然和精
灵一起工作。为了避免被嘲笑落伍,他将它们藏在里屋。不过雅各布一打开店门,精灵飞
行时留下的银色粉末就落到了他的外套上。
拉米制作的首饰在维纳之外亦是大名鼎鼎。他来自洛林,曾在声名狼藉的皮勒桥金匠
处学艺。关于他是如何在老东家那儿丢了两只脚的事有许多传言,一个比一个恐怖,然而
他本人却对真相缄口不言。为了从老东家那儿逃出来,他替自己打了双金脚。雅各布曾亲
眼见过那双金脚,不过此刻,它们正套在系扣靴里。
三十年来,拉米一直是奥斯特雷恩的皇家御用金匠。据雅各布所知,石人也依然重用
他。长年累月地将小颗宝石镶进金银里,这份工作对拉米的眼睛伤害很大。他戴着厚厚的
镜片,透过镜片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硕大如孩童的双眼。
“你预约了吗?如果没有,请你马上离开。”拉米的脾气和他的首饰一样有名,他曾经
把女王的使者从店里轰出去。然而他店中四周玻璃柜里陈列的首饰精致华美,足以让众多
王公贵族的宝库黯然失色。项链、手镯、头饰、胸针,缠金绕银的红宝石、绿宝石、黄
玉、琥珀,这一切仿佛都是从那个坐在简陋木桌后的老头指尖生长出来的。
“是我,希波吕特。”
拉米正透过一个手掌大的放大镜观察一颗豆大的钻石。他闻言抬起头,将放大镜搁到
一旁。然而直到雅各布站到他面前,狐疑之色才从他脸上消失。
“是你啊,雅各布。”他一面应着,一面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捂住那颗钻石。拉米总是提
防着窃贼,女王是唯一能打消这一顾虑的人。“又要一枚胸针去讨好哪个皇家侍女?”
“没有的事。”雅各布打量着一个头饰,纤细的银线环绕着红玛瑙雕成的花朵。拉米迎
合了维纳新统治者的口味。“我猜,你依然负责皇家珠宝的保养吧?”
拉米扶了扶眼镜。“这是当然。随别人怎么看那些石人,可毫无疑问,他们能辨别谁
才是宝石方面的行家。”
雅各布抑制住笑意。拉米是个自负的老头。
“可惜他们不喜欢黄金,所以我不得不多用些白银。”拉米继续说,“不过石人国王不
久前才在我这儿订了几件很有品位的首饰。他订的那只手镯……”
“希波吕特!”拉米能花上几个钟头就宝石的切割、品相完美的精灵玻璃的价值发表长
篇大论,可惜雅各布耗不起所剩无几的时间。老拉米继续滔滔不绝,这些年的流亡生涯并
没有改变他那口浓重的洛林口音。显然,如今他不仅半瞎,还聋得厉害。
“希波吕特!你能听我说两句吗?”
拉米立刻住了嘴,好像吞了一颗钻石。“啥?”他训斥雅各布,“我的年纪可是你的三
倍!你急啥?”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不是吗?”雅各布从袖子上掸去一只蜘蛛。这只蜘
蛛的身体蓝得就像让拉米扬名的紫水晶戒指。
蜘蛛落到了拉米指间,被他一掌拍死。
“蜘蛛、老鼠、蟑螂,”他一面将蜘蛛从桌子上扫开,一面骂骂咧咧,“猫都对付不了
它们!看来我得再雇几个偷摸成性的小矮人才行!”
小矮人,另一个拉米最喜爱的话题。
“希波吕特!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某件首饰的事?我在历史博物馆的一幅肖像画
上见过它。那块石头是黑色的,比葡萄稍大一些,嵌在一个金丝网里。”
拉米愕然望着雅各布,随后垂下头,用颤抖的手指收拾桌上的工具。当他再次抬起头
时,厚镜片之后的双眼里盈满了泪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压低声音责问雅各布,“这是个残忍的玩笑吗?我当时已经对
女王坦白了一切。”
他忽然站了起来,撞到了桌子,正在加工的那颗钻石从桌上掉了下去。“是阿玛莉派
你来的吗?肯定是她!对一个怀上石人孩子的公主,你还能有什么指望?!”他用手捂住
了嘴,仿佛这样就能把话收回去。他担忧地朝窗口瞟了一眼,却只看见一个站在对街橱窗
前的矮人。
这老头在说什么?雅各布捡起那颗钻石放回到桌上。闪烁的钻石宛如一滴凝固的眼
泪。
“没人派我来,”雅各布说,“我是为了自己的事要找那件首饰。我只想问问你,能不
能让我看看它。”
拉米取下眼镜,笨拙地用袖子擦拭蒙了水汽的镜片。“别妄想了!”他粗声粗气地答
道,“那块石头已经失踪了,就像玛丽一样。”
雅各布从他手中取过眼镜,把镜片擦干净,然后递还给老拉米。“玛丽是谁?”
