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崔浩城
“我喜欢这里，感觉就像是住在树屋之城里一样。”瑟丹说道。麦尔妲躺在罗汉榻上，瑟丹则坐在罗汉榻的末端。他连坐也坐不住，一边讲话还一边若有所思地坐着弹来弹去。他哪来这么多精力？麦尔妲真希望母亲赶快进来驱走他。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属于大树的啊。”麦尔妲虚弱地调侃道，“你怎么不去别的地方玩呢？”瑟丹听了，像猫头鹰般的两眼直视着她，谨慎地一笑。他四下张望着接待室的景况，然后挨上去，凑到麦尔妲身边。但是他这么一坐，坐到了麦尔妲的脚。她皱起眉头，把脚抽回。她到现在还是全身酸痛。
瑟丹靠上来，他的气息吹在她脸上。“麦尔妲，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往后一缩，避开瑟丹，那孩子一定是吃了香辣腌肉。“答应什么？”
瑟丹再度四下张望，这才答道：“你跟雷恩结婚之后，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崔浩城？”
她没跟瑟丹说，她跟雷恩不太可能会结婚了。她反而顺着他的话尾问道：“为什么？”
瑟丹坐直起来，现在他不弹了，改成两脚晃来晃去。“我喜欢这里。这里有玩伴，我可以跟库普鲁斯家的男孩一起上课，而且我很喜欢吊桥。母亲老怕我走吊桥时会掉下去，但其实吊桥下大多都有安全网。此外我也喜欢看火鸟在浅水里觅食。”瑟丹顿了一下，大起胆子继续说道：“我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人不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他凑得更近。“而且我喜欢古城。我昨天晚上溜进古城去了，跟威利一道去的，在大家都睡着之后。古城怪兮兮的，我好喜欢哟。”
“昨晚地震的时候，你人在古城里？”
“地震的时候最刺激了！”瑟丹的眼神突然放出光彩。
“唔，以后别再去了。还有，那件事情别跟妈妈说。”麦尔妲不自觉地警告道。
“我看起来很笨吗？”瑟丹以高高在上的态度问道。
“没错。”麦尔妲肯定地答道。
瑟丹咧嘴而笑。“我要去找威利了。威利答应要带我坐‘厚底船’出去玩——如果我们能偷偷弄到一艘厚底船的话。”
“小心点，要是河水把船底蚀透就糟了。”
瑟丹以老于世故的神情瞧了她一眼。“那是讲给外行人听的。呃，要是发生大地震，河水都变得白白的，那船底有可能会蚀得很快。但是威利说，厚底船可以撑十天，如果河水没什么变化的话，也许还可以多撑几天。要是每晚都把船从水里拉出来，翻成船底朝上，然后在船的底壳上撒尿，还可以撑得更久。”
“呃……这种话大概是讲给外行人听的，你要是真的照做，人家就会笑你。”
“才不呢。大前天晚上，威利跟我就看到好几个男人在船底壳上撒尿。”
“走开，你这脏小子。”麦尔妲一边说一边把瑟丹身下压住的被子拉回来。
瑟丹站了起来。“你跟雷恩结婚以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嘛？我永远都不想回缤城去了。”
“再说吧。”麦尔妲坚决地说道。回缤城？现在缤城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自从他们抵达此地之后就不曾听到外祖母的消息——会不会以后音讯全无呢？他们唯一听到的是信鸽往返送来的消息，讲的全是战争的事情。载着他们溯河而上的康德利号是唯一脱逃的活船，其他的活船都在河口与缤城港附近巡逻，以便逐开恰斯战船和海蛇。近来雨野河河口一带海蛇甚多。
瑟丹像是鸟儿展翅一样，轻灵地从罗汉榻上跳了起来，离开了房间。她望着瑟丹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他康复得好快呀，不止康复，他简直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做父母的人说，小孩子长得好快就是这个意思吗？她想着这个恼人的小弟弟，心里不禁感伤起来。她苦涩地想道，自己会这样想是不是表示也在长大呢？
麦尔妲躺回罗汉榻上，再度闭上眼睛。窗户开着，带着河水味的轻风自由吹拂。她已经差不多习惯这个气味了。有人轻轻地在门上叩了叩，然后开门进来。
“嗯，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那医生一向乐观，乐观到近乎病态。
“谢谢。”麦尔妲并未睁开眼睛。那位女医生是不戴面纱的。她脸上的皮肤粗得像蜥蜴，手上的皮肤则像狗儿的肉掌，所以每次她的手碰到麦尔妲，麦尔妲都会起鸡皮疙瘩。“我敢说，我只要再休息休息就会好了。”她补了这么一句，希望医生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你现在应该起来动一动，躺多了反而不好。之前你跟我说你的视力已经恢复了，现在不会看到重影了？”
“视力很正常。”麦尔妲应和道。
“你吃得多，肠胃也能消受？”
“对。”
“现在不会头晕了？”
“除非我突然站起来。”
“那你就该起来走一走。”那女子清了清喉咙，她喉咙里好像有什么水分。麦尔妲尽量遏制自己吓得要瑟缩起来的冲动。之后那医生喷了喷鼻息，仿佛这才觉得呼吸通畅似的，继续说道：“就我们的检查，你身上并无骨折。你必须起来走动一下，免得肢体连怎么活动都忘了。要是你躺太久不动，说不定会躺成瘸子呢。”
麦尔妲若是泼那女人冷水，那对方可能会更为坚持，所以她只得使出拖延的计策。“也许我今天下午就有力气起来活动了。”
“不能拖到下午。我等一下就派个人来陪你散步。你若想康复，就得配合着做。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
“谢谢。”麦尔妲淡淡地说道。在医生之中，像这个医生那么没人性又没同情心的，还真是少见。医生助理来的时候一定会刚好碰上麦尔妲正在熟睡。这样一来，那人就不会故意吵醒她了吧。受伤之后的唯一好处就是睡得熟，什么梦都不做，于是睡觉又再度成了她的避风港。入睡之后，麦尔妲忘记了雷恩对她如何不信任，忘记了她父亲是生是死，甚至于也忘记了缤城火烧的味道。如今家里穷得一无所有，不得不依照她出生前就敲定的合约，把她拿来抵债等事，入睡后就不必多想。唯有睡觉，才不会感受到失败的烙印。
她听着医生离开房间的脚步声，以意志力逼迫自己入睡，但是她的宁静已经被破坏殆尽。今早先是母亲来看她。母亲心里阴霾不开，心事重重，却装作心里只担心麦尔妲的模样。再来是瑟丹与那个医生。这下子睡意全消了。
麦尔妲干脆放弃，睁开眼睛。她眺望着圆顶的天花板。天花板是枝条编的，令人想起藤篮。崔浩城跟她想象中的实在差很远。她本以为库普鲁斯家族住的是宏伟的大理石大厦，城里各处都是精美的建筑与宽广的道路，还想象着那些华丽的房间是以黑木和石材作装潢，又有高耸的舞厅和走不完的长廊。谁料崔浩城真的像瑟丹所说的一样，是个“树屋之城”。沿河大树的高枝上挂着一个个通风的小房间，用摇来摇去的绳梯串连起来。挂在高枝上的房间都尽量盖得轻巧，有些小一点的简直就像是大型的藤篮，风一吹就像鸟笼一般摇晃。小孩子睡吊床，坐吊椅，只要能编织制成的家具就一定用草叶和枝条编成，所以崔浩城的上层非常轻盈，跟雨野原人掠劫的古城里的幽灵一样，轻盈得仿若无物。
但是一往崔浩城的底层走，景观就不同了——至少瑟丹是这么说的。不过麦尔妲自从在睡梦中被人送到这房间来之后，还没有到过房间外。据瑟丹说，像麦尔妲这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都位于大树顶上，而大树底下的作坊、旅馆、仓库和店铺则因为长年照不到太阳而非常阴暗。雨野原商人的住家、餐室、厨房和聚会所则夹在这二者之间。他们的住家是以木板和梁柱盖成，据凯芙瑞雅说，那些厅堂宛如宫殿一般，绵延了好几棵大树，跟任何宏伟的缤城大宅一样讲究。雨野商人的财富在此展露无遗。在此不但可以看到古城挖掘出来的宝藏，也可以看到雨野原人以其独特的商品所换来的奢侈品。凯芙瑞雅说了许多她在那儿看到的艺术品以及艺术品背后的故事，想要诱使麦尔妲到那儿去看看，但是她不为所动。她都已经失去一切了，一点也不想去那里羡慕别人的财富。
崔浩城挂在雨野河河岸的大树上，紧邻着开阔的水道。但是雨野河没有真正的河岸，开阔的河面化为沼泽、湿泥和涨落不定的泥沼，一路延伸到树下。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由带腐蚀性的河水所主导，而且河水任凭己意四处漫延。这块地今天看来很扎实，但是过一个星期就可能会开始冒泡、下沉，然后变成湿泥，所以谁也不会信任脚下的地面。若是埋设木桩，则不是被河水蛀蚀掉，就是慢慢地歪到一边；唯有根系广大的雨野河的树木才能在这儿扎根。麦尔妲从未想象过世上竟有这种树。有一次她冒险走到窗边，往下一看，竟连地面都看不见。她的房间栖息在大树开岔的枝桠上，其中一根枝桠铺设了步道，以免树皮因为人们往来步行而磨损。那根大枝宽得够让两名男子肩并肩地同行，步道则沿着树干一路蜿蜒盘旋而下。那步道使麦尔妲联想到人来人往的街道，她甚至还纳闷会不会有人登门叫卖。
到了晚上，自有守夜的人巡逻，将步道和绳桥上的灯笼点亮。晚上的崔浩城因为有着点点灯光而带着节庆的气息。雨野人把吊床悬挂在大树之间，摆入泥土，就成了花园；至于采集野食之人，则自有通到沼泽地的特殊步道。雨野的丛林间出产迥异于常的奇花异果与珍禽。饮水是以蔓延甚广的承雨系统来接雨水，因为任谁喝了雨野河的水都别想活命。以绿树树干挖空凿成的厚底船每晚都从水里拉上岸，挂在树上，虽然树木之间以吊桥和滑车串连了起来，但是厚底船仍是“房子”与“房子”之间不可或缺的临时交通工具。高大的树木撑起了整座大城。有时地震大得使得地面冒泡，甚至裂开，但是顶多也不过就是让这些大树轻柔地摇晃一阵而已。
而古城，当然了，则位于大树底下真正的实地之中。不过据瑟丹的描述，那古城不过就是沼泽里的一小块地方罢了。古城周围那一丁点实地则盖了好些作坊，方便人们探索古城、清理古物，但是没人住在那里。瑟丹讲到这里的时候，麦尔妲曾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耸耸肩。“要是在那里待得太久，人就会发疯。”他歪着头补充道：“威利说，雷恩可能已经疯了。他还没喜欢上你之前就一天到晚泡在那里。他待在古城里的时间比谁都久，差不多已经得了‘鬼病’啦。”瑟丹四下张望，“雷恩他爸爸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吧。”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是‘鬼病’？”麦尔妲问道，她虽不想多问，但仍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搞不大清楚。威利说，‘鬼病’就是‘被记忆淹没了’。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知道。”麦尔妲答道。瑟丹这孩子，以前是沉默得怎么逗都不讲话，教人讨厌；现在不但打开了话匣子，还问题多多，也教人讨厌。
麦尔妲躺在罗汉榻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拉过被子，蜷起身子。“鬼病”？“被记忆淹没了”？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门上又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麦尔妲没回应，而是躺着不动，刻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既深且慢。她听到开门声，然后有人走进房间。那人走到床边弯身打量她，就那么站着不动，看着她假睡。麦尔妲继续假装，等待入侵者离去。
谁料那人不但没走，反而伸出戴手套的手去摸她的脸。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一名戴着面纱的男子站在床边看她，一身枯燥无趣的黑色装束。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麦尔妲抓着被子，缩身后退，不让那人碰到。
“是我，雷恩。我得见见你。”他大胆地在罗汉榻的边缘坐了下来。
麦尔妲收起双腿，免得脚碰到他。“你明知道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雷恩沮丧地承认道，“但是我们不见得总是能如愿，不是吗？”
“你不就如愿了吗？”麦尔妲辛辣地说道。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我跟你说过了，我还写了好多信给你，只是都被你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我那天是急得口不择言了。那天我只求把你带走，管他什么话我都说了。不过我并不打算行使我们两家之间的活船合约，我不会要求府上以你抵债，麦尔妲·维司奇。我不会忤逆你的意愿，把你强留在这里。”
“而我人却在这里。”麦尔妲讽刺道。
“而且好端端地活着。”雷恩补了一句。
“这都要‘归功’于你派去捉拿大君的那些人。”麦尔妲尖酸刻薄地指出，“他们把我丢在那里等死。”
“我是后来才知道你在马车里。”雷恩僵硬地道出他的借口。
