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审判
“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呀？”凯芙瑞雅焦虑地问道。
“我不知道。”她母亲不耐烦地答道。
凯芙瑞雅低下头望着手里捧着的茶杯，并强迫自己不要回嘴。她差点就开口问母亲，她是真的看到艾希雅回到家里来，还是头晕眼花之余的错觉。过去这一个星期的活动令人精疲力竭，所以就算这事是她母亲想象出来的，她也可以谅解。但若非如此，而是她妹妹回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不可原谅了。然而她母亲竟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艾希雅乖张怪癖的行为。
她母亲以比较和缓的口气补了一句：“她告诉我她会在天亮前回来，而现在才刚天黑。”
“好人家出身，而且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的女人，竟然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跑，你不觉得很不妥吗？更何况是她失踪近一年后回到家来的第一天！”
“的确很不妥。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艾希雅的风格。这孩子是改不了的，我已经想通了。”
“可是你就不通融我！”麦尔妲突然针锋相对地插话进来，“我连在白天的时候都不能独自在缤城的街上走呢。”
“这倒是真的。”罗妮卡·维司奇和颜悦色地应道。她正在打毛线，手上的棒针韵律有致地互击。麦尔妲嗯哼地表示不满，但是罗妮卡根本不理会。
她们稍早吃过晚餐之后便移到书房来了。她们都在等艾希雅回来，但是这点谁也没有点破。其实也用不着点破，凯芙瑞雅的母亲起劲地编织，像是在比赛似的，凯芙瑞雅倒没那么专心，只是把针线刺过绣花布，顽固地一针拖过一针。她才不要因为妹妹的事情而丧气，她才不要让自己所拥有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平静被妹妹打破。
麦尔妲则根本就不想装出有正事在忙的样子。刚才一家人吃着朴实的晚餐时，她就一边不满地戳刺着餐点，一边嚷着说她已经开始想念达弗德的仆人了。此时她满室乱走，随意拂过桌面，拿起一两样外祖父多年航海所带回来的小纪念品瞧瞧，又放回去。麦尔妲那种坐不住的样子让原本就烦躁的凯芙瑞雅看了更烦。她想，幸亏瑟丹已经累得上床睡觉了，毕竟这个星期的活动实在很多。不过麦尔妲则越忙越起劲，而打从访客的马车尽皆离去之后，她就显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凯芙瑞雅看来，此时的麦尔妲就像是退潮之后被困在沙滩上的海生物。
“好无聊呀。”麦尔妲说道，这句话恰巧应和了她母亲心里的想法。麦尔妲继续说道，“要是雨野原商人还在就好了。他们才不会枯坐着，用静悄悄的女红打发晚上的时间呢。”
“我敢说他们在家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们一样。”凯芙瑞雅坚定地反驳道，“没人会天天大办筵席、夜夜歌舞通宵，麦尔妲。你可不能把享乐当作是你跟雷恩交往的基础。”
“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嫁给她，而且我们有了自己的家，那么是绝不会如此枯燥度日的。我们会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并聘请乐师奏乐，不然就出外访友。黛萝跟我已经讲好了，等到我们都结了婚、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生活之后，我们会常常……”
“如果你嫁给雷恩的话，那么你会搬到雨野原去，而不是住在缤城。”罗妮卡平静地说道，“所以到那时候，你得结交雨野原的朋友，并学着跟雨野人一样生活。”
“你为什么总是跟我唱反调？”麦尔妲尖锐地质问道，“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泼我冷水，我看你一定是希望我一辈子忧愁不完！”
“你别净怪别人，这其实是你自己爱幻想……”
“母亲，求求你别再说了。要是今晚你们两个斗起嘴来，那我一定会疯掉。”
之后是一室沉默。最后罗妮卡答道：“对不起，我并不是希望麦尔妲一辈子忧愁，我是希望她觉醒过来，开始在人生的框架中挑一条幸福的路来走。但她若是把人生幻想成开不完的宴会、享受不尽的乐趣的话……”
“怪不得艾希雅阿姨会离家出走！”麦尔妲大叫着打断了外祖母的话，“在你看来，任谁的人生前景都既枯燥又苦闷。哼，我的人生才不会那样呢！雨野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雷恩都讲给我听了。等我们去他们家拜访的时候，雷恩会带我去古灵人的大城参观，火焰宝石、济德铃饰灯和许多别的好东西都是古灵人的大城出产的。雷恩跟我说，有一些地方若是用手一碰就会满室生光犹如白日，而且他还说，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古灵人的鬼魂在古城里来回走动。古灵人的鬼魂可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只有非常敏感的人才看得到。不过雷恩说我可能看得到，敏感的人通常都有这个禀赋，而禀性最强的人有时候还听得到古灵人的歌声乐曲哩。雷恩会以配得上库普鲁斯家女人的衣裳打扮我。我用不着掸灰尘、擦银器，也用不着下厨做菜，这些自有仆人去做。雷恩说……母亲，你为什么笑成那样？你觉得我很可笑吗？”麦尔妲愤慨地说道。
“不，不，差远了。我刚才在想，听你这口气，你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嘛。”凯芙瑞雅轻轻摇了摇头，“当年你父亲和我盘算了许多人生计划，那些梦想不见得会实现，可是想着想着就觉得很甜蜜。”
“在我听来，倒觉得她喜欢的是雷恩所带给她的远景。”罗妮卡柔声纠正女儿的说法，她以更轻柔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她喜欢的是那些也没什么不好，一起做梦的年轻人通常都会变成好搭档。”
麦尔妲走回火炉前，拨弄着炉栅内的炉火。“你们别说得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似的，事实并非如此。”她任性地说道，“雷恩这个人也有很多缺点，他总是戴着面纱和手套，这就够讨厌的了，谁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呢。再来，一勾起政治的话题，他就说个没完没了。这会儿他讲着举办宴会与交朋友如何如何，但接着就谈起我们要跟哲玛利亚国打仗，以及不管情势多么险峻，我们都一定要站稳脚跟什么的。依他所说，事情会闹得很大哪！还有，他说奴隶买卖罪大恶极，而就算我跟他说，爸爸认为奴隶买卖对缤城大有好处，而且爸爸正借着奴隶买卖来汇聚家族的财富，雷恩也不肯改口。他竟然还大着胆子说，爸爸必须改变想法，因为奴隶买卖不但是万恶渊薮，也大大损伤我们的经济，所以爸爸必须放弃奴隶买卖，改而上溯雨野河做生意！
“除此之外，雷恩急着要有孩子，仿佛是结婚隔天我就会怀孕似的！我跟他说，我们不但在雨野原要有房子，在缤城也要有房子，他一听就哈哈大笑！他说，等我见识到雨野原大城的美妙之后，我就会忘了缤城的一切。然后他又说，我们不会另立门户，只要从库普鲁斯家族的大宅子拨出一区来就够我们用了。所以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选雷恩。”
“听起来，你们两个对于未来的前程谈了很多嘛。”罗妮卡冒险问道。
“他的确讲得好像一切都已经确定了似的！我若是跟他说，事情还没有确定，他就笑着问我，为什么我会以折磨他为乐。天下的男人都这么迟钝吗？”
“我认识的男人个个都迟钝得可以。”罗妮卡顺着麦尔妲的口气说道，接着她的语气转为严肃，“不过，如果你不想跟雷恩交往下去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们。毕竟，若是早点了断，双方起码可以少点尴尬。”
“噢……我还没决定，还早呢，可能还要再一阵子。”
一室沉静。麦尔妲想着她的前景，另外那两个年纪较长的女人则各自考虑麦尔妲的决定会对她们产生什么影响。
“要是能知道现在艾希雅在哪里就好了。”凯芙瑞雅听见自己说道。
她母亲叹了一口气。 艾希雅放下陶杯。桌上的那只烤鸡已经所剩无几，坐在她对面的琥珀轻轻地把刀叉交叉放在餐盘上。洁珂往后靠在椅背上剔牙，她发现艾希雅在凝视着她，于是咧嘴而笑。“你会不会碰巧有个大哥呀？”洁珂逗着艾希雅，“你那双眼睛摆在女人脸上，真是太可惜了。”
“洁珂！”琥珀笑着制止她，“你这样闹得人家多不自在。你何不去缤城街头溜达溜达？艾希雅跟我还有正经事要谈。”
洁珂咕哝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转动肩膀的时候，艾希雅还听到筋骨的劈啪声。“谈正经事？不如听我的劝，喝个大醉才是正经咧。回到基地港来的第一晚竟用来谈正经事，这算什么嘛。”洁珂咧嘴而笑，亮出一口白得有如肉食动物的牙齿。
“谁知道呢？说不定最后正事也谈了，酒也喝了个饱呢。”琥珀笑着应和道。她望着洁珂套上靴子、披上轻薄的斗篷。洁珂一走出去、关上门，琥珀便把手肘支在桌上，倾身向前，并伸出一指，指着艾希雅，“快从你没讲完的地方接下去。还有，这次你讲的时候就别多费工夫去美化你觉得自己表现不佳的地方了吧。我之所以要问你这一年的经历，并不是为了要给你打分数。”
“不然你问得这么仔细是要做什么？”艾希雅问道，她心底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把这些事情讲给琥珀听。其实直到如今，她对这个女人仍所知有限，既然如此，为什么琥珀问了她就答应，并且巨细无遗地把旅行的见闻和经历讲给她听呢？她为什么要对琥珀这么好？
“啊，这个嘛。我想，我问了你那么多，换你问我个问题也很公平。”琥珀吸了一口气，像在思索要怎么措辞，“我不能离开缤城，因为我在这里有事要做，然而这些事情何时能成，则要看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比如哲玛利亚城和内海路发生的变化，所以我才请你把你在那些地方的所见所闻告诉我。”
“你这等于没说嘛。”艾希雅平静地评论道。
“这我也知道。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矢志献身于某些变化。我希望蓄奴的制度能够终了，不只是缤城没有奴隶，而是哲玛利亚国全国和恰斯国都不再有奴隶。我希望缤城能够摆脱哲玛利亚国的统治。还有，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解开龙与蛇之谜。”琥珀讲到这里的时候别有用意地对艾希雅一笑。她先敲敲左耳的龙耳环，再敲敲右耳的蛇耳环，接着她扬起一边眉毛望着艾希雅，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龙与蛇？”艾希雅困惑地问道。
琥珀脸色大变。她脸上先是显得惊惧惶恐，接着变得疲倦无力。她往椅背一靠，轻轻地说道：“当我终于跟你提起龙与蛇的时候，你应该一听到就跳起来、露出震惊的表情才对，要不然，你也许会叫道：‘啊哈！’或是惊奇地摇摇头，把龙与蛇的关联解释给我听。但是我压根没想到你竟平静地坐着，客气地露出困惑状。”
艾希雅耸耸肩：“对不起。”
“龙与蛇？你听到龙与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吗？”琥珀急切地问道。
艾希雅又耸了耸肩。
“你仔细想呀，”琥珀恳求道，“求求你，我一直都深信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虽说不时有些梦境使我起了疑心，但是当我再度在街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又变得很笃定，就是你没错，所以你一定知道。你仔细想想呀，龙与蛇。”琥珀支着桌子，倾身向前，以恳求的眼神望着艾希雅。
艾希雅深吸一口气：“龙与蛇，好吧。我在不毛群岛的时候看到人称‘龙石’的大石头。而且回程的时候，我们的船遭到了海蛇攻击。”
“之前你讲到你在不毛群岛的经历时，怎么都没有提到龙！”
“那不重要。”
