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插曲
丝莉芙想，他们这样实在算不上是真正的蛇团。真正的蛇团是因为尊崇领袖、起而追随，所以才聚集在一起，但此时他们身边的这些海蛇，不过是墨金蛇团随供应者北上之际，偶尔一条、两条地加进来同行的独行海蛇罢了。固然众蛇一起同游，但是彼此之间毫无情谊可言，大家只不过是因为追求同样的食物来源而同行。不过，能多几个同伴总是好的。这些海蛇之中，有些偶尔还称得上头脑清晰，有些却沉默且眼神呆滞犹如鬼魂，等而下之的则跟动物没什么两样，他们只顾着霸占食物，若是其他海蛇凑近，他们是不惜以利齿或是毒液来攻击的。丝莉芙、墨金和瑟苏瑞亚见多了之后，对于这种沦为畜生的海蛇敬而远之。不过老实说，最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种海蛇，若是碰上了有些海蛇出神恍惚，仿佛忆起了往日的时光，那才真教人心酸呢。
如今墨金蛇团的三个原始成员已经差不多变得跟新来的一样沉默了，毕竟他们无论讲起什么话题都不免更加丧气。如今，丝莉芙只记得一些之前饥荒的时光，无论是谁，若禁食久了都不免思绪涣散。丝莉芙靠着一个小小的仪式来使自己不至于发狂：她每天都提醒自己，他们之所以往北而行，是因为墨金知道时机已经到了，而且“存古忆”应该会前来迎接他们。“存古忆”会唤醒他们内心的记忆，并引导他们进入下一个阶段。
“但是下一个阶段又是什么呢？”丝莉芙喃喃地自言自语。
“嗯？”瑟苏瑞亚困倦地问道。
此时，他们三个与一大团静眠的海蛇缠卷在一起。连他们三个在内，这一团海蛇大概有十五六条。唯有在晚上，大家才会多少想起一点文明作风，并像真正的蛇团一样缠卷在一起入眠。丝莉芙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思绪。“等到我们找到‘存古忆’，‘存古忆’又唤醒我们的记忆，接下去会怎么样呢？”
瑟苏瑞亚困倦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答得出来，那我们就用不着去找‘存古忆’了。”
躺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墨金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先知墨金日益衰退了，如今丝莉芙和瑟苏瑞亚变得咄咄逼人，不争取到供应者施予的食物绝不罢休。不过墨金却不肯放弃自古以来的旧作风，即使他攫取到一只漂过丰境、软弱无力的尸体，但若那些没有灵魂的海蛇一把抢过那个食物，那么他也就干脆放手。墨金宁可放弃理所当然属于他的食物，也不肯像动物那样争夺。以前墨金全身布满光鲜耀眼的假眼，如今假眼不像假眼，反倒跟斑纹差不多。有时候，他还肯接受丝莉芙带回来的食物，但他常常婉拒不吃。丝莉芙很想问他，他是不是也快要放弃原来的目的了，但是这话她问不出口。
海蛇丛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条嫩绿色的修长海蛇宛如在梦中一般，从缠卷熟睡的海蛇丛里脱身出来，倦怠地上浮，朝虚境而去。丝莉芙与瑟苏瑞亚对望了一眼，他们的眼神都很困惑，但也都懒得好奇了。毕竟那些没有灵魂的海蛇的行为往往没什么道理，所以再怎么猜测推想也是白搭。丝莉芙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他们头顶高处传来了清脆响亮的声音，化为旋律。一时间，丝莉芙敬畏地听着。每一个音都唱得分毫不差，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许多活泼的海蛇都会漫不经心地胡乱哼上一番，但这可不同，因为唯有被指名献唱的海蛇才会唱得如此骄傲且昂然。丝莉芙睁开了眼睛。
“清简之歌。”墨金低声说道，瑟苏瑞亚的眼睛也慢慢地旋转表示应和。三蛇轻柔地挣脱出来，浮到丰境的极高处，抬起头探入虚境。