拉米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眼镜。他指了指就挂在桌边墙上的一幅照片,相框上绕着一条
黑色的带子。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孩,约莫十八岁。雅各布走到照片旁。光线与酸液在银
盐底片上冲印出消逝的容颜。在镜中世界,照片仍被视为一项奇迹。雅各布凝视着照片中
的女孩,她有一头深色的长发,几乎与深棕色的背景融为一体。她的坐姿有些僵硬,毕竟
为了拍一张这样的照片,需要一动不动地坐上很久。然而她那充满自信的目光分明在
说:“看着我,我不美吗?”
“那是她的第一场舞会。”拉米走到雅各布身旁,只有沉重的脚步泄露了他的双脚是金
子打造的事实,“我刚从皇宫里取出了那条项链,和其他几件首饰一起。那颗石头硬得很
不寻常,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石。可它衬着玛丽雪白的皮肤,是那么美。她说,它
就像嵌在金子里的一抹夜色。谁能拒绝外孙女要戴着它去参加一场舞会的请求呢?她再也
没有回来。她走了,就这么走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母亲痛苦得再也没有离开过这
座房子。她说服自己相信,玛丽和一个厮混于各种舞会的军官私奔了,也许她知道真相更
让人无法承受。”
拉米卷起袖子。他枯瘦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金链,精致的链环呈黑色。“你听说过这种
手链,对吗?”
雅各布点点头。很少有金匠知道如何制作这种手链。制作手链时,要往金子里滴一滴
血。如果金链闪闪发亮,代表着那滴血的主人一切平安;如果手链变成红色,那个人就有
很大的危险;如果呈现黑色,那只有一种可能。
“她死了。”拉米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真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发明,不是吗?照片里
的人看着就像幽灵一样。不过换个角度来说,我至少还有她的照片。”他拉过袖子盖住变
黑的手链。“玛丽来我这儿的那天,裙子上别着一朵花,一直在念叨一个像王子一样英俊
的陌生男人。当然,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我不必向你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回来了吧?”
是的,他不必解释。
一朵别在裙子上的花。雅各布感觉心跳加速。雅各布,你又瞎又聋吗?
“蓝胡子……”拉米抹了抹浑浊的双眼,“我以为他们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直到一个
蓝胡子夺走了我的亲外孙女。一旦你找到那条你要找的项链,请一枪毙了那个拥有项链的
人,然后去他的红房间里看看,有没有一具戴着红宝石胸针的尸体。那枚胸针是我为玛丽
的十六岁生日做的。”
他的红房间……雅各布曾经踏入过一间这样的房子,那是他宁可忘记的回忆。
狐狸跟他走了多久了?三个小时?
拉米在雅各布身后喊了些什么,可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中轰鸣。特沃克莱克当
着他的面将那朵用忘我油浸泡过的花别到了狐狸的裙子上!
雅各布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条窄巷。你这该死的笨蛋!你把夏努特教给你的东西全
忘了吗?
快去救她,雅各布。
然而没跑多远,一只胳膊就勒住了他的脖子,有人粗暴地将他拖过最近的一个门洞,
拽进某个昏暗的后院。这种院子在珠宝商区遍地都是。
“喂,你喜欢你那些新朋友统治下的维纳吗?”唐纳斯马克穿的不再是那身白色的皇家
军装,而是石人的灰色军装。雅各布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石人的阶下囚。如今,
雅各布的这位老朋友成了新女王的私人专员,她显然并不介意他曾经效力于自己的母亲。
唐纳斯马克喝醉了,醉得不深,刚够失去自控力。他朝雅各布脸上重重揍了一拳,雅
各布的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作为回敬,雅各布用膝盖顶了他的肚皮,挣扎着脱身而去。然
而他没跑出多远,就看见了站在门洞下的奥伯隆。这位前任女王最为宠信的矮人正用手枪
指着雅各布的脑袋。奥伯隆热衷于用正中额心的方式炫耀自己的枪法。女王的矮人仆从都
是射击好手,可阿玛莉宁愿让丈夫的士兵保护自己。她母亲之前的贴身护卫如今守护的是
珠宝商、银行家和富有的工厂主。
雅各布举起双手。
“李奥,放我走!”否则等他赶到的时候就太迟了。
唐纳斯马克将他压到墙上。“你哪儿也别想去。我在那个石人用来关押她的阴暗地洞
里对女王发过誓:我会找到雅各布·雷克里斯,让他为大教堂里发生的事付出代价。”
“我们不如立刻就地把他枪毙?”