“快告诉我吧。”琥珀的眼神很急切。
艾希雅靠到桌边，提起装啤酒的陶壶添满自己的陶杯，“那其实没什么。我们在龙石的下风处扎营，所谓的龙石，不过是一块拔地而出的大石头，若是光线凑巧从某个角度照来，看起来就很像是死龙。有个老手讲得活灵活现，说那真的是死龙，我若爬到龙石上去看，还会看到有一枝箭插在龙的胸膛里。”
“那你有没有爬上去看？”
艾希雅羞涩地咧嘴而笑：“我好奇呀，所以就找了一天爬到龙的胸膛上去看。雷勒说得没错，龙的胸口的确插着一枝箭，前腿还抓着那枝箭不放呢。”
“这么说来，那不是碰巧长得像龙形的石头啰？那东西真的有前腿？”
艾希雅噘起嘴：“也可能是哪个水手得了空，所以着手把龙石的样子‘加强’了一下。这是我的想法啦。雷勒则一口咬定那个四脚朝天、仰躺在地的东西已经在那里躺了不知多少岁月。不过那枝箭杆看来倒挺新的，不像是经过风吹雨打的样子，也没有分叉，看来倒像是上好的巫木箭杆。我唯一惊讶的是，这巫木箭杆竟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没人取走。不过话说回来，水手们多半迷信，而巫木在外面的名声又不好。”
琥珀呆呆地坐着，像是被定住似的一动也不动。
“蛇嘛——”艾希雅才开口，琥珀就叫道：“等等！让我想一想。巫木箭呀，就靠一根巫木箭？巫木箭？谁射的箭？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要杀龙？”
琥珀问的这些问题艾希雅都答不出来。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当她放下酒杯时，发现琥珀正笑看着自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讲你碰上海蛇的事情，尽量讲得详细一点。我保证这次会乖乖地听。”琥珀在她自己的玻璃杯里注了一点金黄色的白兰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等着听故事。
洁珂说得没错，啤酒壶足足添了两次，而琥珀那一瓶白兰地也喝掉了一大半，艾希雅才把蛇的故事讲完。海蛇攻击船的事情，琥珀来来回回地问了好几遍。她对于海蛇的口沫如何侵蚀布料与皮肤问得很详细，听到贝笙强调那不是随意的猎食动物的攻击，而是有思考的生物的复仇行动时，还点头称是。不过，艾希雅感觉海蛇的故事不像巫木箭那么能够激起琥珀的兴趣。到了最后，就连琥珀也想不出问题可问了。壁炉里的火越烧越小。艾希雅到户外厕所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发现琥珀正把剩下的白兰地分注在两个小玻璃杯里。这两个玻璃杯端坐在精美的木托上，木托是长春藤藤蔓的花样，显然是琥珀的手艺。
“来，”琥珀开口道，“且让我们为世界上一切走对了的事情干杯；为友谊，也为醇美的白兰地干杯。”
艾希雅举起她的玻璃杯，但是什么祝词也想不出来。
“为薇瓦琪号干一杯？”琥珀帮她提词。
“我希望薇瓦琪号一切都好，但是除非我脚下踩着薇瓦琪号的甲板，否则薇瓦琪号就是深陷重围，哪有什么好庆祝的？”
“为葛雷·坦尼拉干一杯？”琥珀开玩笑地提议道。
“那个太复杂了。”
琥珀笑开了：“那就为贝笙·特雷干一杯！”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过琥珀还是照样举起杯子。“仅以此酒，为那些热情有余却不负责任的男人干一杯。”琥珀把她的酒喝干了，才又补了一句，“因为有这种男人，所以女人才能声称一切皆非自己所为。”
琥珀后面那句话故意在艾希雅懒得争辩、干脆把白兰地一饮而尽之后才说出来，结果害得她又是呛又是咳的。“琥珀，你这样说有失公允。他占了我的便宜啊！”
“是吗？”
“我跟你说过了呀。”艾希雅顽固地答道。事实上，她跟琥珀讲的少之又少，只不过是以耸耸肩来坦承事情的确发生过。当时琥珀听得扬起一边眉毛，但是并没有多问。此时艾希雅怒视着琥珀，而琥珀则定定地望着她，嘴边带着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艾希雅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酒喝多了——喝的还是下了迷药的酒，头被人狠狠打了一棒。何况贝笙又给我吃辛丁。而且当时我又冷又湿又累。”
“贝笙的情况也跟你一样啊。我不是在挑你的毛病，艾希雅。你们两个都用不着为那件事找遁辞。在我看来，你们两人都借此分享了彼此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温暖、友谊、放松与确认。”
“确认？”
“啊，这么说来，你对前三项都毫无异议啰？”
艾希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抱怨道：“跟你讲话好辛苦。”然后又质问道，“确认什么？”
“确认你们彼此的身份，以及你们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呀。”琥珀的讲话声很轻，几乎可称之为温柔。
“这么说来，你也认定我是荡妇啰。”艾希雅本想把话讲得幽默，结果听起来却语调平板。
琥珀凝视着艾希雅，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往后一仰，只以椅子的两条后腿着地，却依然能保持平衡：“我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清楚得很，用不着问我的意见。你只需要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样的白日梦就知道了。你有没有幻想过自己嫁人生子、生活稳固的光景？你有没有猜想过，若是自己肚里怀胎是什么感觉？一边照料幼小子女，一边等待丈夫出海归来的生活，是不是令你很向往呢？”
“什么向往？做恶梦才会梦到那种情景呢。”艾希雅一边招认，一边笑了出来。
“好，如果你从来就不期盼要过商人妻子那种安稳的生活，那么你怎么会期望自己终其一生都对男人一无所知？”
“这我倒没想过。”艾希雅把啤酒杯拉到身边来。
琥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对这个问题想得才多呢，只是不肯坦白承认罢了。你根本就不想接受随之而来的责任，所以你宁可假装那件事只是碰巧被你遇上，而且你是受了男人的蛊惑。”琥珀砰地一声，让椅子四腿着地。“走吧。”她对艾希雅邀请道，“潮水在上涨，而我有个涨潮之约呢。”琥珀打了个嗝，“跟我一起走吧。”
艾希雅站了起来。琥珀那番话到底是在侮辱人，还是在逗她开心，她说不上来。“我们要去哪里？”艾希雅一边问一边接过一件破烂的外套。
“去海边。我要带你去见一个朋友，派拉冈。”
“派拉冈？你说的是那艘船？我跟派拉冈很熟呀！”
琥珀露出笑容：“我知道你跟派拉冈很熟，他有一次还提起你的名字呢，不过那是他说溜嘴，所以我也没透露说我其实认识你。不过，就算他没提，我也看得出来，你在派拉冈号住过之后留下好些玩意，跟贝笙的东西混在一起。”
“比如什么？”艾希雅怀疑地问道。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你头上戴着一个兼作梳子之用的发饰，而那个发饰就靠在窗棂上，仿佛你站在那里梳了头发之后，就顺手把发梳搁在那里了。”
“啊，不过你怎么会跟派拉冈号扯上关系？”
琥珀一边打量艾希雅的反应一边说道：“我刚才说过，派拉冈是我朋友。”接着她以较为谨慎的口气补了一句，“我要把他买下来。”
“不可能！”艾希雅气愤地叫道，“不管派拉冈多么丢丑失态，大运家族的人也不能把他们的家族活船卖掉！”
“这么说来，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啰？”琥珀的口气很平淡。
“不是，根本就用不着把这种事情列在法律条文里，因为缤城的习俗就是这样。”
“缤城人所引以为豪的习俗，有许多都因为这一波新商的到来而消失了。如今缤城人虽不公开嚷嚷，但是任何注意这些事情的人都知道，派拉冈号已经上架求售，而且那些新商标售派拉冈号的价钱也没有被剔除。”
艾希雅沉默了好一会儿。琥珀套上斗篷，拉起兜帽盖住她淡色的头发。艾希雅低声说道：“如果大运家族不得不卖掉派拉冈，他们也会卖给其他旧商世家，而不是像你这样的新来者。”
“我还在纳闷你会不会强调出这一点呢。”琥珀像是聊天般地应道。她拉开后门的横挡，开了门，并问道：“一起来吧？”
“还不一定呢。”艾希雅先走出去，站在黑暗的巷子里等着琥珀锁门。她跟琥珀聊到最后竟突然峰回路转，变得令人浑身不舒服，而最令艾希雅心神不宁的是，她觉得琥珀是故意引导出这个小小的冲突。她是在测试两人之间的交情吗？还是她这样刺一下，其实另有深意？艾希雅慎选她的遣词用字：
“我并不会单纯因为我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而你不是就看低你，或认定你不如我。只是有些事情属于缤城商人专擅的领域，我们把自己的地盘防守得很紧。我们的活船非常特殊，有必要严加保护。活船对我们而言意义重大，要让外人了解这一层道理，实在困难。”
“是啊，要把自己不懂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的确很困难。”琥珀平静地反驳道，“艾希雅，这个观念一定要破除，而且不只是你，所有的缤城商人都得破除这个旧观念。人要求生存，就得改变。你们得先想好，对你们而言哪些习俗最为重要，然后就把那些习俗保留下来。还有，只要是观念与你们一致的，你们就必须与之结盟，但不能对新盟友疑神疑鬼的。最重的就是，凡是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就得割舍；有些东西，就连雨野原商人都不能声称为己有，因为那些东西乃是所有人的共同遗产。”
“你对雨野原商人知道多少？”艾希雅问道，她就着暗巷昏暗的光线斜睨着琥珀。
“少之又少。你们缤城人守口如瓶，我哪听得到消息？只是我猜测，雨野人大概是私吞了埋藏在古灵大城里的宝藏，并声称古代流传下来的这些神奇乃属于雨野人所有；而缤城这个地方和缤城的商人世家就像盾牌一样，把雨野人隐藏起来，所以世界各地的人顶多只听过雨野原商人之名，却不知雨野原商人之实。雨野原商人虽然对古灵文明一知半解，却照样深入挖掘古灵的秘密，他们把某一支古代民族经年累积下来的知识器物拆解下来，当作有趣的玩意送到市场去卖。然而据我看来，他们偷取了不少东西，而古灵文明可能也被摧毁过半了。”
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缄口不语，默默地跟着琥珀而行。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琥珀爆出大笑：“你瞧，我说中了吧，你连我猜对了还是猜错了都不肯讲出来。”
“这是缤城商人的家务事，这种事情是不会拿来跟外人谈的。”艾希雅听得出自己讲话的口气很冷淡，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一时之间，两人貌合神离地走着。远方传来夜市的热闹声响，听来像美好的记忆一样朦胧遥远。风是吹过水面而来的，很冷。在黎明前的这几个小时，春意消散不见，大地重新回到阴暗寒冷的冬日之中。艾希雅的心情落入谷底，如今她与琥珀的友谊岌岌可危，这时才体会到自己多么看重这个朋友。
琥珀突然抓住艾希雅的手臂，这触感加上急切的语气，使她接下来讲的这番话特别撼动人心。“缤城不能再孤立下去了。”她说道，“哲玛利亚国是越来越败坏了，而且那个克司戈大君会毫不手软地把缤城割让给恰斯国或是把你们卖给新商。艾希雅，那个大君才不把你们放在眼里呢。别说是缤城人了，那个大君就连他自己的荣誉，以及他的祖先对缤城人立下的誓言也不在乎，甚至连哲玛利亚国的人民，他也不管他们的死活。克司戈只顾他自己一人，只讲究切身的事情，所以他根本看不出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琥珀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艾希雅感觉到她非常悲伤，“这个克司戈啊，年纪轻轻又未经历练就大权在握。他小时候倒是多才多艺，像是能成大器的样子。他父亲颇以这个秉性出众的儿子为傲，师长们也都以这个学生为豪，所以谁也不肯吓阻这个好奇的心灵，放任他自由自在地探索一切。换言之，就是什么规矩与管束都没有。有一段期间，克司戈就像是逐渐绽放的珍异花卉一般地令人期待。”