“若是你当时信任我，早在舞会里就把真相告诉我，那我就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但是你既没告诉我，也没告诉我母亲、外祖母或是弟弟。就是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差点害死了我们。不过达弗德·重生倒真的因此而丧命了，然而他错在哪里？顶多就是贪婪愚蠢罢了。但要是我当时丧命，那么账就得记在你头上了。也许你是救了我一命，但我是因为你而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只因为你不信任我。”她昨晚把这事抽丝剥茧地想个清楚之后，就把这些话存在心里，此时正好一股脑倒在他身上。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所以她柔软的心才会化为石头。这番话她在心里演练多次，但直到现在大声地说出来，才知道自己心里伤得有多么深。她喉间哽着，差点就说不出来了。雷恩动也不动地默默聆听。她望着雷恩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面纱，心里纳闷着他是不是对此一点感觉也没有。
麦尔妲听到雷恩开始吸气的声音，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再度困难地吸气。接着他慢慢地跪了下来。麦尔妲不解地望着他跪在罗汉榻旁的地上。他讲话时语带哽咽，她几乎听不懂。雷恩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刚来的那几晚，人躺在这里，一动都不动，我就知道自己酿成了大错。我心痛，痛得就像是河水在蛀蚀将死的树木一般。我竟然差点就害死了你。一想到当时你流血不止、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若能将时光倒转，让你不至于受到那种委屈，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知道我无权求你原谅，但我还是要恳求你。请你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雷恩啜泣起来。他举起双手握拳，抵在面纱上。
麦尔妲惊讶得举起双手遮口。雷恩竟哭得肩膀抽动。她在迷惘之际把心里最讶异之处放声说了出来：“我压根没想到竟有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这种话，世上没人说得出口。”在那一瞬间，她对于男人的基本概念倒塌了，并开始重组。原来她不必以言语重击雷恩，也不必以无情的指责击破他，他是能够坦承自己错误的人啊。麦尔妲心里冒出了一个反叛的念头：他跟我父亲不一样，但她拒绝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
“麦尔妲？”雷恩哭得话都讲不清了。他仍跪在她身边。
“噢，雷恩。请起，请起。”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于心不忍。
“可是——”
“我原谅你了。过去的错，就让它过去吧。”此语一出，连麦尔妲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从未想到这几个字竟然这么容易就说出口。她用不着留一手，她可以就此丢开。她用不着现在先让他心感愧疚，以便日后她对他有所求的时候打他一棒。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说不定重点既不在于谁对谁错，也不在于谁控制了谁。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两人之间，重点到底在哪里？
雷恩颤抖着站了起来。他转身背对麦尔妲，拉起面纱，像孩子似的用袖子拖过眼睛，然后才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眼睛。她听到雷恩深吸了一口气。
麦尔妲轻轻地测试这个新概念。“如果我今天决定要回缤城去，你也不会阻止我？”
雷恩耸耸肩，但仍背对着她。“用不着阻止。康德利号明天晚上才开航。”他本想装出郑重的语气，只可惜失败了。他转过身对麦尔妲讲话的时候，语气只透露出凄惨悲哀的心情。“如果你坚持，到时候你大可以离开。若要回缤城，那是唯一一条路，或者该说，那是仅剩的一条路。”
麦尔妲慢慢地坐起来，不禁脱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说缤城的消息？我家和我外祖母怎么样了？”
雷恩摇摇头，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很抱歉，但是那无从得知。缤城与雨野原之间只能靠信鸽通讯，而信鸽数量又不多，所以只能用来传达战争的消息。”他不情不愿地补充道，“倒是有很多抢劫掠夺的故事。新商起来闹事了，他们的奴隶有些跟他们一起并肩作战，有些则投靠到缤城商人这边。现在在缤城，是邻里之人互相争斗的战争。那种战争最是丑恶，因为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弱点何在。在这种战争中，总是有人哪一边也不靠，只顾着掠劫弱者。你母亲很希望你外祖母按照原来的盘算逃到她那个小农庄去。若能逃到那里，倒是很安全。如今旧商的庄园和屋宅——”
“停。我不想听，也不想多想了。”麦尔妲以手捂住耳朵，身体蜷成一个球，眼睛则紧闭起来。家园总是得存在的，世上总要有个有墙壁而安全的日常作息之处吧！怎能就这样没了呢？她的呼吸急了起来。逃出缤城的情况她记得的不多，当时她全身伤痛，而且每次睁眼看东西就只见双重，甚至三重影像。她只记得马儿步履匆匆，并不舒服，而雷恩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那趟路骑得太快也太赶。空气里飘着浓重的烟味，远处传来尖叫声和叫嚷声，有的路段因为房屋倒塌而被阻断。港口所有的突堤码头都被熏黑，而房屋的残骸则冒着烟。后来雷恩找到一艘漏水的小舟，瑟丹扶着麦尔妲，免得她落入小舟的脏水里，雷恩与她母亲则操着被虫蛀得满是洞眼的船桨朝康德利号划去。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成一个球，躺在雷恩的大腿上。雷恩坐在罗汉榻上，抱着她轻轻晃来晃去，柔柔地拍着她的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嘘，嘘，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雷恩劝道。他的手臂坚强地抱着她。家园不在了，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过他的话太真实，让她的心情无法平静。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也就是说，一切都已成为废墟。现在就算要尽力，也已经太迟，甚至连大哭一场也嫌太迟了。做什么都太迟了。她蜷得更紧，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
“我不要再想了，不想再谈那些事情了。”
“我也不想。”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所以他的话隆隆地从胸口传来。
她吸了吸鼻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差点就用袖子擦眼睛，幸亏及时想到那样不妥，于是伸手去摸索手帕。不过她还没找到，雷恩就把他的手帕塞进她手里。那手帕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不过她还是用来擦了擦眼睛。“我母亲在哪里？”她疲惫地问道。
“跟我母亲和一些雨野商会的人在一起开会。他们在讨论如何应对这个局势。”
“我母亲？”
“身为缤城的维司奇商人，跟其他任何商人一样都有权发言，况且她颇有些高明的主意。她建议我们用厚重的绿木木桶装载雨野河河水，以此作为对付恰斯战船的武器。我们就射出一个个‘水炮’，打在战船甲板上，虽无法马上将船击沉，但是时间一久，他们的船就会开始腐蚀、逐渐散开，更不用说他们的桨手会严重灼伤。”
“除非他们在甲板上洒尿作为预防。”麦尔妲喃喃地说道。然后便听到雷恩的胸口传来声音：“麦尔妲·维司奇，你所知之多令人讶异。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瑟丹告诉我的。小孩子嘛，什么都探听得出来。”
“这倒是真的。”雷恩若有所思地答道，“小孩子和仆人几乎可以说是隐形人。在暴动之前，我们知道的消息大多是琥珀的奴隶网所提供的。”
她把头靠在雷恩的肩膀上，雷恩则双臂环绕着搂住她。现在倒不是浪漫，只是累了。“琥珀？那个木珠匠？”麦尔妲问道，“她跟奴隶有什么关系？”
“她常跟奴隶聊天，聊了很多很多。据我看来，她大概是脸上画了刺青，装作奴隶的模样，然后在饮水泉、洗衣泉等奴隶聚集干活的地方出没。一开始，她只是从奴隶的闲谈中收集有用的消息，但是时间一久，她也招募了几个奴隶作为情报来源。琥珀把这个情报网开放给坦尼拉家族，葛雷和他家里的人运用由此得来的情报做了不少事。”
“什么样的情报？”麦尔妲随便问道。她真不知道自己何必在意。那些事情说穿了都跟打仗有关，而打仗就是人们杀来杀去、捣毁东西。
“从哲玛利亚城传来的最新流言，例如哪个贵族跟哪个贵族联手，哪个贵族在恰斯国有庞大的利益。如果我们要说服哲玛利亚城，这些都是有用的情报。其实我们还不能算是叛乱省份，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仍与哲玛利亚国的利益一致。有一群哲玛利亚的贵族想要推翻大君、夺取权力，所以他们鼓励大君前往缤城，并筹划在抵达缤城之后引发暴动、杀死大君。”雷恩勉强地承认道：“重生商人并不是叛徒。说真的，重生商人在恰斯船队刚抵达时就促请大君登岸，阻挠了叛徒的计划。因为最后大君没落在叛徒手里，反而在重生商人家里落脚。要不是重生商人介入，他们可能更早就对缤城发动攻击了。”
“那些事情有什么重要？”麦尔妲随便问道。
“缤城的情况很复杂。如果追根究底，那其实不是我们自己内战，而是哲玛利亚国的内战，只不过他们决定在我们的土地上进行。有些哲玛利亚的贵族乐得把缤城割让给恰斯国，以换取优惠的贸易协约以及大君所要的财宝，而且他们自己也可以在哲玛利亚城里挣得更多权力；他们甚至还处心积虑地在缤城置产，并把家人送到缤城来定居。如今他们把事情弄得像是缤城商人为了要推翻大君的统治而叛变，但这其实是幌子。真正的内情是他们不把这个无能的大君放在眼里，所以密谋要夺取王位。这样你懂了吗？”
“不懂。既不懂，也不在乎。雷恩，我只希望我父亲回来，想要回家，并希望一切回到从前的模样。”
雷恩低下头，把前额抵在她的肩膀上。“总有一天，”雷恩模糊不清地说道，“你会想要一些我能给你的东西。至少我是这么对莎神祈祷的。”
一时间，两人默默地拥抱着。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雷恩惊讶得跳起来，但是他又不能把臂弯里的麦尔妲摔到一旁。门打开了，那雨野原女子动也不动地站在门框里，嘴巴微张，仿佛见到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她倒抽了一口气，冲口说道：“我是来协助麦尔妲·维司奇的。医生说，她应该起来走一走比较好。”
“我自会扶她四处走动一下。”雷恩镇静地宣布道，好像他本来就有权跟麦尔妲两人独处一室，并将她抱在怀中。麦尔妲双手收回大腿上，低头望着手，两颊不由自主地升起红晕。
“我……也就是说……”
“你就跟医生说，我已经带她出去散过步了。”雷恩坚定地指示道。那女人听了落荒而逃，连门也没关上，雷恩低声地骂道：“顺便去跟我母亲说，又跟我大哥说，不管这一路出去碰到谁，都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新闻说一说。”雷恩摇了摇头，面纱在她头发上窸窣地晃动。“我一定会被数落上几个小时。”他紧紧地搂住她一会儿才把她放开，“走吧。我潜进来就已经不对了，别让我对他们言而无信。”雷恩说着，便把坐在他大腿上的麦尔妲捧了起来。麦尔妲站在地上，把她的被子递给雷恩。她穿着家居服，这衣服的确是中规中矩，但是年轻小姐跟家人以外的人见面时不该穿这种衣服。麦尔妲举起一只手，开始把额头上的头发拢到后面，但就在此时，她的指头碰到一处伤疤，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会痛吗？”雷恩立刻问道。
“倒不大会痛。只是那里有个疤，我至今仍很意外就是了。我这模样一定丑死了，今天还没梳头呢……雷恩，他们都不让我照镜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歪头打量着她。“你大概会觉得难看，但我倒不觉得。现在那里还有点红肿，但是时间一久就会消了。”他摇摇头，面纱也跟着晃动，“但是我心里的记忆永远不会消逝，毕竟那个伤疤，是我……”
“别再说了，雷恩。”麦尔妲恳求道。
雷恩深吸了一口气。“你看来倒不丑，只是很像毛发蓬乱的小猫罢了。”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僵硬地挪了几步，走到放置梳妆用品的小桌边。小桌上那把发梳很陌生，想也知道，那发梳一定是雷恩家的人提供的。其实不只发梳，连她住的这个房间、所进的餐点和她穿的衣裳，也都是雷恩家提供的。她家人一无所有地从缤城来到这里。真的是一无所有啊。自从来到这里，他们就靠着别人的慈善施舍度日。
“让我来。”雷恩恳求道，接过她手里的发梳。雷恩持梳轻轻梳过她的头发，麦尔妲则凝视着窗外。“你的头发好多，像是厚实的丝料，而且这么黑。这样的头发不大好整理吧？小时候，我母亲老是抱怨我一头乱发，但是我总认为，长长的直发一定比卷发更难管。”
“你的头发是卷发？”麦尔妲懒懒地问道。
“是啊，而且纠缠不清，老是打结。这是我姐姐说的。我向你发誓，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蒂娜蒙不得不帮我梳头时就把我的头发扯掉一半。”
她突然转头面对着雷恩。“让我看看你。”