雅各布清晰地记得奥伯隆从大教堂里踉跄着走出来时那张肿胀的脸。没错,矮人的确
想扣动扳机,可唐纳斯马克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我让人在火车站和马车驿站守了你好几个月。”
“是吗?哦,我明白了,你依然是个有权有势的家伙。祝贺你穿上了石人的军装,这
身衣服和你很般配!”
雅各布本希望唐纳斯马克会因此而揍他,可他醉得失去了平衡。在他再次站起来之
前,雅各布用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奥伯隆破口大骂,用语言证明,在镜中世界,没有
什么生物比矮人更会说粗话。他一面骂,一面试图射击,可唐纳斯马克的身材十分高大,
是雅各布的绝佳掩护。
“事关我的弟弟!”雅各布怒吼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穿着他们的军装,只
是为了不像你的旧主子那样在地牢里了却余生。别装模作样了,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
在这片地区为非作歹的蓝胡子!”
他感觉唐纳斯马克深吸了一口气。
几年前,他们曾一起追捕过一个蓝胡子。
“快说!你是新女王的看门狗,肯定知道答案!”
“你这把戏可真龌龊!”唐纳斯马克的声音变得低哑。除了他,只有雅各布能看见那个
让他如此反应的蓝胡子幽灵。
“快说!”雅各布放开老友,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恐惧,“维纳有蓝胡子吗?”唐纳斯马
克凝视着他。雅各布,让他看到你的恐惧,哪怕你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己的恐惧。
“有。”唐纳斯马克吞吞吐吐地说,“十年前,他带走了第一个姑娘,到目前为止,已
经带走了四个。据说他来自洛林,可他更喜欢在这儿寻找猎物。你知道蓝胡子的德行,别
去招惹他们。你为什么要找他?”
“狐狸在他手上。”雅各布从唐纳斯马克身旁挤了过去,眼前一再出现相同的画面:特
沃克莱克的手,那只手将那朵花别到了狐狸的裙子上。为什么他要当着雅各布的面这么
做?为了让雅各布在今后的每个晚上都看到这个画面?他就像那些被蓝胡子杀死的女人一
样钻进了他的温柔陷阱。可狐狸是为了你才跟他走的,雅各布。是你把她像一件礼物一
样拱手献给了他。
“他在洛林的哪儿?”
“只有些传言。”
“比如说?”
“他住在尚普利特附近。”
尚普利特。特沃克莱克甚至没有对他说谎。如果我夺走了你的心上人,你会怎么
办,雅各布?你会来抢回她吗?
他推开挡路的矮人,走出那条巷子。唐纳斯马克一瘸一拐地追上了他。他的腿是为女
王战斗时受的伤。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哪儿?”
“在火车站。”
他必须找到那个马车夫……
飞蛾的啃噬也不曾让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恐惧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不知道一个人可
以害怕到这个地步。
你会找到她的!到那时她依然会活着!