讲到这里，琥珀停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美好时光。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世事若是不设极限、任其滋长，哪能鼎盛下去？克司戈发现了色欲之乐并耽溺其中之初，宫廷的人只觉得有趣，而克司戈则以其一贯的风格，无穷地探索下去。当时每个人都认为，克司戈年纪还小，再过一阵子，这风潮也就过去了，谁知他却就此定型。他顾着体验感官之乐，沉迷得难以自拔，变得比以前更自以为是。野心勃勃的人看出这乃是讨好未来大君的好路子，所以开始源源不断地供应娱乐；寡廉鲜耻的人则看出，这乃是通往权力的捷径，这两种人联手起来，把只有他们能够供应的新奇嗜好介绍给他，并且把他的瘾头越养越大。当克司戈的父亲突然过世，而他顿时大权在握之后，他就像是木偶一样受人操纵摆布，这个情况越演越烈。”琥珀笑了两声，笑声中毫无愉悦可言，“说来讽刺啊。这个年轻人，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局限，长大之后却受到瘾头的牵绊，像是被颈圈勒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他的敌人会剥夺他的人民、奴役他的土地，而他的寝宫里却照样弥漫着迷幻药草的烟雾，而他则在烟雾中展露微笑。”
“你对这段历史很清楚嘛。”
“的确。”
琥珀简洁明快地应了这一声，把艾希雅原本要问的问题给打断了，不过她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讲这些给我听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把你点醒啊。你们虽去吁请大君重视承诺，以名誉为重，但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如今大君和哲玛利亚的世族大家都生了一种腐蚀人心的重病，叫做‘权力病’，他们光是忙着抓权都来不及，哪有空闲理会缤城的困境？如果缤城想要维持盛况，就得自己结交盟友。而缤城的盟友可不只是那些与缤城人有同样理想的新商而已，还要把那些身不由己地被人送到缤城为奴的人，以及……任何以缤城之敌为敌的人包括在内。此外，雨野原商人必须从阴影中踏出来，因为他们不但有权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同时也应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
艾希雅突然站住。琥珀多走了一步，随即也停下脚步，回头过来望着她。
“我得回家去，回到我家人的身边了。”艾希雅平静地说道，“你讲的这番话让我别有领悟，因为这不但是缤城的困境，也是维司奇家族的困境。”
琥珀放开了艾希雅的手臂：“如果这一番话能让你看出这些关联，那么我今晚也就不算是白费口舌了。我们另外再找个时间一起去看派拉冈吧，到时候你可得帮我劝劝他，叫他一定要支持我，好让我把他买下来。”
“别说要劝派拉冈了，这件事情连我自己都存疑。”艾希雅提醒琥珀。不过派拉冈的举止虽然乖张，却还懂得要拒绝琥珀的提议，倒让艾希雅听了放心不少。她是很喜欢琥珀没错，但是除了琥珀之外，一定还有更适合买下派拉冈号的买主。想到这里，艾希雅的心事又多了一桩，下次她碰上坦尼拉父子的时候，可要跟他们谈谈此事。
“你只消多听多看，就不会存疑了。艾希雅，你路上小心，平安回家，有空再来找我。缤城的困境，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平时多注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即使那些事情看来与自身一点也不相干也不可放过。果真如此，你必会导出与我相同的结论。”
艾希雅点点头，但是没有开口。其实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但是这话若是说出口，免不了弄得场面尴尬。而艾希雅的结论就是，一切都要以维司奇家族的利益为重。 “我们要整晚熬夜等她回来吗？”麦尔妲终于问道。
凯芙瑞雅回答时语气出奇地柔和：“我要等艾希雅回来。我知道你一定很倦了，亲爱的，这个星期可把你忙坏了。如果你想睡的话，就先去睡吧。”
“可是我记得你告诉我，除非我的行为举止向大人看齐，否则外祖母是不会把我当大人看待的。”麦尔妲瞄着外祖母，她看到外祖母的眼睛一闪，知道这一击奏效了。也该让那位老太太知道，她跟母亲的确会谈这些事情了。麦尔妲说道：“所以我想，如果你们两人都要熬夜等艾希雅阿姨回家，那我也要等下去。”
“如君所愿。”麦尔妲的母亲疲倦地说道，把刚才丢在一旁的针线活又拾起来做。
麦尔妲躺回椅子里，将双腿屈起来收在身下。她不但腰酸，头也抽痛，不过脸上仍带着笑容。这个星期大有斩获哪。她举起手抽出发夹，把头发放下来。她的黑发如黑瀑一般地落在肩头上时，她不禁想，如果雷恩看到她这模样会有什么反应。她想象着雷恩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那时候，想必雷恩会歪着头，叹口气，使得面纱轻轻颤动，并且烦躁地拨弄指尖吧。之前雷恩曾经对麦尔妲表白，他认为手套比面纱更讨厌。“以手触摸，会让人感触到很多事情，而肌肤相触，更可以道出口所不能言之事。”雷恩对麦尔妲伸出一手，仿佛在邀请她触碰他那戴着手套的手，不过麦尔妲动也不动。“你可以把手套脱下来啊。”当时她对雷恩这么说，“我不会害怕的。”
而雷恩则颇觉有趣地轻轻笑了起来，把面纱吹得微微飞起。“我说小猎猫啊，我的手倒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没戴手套有违仪节而已。而我早就向我母亲保证，我们在交往的时候一定会谨守仪节。”
“是吗？”麦尔妲倾身向前，以轻如呢喃的声音说道，“你讲这话给我听，到底是要让我觉得安全呢，还是要防止我做出任何有违仪节的事情？”麦尔妲弯起嘴角，并且扬起一边眉毛，她经常对着镜子练习这种表情。
雷恩的面纱轻微地抽动，所以麦尔妲知道她又得分了。雷恩倒抽那一口气，表示她这一番大胆的宣示使他又惊又喜。不过更棒的是，她一眼瞄到站在雷恩身后的瑟云·特雷皱着眉头、一脸愁容。麦尔妲如银铃般轻笑了起来，做出仿佛她对雷恩全神贯注的模样，但实际上她一直在注意瑟云的反应。瑟云从路过的侍者托盘中拿起一瓶酒，注满自己的酒杯。他的教养实在太好，好到他没有狠狠地把酒瓶掼在他身边的桌子上，不过也稍微“砰”了一声。接着黛萝倾身去斥责瑟云，不过他手一挥，叫妹妹住口。当时瑟云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责备自己过于怯懦，没有横刀夺爱？还是说，瑟云巴不得麦尔妲·海文那迷人的笑容是为他而展，所以大叹自己错过了大好机会？
麦尔妲就是希望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她一想到这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就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之前她百般恳求母亲一定要在雷恩离去之前举办一场饯别宴。她说，这一方面是为了要把她的朋友们介绍给雷恩认识，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得亲自看看，她的闺中密友能不能接受这个远从雨野原而来的追求者。幸而最后她终于说动了母亲。这场饯别宴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成功，那些女孩子看到麦尔妲被雷恩捧得这么高，都嫉妒得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雷恩想尽办法，把好些“小玩意”跟着外祖母所认可的礼物一起偷渡进来，所以麦尔妲特别在饯别宴上找了个空档溜回房里，以便把这些战利品都展示给黛萝瞧瞧。雷恩派人送了一束花到麦尔妲的卧室，停在花上的那只一动也不动的蜻蜓乃是用金银与小宝石做出来的，栩栩如生。他送的香水瓶里放了一颗完美无瑕的深蓝色火焰宝石，还送了一小篮精致甜点，乍看之下，这篮子是以普通手帕作为衬布，不过这条精工织就的“手帕”抖开之后，竟大得足以盖过整张床。小篮子里附了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面写道，雨野原的女子都用这种料子做睡衣，而且这是新婚嫁妆中必备的项目。此外雷恩送的水果篮更是高明的骗术，篮里的那颗苹果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出一条晶莹透彻的水蛋白石项链和一小盒银灰色的粉末，篮里附了一张指名是写给麦尔妲的纸条，上头写着请她在他离开十日后，将这粉末放在梦盒里。黛萝问那梦盒是怎么用的。麦尔妲答道，梦盒让人做梦，而她可以借此与雷恩在梦中相会。黛萝又问说，他们做的是什么梦。麦尔妲转开头，故意羞赧地轻声说道：“要是说出梦境，恐怕于礼不合哪。”
两人一回到热闹的大厅之后，黛萝立刻就找了个借口走开了。过了一会儿，麦尔妲就看到黛萝起劲地跟小咪聊了起来，之后这个消息便迅速地传遍全场，同时麦尔妲也看到这事传到瑟云耳中的情景。今天她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瑟云一眼，只稍微瞄了一下，瑟云毫不迟疑地趁着那一时片刻，让她看到他的眼神多么伤心，而她则回以惊惶且恳求的脸色。在那之后，麦尔妲就装作没空理会瑟云的模样，沉浸于雷恩的谈笑之中，至于与宾客一一道别的礼节，则全权由母亲去处理了。
一想到接下来瑟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举动，麦尔妲就觉得很有趣。
外头突然传来有人拉开厨房门的声音，把麦尔妲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母亲与外祖母对望一眼，然后外祖母说道：“我特别留着厨房门没上锁。”接着她们两人都站起来，还没迈开脚步，就有个男人走进了书房。凯芙瑞雅喘了一口气，惊惶地退了一步。
“我回来了。”艾希雅说道，接着便脱下身上那件褴褛的外套，对众人一笑。她的头发平贴在头上，梳成小男生的那种长辫子，真是糟得可以。她的脸颊晒得发红，又被风吹得皲裂。她大步地走了进来，双手伸到火炉前取暖，仿佛她真的是家里的人。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散发出焦油、木缝填絮和啤酒的味道。
“我的天呀！”凯芙瑞雅这一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声音颇为沙哑。她摇着头，大失所望地瞪着妹妹，“艾希雅，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甘堕落，又拖累家人？你是怎么了？你根本就不在乎家族的名声吗？”话毕，凯芙瑞雅沉重地跌坐在椅子里。
“你别担心。我这身打扮，别人就算看到也认不出来。”艾希雅反驳道，接着她像是走散的狗儿到处闻味道似的，在书房里四处走动，以指责的语气对众人说道，“你们把父亲的书桌换了位置。”
“窗边的光线比较好。”外祖母闷闷地答道，“我年纪越大就越看不清蝇头小字。如今我得戳上四五次，才能把线穿过针眼。”
艾希雅本想说话，之后又闭上嘴，她的表情稍微变了。“你要多保重。”她真诚地对母亲说道，摇摇头，补充道，“从前这些事情做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却差了这么多，想必你一定难以接受吧。”
麦尔妲试着一眼看尽这几个人的反应。从她母亲紧抿着嘴的模样看来，大概是因为方才的指责没人理会，所以生起闷气来；外祖母的反应则恰恰相反，她望着艾希雅之时，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万分的遗憾。麦尔妲大着胆子下了一着棋：“你自己是不会知道别人有没有认出你的，你顶多只能说，别人都没有露出他们认识你的样子。说不定他们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实在太丢脸了。”
一时间，艾希雅显得很惊讶，不过，看来她是因为自己竟然开口讲话而感到讶异。艾希雅眯着眼睛：“麦尔妲，你好好记着，跟长辈讲话要有礼貌。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大人讲话是轮不到我插嘴的。”
此语一出，仿佛火星子落在铺好的火绒上一般，麦尔妲的母亲激动地站起来，走到艾希雅与麦尔妲两人中间：“我记得很清楚，你在麦尔妲这个岁数的时候像个野丫头似的，光着脚攀在薇瓦琪号的缆索上，自由自在地跟各式各样的人讲话。有时候还不只是讲讲话而已。”