雷恩突然单膝跪下，梳子仍握在手里。“麦尔妲，你可愿意嫁给我？”
麦尔妲吓了一跳。“难道我可以选择吗？”她质问道。
“当然。”雷恩照样跪着不动。
她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还没有办法，雷恩，现在还不行。”
雷恩轻松地站起来，搭着她的双肩，轻轻地把她的身体转过去，再度梳过她柔顺的头发。就算麦尔妲伤了他的心，他的口气也没有透露出心情。“那我就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脸。”
“这是雨野原人的习俗吗？”
“不，这是雷恩·库普鲁斯给麦尔妲·维司奇订下的习俗。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才可以看我的脸。”
“这太荒谬了。”麦尔妲抗议道。
“什么荒谬，这根本就是疯狂。你只要问问我母亲或是哥哥就知道了。他们会告诉你，我这个人是疯子。”
“太迟了。我弟弟还打探到别的消息呢。他说，雷恩·库普鲁斯疯了，因为他在古城待得太久了。你被记忆淹没了。”
麦尔妲的语气很轻快，她是把这当作俏皮话，拿来取笑雷恩。谁料他一听，梳子掉了，人也怔怔地站着，使她大为讶异。过了一会儿，雷恩恐惧地低声问道：“他们真的那样说我？”
“雷恩，我是开玩笑的。”她转头面对着他，可是雷恩却丢下她，迅速地走到窗边眺望。
“被记忆淹没。这话不可能是你编造出来的，这是雨野原的说法。他们真的说我被记忆淹没了，对不对？”
“也不过就是小男生之间随便说说……小孩子为了显得自己威风，讲起话来总是夸大其事——”
“总是把大人说过的话拿来重说一遍。”雷恩呆滞地说道。
“我以为那不过是……被记忆淹没，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对，”雷恩呆呆地应道，“很严重。要是严重到堪称危险的程度，他们通常会拿非常温和的毒药给你吃，让你在睡觉时死去——如果你还睡得着的话。有时候，我还能睡着，但能睡着的时候不多，也不久。就因为这个缘故，真正的睡眠变得特别香甜。”
“是龙的关系。”麦尔妲轻声应和道。
雷恩像被人刺了一刀似地惊跳起来，转身凝视着麦尔妲。
“我们一起做过梦啊。”麦尔妲柔声说道。感觉上，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龙威胁她会缠住你，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逞口舌之能。”雷恩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母龙——”麦尔妲本想把它如何折磨自己的事情告诉雷恩，但想想还是别提的好，“自从我受伤之后，母龙就没来纠缠我。它不见了。”
雷恩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大概是因为你失去意识，所以它跟你之间的联系就断了。”
“有这种事？”
“我不知道。其实我对她知道的少之又少，不过有一点倒很清楚，那就是除了我之外，别人都不相信她真的存在。大家都认为我疯了。”雷恩激动地大笑起来。
麦尔妲伸出一手。“来吧，我们去走一走。你以前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去看你的大城吗？”
雷恩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以后不能再到那里去了，除非我母亲或长兄认为我有必要走一趟，否则我不能去。我已经答应他们了。”雷恩感伤地说道。
“为什么？何必这样呢？”
雷恩哽着喉咙大笑一声。“为了你呀，亲爱的。我为了你，跟他们谈了条件，答应日后不再进入古城。而他们则保证，只要我除非有他们许可，否则不涉足古城；只要我放弃希望，不再鼓吹他们释放母龙，那他们就会放弃那艘活船的债务，给我一笔可供我自由花费的零用钱，并让我随时都可以去看你。”
要是麦尔妲没有跟雷恩一起做过梦，那么她可能无法体会雷恩为她放弃了一切，但是她体会得出来。雷恩一生的目标就是要探索古城的秘密，在古城的街道中漫步，并解开古城的传奇。雷恩为了她放弃了人生的核心。
雷恩继续平静地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活船的合约已经解决。你用不着为了撤销活船合约而嫁给我。”雷恩那一双戴着手套的手缠绞着。
“那母龙呢？”麦尔妲屏息问道。
“现在她恨死我了。我想，她若是能用她的记忆淹没我，一定会马上下手。她好几次要我去找她，但我都抗拒不去。”
“怎么抗拒？”
雷恩叹了一口气，略带诙谐地坦承道：“要是真的很严重，我就把自己灌醉，醉到连爬都爬不动，然后就昏过去了。”
“噢，雷恩。”麦尔妲怜悯地摇摇头。从他这话推论起来，那母龙已完全把他掌控在手里，在母龙的世界里，可以任意折磨他，他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了。她吸了一口气，问道：“要是我愿意嫁给你，以求撤销活船合约呢？要是我说我宁可以婚姻来偿付活船的合约，而不是由你的家族豁免活船债务呢？如果这样做，那你是否就不受那些条件拘束呢？”
雷恩慢慢地摇了摇头。“即使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我对他们的承诺。”他歪头望着她，“你真的愿意那样做？”
这她就不知道了。她现在还下不了决心。雷恩只为了跟她在一起，竟连那么差劲的条件都接受了，但是“我想嫁给你”这种话，她仍无法轻易地说出口。她对雷恩所知的实在太少。他曾经怀疑过她，可是仍为了她而放弃古城，这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毫无道理。这完全打破了她以前对男人的想法。
她对雷恩伸出一只手。“带我去走一走。”他一言不发地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出小房间，沿着盘旋于大树树干的步道而下。麦尔妲抓住他的手，既没往下看，也没回头。 “我实在看不出我们留着他有什么好处，感觉上好像我们绑架了他似的。”那削瘦的雨野原商人烦躁地大力往椅背一靠。
“波斯克商人，你脑筋老是转不过来。这好处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既把大君留在手上，他就可以帮我们讲话呀。大君可以自己说，我们没绑架他，而是赶在新商密谋要刺杀他之前把他救了出来。”说这话的是芙瑞耶商人，波斯克商人就坐在她隔壁，而她就这么大肆批评。据凯芙瑞雅推测，他们两人不是朋友就是亲戚。
“我们能说服大君，让他深信真相的确如此吗？上次我见到大君的时候，他说得一副我们是从招待周到的主人家把他抢过来，然后将他偷渡至此的样子。他是没用‘绑架’二字，只是我看他迟早会把那两个字吐出来。”波斯克商人答道。
“我们应该让他住到别的房间去。他住在那种地方，难免会觉得自己是被监禁起来的囚徒。”说这话的是科文商人，他的面纱缀满了珍珠，所以他说话时，珍珠便轻轻互击。
“大君还是待在原来的地方比较安全，这是我们几个小时之前就讲好的。各位商人，拜托，泥砖既已做好，就不必再脚踩使之踏实了。我们为什么要留住他，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那个地方，这些都已谈过。现在我们要讨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贾妮·库普鲁斯的口气既疲惫又烦躁。凯芙瑞雅很同情她。
除了听众人讲话之外，凯芙瑞雅偶尔也四下张望，然后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人生到哪里去了？此时，她坐在一张宏伟大桌旁的大椅子上，身旁尽是雨野原商人之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谈的则是要如何谋反、推翻哲玛利亚的统治。不过眼前景象虽奇，但最奇的还是这景象中缺少了某些要素。很严重啊。如今的凯芙瑞雅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母亲，连财产与家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望着周遭这一张张遮着轻纱的脸孔，心里纳闷他们何必要容忍她跟他们一起开会？她对雨野原商会能有什么贡献？话虽如此，她还是开口了。
“库普鲁斯商人说得没错。我们越早采取行动，就越能多挽救几条人命。我们必须送消息去哲玛利亚城，让他们知道大君仍活着，而且一切平安。我们必须强调并无害他之意，之所以留他在此，是为了他的安全。此外，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上述的意思与其他任何要跟哲玛利亚城周旋的条件分开来谈。要是我们在同一封信上提及土地特许令、奴隶买卖或是关税等，他们就会认定我们是要以大君的性命来换取所要的条件。”
“有何不可？”罗瑞克商人突然说道。她是个身躯庞大的女子。此时她突然以肌肉结实的拳头打在桌上。“你先回答这两个问题：那个妄尊自大的臭小子把自己的居处当作猪圈似的糟蹋，那么我们何必把他安置在精致的房间里？还有，他一直把我们踩在脚下，不把我们当人看，那我们为什么要把好食好酒供给他吃喝？要是依我的看法，就把他押到这里来，给他一两瓢雨野河的河水，再教他做一个月的苦工，看他到时候还尊不尊重我们雨野人的做法，然后再用他的性命去换取我们要的条件。”
话毕，众人都闷声不响。之后科文商人接着凯芙瑞雅的提议说了下去。凯芙瑞雅注意到，雨野商会的人大多对罗瑞克商人发的这场脾气视若无睹。“问题是，这样的信函要发给谁？据瑟莉拉侍臣看来，哲玛利亚的许多世家大族都跟这个密谋有关；要是我们保住了大君的性命，那他们恐怕要大大地不高兴了。所以，我们在夸耀自己戳破了密谋之前，应该要先找出谁是幕后指使者才对。”
波斯克商人往椅背一靠。“就让脑筋转不过来的老家伙帮你们做结论吧：把那小子甩掉算了。找一艘船把他送回哲玛利亚城，让他们去对付他。他们如果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就把他送去给他们杀掉——过后他们若是继续打杀，我也不在乎。就在那小子的脖子上绑个条子，说我们受够了大君，也受够了哲玛利亚，从此以后我们彼此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既然讲到这里，我顺便提一下：我们应该把混进水道和海湾里的恰斯人赶走，而且这次一定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好几名商人点点头，但是贾妮·库普鲁斯叹了口气。“波斯克商人，你真是一语中的，许多人都希望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但是我们不能同时跟哲玛利亚国和恰斯国打仗。如果我们必得对其中一国怀柔，那就对哲玛利亚国吧。”
科文商人用力摇头。“除非我们知道谁支持谁，否则就不要贸然跟任何人结盟。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哲玛利亚城的现状才行。我恐怕我们得把大君招待得更舒服些，让他留得更久一点，同时派代表去哲玛利亚城，船上就挂求和旗，然后找出那儿有什么线索。”
“挂了求和旗，他们就不会把那艘船打下来吗？”一名商人质问道。另一名商人则插嘴道：“那可得来回通过海盗和恰斯佣兵所在的水域两次啊！再说，你知道那样走一趟要多久？等到船回之时，缤城可能都被夷为平地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提到了凯芙瑞雅的家园，总之她立刻便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她突然领悟到自己虽少了家人田产，但其实带着两样东西前来开会。当年，她的祖先们刚来到天谴海岸，开始在这片不宜人居的土地上拓垦家园的时候，带的也是这两样东西。她有什么？她有勇气，又富机智。如今她能贡献给大家的就是这两样了。“我们用不着大老远跑到哲玛利亚城，也能找出答案。”凯芙瑞雅平静地说道。所有戴着面纱的脸孔都猛然转过来望着她，“我们所需的答案在缤城就能找到。缤城有叛徒，那些叛徒乐得让那个少年送命，以撷取更多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并将缤城变成恰斯国的属地。各位商人，我们用不着远道去哲玛利亚城，也能找出我们的朋友是谁。我们只需要到缤城去，就可以找出哪些缤城人与我们为敌，并同时找出哪些哲玛利亚人与我们为敌。”
罗瑞克商人又拍了一下桌子。“问题是，我们要如何找出谁为友、谁为敌，维司奇商人？难不成要客客气气地去问吗？还是你建议我们抓几个人拷问一番？”
“都不用。”凯芙瑞雅平静地说道。她环顾桌边那一张张遮着面纱的脸孔，从众人缄口不言的情况看来，他们应该是在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她吸了一口气。“我可以逃到缤城，博取他们的同情。”她又吸了一口气。“你们看看我。海盗抓走了我的恰斯丈夫，我被迫逃离家园，而女儿和儿子又在大君遭绑架时惨遭‘杀害’，更不用说我的老友达弗德·重生也送命了。我可以让他们深信我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然后我再想办法传话给你们，让你们知道我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太危险了。”波斯克立刻制止。
“光是如此，还是无法打动他们。”芙瑞耶商人轻声说道，“所以你得跟他们谈条件才行。好比说，拿雨野河的知识或是雨野原商人的消息去跟他们换。总要有跟他们谈的筹码才行。”