在一轮明月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绿海蛇正在昂首歌唱，他那丰厚的触须松弛地披在颈间，抬头引吭，传出悠扬的歌声。那纯净甜美的歌曲竟然出自一条在此之前从不开口讲话的海蛇。那绿海蛇一曲唱罢又一曲，源源地唱出自古相传下来的优美歌曲。换作是以前，听众必会在歌者唱出叠句时跟着同声高唱，一起庆祝丰境之温暖与回游鱼群之丰盛。如今听众却不出声，只顾着聆听这天赐的歌曲，唯恐自己的歌声会破坏了格调。
那歌者唱得尽情又专注，他的喉咙膨胀伸展，唱出丰厚低沉的音色。不过丝莉芙避而不去看他的眼睛，因为即使他唱的是最神圣的歌曲，眼里仍空无一物。她身边的墨金低下了头，他深受感动，连身上的假眼都瞬间一闪。他喉间的触须慢慢地竖立了起来，从前墨金喷出的毒液量多且性烈，如今却少得只从触须尖端冒出小小的一滴。有这么一小滴毒液落在丝莉芙的皮肤上，令她心醉神迷，一时间，她只觉得夜色特别清朗、明亮，而且充满了希望。
“存着点，别浪费力气。”瑟苏瑞亚难过地劝道，“他的歌唱得是很美没错，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在了。他是救不回来的了，你费这么大劲，只怕会变得更虚弱。”
“我的力气不属于我所有，本来就不该积存。”墨金有感而发，接着他更为忧伤地说道，“有时候，我还怕这些毒液就算存着，往后也派不上用场。”话虽如此，但墨金并未凑上前，三条蛇依然留在原地，他们如痴如狂地听着那绿海蛇唱歌，却又跟他相隔两地。感觉上，那歌声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而那个时空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绿海蛇望着明月，他一边优雅地随着旋律摇头晃脑，一边唱出曲末重复三次的叠句。他唱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丝莉芙猛然察觉到有好些海蛇也聚到他们身边来听歌了。这些海蛇大多在四下张望着，好像以为附近有什么食物。供应者一向是不管白天黑夜都不断前进的，而此时就算望着地平线也看不到供应者的庞大身影。明天，他们会追随供应者的气味游过丰境。要追上供应者并不是什么难事。
由于举目不见供应者，所以他们的目光改而集中在那绿海蛇身上。绿海蛇的姿势不变，目光仍凝视着明月。他隆隆地唱出曲末的那个音，好半晌之后，歌声才止住。曲终之后，众蛇哑然无声。在那片刻之间，丝莉芙察觉到蛇众之中起了很微妙的变化，有些海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仿佛奋力要回想起什么事情，不过大家都静止不动，同时也悄然无声。
唯一的例外是墨金。那大蛇固然皮色黯然、瘦不成形，却仍轻巧地跃起，游到那绿海蛇身边。墨金那褪色的假眼短暂地闪耀出金色，古铜色的眼睛也不断旋转，并扭动颀长的身体卷住绿海蛇。墨金把他仅余的一丁点毒液喷在绿海蛇身上，接着卷着他往底下而去。
丝莉芙听到那绿海蛇气愤地尖叫，那叫声之中连一点明智理性都没有，纯粹只是动物被逼入绝境时的愤慨。她和瑟苏瑞亚紧跟上去，随着那一对挣扎扭动的海蛇往底下浑浊处而去。他们冲上前时，淤泥蒙头罩来，把丰境弄得浑浊不堪。“他会把墨金勒死的啊！”丝莉芙惊叫道。
“就算没勒死，也会把他扯成碎片。”瑟苏瑞亚阴森地答道。他与丝莉芙一起冲上去，同时将毒液注入触须中。丝莉芙多少察觉到身后的其他海蛇困惑地缠卷在一起，墨金的行动吓到他们了，他们会如何反应实在难以预料。丝莉芙冷冷地想道，说不定那些海蛇会围攻他们三个，这样一来，那么墨金蛇团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瑟苏瑞亚与丝莉芙并肩冲入浑浊的黑暗之中，丝莉芙几乎一下子就呛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真是恐怖，她的每一种本能都催促她要赶快逃到干净的清水中。不过她可不会被自己的本能控制住，因为她并不是动物。她逼迫自己越潜越深，直到感觉到墨金与绿蛇挣扎扭打的脉动，并将那两条对打的海蛇包卷起来为止。只是丝莉芙呛得很严重，分辨不出闻到的味道是墨金还是绿蛇。她把毒囊里所有的辛辣毒液都泼洒出来，并祈求这不会使瑟苏瑞亚瘫痪或虚弱。接着，她卷住那两条搏斗不止的海蛇，并使出浑身解数将他们朝清水拖去，好让大家都能够呼吸。