艾希雅的脸一下子刷白，使得她脸上的污渍变得更明显。麦尔妲嗅得出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奥秘，她母亲必定是知道艾希雅阿姨的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乃是不可告人之事。然而秘密就是力量啊。
“停。”麦尔妲的外祖母以低沉的声音喝止道，“你们两个快一年没见了，结果一见面就斗起来，我撑到现在还没睡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你们通通坐下来，闭紧嘴巴，我希望你们先听我把话讲完。”
麦尔妲的母亲慢慢地朝她的椅子走回去。她外祖母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艾希雅则像是故意要激怒姐姐似的，一屁股在火炉前的地上坐下。艾希雅像个水手一样盘腿而坐，在麦尔妲看来，只觉得女人家身着长裤、盘腿而坐，实在是太不雅了。艾希雅察觉到麦尔妲瞪着她看之后，对她微微一笑。麦尔妲注意到母亲在望着自己，所以稍微摇了摇头。凯芙瑞雅叹了一口气。不过外祖母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而不见。
“现在不是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地改善家里的状况才对。”外祖母开始说道。
“你怎么连她到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先问问？这一年来我们为了她都快担心死了！如今她一身脏兮兮的、打扮得像男人似的拖进家门，而且还——”
“我外甥女打扮得像个女人，而且显然被用作吸引雨野原金钱的钓饵。我们何不先讨论一下，我们维司奇家的人做这种事情，有何尊严与道德可言？”艾希雅刻薄地质问道。
外祖母站起来走到她们两人中间：“我刚才说了，现在该我讲话。我的想法是重要的事情应该要先谈，而不是一下子就吵得不可开交。每一个人都有问题要问，不过，那些问题应该等到我们能够团结一致、一切以家族为先之后再问，我们若是不能做到，那么那些问题也不必问了。”
“就是因为艾希雅离家出走，所以她才不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困境。”凯芙瑞雅平静地指出，“不过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打岔。母亲，你请说吧。”
“谢谢你，我会讲得简短扼要些。艾希雅，家里的事情我之前跟你提了一点，但是没有深谈。据我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以家族的考量为先，而不是光注重个人的顾虑。我们必得丢开自己的差异性，至少也要隐藏起来。我们必须看清我们家族应该对外展现什么风范，并且表现出这样的形象。我们绝不能让外人看出我们家里人有丝毫不合，如今家里就算只是出了个无足轻重的丑闻，我们也经不起打击。”
外祖母稍微转身，变成主要是对着艾希雅说话：“艾希雅，如今债主们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之所以没有更进一步，是因为我们维司奇家族还有一点名声。就目前而言，债主们仍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欠款、利息等通通还清。凯芙瑞雅跟我——其实应该说还有麦尔妲——为了维持稳定的形象，牺牲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们的生活非常俭朴，除了瑞喜一人之外，其他仆人都不留了，我们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做。其实，缤城商人之中不乏像我们这样必须过得稍微俭省一点的，只是像我们手头这么紧的少之又少。这个情势倒让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由于债主们大都很拮据，所以就算是有心要通融，他们家里的环境也容不得这么做。”
外祖母不断地讲下去。这一套说辞，麦尔妲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听得差点睡着，唯一有趣的是看看艾希雅阿姨在听外祖母讲述家境的时候有什么反应。她的表情一下子内疚、一下子羞愧。这就怪了，外祖母又没把过错推给她，也没有暗示要是她好好地待在家里，家里的状况说不定会好一点，但是她的反应好像是外祖母在指着鼻子责备她似的。外祖母提起库普鲁斯家族买下薇瓦琪号的借据，因此小麦尔妲无从优雅地拒绝与雷恩正式交往之时，艾希雅甚至还怜悯地朝她看了一眼，麦尔妲则理所当然地露出不得不为家族牺牲的表情。
最后外祖母说道：“我敢说你已经注意到屋子和园子起了变化，而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并不是疏忽。艾希雅，我对你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待在家里，打扮要符合身份，举止要雍容大度。如果凯芙瑞雅同意的话，那些需要多打点的庄园，你也许可以帮忙经营。不然，如果你需要多一点……自由，那么你可以把我从娘家带来的那个小农场接手过去。英格比农庄很平静，没什么变化，不过很舒适，要是有人肯多花心思照料的话，绝对会变得更好。你若是在英格比农庄推展什么计划，说不定会很有成就感，所以你不妨看看——”
“母亲，我回家来为的不是这个。”艾希雅以近乎悲哀的口气说道，“我既不想找个玩具玩玩，也不想推展什么计划，而我也不想让我们维司奇家族蒙羞。我是回家来帮忙的，不过我要以我最擅长的技能来帮忙。”艾希雅直视着外祖母身后的姐姐，“凯芙瑞雅，你知道薇瓦琪号应该是我的才对，这一点，你早就心里有数。我之所以回家，为的就是要把薇瓦琪号要回来，以免被人拿来当作运奴船糟蹋，并用薇瓦琪号来为维司奇家族赚进财富。”
麦尔妲立刻跳了起来：“薇瓦琪号乃是我父亲所有，我父亲才不会交给你呢。”
艾希雅激动地吸气，接着调均呼吸。她眼里燃着怒火，一时间，她紧咬牙关，转身背对麦尔妲，只对着凯芙瑞雅一人说话。她以镇定平静的口气说道：“姐姐，薇瓦琪号乃是归‘你’所有，这条船要怎么处置，全凭你一人决定。恰斯女人结婚后，财产就通通被丈夫偷走，但是缤城可不是恰斯国。再说，你们都听到凯尔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我拿得到船票、能够证明我的确有水手的本事，他就把薇瓦琪号让给我。如今我有船票了，船票上印的这条船是跟薇瓦琪号一样的活船欧菲丽雅号，欧菲丽雅号的船长和大副都肯出面证明我的确有掌控大船的本事。我离家近一年，而这一年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是要让维司奇家族出丑，而是要证明我的确能掌管爱船，同时薇瓦琪号应该归我所有。”艾希雅以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道：“凯芙瑞雅，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这样是给你方便啊。你把船交给我吧，这一来，凯尔指着莎神立誓的誓言就不至于失信，况且你早就知道薇瓦琪号应该要交给我才对。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形诸文字：我向你保证，薇瓦琪号每一趟出航的利润，除了留些修缮和出航的费用之外，其余通通归你所有。”
麦尔妲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觉得很痛心，她母亲竟然因为艾希雅的话而动摇了。不过麦尔妲还来不及开口，艾希雅就挖了自己的墙脚。
“这有那么难吗？”艾希雅质问道，“凯尔也许会反对，但是只要你站稳立场就好了呀。你早就应该要站稳脚跟了，这是家族事务，这是维司奇家族的事务，缤城商人的事务，与凯尔无关。”
“可是凯尔是我的丈夫！”凯芙瑞雅愤慨地叫道，“凯尔有他的不是，我有时候也很气他。不过他既不是宠物，也不是家具，他是我的家庭的一分子，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啊。不管他是好是坏，毕竟都是我们家的人。艾希雅，你跟母亲都这么看不起他，我实在很心痛。他是我丈夫，也是我这几个孩子的父亲，而且他真的自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就算你不能尊重他，难道你就不能至少尊重一下我对他的感情吗？”
“难道凯尔就尊重我的感情吗？”艾希雅讽刺地反问道。
“停。”外祖母插嘴道，她的声音低沉，“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最怕的就是你们不肯为了维系家族的命运而暂时把各自的差异摆到一边。”
一时之间，姐妹俩仍继续怒视着对方。麦尔妲咬住舌头，免得自己骂出来，她恨不得冲上前，叫艾希雅干脆出去，不要再回来好了。毕竟她算什么呀？这个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家系传到她那里就断绝了。再说，家族的财富消长对她没什么影响，顶多就是家里富有，日子就过得舒服一点吧。真正因为外祖母理财不当而受到严重影响的乃是自己和瑟丹。这些道理，麦尔妲一眼就看透了，为什么她们都想不明白？这个家族之中唯一仅存的强者就是麦尔妲的父亲；而家族的财富是否处理得当，影响最大的正是他的子女。所以，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应该要由她父亲来做决定才对。唉，要是父亲在家就好了。
可是她父亲不在家，而麦尔妲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做父亲的耳目，等父亲回来之后再把一切通报给他知道。这些女人为了争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麦尔妲绝不会让她父亲受到她们的陷害。
外祖母已经起身走到那一对失和的女儿中间站定。她沉默地缓缓伸出双手。她那两个女儿不情愿地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热切。“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罗妮卡轻轻地说道，“就目前而言，再怎么吵，也都在自己家里了结，一走出门外，我们就要摆出一家人的样子。艾希雅、凯芙瑞雅，在薇瓦琪号返回缤城港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这段时间，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人人都尽力谋求我们最大的利益呢？这其实是多年来我们早该做而没做的事情啊。”罗妮卡看看这个女儿，又看看那个女儿，“你们自认为自己跟对方差异极大，但在我看来，你们其实很相似。我敢说，等你们发现两人齐心协力有多大的成果之后，就不会想跟对方作对了。你们两人各有各的立场没错，不过这其中其实有很大的妥协余地，等到你们再度熟识起来之后，说不定可以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做法。”
外祖母以她的意志力平复这两个互相敌视的女儿。话毕之后，谁都没有开口。麦尔妲看得出，她们姐妹俩都在抗拒母亲的影响，谁也不肯看向对方或母亲。不过时间一久，艾希雅先望向凯芙瑞雅，凯芙瑞雅也望向艾希雅。麦尔妲看到她们两人眼神交会，像是在彼此心意交流，气得握起拳头。那算什么？她们想起多年前两人握手言和的场面了吗？她们彼此示意，要以对家族的责任为先吗？不管是什么，反正那个互望的眼神开始弥补起两人之间的鸿沟，她们仍挤不出笑容，不过眼角和嘴边的顽固线条已经逐渐消解了。那个出卖丈夫与儿女的凯芙瑞雅首先朝妹妹伸出一手。艾希雅屈服了，她也伸手去握住姐姐的手。外祖母宽心地长叹一声，她们三人围成一圈。
麦尔妲注意到唯独自己被她们三人排除在外。
罗妮卡对女儿们说道：“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只要肯试，就绝对不会后悔。”