凯芙瑞雅想了一会儿。“教大君亲手写一张纸条，就说他还活着，恳求贵族们给他协助。我就以将大君交给他们当作筹码来谈。”
“那还是不够。”芙瑞耶商人摇了摇头。
凯芙瑞雅突然灵机一动。“我的活船。”她平静地说道，“我就用这个来跟他们交换条件。我请他们去救回我的家族活船和丈夫，而我的回报就是用薇瓦琪号上溯雨野河，将他们送到这里来，好让他们进攻你们，并抓回大君。”
“这行得通。”贾妮·库普鲁斯勉强地应和道。“要是你直接找上门去，声称你的背叛，那他们一定疑心重重，但如果你去找他们帮忙或是跟他们交换条件，那么动机就不成问题了。”
波斯克不屑地啐了一声。“漏洞太多。要是有人已经跟你母亲谈过了呢？你怎么拿得到大君的亲笔函？况且大家都知道麦尔妲已经许给了雷恩，所以你若是突然对雨野原之人恨之入骨，他们不会相信。”
“我相信我离开的那一天，我母亲就逃到乡下去了。况且舞会之后，我就没有跟别人说过话，我们一家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我可以说，大君被绑架的时候，连我们也一起被绑走，我的女儿和儿子伤重而死，我则跟大君关在一起。我取得了大君的信任，所以他写了亲笔函。之后我逃走，但是我决定要背叛大君，因为我把一切怪在他头上。”
凯芙瑞雅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越说越没有动机。她在想什么？这故事也编得太薄弱了，任凭哪个笨蛋都能一眼看穿，众商人一定也会看出破绽，并且劝她打消主意。况且她深知这种事情她做不来。换作是艾希雅，甚至她女儿麦尔妲，都做得到，因为她们勇敢又有活力。他们一定看出她既不如妹妹，也不如女儿。他们是绝不会让她成行的。凯芙瑞雅突然觉得自己太笨，竟然提出这种令人笑掉大牙的计策。
波斯克商人合起修长的双手放在桌上。“很好，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还是坚持维司奇商人再考虑一晚，再决定她要不要承担这个责任。她经受了许多苦难，她的子女待在这儿很安全，不过我们这等于是把她推入险境，更何况她没有什么资源。”
“康德利号明天开航，她能在那之前准备好吗？”罗瑞克商人催促道。
“我们跟新商手下的某些奴隶仍有联系，你可以借着那些奴隶把消息传给我们。我会给你名单，不过你可得默记起来才行。”芙瑞耶提议道。她望着桌上各人，继续说道：“当然我们都同意，出了这个房间之后绝不提起这个计划。”
“当然。不过我会跟康德利号的船长提一下，说他船上可能会有个偷渡客，请他无须大惊小怪。这样一提，他就会预作安排，让他的船员离凯芙瑞雅远一点。”
“你需要物资，但我们又不能帮你准备得太齐全，否则你的故事就穿帮了。”贾妮担心地说道。
“我们应该帮她准备个手镯，纯金的，但是要上漆，弄成便宜的搪瓷手镯模样。这一来，要是她的性命受到威胁，还能借此买通人逃命。”
众人越谈越多，凯芙瑞雅的计策也逐渐成形。她不禁纳闷道，自己到底是鱼网里的鱼，还是撒网捕鱼的渔夫？她心里很害怕，不过害怕是她老早就习惯的情绪，但是伴随着害怕而来的那种得意洋洋的感觉则颇为陌生。她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坚持要让她多想一晚，好好考虑一下。”波斯克再度说道。
“我会随着康德利号出航。”凯芙瑞雅平静地强调道，“我的子女就请各位多照顾了。我会跟他们说我要回缤城去，以劝告外祖母到这儿来跟我们会合。我恳求各位别跟他们多说。”
在场所有遮着面纱的脸孔都点了点。贾妮·库普鲁斯轻声说道：“我只希望你抵达的时候，我们仍守住缤城港。要不然的话，这个计划也就泡汤了。” 这是个黑暗且带着银光的夜。说起来，这样的景象自有一种美，但现在麦尔妲没空考虑景色美不美。没那个闲工夫。头上有明月，底下是致命的河水，不时传来蛙鸣或是吹来一阵清风，但她无暇他顾，因为这吊桥摇曳不停，她光是顾着脚下不要踩空都来不及。
真是恐怖啊。
其实桥的两侧有绳索编的扶手，但是那绳索松垮，又跟桥面离得很远，所以麦尔妲不想攀着绳索走，宁可守住桥面的中心线，一步步小心地走，免得本来就摇曳不止的吊桥摇晃得更厉害。她的双臂紧抱住胸口，仿佛在拥抱着自己。绳索扶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灯笼，灯笼的光将她照出了两个，甚至三个影子，使她想起自己刚受伤时看到多重影像的那段时间，接着便晕眩起来。
她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原来是瑟丹朝她冲了上来。麦尔妲松手扶住膝盖，又怕得探手抓住桥面的木板。
“你在干什么呀？”那少年质问道，“走啊，麦尔妲，你走快一点，不然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只要再走三个吊桥，坐个滑车就到了。”
“滑车？”麦尔妲虚弱地问道。
“你坐在小盒子里，用滑轮组之类的东西拉着自己前进。很有趣的。滑车可以冲得很快很快喔。”
“滑车能不能走得很慢很慢？”
“不知道，从没试过让它走慢。”
“那我们今晚一定要试试看。”麦尔妲笃定地说道。她紧张地吸了口气，站起来。“瑟丹，我还不习惯这种桥。你能不能走慢一点，免得吊桥晃得那么厉害？”
“为什么？”
“这样你姐姐才不会打得你满地找牙啊。”麦尔妲暗示道。
“你是说说而已，”瑟丹告诉她，“况且你也抓不到我。来吧，你牵我的手走，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麦尔妲握住瑟丹的手时，只觉得那少年的手既脏又湿，不过她还是紧紧抓住，并跟着他身后而行，同时吓得心脏差点就从嘴里跳出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去古城？”
“好奇啊，我想亲眼瞧瞧。”
“为什么雷恩不带你去？”
“他今天没空。”
“他就不能明天抽空带你去吗？”
“我们能不能专心走路，别讲话？”
“好吧。”瑟丹安静片刻之后，又再度问道“你要去古城，可是你不想让雷恩知道，对不对？”
麦尔妲匆匆地追着瑟丹而行，脚下的吊桥摇晃得很厉害，但她也只能压下心头的畏惧继续走。瑟丹配合着吊桥摆动的韵律大步而行，他大概已经抓到窍门了，但麦尔妲只觉得自己要是不小心脚下一滑，恐怕会就此落入河水里。“瑟丹，”她轻声说道，“你要让妈妈知道你去玩厚底船的事吗？”
瑟丹不回答。这个条件就这样说定，无须多言。
吊桥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滑车更恐怖。滑车本身其实是个枝条编成的篮子。两人踏进篮子之后，瑟丹站起来拉索，麦尔妲则坐在松垮垮的篮底，心里想着这篮子会不会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绷破了？她紧抓住篮筐，尽量不去想若是绳索突然断掉的话要怎么办。
滑车的终点是一棵巨木的枝桠，步道从这枝桠开始，沿着主干盘旋而下。等到姐弟俩终于走到实地上的时候，麦尔妲一方面因为紧张，另一方面因为很少这样活动而早已两脚发软。她张望了一下黑暗的环境，不解地问道：“这就是古城？”
“才不呢，这些是雨野原人盖的作坊。古城还在我们脚下。走吧，你跟我来。我带你从一个特别的入口进去。”
那些原木盖成的房舍一间连着一间。瑟丹像是在走树篱迷宫似的领着她在一排排原木房舍之间走来走去。他们途中经过一条设着灯笼的宽广大路。据麦尔妲猜测，那大概是进入古城的一般入口，不过他们要走的是小孩子所用的小径。瑟丹回头望了她一眼，继续领着她前进。她从瑟丹眼里看得出他十分兴奋。最后，他带她来到一扇原木做的沉重大门前，那扇门与地面齐平，像个陷阱。“帮我一下。”瑟丹小声地说道。
麦尔妲摇了摇头。“门有链子锁住。”
“看起来像是，其实并没有。如今大人不走这里了，因为这儿的地道有一段崩塌了，不过如果人不是很高大的话，其实还穿得过去，像你我就没问题。”
麦尔妲在瑟丹身边蹲下来。门板上都是青苔，滑不溜丢的，她的指甲在门板上刮了一下，然后就积了脏垢，不过门倒是可以打得开。打开之后，地上出现一个方洞。麦尔妲虽不抱希望，但还是问瑟丹：“从这儿走下去，有没有火炬或是蜡烛什么的？”
“没有，不过用不着那些。我弄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你只要摸那个东西，它就会亮一下，不过手一放，它就不亮了。虽不是很亮，但是还过得去。”
麦尔妲随着瑟丹爬入洞穴里。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瑟丹的指头周围发出微微的光亮。那亮光虽小，但已经足够照出他的手贴在墙壁上的样子了。瑟丹对她说道：“走了，赶快。”
瑟丹没说他们得把门关起来，而麦尔妲也乐得当作不知道。她摸索着走入黑暗中。洞里闻起来很潮湿，有不流动的死水味。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啊？麦尔妲咬紧牙关，伸手去按瑟丹手边的墙壁，结果非常惊人：她指头底下突然射出一道光条，沿着墙壁延伸到远处，又顺着墙壁拐了个弯，然后就不见了。每逢有拱门之处，光条就绕着拱门门框而行，光条走到某些地方，甚至点亮了墙壁上的符文符号。麦尔妲看呆了。
一时间，瑟丹默默不语，最后他困惑地问道：“是雷恩教你的，对不对？”
“雷恩没教我。我也只是伸手去碰而已，没什么。这是‘济德铃’光条。”麦尔妲侧耳倾听。走道远处传来乐声，真是奇怪，她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但是那乐声却很熟悉。
瑟丹眼睛睁得很大。“威利告诉我，雷恩可以把整个走道点亮，但也不是每一次都成功。我还以为他在诓我呢。”
“也许这只是偶尔，改天来就不灵了。”
“也许吧。”瑟丹迟疑地应和道。
“那是什么曲调？你听见没？”
瑟丹皱眉望着她。“哪有什么曲调？”
“那个音乐声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你没听到吗？”
瑟丹沉默良久，才说道：“没，我只听到水滴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麦尔妲问道：“我们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当然要啦。”瑟丹迟疑地应道。现在他走得比较慢了，一边走一边以指头拂过济德铃的光条。麦尔妲学着他的样子做。过了一分钟之后，瑟丹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埋龙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去？”
瑟丹转头皱眉问她：“有龙？埋在这里？”
“我听人家这样说啊，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怎么去？”
“不知道。”瑟丹用肮脏的指头抠脸，脸颊上留下一行行脏污。“我从没听说这里埋着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老实说，我最远只走到地道塌陷的地方。”
“那你就带我去那里。”
姐弟两人默默前进。这通道一路上都有门，许多都已经被撬开，门后大多是满室泥土和树根。其中两个房间被人清理得很干净，但是房里没什么有趣的物什，透过厚玻璃窗望出去，只看得到泥土。两人继续前进。乐声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麦尔妲想道，这一定是地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设计之故。
两人来到一处天花板与一边的墙壁崩塌下来，泥土从墙壁溢出之处。瑟丹以空着的那只手指着高到天花板的残壁与土堆，小声地说道：“你得爬到最上面，从缝隙钻过去。威利说，其实只有一小段路很窄，之后就又开阔了。”
麦尔妲怀疑地抬头望。“那个地方你过得去吗？”
瑟丹看着自己的脚，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窄窄的地方，其实我甚至还不大喜欢来这里。最有趣的还是吊桥跟滑车。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还地震呢，所以威利跟我们大家都慌得赶快逃走。”瑟丹讲这话的时候好像很羞愧。
“换作是我，我也会逃啊。”麦尔妲要他宽心。
“我们回去吧。”
“我要再往前走一段，看看我能走多远，然后就回来。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应该可以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门边去等我。如果有人来，要叫我一声喔。”
“好啦。麦尔妲，你知道的，要是有人逮到我们半夜溜到这里来……呃，那好像很不好。这跟威利带我来这里不一样。好像我们在偷看主人家的秘密似的。”
“我自有分寸。”麦尔妲要他宽心，“我去去就回。”
“希望如此。”瑟丹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一开始倒不是很难走，她涉过湿泥，手一直摸着光条，但不久她就得弓身而行，再加上土堆盖住了济德铃的光条。她无奈地收手离开光条，于是灯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咬着牙，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爬行。爬的时候，裙子老是勾到，不过后来她爬出了窍门，裙子就不碍事了。后来她的头撞到天花板，所以停了下来。她的手冷冰冰的，裙子沾满泥很沉，这要怎么解释啊？不过她把这个顾虑丢开了。现在想这个太迟了，她告诉自己，再往前多走一段就好。她伏低继续爬，不久就只能靠着手肘和膝盖蹭着前进。她唯一听到的声响是自己的呼吸声和滴水声。她停下来休息一下。四周黑暗一片，感觉上仿佛整座山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这真是太荒谬了。她要回去了。