可他没法坚定这一信念。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要杀了特沃克莱克。
他要杀了那家伙。
蓝胡子的花朵
雅各布在出租马车和站台上找到了干枯的花朵,特沃克莱克没有费心掩盖自己的踪
迹。唐纳斯马克站在雅各布身旁,看着他从站台上拾起那些花朵。“蓝胡子”这个名称让唐
纳斯马克对雅各布的敌意再度转化为血色婚礼前那种坚定的支持。
三年前,女王派雅各布去找寻一个诱拐了她的侍女的蓝胡子。唐纳斯马克请求为雅各
布提供武力支援,因为那名侍女就是他的妹妹。他们在一座废弃的城堡里找到了她,一同
被发现的还有另外七名少女,她们全都死了。凶手已经逃之夭夭。雅各布和唐纳斯马克又
找了数月之久,却被他引入陷阱,险些没能活着出来。从那之后,他们就失去了他的踪
迹。若干年过去了,在又杀了六名少女之后,那个蓝胡子在床上安然离世,死时依然是个
德高望重的有钱人。
蓝胡子在诱拐少女时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以免暴露出他们因之得名的蓝色胡
须。据说世上只有十余个蓝胡子,可夏努特坚称他们有上百人。传言所有蓝胡子都有一个
共同的祖先,那是个有着黑色血液和蓝黑色胡子的男人,他找到了一个通过吸食他人的恐
惧以达到永生的方法。蓝胡子只有在吸食完少女的恐惧后才会动手杀人,雅各布寄望于狐
狸不会轻易向特沃克莱克奉上他所渴望的恐惧。
火车站的一名总管记得有个年轻的红发女孩,说她太累了,只能由她的先生扶着上火
车。是那朵花在作祟……
那列火车会在尚普利特停靠,而下一趟车要明天才发车。雅各布决定不等火车了,他
让马车夫去郊外某处,那儿的空气中散发着煤灰和贫穷的恶臭。唐纳斯马克没有问他原
因。他们需要快马,比女王马厩里的马跑得更快。唐纳斯马克和雅各布一样心知肚明,这
种马只存在于维纳最阴暗的角落里。农夫称之为“魔鬼之马”,因为它们以生肉为食,呼吸
灼热得能把人烫伤。马贩子在沼泽地里捕捉这种毛色苍白的马,它们的鬃毛就像缠在脖颈
上的根茎。这种马的奔跑速度是普通马匹的两倍,可它们也会趁其不备,吃了熟睡中的主
人。
雅各布买的那两匹马就连贩马的巨灵人都牵不住。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唐纳斯马克
就少言寡语,可他和雅各布都知道,最好别单独踏进一个蓝胡子的家。
天色已晚。他们离开维纳,一同向西行进。
失踪
失踪了!雷克里斯和那个卡米恩派去监视他的男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就连亨茨奥都
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蜘蛛把腿蜷在蓝色的身体上,再也不肯起舞。内尔隆,你还庆幸那
群狼没要了雷克里斯的命吗?
内尔隆回到路易斯堂兄的宫殿,心情和他的肤色一样晦暗。这座宫殿花哨得就像维纳
甜品店里卖的蛋糕,里面的房间比勒罗脑袋上的毛还要多。不过路易斯倒不难找,只要循
着他的新宠的笑声就能找到。
路易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偷欢的地方,这回是在洗衣房。内尔隆把耳朵贴到门上。
是时候撇开文明人的那套做派了。他需要那只手。他需要赶在雷克里斯之前找到那颗
心脏。他需要摆脱那三个家伙。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达到一石三鸟的效果。
“你在那儿做什么?”奥姆布雷声音里的潮气听起来比往日更甚。内尔隆转过身来。
鱼人的头发粘在棱角分明的脑袋上,仿佛他刚从水塘里爬出来。内尔隆好像闻到了淡
淡的金鱼腥味,说不定他真的刚从某个水塘里爬出来。鱼人需要不时在水塘里泡一泡,水
塘里的污泥越多越好,否则他们会干死。如果有人强迫鱼人吞下一只火蛾,他们也会干
死,那场面肯定很有意思。行了,内尔隆。你得和他搞好关系。这样他才能更好地为你
所用。
内尔隆指着洗衣房的门。“你的王子殿下耐不住了。驼子国王想要十字弓,可如果他
的儿子一门心思只想勾搭维纳所有的姑娘,我又怎么能专心找弓箭?”
奥姆布雷一如往常般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透露出他那长满鳞片的内心究竟有何想法:
六只眼睛里充满了厌倦和受伤的自尊。路易斯宣称奥姆布雷是他父亲硬塞给他的,闹得整
个维纳人尽皆知。毫无疑问,奥姆布雷厌恶他要保护的这位王子殿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
就喜欢和其他人合作。况且他很强壮,只消用一只手就能捏碎一个石人体内的每一块骨
头,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是吗?照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做?”鱼人的低语声仿佛在内尔隆的耳朵里填满了淤
泥。
喘息声透过那道门传了出来,让墙上的画像都为之面红耳赤。
“一小时后把路易斯带到图书室来。我要和他谈谈。”但愿这说辞听起来没什么可
疑。“对了,告诉他带上那只手。”
“为什么?”