麦尔妲听得怒火中烧。她脸上冷笑，不过她望着火炉，所以谁也没看到。外祖母对她的女儿许诺，麦尔妲则跟自己许诺：等到父亲一回来，她一定立刻把这些怪事禀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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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母亲不耐烦地答道。
凯芙瑞雅低下头望着手里捧着的茶杯，并强迫自己不要回嘴。她差点就开口问母亲，她是真的看到艾希雅回到家里来，还是头晕眼花之余的错觉。过去这一个星期的活动令人精疲力竭，所以就算这事是她母亲想象出来的，她也可以谅解。但若非如此，而是她妹妹回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不可原谅了。然而她母亲竟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艾希雅乖张怪癖的行为。
她母亲以比较和缓的口气补了一句：“她告诉我她会在天亮前回来，而现在才刚天黑。”
“好人家出身，而且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的女人，竟然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跑，你不觉得很不妥吗？更何况是她失踪近一年后回到家来的第一天！”
“的确很不妥。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艾希雅的风格。这孩子是改不了的，我已经想通了。”
“可是你就不通融我！”麦尔妲突然针锋相对地插话进来，“我连在白天的时候都不能独自在缤城的街上走呢。”
“这倒是真的。”罗妮卡·维司奇和颜悦色地应道。她正在打毛线，手上的棒针韵律有致地互击。麦尔妲嗯哼地表示不满，但是罗妮卡根本不理会。
她们稍早吃过晚餐之后便移到书房来了。她们都在等艾希雅回来，但是这点谁也没有点破。其实也用不着点破，凯芙瑞雅的母亲起劲地编织，像是在比赛似的，凯芙瑞雅倒没那么专心，只是把针线刺过绣花布，顽固地一针拖过一针。她才不要因为妹妹的事情而丧气，她才不要让自己所拥有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平静被妹妹打破。
麦尔妲则根本就不想装出有正事在忙的样子。刚才一家人吃着朴实的晚餐时，她就一边不满地戳刺着餐点，一边嚷着说她已经开始想念达弗德的仆人了。此时她满室乱走，随意拂过桌面，拿起一两样外祖父多年航海所带回来的小纪念品瞧瞧，又放回去。麦尔妲那种坐不住的样子让原本就烦躁的凯芙瑞雅看了更烦。她想，幸亏瑟丹已经累得上床睡觉了，毕竟这个星期的活动实在很多。不过麦尔妲则越忙越起劲，而打从访客的马车尽皆离去之后，她就显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凯芙瑞雅看来，此时的麦尔妲就像是退潮之后被困在沙滩上的海生物。
“好无聊呀。”麦尔妲说道，这句话恰巧应和了她母亲心里的想法。麦尔妲继续说道，“要是雨野原商人还在就好了。他们才不会枯坐着，用静悄悄的女红打发晚上的时间呢。”
“我敢说他们在家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们一样。”凯芙瑞雅坚定地反驳道，“没人会天天大办筵席、夜夜歌舞通宵，麦尔妲。你可不能把享乐当作是你跟雷恩交往的基础。”
“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嫁给她，而且我们有了自己的家，那么是绝不会如此枯燥度日的。我们会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并聘请乐师奏乐，不然就出外访友。黛萝跟我已经讲好了，等到我们都结了婚、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生活之后，我们会常常……”
“如果你嫁给雷恩的话，那么你会搬到雨野原去，而不是住在缤城。”罗妮卡平静地说道，“所以到那时候，你得结交雨野原的朋友，并学着跟雨野人一样生活。”
“你为什么总是跟我唱反调？”麦尔妲尖锐地质问道，“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泼我冷水，我看你一定是希望我一辈子忧愁不完！”
“你别净怪别人，这其实是你自己爱幻想……”
“母亲，求求你别再说了。要是今晚你们两个斗起嘴来，那我一定会疯掉。”
之后是一室沉默。最后罗妮卡答道：“对不起，我并不是希望麦尔妲一辈子忧愁，我是希望她觉醒过来，开始在人生的框架中挑一条幸福的路来走。但她若是把人生幻想成开不完的宴会、享受不尽的乐趣的话……”
“怪不得艾希雅阿姨会离家出走！”麦尔妲大叫着打断了外祖母的话，“在你看来，任谁的人生前景都既枯燥又苦闷。哼，我的人生才不会那样呢！雨野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雷恩都讲给我听了。等我们去他们家拜访的时候，雷恩会带我去古灵人的大城参观，火焰宝石、济德铃饰灯和许多别的好东西都是古灵人的大城出产的。雷恩跟我说，有一些地方若是用手一碰就会满室生光犹如白日，而且他还说，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古灵人的鬼魂在古城里来回走动。古灵人的鬼魂可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只有非常敏感的人才看得到。不过雷恩说我可能看得到，敏感的人通常都有这个禀赋，而禀性最强的人有时候还听得到古灵人的歌声乐曲哩。雷恩会以配得上库普鲁斯家女人的衣裳打扮我。我用不着掸灰尘、擦银器，也用不着下厨做菜，这些自有仆人去做。雷恩说……母亲，你为什么笑成那样？你觉得我很可笑吗？”麦尔妲愤慨地说道。
“不，不，差远了。我刚才在想，听你这口气，你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嘛。”凯芙瑞雅轻轻摇了摇头，“当年你父亲和我盘算了许多人生计划，那些梦想不见得会实现，可是想着想着就觉得很甜蜜。”
“在我听来，倒觉得她喜欢的是雷恩所带给她的远景。”罗妮卡柔声纠正女儿的说法，她以更轻柔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她喜欢的是那些也没什么不好，一起做梦的年轻人通常都会变成好搭档。”
麦尔妲走回火炉前，拨弄着炉栅内的炉火。“你们别说得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似的，事实并非如此。”她任性地说道，“雷恩这个人也有很多缺点，他总是戴着面纱和手套，这就够讨厌的了，谁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呢。再来，一勾起政治的话题，他就说个没完没了。这会儿他讲着举办宴会与交朋友如何如何，但接着就谈起我们要跟哲玛利亚国打仗，以及不管情势多么险峻，我们都一定要站稳脚跟什么的。依他所说，事情会闹得很大哪！还有，他说奴隶买卖罪大恶极，而就算我跟他说，爸爸认为奴隶买卖对缤城大有好处，而且爸爸正借着奴隶买卖来汇聚家族的财富，雷恩也不肯改口。他竟然还大着胆子说，爸爸必须改变想法，因为奴隶买卖不但是万恶渊薮，也大大损伤我们的经济，所以爸爸必须放弃奴隶买卖，改而上溯雨野河做生意！
“除此之外，雷恩急着要有孩子，仿佛是结婚隔天我就会怀孕似的！我跟他说，我们不但在雨野原要有房子，在缤城也要有房子，他一听就哈哈大笑！他说，等我见识到雨野原大城的美妙之后，我就会忘了缤城的一切。然后他又说，我们不会另立门户，只要从库普鲁斯家族的大宅子拨出一区来就够我们用了。所以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选雷恩。”
“听起来，你们两个对于未来的前程谈了很多嘛。”罗妮卡冒险问道。
“他的确讲得好像一切都已经确定了似的！我若是跟他说，事情还没有确定，他就笑着问我，为什么我会以折磨他为乐。天下的男人都这么迟钝吗？”
“我认识的男人个个都迟钝得可以。”罗妮卡顺着麦尔妲的口气说道，接着她的语气转为严肃，“不过，如果你不想跟雷恩交往下去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们。毕竟，若是早点了断，双方起码可以少点尴尬。”
“噢……我还没决定，还早呢，可能还要再一阵子。”
一室沉静。麦尔妲想着她的前景，另外那两个年纪较长的女人则各自考虑麦尔妲的决定会对她们产生什么影响。
“要是能知道现在艾希雅在哪里就好了。”凯芙瑞雅听见自己说道。
她母亲叹了一口气。
“洁珂！”琥珀笑着制止她，“你这样闹得人家多不自在。你何不去缤城街头溜达溜达？艾希雅跟我还有正经事要谈。”
洁珂咕哝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转动肩膀的时候，艾希雅还听到筋骨的劈啪声。“谈正经事？不如听我的劝，喝个大醉才是正经咧。回到基地港来的第一晚竟用来谈正经事，这算什么嘛。”洁珂咧嘴而笑，亮出一口白得有如肉食动物的牙齿。
“谁知道呢？说不定最后正事也谈了，酒也喝了个饱呢。”琥珀笑着应和道。她望着洁珂套上靴子、披上轻薄的斗篷。洁珂一走出去、关上门，琥珀便把手肘支在桌上，倾身向前，并伸出一指，指着艾希雅，“快从你没讲完的地方接下去。还有，这次你讲的时候就别多费工夫去美化你觉得自己表现不佳的地方了吧。我之所以要问你这一年的经历，并不是为了要给你打分数。”
“不然你问得这么仔细是要做什么？”艾希雅问道，她心底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把这些事情讲给琥珀听。其实直到如今，她对这个女人仍所知有限，既然如此，为什么琥珀问了她就答应，并且巨细无遗地把旅行的见闻和经历讲给她听呢？她为什么要对琥珀这么好？
“啊，这个嘛。我想，我问了你那么多，换你问我个问题也很公平。”琥珀吸了一口气，像在思索要怎么措辞，“我不能离开缤城，因为我在这里有事要做，然而这些事情何时能成，则要看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比如哲玛利亚城和内海路发生的变化，所以我才请你把你在那些地方的所见所闻告诉我。”
“你这等于没说嘛。”艾希雅平静地评论道。
“这我也知道。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矢志献身于某些变化。我希望蓄奴的制度能够终了，不只是缤城没有奴隶，而是哲玛利亚国全国和恰斯国都不再有奴隶。我希望缤城能够摆脱哲玛利亚国的统治。还有，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解开龙与蛇之谜。”琥珀讲到这里的时候别有用意地对艾希雅一笑。她先敲敲左耳的龙耳环，再敲敲右耳的蛇耳环，接着她扬起一边眉毛望着艾希雅，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龙与蛇？”艾希雅困惑地问道。
琥珀脸色大变。她脸上先是显得惊惧惶恐，接着变得疲倦无力。她往椅背一靠，轻轻地说道：“当我终于跟你提起龙与蛇的时候，你应该一听到就跳起来、露出震惊的表情才对，要不然，你也许会叫道：‘啊哈！’或是惊奇地摇摇头，把龙与蛇的关联解释给我听。但是我压根没想到你竟平静地坐着，客气地露出困惑状。”
艾希雅耸耸肩：“对不起。”
“龙与蛇？你听到龙与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吗？”琥珀急切地问道。
艾希雅又耸了耸肩。
“你仔细想呀，”琥珀恳求道，“求求你，我一直都深信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虽说不时有些梦境使我起了疑心，但是当我再度在街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又变得很笃定，就是你没错，所以你一定知道。你仔细想想呀，龙与蛇。”琥珀支着桌子，倾身向前，以恳求的眼神望着艾希雅。
艾希雅深吸一口气：“龙与蛇，好吧。我在不毛群岛的时候看到人称‘龙石’的大石头。而且回程的时候，我们的船遭到了海蛇攻击。”
“之前你讲到你在不毛群岛的经历时，怎么都没有提到龙！”
“那不重要。”
“快告诉我吧。”琥珀的眼神很急切。