她想要退回去，裙子却缠在腰间，赤裸的膝盖碰到冰冷的泥土，那感觉好像是她整个人俯趴在泥地上打滚似的。她停了下来。“瑟丹？”
但是没人应声。他大概是一等她出了视线之后就回到入口等待。她突然觉得晕眩，赶快把头靠在手臂上。她真不该这么胆大妄为的，竟生出这主意来，实在愚蠢。她何以认为，雷恩都做不到的事情，由她出面就做得成？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属于大树的啊。”麦尔妲虚弱地调侃道，“你怎么不去别的地方玩呢？”瑟丹听了，像猫头鹰般的两眼直视着她，谨慎地一笑。他四下张望着接待室的景况，然后挨上去，凑到麦尔妲身边。但是他这么一坐，坐到了麦尔妲的脚。她皱起眉头，把脚抽回。她到现在还是全身酸痛。
瑟丹靠上来，他的气息吹在她脸上。“麦尔妲，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往后一缩，避开瑟丹，那孩子一定是吃了香辣腌肉。“答应什么？”
瑟丹再度四下张望，这才答道：“你跟雷恩结婚之后，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崔浩城？”
她没跟瑟丹说，她跟雷恩不太可能会结婚了。她反而顺着他的话尾问道：“为什么？”
瑟丹坐直起来，现在他不弹了，改成两脚晃来晃去。“我喜欢这里。这里有玩伴，我可以跟库普鲁斯家的男孩一起上课，而且我很喜欢吊桥。母亲老怕我走吊桥时会掉下去，但其实吊桥下大多都有安全网。此外我也喜欢看火鸟在浅水里觅食。”瑟丹顿了一下，大起胆子继续说道：“我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人不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他凑得更近。“而且我喜欢古城。我昨天晚上溜进古城去了，跟威利一道去的，在大家都睡着之后。古城怪兮兮的，我好喜欢哟。”
“昨晚地震的时候，你人在古城里？”
“地震的时候最刺激了！”瑟丹的眼神突然放出光彩。
“唔，以后别再去了。还有，那件事情别跟妈妈说。”麦尔妲不自觉地警告道。
“我看起来很笨吗？”瑟丹以高高在上的态度问道。
“没错。”麦尔妲肯定地答道。
瑟丹咧嘴而笑。“我要去找威利了。威利答应要带我坐‘厚底船’出去玩——如果我们能偷偷弄到一艘厚底船的话。”
“小心点，要是河水把船底蚀透就糟了。”
瑟丹以老于世故的神情瞧了她一眼。“那是讲给外行人听的。呃，要是发生大地震，河水都变得白白的，那船底有可能会蚀得很快。但是威利说，厚底船可以撑十天，如果河水没什么变化的话，也许还可以多撑几天。要是每晚都把船从水里拉出来，翻成船底朝上，然后在船的底壳上撒尿，还可以撑得更久。”
“呃……这种话大概是讲给外行人听的，你要是真的照做，人家就会笑你。”
“才不呢。大前天晚上，威利跟我就看到好几个男人在船底壳上撒尿。”
“走开，你这脏小子。”麦尔妲一边说一边把瑟丹身下压住的被子拉回来。
瑟丹站了起来。“你跟雷恩结婚以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嘛？我永远都不想回缤城去了。”
“再说吧。”麦尔妲坚决地说道。回缤城？现在缤城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自从他们抵达此地之后就不曾听到外祖母的消息——会不会以后音讯全无呢？他们唯一听到的是信鸽往返送来的消息，讲的全是战争的事情。载着他们溯河而上的康德利号是唯一脱逃的活船，其他的活船都在河口与缤城港附近巡逻，以便逐开恰斯战船和海蛇。近来雨野河河口一带海蛇甚多。
瑟丹像是鸟儿展翅一样，轻灵地从罗汉榻上跳了起来，离开了房间。她望着瑟丹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他康复得好快呀，不止康复，他简直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做父母的人说，小孩子长得好快就是这个意思吗？她想着这个恼人的小弟弟，心里不禁感伤起来。她苦涩地想道，自己会这样想是不是表示也在长大呢？
麦尔妲躺回罗汉榻上，再度闭上眼睛。窗户开着，带着河水味的轻风自由吹拂。她已经差不多习惯这个气味了。有人轻轻地在门上叩了叩，然后开门进来。
“嗯，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那医生一向乐观，乐观到近乎病态。
“谢谢。”麦尔妲并未睁开眼睛。那位女医生是不戴面纱的。她脸上的皮肤粗得像蜥蜴，手上的皮肤则像狗儿的肉掌，所以每次她的手碰到麦尔妲，麦尔妲都会起鸡皮疙瘩。“我敢说，我只要再休息休息就会好了。”她补了这么一句，希望医生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你现在应该起来动一动，躺多了反而不好。之前你跟我说你的视力已经恢复了，现在不会看到重影了？”
“视力很正常。”麦尔妲应和道。
“你吃得多，肠胃也能消受？”
“对。”
“现在不会头晕了？”
“除非我突然站起来。”
“那你就该起来走一走。”那女子清了清喉咙，她喉咙里好像有什么水分。麦尔妲尽量遏制自己吓得要瑟缩起来的冲动。之后那医生喷了喷鼻息，仿佛这才觉得呼吸通畅似的，继续说道：“就我们的检查，你身上并无骨折。你必须起来走动一下，免得肢体连怎么活动都忘了。要是你躺太久不动，说不定会躺成瘸子呢。”
麦尔妲若是泼那女人冷水，那对方可能会更为坚持，所以她只得使出拖延的计策。“也许我今天下午就有力气起来活动了。”
“不能拖到下午。我等一下就派个人来陪你散步。你若想康复，就得配合着做。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
“谢谢。”麦尔妲淡淡地说道。在医生之中，像这个医生那么没人性又没同情心的，还真是少见。医生助理来的时候一定会刚好碰上麦尔妲正在熟睡。这样一来，那人就不会故意吵醒她了吧。受伤之后的唯一好处就是睡得熟，什么梦都不做，于是睡觉又再度成了她的避风港。入睡之后，麦尔妲忘记了雷恩对她如何不信任，忘记了她父亲是生是死，甚至于也忘记了缤城火烧的味道。如今家里穷得一无所有，不得不依照她出生前就敲定的合约，把她拿来抵债等事，入睡后就不必多想。唯有睡觉，才不会感受到失败的烙印。
她听着医生离开房间的脚步声，以意志力逼迫自己入睡，但是她的宁静已经被破坏殆尽。今早先是母亲来看她。母亲心里阴霾不开，心事重重，却装作心里只担心麦尔妲的模样。再来是瑟丹与那个医生。这下子睡意全消了。
麦尔妲干脆放弃，睁开眼睛。她眺望着圆顶的天花板。天花板是枝条编的，令人想起藤篮。崔浩城跟她想象中的实在差很远。她本以为库普鲁斯家族住的是宏伟的大理石大厦，城里各处都是精美的建筑与宽广的道路，还想象着那些华丽的房间是以黑木和石材作装潢，又有高耸的舞厅和走不完的长廊。谁料崔浩城真的像瑟丹所说的一样，是个“树屋之城”。沿河大树的高枝上挂着一个个通风的小房间，用摇来摇去的绳梯串连起来。挂在高枝上的房间都尽量盖得轻巧，有些小一点的简直就像是大型的藤篮，风一吹就像鸟笼一般摇晃。小孩子睡吊床，坐吊椅，只要能编织制成的家具就一定用草叶和枝条编成，所以崔浩城的上层非常轻盈，跟雨野原人掠劫的古城里的幽灵一样，轻盈得仿若无物。
但是一往崔浩城的底层走，景观就不同了——至少瑟丹是这么说的。不过麦尔妲自从在睡梦中被人送到这房间来之后，还没有到过房间外。据瑟丹说，像麦尔妲这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都位于大树顶上，而大树底下的作坊、旅馆、仓库和店铺则因为长年照不到太阳而非常阴暗。雨野原商人的住家、餐室、厨房和聚会所则夹在这二者之间。他们的住家是以木板和梁柱盖成，据凯芙瑞雅说，那些厅堂宛如宫殿一般，绵延了好几棵大树，跟任何宏伟的缤城大宅一样讲究。雨野商人的财富在此展露无遗。在此不但可以看到古城挖掘出来的宝藏，也可以看到雨野原人以其独特的商品所换来的奢侈品。凯芙瑞雅说了许多她在那儿看到的艺术品以及艺术品背后的故事，想要诱使麦尔妲到那儿去看看，但是她不为所动。她都已经失去一切了，一点也不想去那里羡慕别人的财富。
崔浩城挂在雨野河河岸的大树上，紧邻着开阔的水道。但是雨野河没有真正的河岸，开阔的河面化为沼泽、湿泥和涨落不定的泥沼，一路延伸到树下。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由带腐蚀性的河水所主导，而且河水任凭己意四处漫延。这块地今天看来很扎实，但是过一个星期就可能会开始冒泡、下沉，然后变成湿泥，所以谁也不会信任脚下的地面。若是埋设木桩，则不是被河水蛀蚀掉，就是慢慢地歪到一边；唯有根系广大的雨野河的树木才能在这儿扎根。麦尔妲从未想象过世上竟有这种树。有一次她冒险走到窗边，往下一看，竟连地面都看不见。她的房间栖息在大树开岔的枝桠上，其中一根枝桠铺设了步道，以免树皮因为人们往来步行而磨损。那根大枝宽得够让两名男子肩并肩地同行，步道则沿着树干一路蜿蜒盘旋而下。那步道使麦尔妲联想到人来人往的街道，她甚至还纳闷会不会有人登门叫卖。
到了晚上，自有守夜的人巡逻，将步道和绳桥上的灯笼点亮。晚上的崔浩城因为有着点点灯光而带着节庆的气息。雨野人把吊床悬挂在大树之间，摆入泥土，就成了花园；至于采集野食之人，则自有通到沼泽地的特殊步道。雨野的丛林间出产迥异于常的奇花异果与珍禽。饮水是以蔓延甚广的承雨系统来接雨水，因为任谁喝了雨野河的水都别想活命。以绿树树干挖空凿成的厚底船每晚都从水里拉上岸，挂在树上，虽然树木之间以吊桥和滑车串连了起来，但是厚底船仍是“房子”与“房子”之间不可或缺的临时交通工具。高大的树木撑起了整座大城。有时地震大得使得地面冒泡，甚至裂开，但是顶多也不过就是让这些大树轻柔地摇晃一阵而已。
而古城，当然了，则位于大树底下真正的实地之中。不过据瑟丹的描述，那古城不过就是沼泽里的一小块地方罢了。古城周围那一丁点实地则盖了好些作坊，方便人们探索古城、清理古物，但是没人住在那里。瑟丹讲到这里的时候，麦尔妲曾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耸耸肩。“要是在那里待得太久，人就会发疯。”他歪着头补充道：“威利说，雷恩可能已经疯了。他还没喜欢上你之前就一天到晚泡在那里。他待在古城里的时间比谁都久，差不多已经得了‘鬼病’啦。”瑟丹四下张望，“雷恩他爸爸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吧。”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是‘鬼病’？”麦尔妲问道，她虽不想多问，但仍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搞不大清楚。威利说，‘鬼病’就是‘被记忆淹没了’。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知道。”麦尔妲答道。瑟丹这孩子，以前是沉默得怎么逗都不讲话，教人讨厌；现在不但打开了话匣子，还问题多多，也教人讨厌。
麦尔妲躺在罗汉榻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拉过被子，蜷起身子。“鬼病”？“被记忆淹没了”？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门上又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麦尔妲没回应，而是躺着不动，刻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既深且慢。她听到开门声，然后有人走进房间。那人走到床边弯身打量她，就那么站着不动，看着她假睡。麦尔妲继续假装，等待入侵者离去。
谁料那人不但没走，反而伸出戴手套的手去摸她的脸。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一名戴着面纱的男子站在床边看她，一身枯燥无趣的黑色装束。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麦尔妲抓着被子，缩身后退，不让那人碰到。
“是我，雷恩。我得见见你。”他大胆地在罗汉榻的边缘坐了下来。
麦尔妲收起双腿，免得脚碰到他。“你明知道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雷恩沮丧地承认道，“但是我们不见得总是能如愿，不是吗？”
“你不就如愿了吗？”麦尔妲辛辣地说道。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我跟你说过了，我还写了好多信给你，只是都被你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我那天是急得口不择言了。那天我只求把你带走，管他什么话我都说了。不过我并不打算行使我们两家之间的活船合约，我不会要求府上以你抵债，麦尔妲·维司奇。我不会忤逆你的意愿，把你强留在这里。”
“而我人却在这里。”麦尔妲讽刺道。
“而且好端端地活着。”雷恩补了一句。
“这都要‘归功’于你派去捉拿大君的那些人。”麦尔妲尖酸刻薄地指出，“他们把我丢在那里等死。”
“我是后来才知道你在马车里。”雷恩僵硬地道出他的借口。