她感觉到自己像是游过一群细小的鱼群，眼前突然出现各色光条。一定是她身边的谁施放了毒液，那毒液热辣烫人，使她眼前产生幻觉，又使她觉得自己负担太沉重，仿佛她不是想拖走两条海蛇，而是想托起丰境的大地似的。她实在很想丢下这个重负，赶快冲到清水里去，不过她还是顽固地继续拖着他们走。
丝莉芙敞开的鳃盖突然感觉到了清水。她小心地睁开眼睛，张大口，并鼓动鳃盖，这个举动使她更容易受到水里混合毒液的冲击。她尝到一股熟悉但浅淡的味道，这应该是墨金以前那种强烈毒液的残余；她也尝到瑟苏瑞亚那股比较没那么节制的酸味。那绿蛇也放出了毒液，他的毒液强烈且浓厚，不过那种配方主要是用来电鱼的，所以尽管他的毒液味道不怎么样，丝莉芙却没有因此而困惑难受。丝莉芙望着瑟苏瑞亚旋转不止的眼睛，他又再度甩动触须，那勉强挣扎的绿蛇便松垮下来了。
墨金使尽力气，好不容易抬起头。“轻一点，轻一点。”他对他们两个叮咛道，又说，“刚才我们打斗的时候，他跟我说话了。一开始他只是连声咒骂，但后来他质问我，我有什么权利，怎么可以那样攻击他。我想，他的智性可能已经苏醒了。”
丝莉芙根本没力气回答。刚才她全靠意志力才能紧卷住他们，又使尽了浑身解数才跟瑟苏瑞亚一起把他们从泥水里拖出来。瑟苏瑞亚看中了一块突起的岩石，不过要把大家拖到那块岩石后方可不是易事，而要把大家固定在大石上更是困难。墨金一点忙也帮不上，简直就跟肥厚的海带没什么两样，而那绿海蛇仍然昏迷。大家安顿下来之后，丝莉芙除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可是她不敢放松，毕竟这四蛇之中有一条是陌生的海蛇，而且那海蛇醒过来之后说不定会激烈地大闹起来。况且，另有几条海蛇也发现他们躲在这里了，他们待在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这四条蛇——真的是好奇吗？还是因为饥饿？丝莉芙一边揣测他们的目的，一边反胃起来。如果他们以为墨金蛇团是要吞食那绿蛇，会不会凑上来抢一份吃呢？丝莉芙越想越怕，她警戒地望着他们。
墨金已经精疲力竭了，这点从他那黯然无光的皮色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他仍未放弃。他一边缠卷着那绿蛇，施以按摩，一边释放出最后几滴毒液。“你是谁？”墨金紧追不舍地对那松弛无力的绿蛇问道，“你以前是一流的吟游歌者，以前的你记得千百首旋律词曲。你想想看啊，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就好。”
丝莉芙很想告诉墨金这是白费力气，但是她连说也懒得说了，毕竟说了也是白说。在她看来，那绿蛇根本就是昏迷了，没有意识，只是不知道墨金还要问多久才肯放弃。现在他们几个累成这样，明天还有力气去追赶供应者吗？墨金此举可能已剪断了他们最后一线生机。
“泰留尔，”那绿蛇喃喃地说道，“泰留尔，泰留尔，我叫泰留尔。”他突然像是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紧紧地缠卷在墨金身上，仿佛突然有一股大海流袭来，而他深怕自己被冲走。“泰留尔！”绿蛇叫道，“泰留尔，泰留尔，我叫泰留尔。”绿蛇闭上眼睛，低下头，最后喃喃地说道：“泰留尔。”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丝莉芙努力鼓舞自己，这真是好事一桩，墨金已经唤醒了这条海蛇。可是这能好多久？这个泰留尔会帮助他们达成目标，还是会拖垮他们？