艾希雅靠到桌边，提起装啤酒的陶壶添满自己的陶杯，“那其实没什么。我们在龙石的下风处扎营，所谓的龙石，不过是一块拔地而出的大石头，若是光线凑巧从某个角度照来，看起来就很像是死龙。有个老手讲得活灵活现，说那真的是死龙，我若爬到龙石上去看，还会看到有一枝箭插在龙的胸膛里。”
“那你有没有爬上去看？”
艾希雅羞涩地咧嘴而笑：“我好奇呀，所以就找了一天爬到龙的胸膛上去看。雷勒说得没错，龙的胸口的确插着一枝箭，前腿还抓着那枝箭不放呢。”
“这么说来，那不是碰巧长得像龙形的石头啰？那东西真的有前腿？”
艾希雅噘起嘴：“也可能是哪个水手得了空，所以着手把龙石的样子‘加强’了一下。这是我的想法啦。雷勒则一口咬定那个四脚朝天、仰躺在地的东西已经在那里躺了不知多少岁月。不过那枝箭杆看来倒挺新的，不像是经过风吹雨打的样子，也没有分叉，看来倒像是上好的巫木箭杆。我唯一惊讶的是，这巫木箭杆竟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没人取走。不过话说回来，水手们多半迷信，而巫木在外面的名声又不好。”
琥珀呆呆地坐着，像是被定住似的一动也不动。
“蛇嘛——”艾希雅才开口，琥珀就叫道：“等等！让我想一想。巫木箭呀，就靠一根巫木箭？巫木箭？谁射的箭？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要杀龙？”
琥珀问的这些问题艾希雅都答不出来。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当她放下酒杯时，发现琥珀正笑看着自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讲你碰上海蛇的事情，尽量讲得详细一点。我保证这次会乖乖地听。”琥珀在她自己的玻璃杯里注了一点金黄色的白兰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等着听故事。
洁珂说得没错，啤酒壶足足添了两次，而琥珀那一瓶白兰地也喝掉了一大半，艾希雅才把蛇的故事讲完。海蛇攻击船的事情，琥珀来来回回地问了好几遍。她对于海蛇的口沫如何侵蚀布料与皮肤问得很详细，听到贝笙强调那不是随意的猎食动物的攻击，而是有思考的生物的复仇行动时，还点头称是。不过，艾希雅感觉海蛇的故事不像巫木箭那么能够激起琥珀的兴趣。到了最后，就连琥珀也想不出问题可问了。壁炉里的火越烧越小。艾希雅到户外厕所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发现琥珀正把剩下的白兰地分注在两个小玻璃杯里。这两个玻璃杯端坐在精美的木托上，木托是长春藤藤蔓的花样，显然是琥珀的手艺。
“来，”琥珀开口道，“且让我们为世界上一切走对了的事情干杯；为友谊，也为醇美的白兰地干杯。”
艾希雅举起她的玻璃杯，但是什么祝词也想不出来。
“为薇瓦琪号干一杯？”琥珀帮她提词。
“我希望薇瓦琪号一切都好，但是除非我脚下踩着薇瓦琪号的甲板，否则薇瓦琪号就是深陷重围，哪有什么好庆祝的？”
“为葛雷·坦尼拉干一杯？”琥珀开玩笑地提议道。
“那个太复杂了。”
琥珀笑开了：“那就为贝笙·特雷干一杯！”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过琥珀还是照样举起杯子。“仅以此酒，为那些热情有余却不负责任的男人干一杯。”琥珀把她的酒喝干了，才又补了一句，“因为有这种男人，所以女人才能声称一切皆非自己所为。”
琥珀后面那句话故意在艾希雅懒得争辩、干脆把白兰地一饮而尽之后才说出来，结果害得她又是呛又是咳的。“琥珀，你这样说有失公允。他占了我的便宜啊！”
“是吗？”
“我跟你说过了呀。”艾希雅顽固地答道。事实上，她跟琥珀讲的少之又少，只不过是以耸耸肩来坦承事情的确发生过。当时琥珀听得扬起一边眉毛，但是并没有多问。此时艾希雅怒视着琥珀，而琥珀则定定地望着她，嘴边带着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艾希雅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酒喝多了——喝的还是下了迷药的酒，头被人狠狠打了一棒。何况贝笙又给我吃辛丁。而且当时我又冷又湿又累。”
“贝笙的情况也跟你一样啊。我不是在挑你的毛病，艾希雅。你们两个都用不着为那件事找遁辞。在我看来，你们两人都借此分享了彼此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温暖、友谊、放松与确认。”
“确认？”
“啊，这么说来，你对前三项都毫无异议啰？”
艾希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抱怨道：“跟你讲话好辛苦。”然后又质问道，“确认什么？”
“确认你们彼此的身份，以及你们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呀。”琥珀的讲话声很轻，几乎可称之为温柔。
“这么说来，你也认定我是荡妇啰。”艾希雅本想把话讲得幽默，结果听起来却语调平板。
琥珀凝视着艾希雅，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往后一仰，只以椅子的两条后腿着地，却依然能保持平衡：“我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清楚得很，用不着问我的意见。你只需要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样的白日梦就知道了。你有没有幻想过自己嫁人生子、生活稳固的光景？你有没有猜想过，若是自己肚里怀胎是什么感觉？一边照料幼小子女，一边等待丈夫出海归来的生活，是不是令你很向往呢？”
“什么向往？做恶梦才会梦到那种情景呢。”艾希雅一边招认，一边笑了出来。
“好，如果你从来就不期盼要过商人妻子那种安稳的生活，那么你怎么会期望自己终其一生都对男人一无所知？”
“这我倒没想过。”艾希雅把啤酒杯拉到身边来。
琥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对这个问题想得才多呢，只是不肯坦白承认罢了。你根本就不想接受随之而来的责任，所以你宁可假装那件事只是碰巧被你遇上，而且你是受了男人的蛊惑。”琥珀砰地一声，让椅子四腿着地。“走吧。”她对艾希雅邀请道，“潮水在上涨，而我有个涨潮之约呢。”琥珀打了个嗝，“跟我一起走吧。”
艾希雅站了起来。琥珀那番话到底是在侮辱人，还是在逗她开心，她说不上来。“我们要去哪里？”艾希雅一边问一边接过一件破烂的外套。
“去海边。我要带你去见一个朋友，派拉冈。”
“派拉冈？你说的是那艘船？我跟派拉冈很熟呀！”
琥珀露出笑容：“我知道你跟派拉冈很熟，他有一次还提起你的名字呢，不过那是他说溜嘴，所以我也没透露说我其实认识你。不过，就算他没提，我也看得出来，你在派拉冈号住过之后留下好些玩意，跟贝笙的东西混在一起。”
“比如什么？”艾希雅怀疑地问道。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你头上戴着一个兼作梳子之用的发饰，而那个发饰就靠在窗棂上，仿佛你站在那里梳了头发之后，就顺手把发梳搁在那里了。”
“啊，不过你怎么会跟派拉冈号扯上关系？”
琥珀一边打量艾希雅的反应一边说道：“我刚才说过，派拉冈是我朋友。”接着她以较为谨慎的口气补了一句，“我要把他买下来。”
“不可能！”艾希雅气愤地叫道，“不管派拉冈多么丢丑失态，大运家族的人也不能把他们的家族活船卖掉！”
“这么说来，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啰？”琥珀的口气很平淡。
“不是，根本就用不着把这种事情列在法律条文里，因为缤城的习俗就是这样。”
“缤城人所引以为豪的习俗，有许多都因为这一波新商的到来而消失了。如今缤城人虽不公开嚷嚷，但是任何注意这些事情的人都知道，派拉冈号已经上架求售，而且那些新商标售派拉冈号的价钱也没有被剔除。”
艾希雅沉默了好一会儿。琥珀套上斗篷，拉起兜帽盖住她淡色的头发。艾希雅低声说道：“如果大运家族不得不卖掉派拉冈，他们也会卖给其他旧商世家，而不是像你这样的新来者。”
“我还在纳闷你会不会强调出这一点呢。”琥珀像是聊天般地应道。她拉开后门的横挡，开了门，并问道：“一起来吧？”
“还不一定呢。”艾希雅先走出去，站在黑暗的巷子里等着琥珀锁门。她跟琥珀聊到最后竟突然峰回路转，变得令人浑身不舒服，而最令艾希雅心神不宁的是，她觉得琥珀是故意引导出这个小小的冲突。她是在测试两人之间的交情吗？还是她这样刺一下，其实另有深意？艾希雅慎选她的遣词用字：
“我并不会单纯因为我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而你不是就看低你，或认定你不如我。只是有些事情属于缤城商人专擅的领域，我们把自己的地盘防守得很紧。我们的活船非常特殊，有必要严加保护。活船对我们而言意义重大，要让外人了解这一层道理，实在困难。”
“是啊，要把自己不懂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的确很困难。”琥珀平静地反驳道，“艾希雅，这个观念一定要破除，而且不只是你，所有的缤城商人都得破除这个旧观念。人要求生存，就得改变。你们得先想好，对你们而言哪些习俗最为重要，然后就把那些习俗保留下来。还有，只要是观念与你们一致的，你们就必须与之结盟，但不能对新盟友疑神疑鬼的。最重的就是，凡是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就得割舍；有些东西，就连雨野原商人都不能声称为己有，因为那些东西乃是所有人的共同遗产。”
“你对雨野原商人知道多少？”艾希雅问道，她就着暗巷昏暗的光线斜睨着琥珀。
“少之又少。你们缤城人守口如瓶，我哪听得到消息？只是我猜测，雨野人大概是私吞了埋藏在古灵大城里的宝藏，并声称古代流传下来的这些神奇乃属于雨野人所有；而缤城这个地方和缤城的商人世家就像盾牌一样，把雨野人隐藏起来，所以世界各地的人顶多只听过雨野原商人之名，却不知雨野原商人之实。雨野原商人虽然对古灵文明一知半解，却照样深入挖掘古灵的秘密，他们把某一支古代民族经年累积下来的知识器物拆解下来，当作有趣的玩意送到市场去卖。然而据我看来，他们偷取了不少东西，而古灵文明可能也被摧毁过半了。”
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缄口不语，默默地跟着琥珀而行。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琥珀爆出大笑：“你瞧，我说中了吧，你连我猜对了还是猜错了都不肯讲出来。”
“这是缤城商人的家务事，这种事情是不会拿来跟外人谈的。”艾希雅听得出自己讲话的口气很冷淡，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一时之间，两人貌合神离地走着。远方传来夜市的热闹声响，听来像美好的记忆一样朦胧遥远。风是吹过水面而来的，很冷。在黎明前的这几个小时，春意消散不见，大地重新回到阴暗寒冷的冬日之中。艾希雅的心情落入谷底，如今她与琥珀的友谊岌岌可危，这时才体会到自己多么看重这个朋友。
琥珀突然抓住艾希雅的手臂，这触感加上急切的语气，使她接下来讲的这番话特别撼动人心。“缤城不能再孤立下去了。”她说道，“哲玛利亚国是越来越败坏了，而且那个克司戈大君会毫不手软地把缤城割让给恰斯国或是把你们卖给新商。艾希雅，那个大君才不把你们放在眼里呢。别说是缤城人了，那个大君就连他自己的荣誉，以及他的祖先对缤城人立下的誓言也不在乎，甚至连哲玛利亚国的人民，他也不管他们的死活。克司戈只顾他自己一人，只讲究切身的事情，所以他根本看不出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琥珀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艾希雅感觉到她非常悲伤，“这个克司戈啊，年纪轻轻又未经历练就大权在握。他小时候倒是多才多艺，像是能成大器的样子。他父亲颇以这个秉性出众的儿子为傲，师长们也都以这个学生为豪，所以谁也不肯吓阻这个好奇的心灵，放任他自由自在地探索一切。换言之，就是什么规矩与管束都没有。有一段期间，克司戈就像是逐渐绽放的珍异花卉一般地令人期待。”