小心说话,内尔隆。
“我想看看,那只手能不能告诉我们心脏的下落。”
鱼人的六只眼睛仿佛在说:“你说谎,石人,我知道你在说谎。”
“图书室,”鱼人重复道,“一小时后。”
这种名为“白雪公主”的黑魔法有很严重的副作用,在阿尔比恩,使用这种魔法的人会
被绞死。一旦驼子国王知道儿子被人施了“白雪公主”,一定会采用比绞刑更严酷的刑罚。
然而内尔隆相信,使用这种黑魔法的后果很容易与过量服用精灵粉末的副作用相混淆。
宫殿后厨的一个年轻厨子替内尔隆烹调了那条女巫之舌,那蠢货还以为那是条小牛
舌。不过苹果是内尔隆自己准备的。这种黑魔法之所以叫作“白雪公主”,就是因为要用到
苹果,而白雪公主咬的那个苹果里,其实用的是另一种毒药。内尔隆削去了叶柄和果核,
往苹果里灌进女巫之舌的汤汁。黑魔法是种令人反胃的玩意,为了让苹果更甜一些,内尔
隆用黑巧克力封住了开口。路易斯很难抵挡巧克力的诱惑。
路易斯堂兄的书架上排列着从未被翻阅的书籍,就像一座从未启用的图书馆里的藏
书。那位堂兄喜欢装成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
一小时后。鱼人准时把路易斯带来了。洛林的王储殿下自然不用敲门就径直走了进
来。
“鱼人说,我们有事要商量?”路易斯身上和平常一样散发着精灵粉末的味道和呛人的
香水味,他把香水当白水一般肆意喷洒。“在外面待着!”他冲想要跟随他走进图书室的奥
姆布雷吼道,“你又发出鱼腥味了。滚去找我的堂兄。我想出去逛逛。”
奥姆布雷淡漠地扫了内尔隆一眼,关上了门。勒罗显然没有教过路易斯关于鱼人的自
尊心的事。这可是个危险的知识漏洞。
“您把那只手带来了吗?”
路易斯举起袋子。
“我想,您没有贴身带着它吧?”
“怎么?”路易斯皱起眉头。精灵粉末让他的思维更迟钝了。
“勒罗都教了您什么啊?黑魔法对健康有害!万一出现副作用,您父亲肯定会对我兴
师问罪的!”内尔隆把苹果递给了他,“给,这解药的味道很恶心,不过我让厨师把它做得
好吃一些了。”
“苹果?”路易斯后退一步,“我不碰苹果。我的两个婶婶就是这么被毒死的。”
“随您的便吧。”内尔隆把苹果放到一个阅读架上,上面那本关于路易斯那些奥斯特雷
恩皇亲国戚的家族故事书上落满了灰尘,“如果您不相信我,就去看看医生吧。注意您的
指甲,如果变黑了,那就病入膏肓了。”
路易斯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受够寻宝了!”他破口大骂,“什么魔法之类的蠢话,全是些老掉牙的玩意!”
他抓起苹果,狐疑地打量着它。就在内尔隆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他问:“这是巧克
力?”
只咬了一口,路易斯便瘫倒了。趁他还没撞上大理石地砖,内尔隆扶住了他。就路易
斯的体重而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内尔隆俯下身,冲路易斯那张昏昏欲睡的脸上吹气:“女巫杀手吉斯蒙德的心脏在哪
儿?”
“什么?”路易斯咕哝道。
内尔隆骂了一声,声音太大,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六年前,他对一个流浪汉使用
过“白雪公主”,和这位王子殿下比起来,那个流浪汉简直是智慧的化身。
“吉……斯……蒙……德,女……巫……杀……手。”内尔隆冲王子的耳朵沉声说。
路易斯想翻身,内尔隆死死按住他。鉴于王子的体重,要按住他颇费力气。
“在洛林。”路易斯喃喃道。
“洛林的哪儿?”