围观的海蛇靠了上来。丝莉芙感觉到瑟苏瑞亚疲倦地换了个姿势，所以她知道他要备战了。她抬起头，甩甩触须，可是喷出来的毒液少之又少。她怒目瞪着周围的海蛇，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怕她。其中体型最大的那条深蓝色海蛇凑得更近，他少说比瑟苏瑞亚长了三分之一，而且粗上一倍。他突然昂起头，并竖直他的触须。“柯那罗！”深蓝海蛇吼叫道，“我叫柯那罗！”他非常饥渴似的张开大嘴，吞入被水稀释的毒液，让毒液流过他的鳃盖。“我记得，”他昂首叫道，“我叫柯那罗！”他这么一吼起来，使好几条海蛇像是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不过有些海蛇却对他的毒液不以为意。柯那罗转过头，望着其中一条伤痕累累的红海蛇。“你叫希黎克，你是我的好友希黎克，以前我们都是‘沙克列蛇团’的一分子。沙克列后来怎么了？我们的蛇团怎么只剩下你我，别的海蛇到哪里去了？”柯那罗气愤地朝那伤痕累累的红海蛇凑上去，而那红海蛇则以空洞的眼神望着柯那罗。柯那罗再次问道：“希黎克，沙克列去哪里了？”
希黎克的眼神还是空洞无物，这让柯那罗更生气了，那巨大的深蓝海蛇一下子卷住他的同伴用力挤压，仿佛那条红海蛇是鲸鱼，而他要把鲸鱼淹死以便吞吃。柯那罗的触须竖立起来，同时也充满毒液，他们两个扭打之时，周围包着一团毒液的云雾。“希黎克，沙克列到哪里去了？”柯那罗质问道。那红海蛇不但不回答，反而挣扎得更厉害，柯那罗把红海蛇挤压得更紧，“希黎克！快说你自己的名字，快说‘我叫希黎克’！你说啊！”
“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绞死的。”瑟苏瑞亚惊恐地低声说道。
“你别插手。”墨金低声说，“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毕竟希黎克若是叫不醒的话，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你我也是一样。”
墨金那悲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丝莉芙转头望着他，但他避开她的眼神，反而望着躺在他们蛇团之中沉睡的那条绿海蛇。丝莉芙听到她身后传来新的声音，尖锐且激动。
“希黎克，”那红海蛇坦承道，“我名叫希黎克。”那红海蛇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柯那罗松开了些，但还是没完全放开。
“沙克列呢？”
“我不知道。”希黎克的咬字有点模糊不清，讲话好像很吃力。他讲得很慢，光是把这些字连缀在一起都得费力思考，“沙克列忘记他自己是谁了。有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沙克列已经走了，他竟然丢下自己的蛇团独自离去。不久之后，别的海蛇也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希黎克气愤地摇摇头，一股毒液从他那一头触须间释放出来。“我叫希黎克！”他痛苦地叫道，“我是没有朋友的希黎克，没蛇团可归的希黎克。”
“何不加入我墨金的蛇团？此后你们就是墨金蛇团的希黎克、墨金蛇团的柯那罗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墨金的声音多少重拾了往日的浑厚音色，他身上的假眼也霎时闪耀出金色。柯那罗和希黎克默默地望了墨金一会儿，然后柯那罗凑上前来——他仍松松地把希黎克缠卷在怀里。柯那罗的大眼睛里存着怒意，他的黑眼在旋转之际多少可见到银丝。他凝视着这个邀请他加入的残破蛇团，严肃地低下头。
“墨金。”柯那罗对墨金招呼道。他在他们栖身的大石附近把自己缠卷成团，并将他的朋友拖近。接着，柯那罗小心地——以免冒犯到对方——跟瑟苏瑞亚、丝莉芙和墨金缠卷在一起：“墨金蛇团的柯那罗向大家问好。”
“墨金蛇团的希黎克也向大家问好。”受创甚重的红海蛇应和道。