“若是你当时信任我，早在舞会里就把真相告诉我，那我就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但是你既没告诉我，也没告诉我母亲、外祖母或是弟弟。就是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差点害死了我们。不过达弗德·重生倒真的因此而丧命了，然而他错在哪里？顶多就是贪婪愚蠢罢了。但要是我当时丧命，那么账就得记在你头上了。也许你是救了我一命，但我是因为你而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只因为你不信任我。”她昨晚把这事抽丝剥茧地想个清楚之后，就把这些话存在心里，此时正好一股脑倒在他身上。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所以她柔软的心才会化为石头。这番话她在心里演练多次，但直到现在大声地说出来，才知道自己心里伤得有多么深。她喉间哽着，差点就说不出来了。雷恩动也不动地默默聆听。她望着雷恩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面纱，心里纳闷着他是不是对此一点感觉也没有。
麦尔妲听到雷恩开始吸气的声音，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再度困难地吸气。接着他慢慢地跪了下来。麦尔妲不解地望着他跪在罗汉榻旁的地上。他讲话时语带哽咽，她几乎听不懂。雷恩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刚来的那几晚，人躺在这里，一动都不动，我就知道自己酿成了大错。我心痛，痛得就像是河水在蛀蚀将死的树木一般。我竟然差点就害死了你。一想到当时你流血不止、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若能将时光倒转，让你不至于受到那种委屈，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知道我无权求你原谅，但我还是要恳求你。请你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雷恩啜泣起来。他举起双手握拳，抵在面纱上。
麦尔妲惊讶得举起双手遮口。雷恩竟哭得肩膀抽动。她在迷惘之际把心里最讶异之处放声说了出来：“我压根没想到竟有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这种话，世上没人说得出口。”在那一瞬间，她对于男人的基本概念倒塌了，并开始重组。原来她不必以言语重击雷恩，也不必以无情的指责击破他，他是能够坦承自己错误的人啊。麦尔妲心里冒出了一个反叛的念头：他跟我父亲不一样，但她拒绝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
“麦尔妲？”雷恩哭得话都讲不清了。他仍跪在她身边。
“噢，雷恩。请起，请起。”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于心不忍。
“可是——”
“我原谅你了。过去的错，就让它过去吧。”此语一出，连麦尔妲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从未想到这几个字竟然这么容易就说出口。她用不着留一手，她可以就此丢开。她用不着现在先让他心感愧疚，以便日后她对他有所求的时候打他一棒。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说不定重点既不在于谁对谁错，也不在于谁控制了谁。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两人之间，重点到底在哪里？
雷恩颤抖着站了起来。他转身背对麦尔妲，拉起面纱，像孩子似的用袖子拖过眼睛，然后才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眼睛。她听到雷恩深吸了一口气。
麦尔妲轻轻地测试这个新概念。“如果我今天决定要回缤城去，你也不会阻止我？”
雷恩耸耸肩，但仍背对着她。“用不着阻止。康德利号明天晚上才开航。”他本想装出郑重的语气，只可惜失败了。他转过身对麦尔妲讲话的时候，语气只透露出凄惨悲哀的心情。“如果你坚持，到时候你大可以离开。若要回缤城，那是唯一一条路，或者该说，那是仅剩的一条路。”
麦尔妲慢慢地坐起来，不禁脱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说缤城的消息？我家和我外祖母怎么样了？”
雷恩摇摇头，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很抱歉，但是那无从得知。缤城与雨野原之间只能靠信鸽通讯，而信鸽数量又不多，所以只能用来传达战争的消息。”他不情不愿地补充道，“倒是有很多抢劫掠夺的故事。新商起来闹事了，他们的奴隶有些跟他们一起并肩作战，有些则投靠到缤城商人这边。现在在缤城，是邻里之人互相争斗的战争。那种战争最是丑恶，因为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弱点何在。在这种战争中，总是有人哪一边也不靠，只顾着掠劫弱者。你母亲很希望你外祖母按照原来的盘算逃到她那个小农庄去。若能逃到那里，倒是很安全。如今旧商的庄园和屋宅——”
“停。我不想听，也不想多想了。”麦尔妲以手捂住耳朵，身体蜷成一个球，眼睛则紧闭起来。家园总是得存在的，世上总要有个有墙壁而安全的日常作息之处吧！怎能就这样没了呢？她的呼吸急了起来。逃出缤城的情况她记得的不多，当时她全身伤痛，而且每次睁眼看东西就只见双重，甚至三重影像。她只记得马儿步履匆匆，并不舒服，而雷恩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那趟路骑得太快也太赶。空气里飘着浓重的烟味，远处传来尖叫声和叫嚷声，有的路段因为房屋倒塌而被阻断。港口所有的突堤码头都被熏黑，而房屋的残骸则冒着烟。后来雷恩找到一艘漏水的小舟，瑟丹扶着麦尔妲，免得她落入小舟的脏水里，雷恩与她母亲则操着被虫蛀得满是洞眼的船桨朝康德利号划去。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成一个球，躺在雷恩的大腿上。雷恩坐在罗汉榻上，抱着她轻轻晃来晃去，柔柔地拍着她的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嘘，嘘，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雷恩劝道。他的手臂坚强地抱着她。家园不在了，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过他的话太真实，让她的心情无法平静。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也就是说，一切都已成为废墟。现在就算要尽力，也已经太迟，甚至连大哭一场也嫌太迟了。做什么都太迟了。她蜷得更紧，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
“我不要再想了，不想再谈那些事情了。”
“我也不想。”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所以他的话隆隆地从胸口传来。
她吸了吸鼻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差点就用袖子擦眼睛，幸亏及时想到那样不妥，于是伸手去摸索手帕。不过她还没找到，雷恩就把他的手帕塞进她手里。那手帕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不过她还是用来擦了擦眼睛。“我母亲在哪里？”她疲惫地问道。
“跟我母亲和一些雨野商会的人在一起开会。他们在讨论如何应对这个局势。”
“我母亲？”
“身为缤城的维司奇商人，跟其他任何商人一样都有权发言，况且她颇有些高明的主意。她建议我们用厚重的绿木木桶装载雨野河河水，以此作为对付恰斯战船的武器。我们就射出一个个‘水炮’，打在战船甲板上，虽无法马上将船击沉，但是时间一久，他们的船就会开始腐蚀、逐渐散开，更不用说他们的桨手会严重灼伤。”
“除非他们在甲板上洒尿作为预防。”麦尔妲喃喃地说道。然后便听到雷恩的胸口传来声音：“麦尔妲·维司奇，你所知之多令人讶异。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瑟丹告诉我的。小孩子嘛，什么都探听得出来。”
“这倒是真的。”雷恩若有所思地答道，“小孩子和仆人几乎可以说是隐形人。在暴动之前，我们知道的消息大多是琥珀的奴隶网所提供的。”
她把头靠在雷恩的肩膀上，雷恩则双臂环绕着搂住她。现在倒不是浪漫，只是累了。“琥珀？那个木珠匠？”麦尔妲问道，“她跟奴隶有什么关系？”
“她常跟奴隶聊天，聊了很多很多。据我看来，她大概是脸上画了刺青，装作奴隶的模样，然后在饮水泉、洗衣泉等奴隶聚集干活的地方出没。一开始，她只是从奴隶的闲谈中收集有用的消息，但是时间一久，她也招募了几个奴隶作为情报来源。琥珀把这个情报网开放给坦尼拉家族，葛雷和他家里的人运用由此得来的情报做了不少事。”
“什么样的情报？”麦尔妲随便问道。她真不知道自己何必在意。那些事情说穿了都跟打仗有关，而打仗就是人们杀来杀去、捣毁东西。
“从哲玛利亚城传来的最新流言，例如哪个贵族跟哪个贵族联手，哪个贵族在恰斯国有庞大的利益。如果我们要说服哲玛利亚城，这些都是有用的情报。其实我们还不能算是叛乱省份，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仍与哲玛利亚国的利益一致。有一群哲玛利亚的贵族想要推翻大君、夺取权力，所以他们鼓励大君前往缤城，并筹划在抵达缤城之后引发暴动、杀死大君。”雷恩勉强地承认道：“重生商人并不是叛徒。说真的，重生商人在恰斯船队刚抵达时就促请大君登岸，阻挠了叛徒的计划。因为最后大君没落在叛徒手里，反而在重生商人家里落脚。要不是重生商人介入，他们可能更早就对缤城发动攻击了。”
“那些事情有什么重要？”麦尔妲随便问道。
“缤城的情况很复杂。如果追根究底，那其实不是我们自己内战，而是哲玛利亚国的内战，只不过他们决定在我们的土地上进行。有些哲玛利亚的贵族乐得把缤城割让给恰斯国，以换取优惠的贸易协约以及大君所要的财宝，而且他们自己也可以在哲玛利亚城里挣得更多权力；他们甚至还处心积虑地在缤城置产，并把家人送到缤城来定居。如今他们把事情弄得像是缤城商人为了要推翻大君的统治而叛变，但这其实是幌子。真正的内情是他们不把这个无能的大君放在眼里，所以密谋要夺取王位。这样你懂了吗？”
“不懂。既不懂，也不在乎。雷恩，我只希望我父亲回来，想要回家，并希望一切回到从前的模样。”
雷恩低下头，把前额抵在她的肩膀上。“总有一天，”雷恩模糊不清地说道，“你会想要一些我能给你的东西。至少我是这么对莎神祈祷的。”
一时间，两人默默地拥抱着。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雷恩惊讶得跳起来，但是他又不能把臂弯里的麦尔妲摔到一旁。门打开了，那雨野原女子动也不动地站在门框里，嘴巴微张，仿佛见到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她倒抽了一口气，冲口说道：“我是来协助麦尔妲·维司奇的。医生说，她应该起来走一走比较好。”
“我自会扶她四处走动一下。”雷恩镇静地宣布道，好像他本来就有权跟麦尔妲两人独处一室，并将她抱在怀中。麦尔妲双手收回大腿上，低头望着手，两颊不由自主地升起红晕。
“我……也就是说……”
“你就跟医生说，我已经带她出去散过步了。”雷恩坚定地指示道。那女人听了落荒而逃，连门也没关上，雷恩低声地骂道：“顺便去跟我母亲说，又跟我大哥说，不管这一路出去碰到谁，都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新闻说一说。”雷恩摇了摇头，面纱在她头发上窸窣地晃动。“我一定会被数落上几个小时。”他紧紧地搂住她一会儿才把她放开，“走吧。我潜进来就已经不对了，别让我对他们言而无信。”雷恩说着，便把坐在他大腿上的麦尔妲捧了起来。麦尔妲站在地上，把她的被子递给雷恩。她穿着家居服，这衣服的确是中规中矩，但是年轻小姐跟家人以外的人见面时不该穿这种衣服。麦尔妲举起一只手，开始把额头上的头发拢到后面，但就在此时，她的指头碰到一处伤疤，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会痛吗？”雷恩立刻问道。
“倒不大会痛。只是那里有个疤，我至今仍很意外就是了。我这模样一定丑死了，今天还没梳头呢……雷恩，他们都不让我照镜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歪头打量着她。“你大概会觉得难看，但我倒不觉得。现在那里还有点红肿，但是时间一久就会消了。”他摇摇头，面纱也跟着晃动，“但是我心里的记忆永远不会消逝，毕竟那个伤疤，是我……”
“别再说了，雷恩。”麦尔妲恳求道。
雷恩深吸了一口气。“你看来倒不丑，只是很像毛发蓬乱的小猫罢了。”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僵硬地挪了几步，走到放置梳妆用品的小桌边。小桌上那把发梳很陌生，想也知道，那发梳一定是雷恩家的人提供的。其实不只发梳，连她住的这个房间、所进的餐点和她穿的衣裳，也都是雷恩家提供的。她家人一无所有地从缤城来到这里。真的是一无所有啊。自从来到这里，他们就靠着别人的慈善施舍度日。
“让我来。”雷恩恳求道，接过她手里的发梳。雷恩持梳轻轻梳过她的头发，麦尔妲则凝视着窗外。“你的头发好多，像是厚实的丝料，而且这么黑。这样的头发不大好整理吧？小时候，我母亲老是抱怨我一头乱发，但是我总认为，长长的直发一定比卷发更难管。”
“你的头发是卷发？”麦尔妲懒懒地问道。
“是啊，而且纠缠不清，老是打结。这是我姐姐说的。我向你发誓，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蒂娜蒙不得不帮我梳头时就把我的头发扯掉一半。”