路易斯打着寒战。“尚普利特……”他低声说,“白得像牛奶,黑得像嵌在金子里的一
抹夜色。”
随后他开始打鼾。
他至少要沉睡上十年。启用天眼通的技能自有其代价。
内尔隆起身。尚普利特。白得像牛奶,黑得像嵌在金子里的一抹夜色。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他往路易斯的衣服和手上撒了精灵粉末,又把几小包精灵粉末塞进了他的外套口袋
里,然后将那颗咬过的苹果塞进装着吉斯蒙德之手的障眼袋,最后把障眼袋装进藏有那颗
头颅的马鞍囊。他打开门,迎面看见鱼人套着军装的胸膛。
奥姆布雷越过内尔隆的肩膀向图书室里望去。
“你对他做了什么?”奥姆布雷的声音如一把潮湿的锉刀,刮着内尔隆的皮肤。
“他吸了太多的精灵粉末。”内尔隆悄悄用手抓住手枪的枪柄。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做。”鱼人低声说,“你想去哪儿?你以为,如果驼子国王
看到儿子成了昏睡的‘白雪公主’,他还会为得到那把十字弓而高兴?”长着鳞片的脸上露
出了阴冷的笑意。“不过驼子国王永远也别想得到那把十字弓,对不对?你想把它卖给出
价最高的人。”
幸好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如果这是真的呢?”内尔隆紧了紧握枪的手指。
“我要分一份。我受够这份护卫的差事了。寻宝挣得更多。”
鱼人用他们特有的方式积攒了丰富的寻宝经验,那些被他们拽进水塘里的姑娘可以证
明这一点。为了让姑娘更容易接受他们黏糊糊的吻,鱼人们送给她们成堆的金银财宝。
一石三鸟……看样子,你得留下其中一只鸟了,内尔隆。三只鸟中最肥壮、鳞片最
多的那只……
一声轻咳。
是“甲虫”勒罗。
“谁可以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王储殿下?”勒罗站在走廊尽头,胳膊下夹着那本笔
记。今天结束时,他会写些什么?王子殿下睡了十年,他的呼噜声在他父亲的宫殿里回
荡……
内尔隆指着图书室的门。“奥姆布雷刚刚发现他。我觉得你得去瞧瞧。我们正纳闷
呢,他一个姑娘都不带,还能在图书室里做什么。”
勒罗的呼喊声惊动了楼下大门处的侍卫。此时,内尔隆和奥姆布雷已经走到了大街
上。
驼子肯定会用极残暴的手段处死那只甲虫。不过内尔隆确信,他不会想念阿尔森内·
勒罗。
亦敌亦友
魔鬼马名不虚传。第二天晚上,其中一匹马就龇着牙悄悄凑到雅各布身旁,而唐纳斯
马克在拿兔子肉喂马时还被它们烫伤了手指。可无论如何,它们跑得飞快。
他们经过边境哨所、冰封的关隘、湖泊、森林、村庄、城市。雅各布觉得对狐狸的担
忧就像毒药,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想象着自己找到狐狸时她已经死去,却又无法承受这种
想象,只能尝试压抑这个念头,就像儿时的他压抑对父亲的渴望。然而他失败了。每过一
天,每过一公里,想象中的画面就越发可怕。在雅各布的梦境中,这些画面太过逼真,惊
醒后的他在手上寻找狐狸的血迹。
为了转移注意力,雅各布向唐纳斯马克打听女王和她的女儿,打听那个不该存在的孩
子,打听黑女妖……然而唐纳斯马克的声音总会变成狐狸的声音:你会找到那颗心脏
的,我知道。可他想找到的,唯有狐狸而已。
当他们终于越过洛林边境时,离特沃克莱克登上狐狸坐的那辆马车已经过了六天。他
们跨过倒映着白色城堡的河流,策马经过道路两旁的简陋村庄,听着月光下的花朵像夜莺
般吟唱……洛林的心脏依然按照旧日的节拍跳动着,而阿尔比恩的工程师正在营造机械的
节拍。
唐纳斯马克忽然勒住了马。在一片草地上,被啃秃了的青草间点缀着白色的花朵。这
是牲口避之不及的忘我花。蓝胡子把从中提炼出的忘我油滴到鲜花上,再将花朵别到姑娘
的发间或裙上。他们还把忘我油抹到剃胡须的脸颊上。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处路标旁,上面显示离尚普利特还有五公里。唐纳斯马克与
雅各布面面相觑,脑海中浮现出同样的场景。然而在雅各布的记忆里,就连唐纳斯马克那
死去的妹妹也长着狐狸的脸。
黄金陷阱
醒醒,狐狸。
她感到体内的那只狐狸正用尖嘴戳着她的太阳穴。
狐狸!醒醒!