众蛇疲倦地安顿下来休息之际，瑟苏瑞亚有感而发地说道：“如果我们要赶上供应者，就不能睡太久。”
“我们可以尽量睡，睡饱了再上路。”墨金纠正道，“我们不跟随供应者了。从现在起，我们只找适合海蛇身份的食物。毕竟蛇团若要强大，靠的不是大家长得肥壮。我们不用找食物时，就找‘存古忆’。我们又得到一个机会，再错过就没有了，所以绝不能浪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如今墨金蛇团的三个原始成员已经差不多变得跟新来的一样沉默了，毕竟他们无论讲起什么话题都不免更加丧气。如今，丝莉芙只记得一些之前饥荒的时光，无论是谁，若禁食久了都不免思绪涣散。丝莉芙靠着一个小小的仪式来使自己不至于发狂：她每天都提醒自己，他们之所以往北而行，是因为墨金知道时机已经到了，而且“存古忆”应该会前来迎接他们。“存古忆”会唤醒他们内心的记忆，并引导他们进入下一个阶段。
“但是下一个阶段又是什么呢？”丝莉芙喃喃地自言自语。
“嗯？”瑟苏瑞亚困倦地问道。
此时，他们三个与一大团静眠的海蛇缠卷在一起。连他们三个在内，这一团海蛇大概有十五六条。唯有在晚上，大家才会多少想起一点文明作风，并像真正的蛇团一样缠卷在一起入眠。丝莉芙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思绪。“等到我们找到‘存古忆’，‘存古忆’又唤醒我们的记忆，接下去会怎么样呢？”
瑟苏瑞亚困倦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答得出来，那我们就用不着去找‘存古忆’了。”
躺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墨金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先知墨金日益衰退了，如今丝莉芙和瑟苏瑞亚变得咄咄逼人，不争取到供应者施予的食物绝不罢休。不过墨金却不肯放弃自古以来的旧作风，即使他攫取到一只漂过丰境、软弱无力的尸体，但若那些没有灵魂的海蛇一把抢过那个食物，那么他也就干脆放手。墨金宁可放弃理所当然属于他的食物，也不肯像动物那样争夺。以前墨金全身布满光鲜耀眼的假眼，如今假眼不像假眼，反倒跟斑纹差不多。有时候，他还肯接受丝莉芙带回来的食物，但他常常婉拒不吃。丝莉芙很想问他，他是不是也快要放弃原来的目的了，但是这话她问不出口。
海蛇丛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条嫩绿色的修长海蛇宛如在梦中一般，从缠卷熟睡的海蛇丛里脱身出来，倦怠地上浮，朝虚境而去。丝莉芙与瑟苏瑞亚对望了一眼，他们的眼神都很困惑，但也都懒得好奇了。毕竟那些没有灵魂的海蛇的行为往往没什么道理，所以再怎么猜测推想也是白搭。丝莉芙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他们头顶高处传来了清脆响亮的声音，化为旋律。一时间，丝莉芙敬畏地听着。每一个音都唱得分毫不差，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许多活泼的海蛇都会漫不经心地胡乱哼上一番，但这可不同，因为唯有被指名献唱的海蛇才会唱得如此骄傲且昂然。丝莉芙睁开了眼睛。
“清简之歌。”墨金低声说道，瑟苏瑞亚的眼睛也慢慢地旋转表示应和。三蛇轻柔地挣脱出来，浮到丰境的极高处，抬起头探入虚境。
在一轮明月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绿海蛇正在昂首歌唱，他那丰厚的触须松弛地披在颈间，抬头引吭，传出悠扬的歌声。那纯净甜美的歌曲竟然出自一条在此之前从不开口讲话的海蛇。那绿海蛇一曲唱罢又一曲，源源地唱出自古相传下来的优美歌曲。换作是以前，听众必会在歌者唱出叠句时跟着同声高唱，一起庆祝丰境之温暖与回游鱼群之丰盛。如今听众却不出声，只顾着聆听这天赐的歌曲，唯恐自己的歌声会破坏了格调。