讲到这里，琥珀停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美好时光。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世事若是不设极限、任其滋长，哪能鼎盛下去？克司戈发现了色欲之乐并耽溺其中之初，宫廷的人只觉得有趣，而克司戈则以其一贯的风格，无穷地探索下去。当时每个人都认为，克司戈年纪还小，再过一阵子，这风潮也就过去了，谁知他却就此定型。他顾着体验感官之乐，沉迷得难以自拔，变得比以前更自以为是。野心勃勃的人看出这乃是讨好未来大君的好路子，所以开始源源不断地供应娱乐；寡廉鲜耻的人则看出，这乃是通往权力的捷径，这两种人联手起来，把只有他们能够供应的新奇嗜好介绍给他，并且把他的瘾头越养越大。当克司戈的父亲突然过世，而他顿时大权在握之后，他就像是木偶一样受人操纵摆布，这个情况越演越烈。”琥珀笑了两声，笑声中毫无愉悦可言，“说来讽刺啊。这个年轻人，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局限，长大之后却受到瘾头的牵绊，像是被颈圈勒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他的敌人会剥夺他的人民、奴役他的土地，而他的寝宫里却照样弥漫着迷幻药草的烟雾，而他则在烟雾中展露微笑。”
“你对这段历史很清楚嘛。”
“的确。”
琥珀简洁明快地应了这一声，把艾希雅原本要问的问题给打断了，不过她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讲这些给我听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把你点醒啊。你们虽去吁请大君重视承诺，以名誉为重，但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如今大君和哲玛利亚的世族大家都生了一种腐蚀人心的重病，叫做‘权力病’，他们光是忙着抓权都来不及，哪有空闲理会缤城的困境？如果缤城想要维持盛况，就得自己结交盟友。而缤城的盟友可不只是那些与缤城人有同样理想的新商而已，还要把那些身不由己地被人送到缤城为奴的人，以及……任何以缤城之敌为敌的人包括在内。此外，雨野原商人必须从阴影中踏出来，因为他们不但有权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同时也应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
艾希雅突然站住。琥珀多走了一步，随即也停下脚步，回头过来望着她。
“我得回家去，回到我家人的身边了。”艾希雅平静地说道，“你讲的这番话让我别有领悟，因为这不但是缤城的困境，也是维司奇家族的困境。”
琥珀放开了艾希雅的手臂：“如果这一番话能让你看出这些关联，那么我今晚也就不算是白费口舌了。我们另外再找个时间一起去看派拉冈吧，到时候你可得帮我劝劝他，叫他一定要支持我，好让我把他买下来。”
“别说要劝派拉冈了，这件事情连我自己都存疑。”艾希雅提醒琥珀。不过派拉冈的举止虽然乖张，却还懂得要拒绝琥珀的提议，倒让艾希雅听了放心不少。她是很喜欢琥珀没错，但是除了琥珀之外，一定还有更适合买下派拉冈号的买主。想到这里，艾希雅的心事又多了一桩，下次她碰上坦尼拉父子的时候，可要跟他们谈谈此事。
“你只消多听多看，就不会存疑了。艾希雅，你路上小心，平安回家，有空再来找我。缤城的困境，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平时多注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即使那些事情看来与自身一点也不相干也不可放过。果真如此，你必会导出与我相同的结论。”
艾希雅点点头，但是没有开口。其实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但是这话若是说出口，免不了弄得场面尴尬。而艾希雅的结论就是，一切都要以维司奇家族的利益为重。
凯芙瑞雅回答时语气出奇地柔和：“我要等艾希雅回来。我知道你一定很倦了，亲爱的，这个星期可把你忙坏了。如果你想睡的话，就先去睡吧。”
“可是我记得你告诉我，除非我的行为举止向大人看齐，否则外祖母是不会把我当大人看待的。”麦尔妲瞄着外祖母，她看到外祖母的眼睛一闪，知道这一击奏效了。也该让那位老太太知道，她跟母亲的确会谈这些事情了。麦尔妲说道：“所以我想，如果你们两人都要熬夜等艾希雅阿姨回家，那我也要等下去。”
“如君所愿。”麦尔妲的母亲疲倦地说道，把刚才丢在一旁的针线活又拾起来做。
麦尔妲躺回椅子里，将双腿屈起来收在身下。她不但腰酸，头也抽痛，不过脸上仍带着笑容。这个星期大有斩获哪。她举起手抽出发夹，把头发放下来。她的黑发如黑瀑一般地落在肩头上时，她不禁想，如果雷恩看到她这模样会有什么反应。她想象着雷恩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那时候，想必雷恩会歪着头，叹口气，使得面纱轻轻颤动，并且烦躁地拨弄指尖吧。之前雷恩曾经对麦尔妲表白，他认为手套比面纱更讨厌。“以手触摸，会让人感触到很多事情，而肌肤相触，更可以道出口所不能言之事。”雷恩对麦尔妲伸出一手，仿佛在邀请她触碰他那戴着手套的手，不过麦尔妲动也不动。“你可以把手套脱下来啊。”当时她对雷恩这么说，“我不会害怕的。”
而雷恩则颇觉有趣地轻轻笑了起来，把面纱吹得微微飞起。“我说小猎猫啊，我的手倒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没戴手套有违仪节而已。而我早就向我母亲保证，我们在交往的时候一定会谨守仪节。”
“是吗？”麦尔妲倾身向前，以轻如呢喃的声音说道，“你讲这话给我听，到底是要让我觉得安全呢，还是要防止我做出任何有违仪节的事情？”麦尔妲弯起嘴角，并且扬起一边眉毛，她经常对着镜子练习这种表情。
雷恩的面纱轻微地抽动，所以麦尔妲知道她又得分了。雷恩倒抽那一口气，表示她这一番大胆的宣示使他又惊又喜。不过更棒的是，她一眼瞄到站在雷恩身后的瑟云·特雷皱着眉头、一脸愁容。麦尔妲如银铃般轻笑了起来，做出仿佛她对雷恩全神贯注的模样，但实际上她一直在注意瑟云的反应。瑟云从路过的侍者托盘中拿起一瓶酒，注满自己的酒杯。他的教养实在太好，好到他没有狠狠地把酒瓶掼在他身边的桌子上，不过也稍微“砰”了一声。接着黛萝倾身去斥责瑟云，不过他手一挥，叫妹妹住口。当时瑟云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责备自己过于怯懦，没有横刀夺爱？还是说，瑟云巴不得麦尔妲·海文那迷人的笑容是为他而展，所以大叹自己错过了大好机会？
麦尔妲就是希望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她一想到这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就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之前她百般恳求母亲一定要在雷恩离去之前举办一场饯别宴。她说，这一方面是为了要把她的朋友们介绍给雷恩认识，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得亲自看看，她的闺中密友能不能接受这个远从雨野原而来的追求者。幸而最后她终于说动了母亲。这场饯别宴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成功，那些女孩子看到麦尔妲被雷恩捧得这么高，都嫉妒得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雷恩想尽办法，把好些“小玩意”跟着外祖母所认可的礼物一起偷渡进来，所以麦尔妲特别在饯别宴上找了个空档溜回房里，以便把这些战利品都展示给黛萝瞧瞧。雷恩派人送了一束花到麦尔妲的卧室，停在花上的那只一动也不动的蜻蜓乃是用金银与小宝石做出来的，栩栩如生。他送的香水瓶里放了一颗完美无瑕的深蓝色火焰宝石，还送了一小篮精致甜点，乍看之下，这篮子是以普通手帕作为衬布，不过这条精工织就的“手帕”抖开之后，竟大得足以盖过整张床。小篮子里附了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面写道，雨野原的女子都用这种料子做睡衣，而且这是新婚嫁妆中必备的项目。此外雷恩送的水果篮更是高明的骗术，篮里的那颗苹果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出一条晶莹透彻的水蛋白石项链和一小盒银灰色的粉末，篮里附了一张指名是写给麦尔妲的纸条，上头写着请她在他离开十日后，将这粉末放在梦盒里。黛萝问那梦盒是怎么用的。麦尔妲答道，梦盒让人做梦，而她可以借此与雷恩在梦中相会。黛萝又问说，他们做的是什么梦。麦尔妲转开头，故意羞赧地轻声说道：“要是说出梦境，恐怕于礼不合哪。”
两人一回到热闹的大厅之后，黛萝立刻就找了个借口走开了。过了一会儿，麦尔妲就看到黛萝起劲地跟小咪聊了起来，之后这个消息便迅速地传遍全场，同时麦尔妲也看到这事传到瑟云耳中的情景。今天她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瑟云一眼，只稍微瞄了一下，瑟云毫不迟疑地趁着那一时片刻，让她看到他的眼神多么伤心，而她则回以惊惶且恳求的脸色。在那之后，麦尔妲就装作没空理会瑟云的模样，沉浸于雷恩的谈笑之中，至于与宾客一一道别的礼节，则全权由母亲去处理了。
一想到接下来瑟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举动，麦尔妲就觉得很有趣。
外头突然传来有人拉开厨房门的声音，把麦尔妲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母亲与外祖母对望一眼，然后外祖母说道：“我特别留着厨房门没上锁。”接着她们两人都站起来，还没迈开脚步，就有个男人走进了书房。凯芙瑞雅喘了一口气，惊惶地退了一步。
“我回来了。”艾希雅说道，接着便脱下身上那件褴褛的外套，对众人一笑。她的头发平贴在头上，梳成小男生的那种长辫子，真是糟得可以。她的脸颊晒得发红，又被风吹得皲裂。她大步地走了进来，双手伸到火炉前取暖，仿佛她真的是家里的人。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散发出焦油、木缝填絮和啤酒的味道。
“我的天呀！”凯芙瑞雅这一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声音颇为沙哑。她摇着头，大失所望地瞪着妹妹，“艾希雅，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甘堕落，又拖累家人？你是怎么了？你根本就不在乎家族的名声吗？”话毕，凯芙瑞雅沉重地跌坐在椅子里。
“你别担心。我这身打扮，别人就算看到也认不出来。”艾希雅反驳道，接着她像是走散的狗儿到处闻味道似的，在书房里四处走动，以指责的语气对众人说道，“你们把父亲的书桌换了位置。”
“窗边的光线比较好。”外祖母闷闷地答道，“我年纪越大就越看不清蝇头小字。如今我得戳上四五次，才能把线穿过针眼。”
艾希雅本想说话，之后又闭上嘴，她的表情稍微变了。“你要多保重。”她真诚地对母亲说道，摇摇头，补充道，“从前这些事情做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却差了这么多，想必你一定难以接受吧。”
麦尔妲试着一眼看尽这几个人的反应。从她母亲紧抿着嘴的模样看来，大概是因为方才的指责没人理会，所以生起闷气来；外祖母的反应则恰恰相反，她望着艾希雅之时，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万分的遗憾。麦尔妲大着胆子下了一着棋：“你自己是不会知道别人有没有认出你的，你顶多只能说，别人都没有露出他们认识你的样子。说不定他们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实在太丢脸了。”
一时间，艾希雅显得很惊讶，不过，看来她是因为自己竟然开口讲话而感到讶异。艾希雅眯着眼睛：“麦尔妲，你好好记着，跟长辈讲话要有礼貌。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大人讲话是轮不到我插嘴的。”
此语一出，仿佛火星子落在铺好的火绒上一般，麦尔妲的母亲激动地站起来，走到艾希雅与麦尔妲两人中间：“我记得很清楚，你在麦尔妲这个岁数的时候像个野丫头似的，光着脚攀在薇瓦琪号的缆索上，自由自在地跟各式各样的人讲话。有时候还不只是讲讲话而已。”