她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是人形,并且孤身一人。
她的头顶罩着一张深蓝似夜空的顶盖,身上穿着的这条连衣裙和她正躺着的这张床一
样陌生。她头痛欲裂,四肢沉重,仿佛睡了太久。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画面:一辆出租
马车,一列火车,一辆有着软垫的私家马车,一个男仆站在一扇雕着铁花的大门后,以
及……特沃克莱克。
她坐起身来,头晕目眩。高高的墙上覆盖着暗金色的丝绸,环绕着白色石膏雕花的天
花板上挂着一盏红水晶吊灯……她小时候曾经梦想有一间这样的屋子。然而窗户上装了栅
栏。她将手伸进绣着珍珠的领口,发现自己没有穿那条狐皮裙。
冷静,狐狸。
她的心却无法冷静下来。
好好回想一下,狐狸!
一座迷宫……特沃克莱克领着她穿过一座迷宫,来到一间房前。房子有着灰色的石
墙,墙上覆盖着常青藤。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特沃克莱克在马车里递给她的水里掺了什么东西吗?精灵粉末?还是女巫的爱情水?
可她没有感觉到爱情,只感觉到对自己的愤怒。
特沃克莱克把她带到了哪儿?她的狐皮裙又在哪儿?
雅各布……
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她为了特沃克莱克的微笑和一朵别在裙子上的鲜花而抛下
了他?
她拢起过分宽大的裙摆。这条连衣裙考究得足够穿去参加一场皇家舞会。谁替你穿
上它的,狐狸?她打了个寒战。就连她穿着的那双鞋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她脱下鞋,赤
脚跑过打了蜡的镶木地板,那上面装饰着木雕花朵。
房门没有锁。
门口的走廊两旁有十余扇门。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好好回想一下,狐狸!
不。她得先找到那条狐皮裙。
她感觉特沃克莱克的手仿佛依然在抚摸她的胳膊。如此温柔,如此温暖。他在想什
么?他以为用一座大房子和一条新裙子就能诱惑她?她是不是对他的微笑回应得太过热情
了?她是不是被他的玩笑逗乐太多次了?和他在一起时,太容易欢笑了。他的目光让她欣
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美丽。他试着吻过她吗?他试过。那些画面就像一个陌生人的记忆,在
狐狸脑中重现。他吻了她,在火车里,在私家马车里。你做了些什么,狐狸?
那么多扇门。
她试着推开门,可所有门都上了锁。各扇门之间的墙上挂着肖像画,画着的无一例外
都是女人。
走廊的尽头是一条楼梯。狐狸仿佛想起了这条楼梯。她正想下楼,一个男仆沿着宽阔
的台阶向她走来。他正是打开铁门的那个人,身形高大,脑袋垂在宽阔的肩膀之间。
她醒来的那个房间……这条连衣裙……那些肖像画……穿着黑丝绒燕尾服的男仆。她
仿佛迷失在了童年时在森林里一玩数个钟头之久的某个游戏里。
“你的主人在哪儿?”
男仆默默拉住她的胳膊,他的手上覆盖着暗褐色的兽毛。洛林到处流传着这样的故
事,说贵族老爷让被施了魔法的动物侍奉自己,因为它们比人类更加忠诚。
房子很大,可狐狸和男仆没有遇到任何人。男仆停在通往餐厅的门前,那扇门和装饰
餐厅的墙壁用的是同一款深色木料。窗前挂着镶有红色花边的窗帘,窗帘挡住了夜晚的灯
光。男仆示意狐狸进去。
“欢迎光临。”特沃克莱克坐在一张长餐桌的尽头。这是狐狸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刮胡
子。他嘴边和下巴周围的皮肤泛着幽幽的蓝色。
呼吸,狐狸。吸气,吐气,就像变成狐狸的你被死亡凝视时那样做。
特沃克莱克竟是蓝胡子。
桌上摆着十只盘子。盘子的数量与死于蓝胡子之手的女孩的数量相当。
特沃克莱克朝狐狸微微一笑。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即便在没完没了的
马车之旅中,他也衣冠楚楚,仿佛有男仆随行。
“坐吧。”他邀请狐狸坐到他左侧的那张椅子上,“这条连衣裙很适合你。”
男仆替狐狸拉开椅子。她坐到空盘子前,似乎感到周围充满了亡灵。她们都曾坐在她
面前那些罩着黑丝绒的椅子上。她试着回忆起一张张在画像中目送她离去的面孔。
呼吸,狐狸。吸气,吐气。
她必须找到那条狐皮裙。没有那条裙子,她逃不了。
特沃克莱克握住她的手,轻柔地亲吻着她的手指,仿佛他的嘴唇从未触碰过比这更美
的事物。
“通常,我会给我的女宾一串可以打开我家所有门的钥匙,但会请求她们不要使用其
中的一把。这是我家族的一个古老传统,你想必听说过吧?”他把那串钥匙放到桌上。所
有钥匙都是镀银的,只有一把例外,它比其他钥匙小一些,金色的钥匙头做成一朵花的形
状。
“没错,”狐狸说,“没错,我听说过这个传统。”
“很好。”特沃克莱克把那串钥匙推到她的盘子旁,“我可不是说,你只有用钥匙才能
发现门后藏着什么。你体内的狐狸一定能闻出来。”
他见过那条狐皮裙,自然知晓狐狸的秘密。狐狸试着不去猜测是否是他把裙子从自己
身上脱了下来。她用手指握紧那串钥匙,仿佛能向他证明她毫无畏惧。男仆替她斟了一杯
酒,酒色鲜红,仿佛一杯鲜血。
“这回你抓错人了。”
她感受着这条陌生的裙子在肌肤上的触感。狐狸,这裙子是他做来装点墙上的画像
的。
“是吗?为什么?”