那歌者唱得尽情又专注，他的喉咙膨胀伸展，唱出丰厚低沉的音色。不过丝莉芙避而不去看他的眼睛，因为即使他唱的是最神圣的歌曲，眼里仍空无一物。她身边的墨金低下了头，他深受感动，连身上的假眼都瞬间一闪。他喉间的触须慢慢地竖立了起来，从前墨金喷出的毒液量多且性烈，如今却少得只从触须尖端冒出小小的一滴。有这么一小滴毒液落在丝莉芙的皮肤上，令她心醉神迷，一时间，她只觉得夜色特别清朗、明亮，而且充满了希望。
“存着点，别浪费力气。”瑟苏瑞亚难过地劝道，“他的歌唱得是很美没错，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在了。他是救不回来的了，你费这么大劲，只怕会变得更虚弱。”
“我的力气不属于我所有，本来就不该积存。”墨金有感而发，接着他更为忧伤地说道，“有时候，我还怕这些毒液就算存着，往后也派不上用场。”话虽如此，但墨金并未凑上前，三条蛇依然留在原地，他们如痴如狂地听着那绿海蛇唱歌，却又跟他相隔两地。感觉上，那歌声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而那个时空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绿海蛇望着明月，他一边优雅地随着旋律摇头晃脑，一边唱出曲末重复三次的叠句。他唱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丝莉芙猛然察觉到有好些海蛇也聚到他们身边来听歌了。这些海蛇大多在四下张望着，好像以为附近有什么食物。供应者一向是不管白天黑夜都不断前进的，而此时就算望着地平线也看不到供应者的庞大身影。明天，他们会追随供应者的气味游过丰境。要追上供应者并不是什么难事。
由于举目不见供应者，所以他们的目光改而集中在那绿海蛇身上。绿海蛇的姿势不变，目光仍凝视着明月。他隆隆地唱出曲末的那个音，好半晌之后，歌声才止住。曲终之后，众蛇哑然无声。在那片刻之间，丝莉芙察觉到蛇众之中起了很微妙的变化，有些海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仿佛奋力要回想起什么事情，不过大家都静止不动，同时也悄然无声。
唯一的例外是墨金。那大蛇固然皮色黯然、瘦不成形，却仍轻巧地跃起，游到那绿海蛇身边。墨金那褪色的假眼短暂地闪耀出金色，古铜色的眼睛也不断旋转，并扭动颀长的身体卷住绿海蛇。墨金把他仅余的一丁点毒液喷在绿海蛇身上，接着卷着他往底下而去。
丝莉芙听到那绿海蛇气愤地尖叫，那叫声之中连一点明智理性都没有，纯粹只是动物被逼入绝境时的愤慨。她和瑟苏瑞亚紧跟上去，随着那一对挣扎扭动的海蛇往底下浑浊处而去。他们冲上前时，淤泥蒙头罩来，把丰境弄得浑浊不堪。“他会把墨金勒死的啊！”丝莉芙惊叫道。
“就算没勒死，也会把他扯成碎片。”瑟苏瑞亚阴森地答道。他与丝莉芙一起冲上去，同时将毒液注入触须中。丝莉芙多少察觉到身后的其他海蛇困惑地缠卷在一起，墨金的行动吓到他们了，他们会如何反应实在难以预料。丝莉芙冷冷地想道，说不定那些海蛇会围攻他们三个，这样一来，那么墨金蛇团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瑟苏瑞亚与丝莉芙并肩冲入浑浊的黑暗之中，丝莉芙几乎一下子就呛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真是恐怖，她的每一种本能都催促她要赶快逃到干净的清水中。不过她可不会被自己的本能控制住，因为她并不是动物。她逼迫自己越潜越深，直到感觉到墨金与绿蛇挣扎扭打的脉动，并将那两条对打的海蛇包卷起来为止。只是丝莉芙呛得很严重，分辨不出闻到的味道是墨金还是绿蛇。她把毒囊里所有的辛辣毒液都泼洒出来，并祈求这不会使瑟苏瑞亚瘫痪或虚弱。接着，她卷住那两条搏斗不止的海蛇，并使出浑身解数将他们朝清水拖去，好让大家都能够呼吸。