她突然转头面对着雷恩。“让我看看你。”
雷恩突然单膝跪下，梳子仍握在手里。“麦尔妲，你可愿意嫁给我？”
麦尔妲吓了一跳。“难道我可以选择吗？”她质问道。
“当然。”雷恩照样跪着不动。
她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还没有办法，雷恩，现在还不行。”
雷恩轻松地站起来，搭着她的双肩，轻轻地把她的身体转过去，再度梳过她柔顺的头发。就算麦尔妲伤了他的心，他的口气也没有透露出心情。“那我就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脸。”
“这是雨野原人的习俗吗？”
“不，这是雷恩·库普鲁斯给麦尔妲·维司奇订下的习俗。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才可以看我的脸。”
“这太荒谬了。”麦尔妲抗议道。
“什么荒谬，这根本就是疯狂。你只要问问我母亲或是哥哥就知道了。他们会告诉你，我这个人是疯子。”
“太迟了。我弟弟还打探到别的消息呢。他说，雷恩·库普鲁斯疯了，因为他在古城待得太久了。你被记忆淹没了。”
麦尔妲的语气很轻快，她是把这当作俏皮话，拿来取笑雷恩。谁料他一听，梳子掉了，人也怔怔地站着，使她大为讶异。过了一会儿，雷恩恐惧地低声问道：“他们真的那样说我？”
“雷恩，我是开玩笑的。”她转头面对着他，可是雷恩却丢下她，迅速地走到窗边眺望。
“被记忆淹没。这话不可能是你编造出来的，这是雨野原的说法。他们真的说我被记忆淹没了，对不对？”
“也不过就是小男生之间随便说说……小孩子为了显得自己威风，讲起话来总是夸大其事——”
“总是把大人说过的话拿来重说一遍。”雷恩呆滞地说道。
“我以为那不过是……被记忆淹没，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对，”雷恩呆呆地应道，“很严重。要是严重到堪称危险的程度，他们通常会拿非常温和的毒药给你吃，让你在睡觉时死去——如果你还睡得着的话。有时候，我还能睡着，但能睡着的时候不多，也不久。就因为这个缘故，真正的睡眠变得特别香甜。”
“是龙的关系。”麦尔妲轻声应和道。
雷恩像被人刺了一刀似地惊跳起来，转身凝视着麦尔妲。
“我们一起做过梦啊。”麦尔妲柔声说道。感觉上，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龙威胁她会缠住你，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逞口舌之能。”雷恩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母龙——”麦尔妲本想把它如何折磨自己的事情告诉雷恩，但想想还是别提的好，“自从我受伤之后，母龙就没来纠缠我。它不见了。”
雷恩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大概是因为你失去意识，所以它跟你之间的联系就断了。”
“有这种事？”
“我不知道。其实我对她知道的少之又少，不过有一点倒很清楚，那就是除了我之外，别人都不相信她真的存在。大家都认为我疯了。”雷恩激动地大笑起来。
麦尔妲伸出一手。“来吧，我们去走一走。你以前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去看你的大城吗？”
雷恩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以后不能再到那里去了，除非我母亲或长兄认为我有必要走一趟，否则我不能去。我已经答应他们了。”雷恩感伤地说道。
“为什么？何必这样呢？”
雷恩哽着喉咙大笑一声。“为了你呀，亲爱的。我为了你，跟他们谈了条件，答应日后不再进入古城。而他们则保证，只要我除非有他们许可，否则不涉足古城；只要我放弃希望，不再鼓吹他们释放母龙，那他们就会放弃那艘活船的债务，给我一笔可供我自由花费的零用钱，并让我随时都可以去看你。”
要是麦尔妲没有跟雷恩一起做过梦，那么她可能无法体会雷恩为她放弃了一切，但是她体会得出来。雷恩一生的目标就是要探索古城的秘密，在古城的街道中漫步，并解开古城的传奇。雷恩为了她放弃了人生的核心。
雷恩继续平静地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活船的合约已经解决。你用不着为了撤销活船合约而嫁给我。”雷恩那一双戴着手套的手缠绞着。
“那母龙呢？”麦尔妲屏息问道。
“现在她恨死我了。我想，她若是能用她的记忆淹没我，一定会马上下手。她好几次要我去找她，但我都抗拒不去。”
“怎么抗拒？”
雷恩叹了一口气，略带诙谐地坦承道：“要是真的很严重，我就把自己灌醉，醉到连爬都爬不动，然后就昏过去了。”
“噢，雷恩。”麦尔妲怜悯地摇摇头。从他这话推论起来，那母龙已完全把他掌控在手里，在母龙的世界里，可以任意折磨他，他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了。她吸了一口气，问道：“要是我愿意嫁给你，以求撤销活船合约呢？要是我说我宁可以婚姻来偿付活船的合约，而不是由你的家族豁免活船债务呢？如果这样做，那你是否就不受那些条件拘束呢？”
雷恩慢慢地摇了摇头。“即使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我对他们的承诺。”他歪头望着她，“你真的愿意那样做？”
这她就不知道了。她现在还下不了决心。雷恩只为了跟她在一起，竟连那么差劲的条件都接受了，但是“我想嫁给你”这种话，她仍无法轻易地说出口。她对雷恩所知的实在太少。他曾经怀疑过她，可是仍为了她而放弃古城，这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毫无道理。这完全打破了她以前对男人的想法。
她对雷恩伸出一只手。“带我去走一走。”他一言不发地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出小房间，沿着盘旋于大树树干的步道而下。麦尔妲抓住他的手，既没往下看，也没回头。
“波斯克商人，你脑筋老是转不过来。这好处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既把大君留在手上，他就可以帮我们讲话呀。大君可以自己说，我们没绑架他，而是赶在新商密谋要刺杀他之前把他救了出来。”说这话的是芙瑞耶商人，波斯克商人就坐在她隔壁，而她就这么大肆批评。据凯芙瑞雅推测，他们两人不是朋友就是亲戚。
“我们能说服大君，让他深信真相的确如此吗？上次我见到大君的时候，他说得一副我们是从招待周到的主人家把他抢过来，然后将他偷渡至此的样子。他是没用‘绑架’二字，只是我看他迟早会把那两个字吐出来。”波斯克商人答道。
“我们应该让他住到别的房间去。他住在那种地方，难免会觉得自己是被监禁起来的囚徒。”说这话的是科文商人，他的面纱缀满了珍珠，所以他说话时，珍珠便轻轻互击。
“大君还是待在原来的地方比较安全，这是我们几个小时之前就讲好的。各位商人，拜托，泥砖既已做好，就不必再脚踩使之踏实了。我们为什么要留住他，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那个地方，这些都已谈过。现在我们要讨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贾妮·库普鲁斯的口气既疲惫又烦躁。凯芙瑞雅很同情她。
除了听众人讲话之外，凯芙瑞雅偶尔也四下张望，然后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人生到哪里去了？此时，她坐在一张宏伟大桌旁的大椅子上，身旁尽是雨野原商人之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谈的则是要如何谋反、推翻哲玛利亚的统治。不过眼前景象虽奇，但最奇的还是这景象中缺少了某些要素。很严重啊。如今的凯芙瑞雅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母亲，连财产与家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望着周遭这一张张遮着轻纱的脸孔，心里纳闷他们何必要容忍她跟他们一起开会？她对雨野原商会能有什么贡献？话虽如此，她还是开口了。
“库普鲁斯商人说得没错。我们越早采取行动，就越能多挽救几条人命。我们必须送消息去哲玛利亚城，让他们知道大君仍活着，而且一切平安。我们必须强调并无害他之意，之所以留他在此，是为了他的安全。此外，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上述的意思与其他任何要跟哲玛利亚城周旋的条件分开来谈。要是我们在同一封信上提及土地特许令、奴隶买卖或是关税等，他们就会认定我们是要以大君的性命来换取所要的条件。”
“有何不可？”罗瑞克商人突然说道。她是个身躯庞大的女子。此时她突然以肌肉结实的拳头打在桌上。“你先回答这两个问题：那个妄尊自大的臭小子把自己的居处当作猪圈似的糟蹋，那么我们何必把他安置在精致的房间里？还有，他一直把我们踩在脚下，不把我们当人看，那我们为什么要把好食好酒供给他吃喝？要是依我的看法，就把他押到这里来，给他一两瓢雨野河的河水，再教他做一个月的苦工，看他到时候还尊不尊重我们雨野人的做法，然后再用他的性命去换取我们要的条件。”
话毕，众人都闷声不响。之后科文商人接着凯芙瑞雅的提议说了下去。凯芙瑞雅注意到，雨野商会的人大多对罗瑞克商人发的这场脾气视若无睹。“问题是，这样的信函要发给谁？据瑟莉拉侍臣看来，哲玛利亚的许多世家大族都跟这个密谋有关；要是我们保住了大君的性命，那他们恐怕要大大地不高兴了。所以，我们在夸耀自己戳破了密谋之前，应该要先找出谁是幕后指使者才对。”
波斯克商人往椅背一靠。“就让脑筋转不过来的老家伙帮你们做结论吧：把那小子甩掉算了。找一艘船把他送回哲玛利亚城，让他们去对付他。他们如果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就把他送去给他们杀掉——过后他们若是继续打杀，我也不在乎。就在那小子的脖子上绑个条子，说我们受够了大君，也受够了哲玛利亚，从此以后我们彼此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既然讲到这里，我顺便提一下：我们应该把混进水道和海湾里的恰斯人赶走，而且这次一定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好几名商人点点头，但是贾妮·库普鲁斯叹了口气。“波斯克商人，你真是一语中的，许多人都希望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但是我们不能同时跟哲玛利亚国和恰斯国打仗。如果我们必得对其中一国怀柔，那就对哲玛利亚国吧。”
科文商人用力摇头。“除非我们知道谁支持谁，否则就不要贸然跟任何人结盟。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哲玛利亚城的现状才行。我恐怕我们得把大君招待得更舒服些，让他留得更久一点，同时派代表去哲玛利亚城，船上就挂求和旗，然后找出那儿有什么线索。”
“挂了求和旗，他们就不会把那艘船打下来吗？”一名商人质问道。另一名商人则插嘴道：“那可得来回通过海盗和恰斯佣兵所在的水域两次啊！再说，你知道那样走一趟要多久？等到船回之时，缤城可能都被夷为平地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提到了凯芙瑞雅的家园，总之她立刻便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她突然领悟到自己虽少了家人田产，但其实带着两样东西前来开会。当年，她的祖先们刚来到天谴海岸，开始在这片不宜人居的土地上拓垦家园的时候，带的也是这两样东西。她有什么？她有勇气，又富机智。如今她能贡献给大家的就是这两样了。“我们用不着大老远跑到哲玛利亚城，也能找出答案。”凯芙瑞雅平静地说道。所有戴着面纱的脸孔都猛然转过来望着她，“我们所需的答案在缤城就能找到。缤城有叛徒，那些叛徒乐得让那个少年送命，以撷取更多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并将缤城变成恰斯国的属地。各位商人，我们用不着远道去哲玛利亚城，也能找出我们的朋友是谁。我们只需要到缤城去，就可以找出哪些缤城人与我们为敌，并同时找出哪些哲玛利亚人与我们为敌。”
罗瑞克商人又拍了一下桌子。“问题是，我们要如何找出谁为友、谁为敌，维司奇商人？难不成要客客气气地去问吗？还是你建议我们抓几个人拷问一番？”
“都不用。”凯芙瑞雅平静地说道。她环顾桌边那一张张遮着面纱的脸孔，从众人缄口不言的情况看来，他们应该是在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她吸了一口气。“我可以逃到缤城，博取他们的同情。”她又吸了一口气。“你们看看我。海盗抓走了我的恰斯丈夫，我被迫逃离家园，而女儿和儿子又在大君遭绑架时惨遭‘杀害’，更不用说我的老友达弗德·重生也送命了。我可以让他们深信我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然后我再想办法传话给你们，让你们知道我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太危险了。”波斯克立刻制止。
“光是如此，还是无法打动他们。”芙瑞耶商人轻声说道，“所以你得跟他们谈条件才行。好比说，拿雨野河的知识或是雨野原商人的消息去跟他们换。总要有跟他们谈的筹码才行。”