艾希雅的脸一下子刷白，使得她脸上的污渍变得更明显。麦尔妲嗅得出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奥秘，她母亲必定是知道艾希雅阿姨的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乃是不可告人之事。然而秘密就是力量啊。
“停。”麦尔妲的外祖母以低沉的声音喝止道，“你们两个快一年没见了，结果一见面就斗起来，我撑到现在还没睡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你们通通坐下来，闭紧嘴巴，我希望你们先听我把话讲完。”
麦尔妲的母亲慢慢地朝她的椅子走回去。她外祖母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艾希雅则像是故意要激怒姐姐似的，一屁股在火炉前的地上坐下。艾希雅像个水手一样盘腿而坐，在麦尔妲看来，只觉得女人家身着长裤、盘腿而坐，实在是太不雅了。艾希雅察觉到麦尔妲瞪着她看之后，对她微微一笑。麦尔妲注意到母亲在望着自己，所以稍微摇了摇头。凯芙瑞雅叹了一口气。不过外祖母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而不见。
“现在不是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地改善家里的状况才对。”外祖母开始说道。
“你怎么连她到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先问问？这一年来我们为了她都快担心死了！如今她一身脏兮兮的、打扮得像男人似的拖进家门，而且还——”
“我外甥女打扮得像个女人，而且显然被用作吸引雨野原金钱的钓饵。我们何不先讨论一下，我们维司奇家的人做这种事情，有何尊严与道德可言？”艾希雅刻薄地质问道。
外祖母站起来走到她们两人中间：“我刚才说了，现在该我讲话。我的想法是重要的事情应该要先谈，而不是一下子就吵得不可开交。每一个人都有问题要问，不过，那些问题应该等到我们能够团结一致、一切以家族为先之后再问，我们若是不能做到，那么那些问题也不必问了。”
“就是因为艾希雅离家出走，所以她才不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困境。”凯芙瑞雅平静地指出，“不过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打岔。母亲，你请说吧。”
“谢谢你，我会讲得简短扼要些。艾希雅，家里的事情我之前跟你提了一点，但是没有深谈。据我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以家族的考量为先，而不是光注重个人的顾虑。我们必得丢开自己的差异性，至少也要隐藏起来。我们必须看清我们家族应该对外展现什么风范，并且表现出这样的形象。我们绝不能让外人看出我们家里人有丝毫不合，如今家里就算只是出了个无足轻重的丑闻，我们也经不起打击。”
外祖母稍微转身，变成主要是对着艾希雅说话：“艾希雅，如今债主们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之所以没有更进一步，是因为我们维司奇家族还有一点名声。就目前而言，债主们仍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欠款、利息等通通还清。凯芙瑞雅跟我——其实应该说还有麦尔妲——为了维持稳定的形象，牺牲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们的生活非常俭朴，除了瑞喜一人之外，其他仆人都不留了，我们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做。其实，缤城商人之中不乏像我们这样必须过得稍微俭省一点的，只是像我们手头这么紧的少之又少。这个情势倒让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由于债主们大都很拮据，所以就算是有心要通融，他们家里的环境也容不得这么做。”
外祖母不断地讲下去。这一套说辞，麦尔妲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听得差点睡着，唯一有趣的是看看艾希雅阿姨在听外祖母讲述家境的时候有什么反应。她的表情一下子内疚、一下子羞愧。这就怪了，外祖母又没把过错推给她，也没有暗示要是她好好地待在家里，家里的状况说不定会好一点，但是她的反应好像是外祖母在指着鼻子责备她似的。外祖母提起库普鲁斯家族买下薇瓦琪号的借据，因此小麦尔妲无从优雅地拒绝与雷恩正式交往之时，艾希雅甚至还怜悯地朝她看了一眼，麦尔妲则理所当然地露出不得不为家族牺牲的表情。
最后外祖母说道：“我敢说你已经注意到屋子和园子起了变化，而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并不是疏忽。艾希雅，我对你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待在家里，打扮要符合身份，举止要雍容大度。如果凯芙瑞雅同意的话，那些需要多打点的庄园，你也许可以帮忙经营。不然，如果你需要多一点……自由，那么你可以把我从娘家带来的那个小农场接手过去。英格比农庄很平静，没什么变化，不过很舒适，要是有人肯多花心思照料的话，绝对会变得更好。你若是在英格比农庄推展什么计划，说不定会很有成就感，所以你不妨看看——”
“母亲，我回家来为的不是这个。”艾希雅以近乎悲哀的口气说道，“我既不想找个玩具玩玩，也不想推展什么计划，而我也不想让我们维司奇家族蒙羞。我是回家来帮忙的，不过我要以我最擅长的技能来帮忙。”艾希雅直视着外祖母身后的姐姐，“凯芙瑞雅，你知道薇瓦琪号应该是我的才对，这一点，你早就心里有数。我之所以回家，为的就是要把薇瓦琪号要回来，以免被人拿来当作运奴船糟蹋，并用薇瓦琪号来为维司奇家族赚进财富。”
麦尔妲立刻跳了起来：“薇瓦琪号乃是我父亲所有，我父亲才不会交给你呢。”
艾希雅激动地吸气，接着调均呼吸。她眼里燃着怒火，一时间，她紧咬牙关，转身背对麦尔妲，只对着凯芙瑞雅一人说话。她以镇定平静的口气说道：“姐姐，薇瓦琪号乃是归‘你’所有，这条船要怎么处置，全凭你一人决定。恰斯女人结婚后，财产就通通被丈夫偷走，但是缤城可不是恰斯国。再说，你们都听到凯尔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我拿得到船票、能够证明我的确有水手的本事，他就把薇瓦琪号让给我。如今我有船票了，船票上印的这条船是跟薇瓦琪号一样的活船欧菲丽雅号，欧菲丽雅号的船长和大副都肯出面证明我的确有掌控大船的本事。我离家近一年，而这一年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是要让维司奇家族出丑，而是要证明我的确能掌管爱船，同时薇瓦琪号应该归我所有。”艾希雅以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道：“凯芙瑞雅，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这样是给你方便啊。你把船交给我吧，这一来，凯尔指着莎神立誓的誓言就不至于失信，况且你早就知道薇瓦琪号应该要交给我才对。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形诸文字：我向你保证，薇瓦琪号每一趟出航的利润，除了留些修缮和出航的费用之外，其余通通归你所有。”
麦尔妲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觉得很痛心，她母亲竟然因为艾希雅的话而动摇了。不过麦尔妲还来不及开口，艾希雅就挖了自己的墙脚。
“这有那么难吗？”艾希雅质问道，“凯尔也许会反对，但是只要你站稳立场就好了呀。你早就应该要站稳脚跟了，这是家族事务，这是维司奇家族的事务，缤城商人的事务，与凯尔无关。”
“可是凯尔是我的丈夫！”凯芙瑞雅愤慨地叫道，“凯尔有他的不是，我有时候也很气他。不过他既不是宠物，也不是家具，他是我的家庭的一分子，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啊。不管他是好是坏，毕竟都是我们家的人。艾希雅，你跟母亲都这么看不起他，我实在很心痛。他是我丈夫，也是我这几个孩子的父亲，而且他真的自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就算你不能尊重他，难道你就不能至少尊重一下我对他的感情吗？”
“难道凯尔就尊重我的感情吗？”艾希雅讽刺地反问道。
“停。”外祖母插嘴道，她的声音低沉，“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最怕的就是你们不肯为了维系家族的命运而暂时把各自的差异摆到一边。”
一时之间，姐妹俩仍继续怒视着对方。麦尔妲咬住舌头，免得自己骂出来，她恨不得冲上前，叫艾希雅干脆出去，不要再回来好了。毕竟她算什么呀？这个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家系传到她那里就断绝了。再说，家族的财富消长对她没什么影响，顶多就是家里富有，日子就过得舒服一点吧。真正因为外祖母理财不当而受到严重影响的乃是自己和瑟丹。这些道理，麦尔妲一眼就看透了，为什么她们都想不明白？这个家族之中唯一仅存的强者就是麦尔妲的父亲；而家族的财富是否处理得当，影响最大的正是他的子女。所以，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应该要由她父亲来做决定才对。唉，要是父亲在家就好了。
可是她父亲不在家，而麦尔妲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做父亲的耳目，等父亲回来之后再把一切通报给他知道。这些女人为了争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麦尔妲绝不会让她父亲受到她们的陷害。
外祖母已经起身走到那一对失和的女儿中间站定。她沉默地缓缓伸出双手。她那两个女儿不情愿地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热切。“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罗妮卡轻轻地说道，“就目前而言，再怎么吵，也都在自己家里了结，一走出门外，我们就要摆出一家人的样子。艾希雅、凯芙瑞雅，在薇瓦琪号返回缤城港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这段时间，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人人都尽力谋求我们最大的利益呢？这其实是多年来我们早该做而没做的事情啊。”罗妮卡看看这个女儿，又看看那个女儿，“你们自认为自己跟对方差异极大，但在我看来，你们其实很相似。我敢说，等你们发现两人齐心协力有多大的成果之后，就不会想跟对方作对了。你们两人各有各的立场没错，不过这其中其实有很大的妥协余地，等到你们再度熟识起来之后，说不定可以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做法。”
外祖母以她的意志力平复这两个互相敌视的女儿。话毕之后，谁都没有开口。麦尔妲看得出，她们姐妹俩都在抗拒母亲的影响，谁也不肯看向对方或母亲。不过时间一久，艾希雅先望向凯芙瑞雅，凯芙瑞雅也望向艾希雅。麦尔妲看到她们两人眼神交会，像是在彼此心意交流，气得握起拳头。那算什么？她们想起多年前两人握手言和的场面了吗？她们彼此示意，要以对家族的责任为先吗？不管是什么，反正那个互望的眼神开始弥补起两人之间的鸿沟，她们仍挤不出笑容，不过眼角和嘴边的顽固线条已经逐渐消解了。那个出卖丈夫与儿女的凯芙瑞雅首先朝妹妹伸出一手。艾希雅屈服了，她也伸手去握住姐姐的手。外祖母宽心地长叹一声，她们三人围成一圈。
麦尔妲注意到唯独自己被她们三人排除在外。
罗妮卡对女儿们说道：“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只要肯试，就绝对不会后悔。”
麦尔妲听得怒火中烧。她脸上冷笑，不过她望着火炉，所以谁也没看到。外祖母对她的女儿许诺，麦尔妲则跟自己许诺：等到父亲一回来，她一定立刻把这些怪事禀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