她感觉到自己像是游过一群细小的鱼群，眼前突然出现各色光条。一定是她身边的谁施放了毒液，那毒液热辣烫人，使她眼前产生幻觉，又使她觉得自己负担太沉重，仿佛她不是想拖走两条海蛇，而是想托起丰境的大地似的。她实在很想丢下这个重负，赶快冲到清水里去，不过她还是顽固地继续拖着他们走。
丝莉芙敞开的鳃盖突然感觉到了清水。她小心地睁开眼睛，张大口，并鼓动鳃盖，这个举动使她更容易受到水里混合毒液的冲击。她尝到一股熟悉但浅淡的味道，这应该是墨金以前那种强烈毒液的残余；她也尝到瑟苏瑞亚那股比较没那么节制的酸味。那绿蛇也放出了毒液，他的毒液强烈且浓厚，不过那种配方主要是用来电鱼的，所以尽管他的毒液味道不怎么样，丝莉芙却没有因此而困惑难受。丝莉芙望着瑟苏瑞亚旋转不止的眼睛，他又再度甩动触须，那勉强挣扎的绿蛇便松垮下来了。
墨金使尽力气，好不容易抬起头。“轻一点，轻一点。”他对他们两个叮咛道，又说，“刚才我们打斗的时候，他跟我说话了。一开始他只是连声咒骂，但后来他质问我，我有什么权利，怎么可以那样攻击他。我想，他的智性可能已经苏醒了。”
丝莉芙根本没力气回答。刚才她全靠意志力才能紧卷住他们，又使尽了浑身解数才跟瑟苏瑞亚一起把他们从泥水里拖出来。瑟苏瑞亚看中了一块突起的岩石，不过要把大家拖到那块岩石后方可不是易事，而要把大家固定在大石上更是困难。墨金一点忙也帮不上，简直就跟肥厚的海带没什么两样，而那绿海蛇仍然昏迷。大家安顿下来之后，丝莉芙除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可是她不敢放松，毕竟这四蛇之中有一条是陌生的海蛇，而且那海蛇醒过来之后说不定会激烈地大闹起来。况且，另有几条海蛇也发现他们躲在这里了，他们待在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这四条蛇——真的是好奇吗？还是因为饥饿？丝莉芙一边揣测他们的目的，一边反胃起来。如果他们以为墨金蛇团是要吞食那绿蛇，会不会凑上来抢一份吃呢？丝莉芙越想越怕，她警戒地望着他们。
墨金已经精疲力竭了，这点从他那黯然无光的皮色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他仍未放弃。他一边缠卷着那绿蛇，施以按摩，一边释放出最后几滴毒液。“你是谁？”墨金紧追不舍地对那松弛无力的绿蛇问道，“你以前是一流的吟游歌者，以前的你记得千百首旋律词曲。你想想看啊，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就好。”
丝莉芙很想告诉墨金这是白费力气，但是她连说也懒得说了，毕竟说了也是白说。在她看来，那绿蛇根本就是昏迷了，没有意识，只是不知道墨金还要问多久才肯放弃。现在他们几个累成这样，明天还有力气去追赶供应者吗？墨金此举可能已剪断了他们最后一线生机。
“泰留尔，”那绿蛇喃喃地说道，“泰留尔，泰留尔，我叫泰留尔。”他突然像是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紧紧地缠卷在墨金身上，仿佛突然有一股大海流袭来，而他深怕自己被冲走。“泰留尔！”绿蛇叫道，“泰留尔，泰留尔，我叫泰留尔。”绿蛇闭上眼睛，低下头，最后喃喃地说道：“泰留尔。”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丝莉芙努力鼓舞自己，这真是好事一桩，墨金已经唤醒了这条海蛇。可是这能好多久？这个泰留尔会帮助他们达成目标，还是会拖垮他们？