男仆为她的盘子里添上鸭肉和烤土豆。她发现自己饿得厉害。
“我从不怕死。”狐狸直视着特沃克莱克的眼睛,让他明白她所言不虚。他那双黑眼睛
里的阴霾原本应该引起她的警惕。可你喜欢他注视你的目光,狐狸。你喜欢他不经意地
触碰你的胳膊和肩膀。这些都是雅各布平日里小心避免的接触。她对雅各布的欲望就像
隐藏在肌肤之下的秘密,或许特沃克莱克洞察了这个秘密,如同洞察到她衣衫下的狐皮,
如同洞察到林中的血迹,哪怕虽然他渴望的其实是她的恐惧。那又如何?无论自己的哪种
特质吸引了他,她都知道如何与死亡周旋。那是体内的狐狸教给她的。她与死亡一同游
猎,既是猎手,也是猎物。
“抓错人了?哦,才没有。”特沃克莱克的声音柔和得仿佛林中青苔,“放心,我挑选
猎物很仔细。这是我能活近三百年的原因。”
他朝男仆颔首。“你会像其他人一样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甚至给得比她们所有人都
多。”
男仆将一只喇叭口的瓶子放到桌上。夜灯在水晶瓶身上闪烁,宛如夕阳的碎片。
特沃克莱克站了起来,抚摸着狐狸赤裸的双肩。“你知道吗?恐惧有许多种颜色,白
色的那种最有营养,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大多数人最怕死,可我知道你与众不同,这只会
让这场狩猎更加刺激。”特沃克莱克在桌上撒了一把干花,“我给他留了一条明显的线索,
我确定他已经上路了。你不这么想吗?”
雅各布。
不,狐狸宁愿忘了他的名字,这样一来,特沃克莱克就不能在她心中找到他的影子
了。她发觉恐惧夺走了自己的呼吸。
水晶瓶底部凝结了几滴白色的水珠。
特沃克莱克轻柔地抚摸着狐狸的脸颊。“我家周围的这座迷宫只让我通过,”他轻声对
她说,“其他任何人都会绝望地迷失其中。他们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在
树篱中迷失方向,直到饿死。最后,他们会吞吃有毒的叶片,舔舐路上的露水。”
狐狸把红酒泼到特沃克莱克的脸上。她捏紧玻璃杯,杯子在她的手中碎了,红酒染红
了特沃克莱克的衬衣,红得就像狐狸受伤的指尖涌出的鲜血。特沃克莱克将自己的餐巾递
给她。
“他也爱你,你知道吗?哪怕他竭尽全力回避自己的爱。”他拉开一张椅子,声音温柔
得无与伦比,“你可以从这儿好好看着那座迷宫。当你看到一群鸽子飞起来的时候,就代
表他已经进入迷宫。除了雅各布,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水晶瓶底积聚了一片乳白色的水迹。
特沃克莱克沿着长桌走开,途经那些空着的盘子。“这种恐惧同样会杀了你,这对你
而言或许是种安慰吧。”他在关上门之前说,“爱情是个致命的玩意。”
她想咬断他的喉咙,把那丝绒般的声音扼杀在血泊中。然而无论是狐狸,还是人形的
赛莱斯特,都已经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