围观的海蛇靠了上来。丝莉芙感觉到瑟苏瑞亚疲倦地换了个姿势，所以她知道他要备战了。她抬起头，甩甩触须，可是喷出来的毒液少之又少。她怒目瞪着周围的海蛇，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怕她。其中体型最大的那条深蓝色海蛇凑得更近，他少说比瑟苏瑞亚长了三分之一，而且粗上一倍。他突然昂起头，并竖直他的触须。“柯那罗！”深蓝海蛇吼叫道，“我叫柯那罗！”他非常饥渴似的张开大嘴，吞入被水稀释的毒液，让毒液流过他的鳃盖。“我记得，”他昂首叫道，“我叫柯那罗！”他这么一吼起来，使好几条海蛇像是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不过有些海蛇却对他的毒液不以为意。柯那罗转过头，望着其中一条伤痕累累的红海蛇。“你叫希黎克，你是我的好友希黎克，以前我们都是‘沙克列蛇团’的一分子。沙克列后来怎么了？我们的蛇团怎么只剩下你我，别的海蛇到哪里去了？”柯那罗气愤地朝那伤痕累累的红海蛇凑上去，而那红海蛇则以空洞的眼神望着柯那罗。柯那罗再次问道：“希黎克，沙克列去哪里了？”
希黎克的眼神还是空洞无物，这让柯那罗更生气了，那巨大的深蓝海蛇一下子卷住他的同伴用力挤压，仿佛那条红海蛇是鲸鱼，而他要把鲸鱼淹死以便吞吃。柯那罗的触须竖立起来，同时也充满毒液，他们两个扭打之时，周围包着一团毒液的云雾。“希黎克，沙克列到哪里去了？”柯那罗质问道。那红海蛇不但不回答，反而挣扎得更厉害，柯那罗把红海蛇挤压得更紧，“希黎克！快说你自己的名字，快说‘我叫希黎克’！你说啊！”
“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绞死的。”瑟苏瑞亚惊恐地低声说道。
“你别插手。”墨金低声说，“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毕竟希黎克若是叫不醒的话，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你我也是一样。”
墨金那悲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丝莉芙转头望着他，但他避开她的眼神，反而望着躺在他们蛇团之中沉睡的那条绿海蛇。丝莉芙听到她身后传来新的声音，尖锐且激动。
“希黎克，”那红海蛇坦承道，“我名叫希黎克。”那红海蛇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柯那罗松开了些，但还是没完全放开。
“沙克列呢？”
“我不知道。”希黎克的咬字有点模糊不清，讲话好像很吃力。他讲得很慢，光是把这些字连缀在一起都得费力思考，“沙克列忘记他自己是谁了。有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沙克列已经走了，他竟然丢下自己的蛇团独自离去。不久之后，别的海蛇也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希黎克气愤地摇摇头，一股毒液从他那一头触须间释放出来。“我叫希黎克！”他痛苦地叫道，“我是没有朋友的希黎克，没蛇团可归的希黎克。”
“何不加入我墨金的蛇团？此后你们就是墨金蛇团的希黎克、墨金蛇团的柯那罗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墨金的声音多少重拾了往日的浑厚音色，他身上的假眼也霎时闪耀出金色。柯那罗和希黎克默默地望了墨金一会儿，然后柯那罗凑上前来——他仍松松地把希黎克缠卷在怀里。柯那罗的大眼睛里存着怒意，他的黑眼在旋转之际多少可见到银丝。他凝视着这个邀请他加入的残破蛇团，严肃地低下头。
“墨金。”柯那罗对墨金招呼道。他在他们栖身的大石附近把自己缠卷成团，并将他的朋友拖近。接着，柯那罗小心地——以免冒犯到对方——跟瑟苏瑞亚、丝莉芙和墨金缠卷在一起：“墨金蛇团的柯那罗向大家问好。”
“墨金蛇团的希黎克也向大家问好。”受创甚重的红海蛇应和道。
众蛇疲倦地安顿下来休息之际，瑟苏瑞亚有感而发地说道：“如果我们要赶上供应者，就不能睡太久。”
“我们可以尽量睡，睡饱了再上路。”墨金纠正道，“我们不跟随供应者了。从现在起，我们只找适合海蛇身份的食物。毕竟蛇团若要强大，靠的不是大家长得肥壮。我们不用找食物时，就找‘存古忆’。我们又得到一个机会，再错过就没有了，所以绝不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