凯芙瑞雅想了一会儿。“教大君亲手写一张纸条，就说他还活着，恳求贵族们给他协助。我就以将大君交给他们当作筹码来谈。”
“那还是不够。”芙瑞耶商人摇了摇头。
凯芙瑞雅突然灵机一动。“我的活船。”她平静地说道，“我就用这个来跟他们交换条件。我请他们去救回我的家族活船和丈夫，而我的回报就是用薇瓦琪号上溯雨野河，将他们送到这里来，好让他们进攻你们，并抓回大君。”
“这行得通。”贾妮·库普鲁斯勉强地应和道。“要是你直接找上门去，声称你的背叛，那他们一定疑心重重，但如果你去找他们帮忙或是跟他们交换条件，那么动机就不成问题了。”
波斯克不屑地啐了一声。“漏洞太多。要是有人已经跟你母亲谈过了呢？你怎么拿得到大君的亲笔函？况且大家都知道麦尔妲已经许给了雷恩，所以你若是突然对雨野原之人恨之入骨，他们不会相信。”
“我相信我离开的那一天，我母亲就逃到乡下去了。况且舞会之后，我就没有跟别人说过话，我们一家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我可以说，大君被绑架的时候，连我们也一起被绑走，我的女儿和儿子伤重而死，我则跟大君关在一起。我取得了大君的信任，所以他写了亲笔函。之后我逃走，但是我决定要背叛大君，因为我把一切怪在他头上。”
凯芙瑞雅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越说越没有动机。她在想什么？这故事也编得太薄弱了，任凭哪个笨蛋都能一眼看穿，众商人一定也会看出破绽，并且劝她打消主意。况且她深知这种事情她做不来。换作是艾希雅，甚至她女儿麦尔妲，都做得到，因为她们勇敢又有活力。他们一定看出她既不如妹妹，也不如女儿。他们是绝不会让她成行的。凯芙瑞雅突然觉得自己太笨，竟然提出这种令人笑掉大牙的计策。
波斯克商人合起修长的双手放在桌上。“很好，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还是坚持维司奇商人再考虑一晚，再决定她要不要承担这个责任。她经受了许多苦难，她的子女待在这儿很安全，不过我们这等于是把她推入险境，更何况她没有什么资源。”
“康德利号明天开航，她能在那之前准备好吗？”罗瑞克商人催促道。
“我们跟新商手下的某些奴隶仍有联系，你可以借着那些奴隶把消息传给我们。我会给你名单，不过你可得默记起来才行。”芙瑞耶提议道。她望着桌上各人，继续说道：“当然我们都同意，出了这个房间之后绝不提起这个计划。”
“当然。不过我会跟康德利号的船长提一下，说他船上可能会有个偷渡客，请他无须大惊小怪。这样一提，他就会预作安排，让他的船员离凯芙瑞雅远一点。”
“你需要物资，但我们又不能帮你准备得太齐全，否则你的故事就穿帮了。”贾妮担心地说道。
“我们应该帮她准备个手镯，纯金的，但是要上漆，弄成便宜的搪瓷手镯模样。这一来，要是她的性命受到威胁，还能借此买通人逃命。”
众人越谈越多，凯芙瑞雅的计策也逐渐成形。她不禁纳闷道，自己到底是鱼网里的鱼，还是撒网捕鱼的渔夫？她心里很害怕，不过害怕是她老早就习惯的情绪，但是伴随着害怕而来的那种得意洋洋的感觉则颇为陌生。她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坚持要让她多想一晚，好好考虑一下。”波斯克再度说道。
“我会随着康德利号出航。”凯芙瑞雅平静地强调道，“我的子女就请各位多照顾了。我会跟他们说我要回缤城去，以劝告外祖母到这儿来跟我们会合。我恳求各位别跟他们多说。”
在场所有遮着面纱的脸孔都点了点。贾妮·库普鲁斯轻声说道：“我只希望你抵达的时候，我们仍守住缤城港。要不然的话，这个计划也就泡汤了。”
真是恐怖啊。
其实桥的两侧有绳索编的扶手，但是那绳索松垮，又跟桥面离得很远，所以麦尔妲不想攀着绳索走，宁可守住桥面的中心线，一步步小心地走，免得本来就摇曳不止的吊桥摇晃得更厉害。她的双臂紧抱住胸口，仿佛在拥抱着自己。绳索扶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灯笼，灯笼的光将她照出了两个，甚至三个影子，使她想起自己刚受伤时看到多重影像的那段时间，接着便晕眩起来。
她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原来是瑟丹朝她冲了上来。麦尔妲松手扶住膝盖，又怕得探手抓住桥面的木板。
“你在干什么呀？”那少年质问道，“走啊，麦尔妲，你走快一点，不然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只要再走三个吊桥，坐个滑车就到了。”
“滑车？”麦尔妲虚弱地问道。
“你坐在小盒子里，用滑轮组之类的东西拉着自己前进。很有趣的。滑车可以冲得很快很快喔。”
“滑车能不能走得很慢很慢？”
“不知道，从没试过让它走慢。”
“那我们今晚一定要试试看。”麦尔妲笃定地说道。她紧张地吸了口气，站起来。“瑟丹，我还不习惯这种桥。你能不能走慢一点，免得吊桥晃得那么厉害？”
“为什么？”
“这样你姐姐才不会打得你满地找牙啊。”麦尔妲暗示道。
“你是说说而已，”瑟丹告诉她，“况且你也抓不到我。来吧，你牵我的手走，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麦尔妲握住瑟丹的手时，只觉得那少年的手既脏又湿，不过她还是紧紧抓住，并跟着他身后而行，同时吓得心脏差点就从嘴里跳出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去古城？”
“好奇啊，我想亲眼瞧瞧。”
“为什么雷恩不带你去？”
“他今天没空。”
“他就不能明天抽空带你去吗？”
“我们能不能专心走路，别讲话？”
“好吧。”瑟丹安静片刻之后，又再度问道“你要去古城，可是你不想让雷恩知道，对不对？”
麦尔妲匆匆地追着瑟丹而行，脚下的吊桥摇晃得很厉害，但她也只能压下心头的畏惧继续走。瑟丹配合着吊桥摆动的韵律大步而行，他大概已经抓到窍门了，但麦尔妲只觉得自己要是不小心脚下一滑，恐怕会就此落入河水里。“瑟丹，”她轻声说道，“你要让妈妈知道你去玩厚底船的事吗？”
瑟丹不回答。这个条件就这样说定，无须多言。
吊桥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滑车更恐怖。滑车本身其实是个枝条编成的篮子。两人踏进篮子之后，瑟丹站起来拉索，麦尔妲则坐在松垮垮的篮底，心里想着这篮子会不会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绷破了？她紧抓住篮筐，尽量不去想若是绳索突然断掉的话要怎么办。
滑车的终点是一棵巨木的枝桠，步道从这枝桠开始，沿着主干盘旋而下。等到姐弟俩终于走到实地上的时候，麦尔妲一方面因为紧张，另一方面因为很少这样活动而早已两脚发软。她张望了一下黑暗的环境，不解地问道：“这就是古城？”
“才不呢，这些是雨野原人盖的作坊。古城还在我们脚下。走吧，你跟我来。我带你从一个特别的入口进去。”
那些原木盖成的房舍一间连着一间。瑟丹像是在走树篱迷宫似的领着她在一排排原木房舍之间走来走去。他们途中经过一条设着灯笼的宽广大路。据麦尔妲猜测，那大概是进入古城的一般入口，不过他们要走的是小孩子所用的小径。瑟丹回头望了她一眼，继续领着她前进。她从瑟丹眼里看得出他十分兴奋。最后，他带她来到一扇原木做的沉重大门前，那扇门与地面齐平，像个陷阱。“帮我一下。”瑟丹小声地说道。
麦尔妲摇了摇头。“门有链子锁住。”
“看起来像是，其实并没有。如今大人不走这里了，因为这儿的地道有一段崩塌了，不过如果人不是很高大的话，其实还穿得过去，像你我就没问题。”
麦尔妲在瑟丹身边蹲下来。门板上都是青苔，滑不溜丢的，她的指甲在门板上刮了一下，然后就积了脏垢，不过门倒是可以打得开。打开之后，地上出现一个方洞。麦尔妲虽不抱希望，但还是问瑟丹：“从这儿走下去，有没有火炬或是蜡烛什么的？”
“没有，不过用不着那些。我弄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你只要摸那个东西，它就会亮一下，不过手一放，它就不亮了。虽不是很亮，但是还过得去。”
麦尔妲随着瑟丹爬入洞穴里。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瑟丹的指头周围发出微微的光亮。那亮光虽小，但已经足够照出他的手贴在墙壁上的样子了。瑟丹对她说道：“走了，赶快。”
瑟丹没说他们得把门关起来，而麦尔妲也乐得当作不知道。她摸索着走入黑暗中。洞里闻起来很潮湿，有不流动的死水味。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啊？麦尔妲咬紧牙关，伸手去按瑟丹手边的墙壁，结果非常惊人：她指头底下突然射出一道光条，沿着墙壁延伸到远处，又顺着墙壁拐了个弯，然后就不见了。每逢有拱门之处，光条就绕着拱门门框而行，光条走到某些地方，甚至点亮了墙壁上的符文符号。麦尔妲看呆了。
一时间，瑟丹默默不语，最后他困惑地问道：“是雷恩教你的，对不对？”
“雷恩没教我。我也只是伸手去碰而已，没什么。这是‘济德铃’光条。”麦尔妲侧耳倾听。走道远处传来乐声，真是奇怪，她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但是那乐声却很熟悉。
瑟丹眼睛睁得很大。“威利告诉我，雷恩可以把整个走道点亮，但也不是每一次都成功。我还以为他在诓我呢。”
“也许这只是偶尔，改天来就不灵了。”
“也许吧。”瑟丹迟疑地应和道。
“那是什么曲调？你听见没？”
瑟丹皱眉望着她。“哪有什么曲调？”
“那个音乐声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你没听到吗？”
瑟丹沉默良久，才说道：“没，我只听到水滴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麦尔妲问道：“我们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当然要啦。”瑟丹迟疑地应道。现在他走得比较慢了，一边走一边以指头拂过济德铃的光条。麦尔妲学着他的样子做。过了一分钟之后，瑟丹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埋龙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去？”
瑟丹转头皱眉问她：“有龙？埋在这里？”
“我听人家这样说啊，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怎么去？”
“不知道。”瑟丹用肮脏的指头抠脸，脸颊上留下一行行脏污。“我从没听说这里埋着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老实说，我最远只走到地道塌陷的地方。”
“那你就带我去那里。”
姐弟两人默默前进。这通道一路上都有门，许多都已经被撬开，门后大多是满室泥土和树根。其中两个房间被人清理得很干净，但是房里没什么有趣的物什，透过厚玻璃窗望出去，只看得到泥土。两人继续前进。乐声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麦尔妲想道，这一定是地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设计之故。
两人来到一处天花板与一边的墙壁崩塌下来，泥土从墙壁溢出之处。瑟丹以空着的那只手指着高到天花板的残壁与土堆，小声地说道：“你得爬到最上面，从缝隙钻过去。威利说，其实只有一小段路很窄，之后就又开阔了。”
麦尔妲怀疑地抬头望。“那个地方你过得去吗？”
瑟丹看着自己的脚，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窄窄的地方，其实我甚至还不大喜欢来这里。最有趣的还是吊桥跟滑车。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还地震呢，所以威利跟我们大家都慌得赶快逃走。”瑟丹讲这话的时候好像很羞愧。
“换作是我，我也会逃啊。”麦尔妲要他宽心。
“我们回去吧。”
“我要再往前走一段，看看我能走多远，然后就回来。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应该可以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门边去等我。如果有人来，要叫我一声喔。”
“好啦。麦尔妲，你知道的，要是有人逮到我们半夜溜到这里来……呃，那好像很不好。这跟威利带我来这里不一样。好像我们在偷看主人家的秘密似的。”
“我自有分寸。”麦尔妲要他宽心，“我去去就回。”
“希望如此。”瑟丹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一开始倒不是很难走，她涉过湿泥，手一直摸着光条，但不久她就得弓身而行，再加上土堆盖住了济德铃的光条。她无奈地收手离开光条，于是灯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咬着牙，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爬行。爬的时候，裙子老是勾到，不过后来她爬出了窍门，裙子就不碍事了。后来她的头撞到天花板，所以停了下来。她的手冷冰冰的，裙子沾满泥很沉，这要怎么解释啊？不过她把这个顾虑丢开了。现在想这个太迟了，她告诉自己，再往前多走一段就好。她伏低继续爬，不久就只能靠着手肘和膝盖蹭着前进。她唯一听到的声响是自己的呼吸声和滴水声。她停下来休息一下。四周黑暗一片，感觉上仿佛整座山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这真是太荒谬了。她要回去了。
她想要退回去，裙子却缠在腰间，赤裸的膝盖碰到冰冷的泥土，那感觉好像是她整个人俯趴在泥地上打滚似的。她停了下来。“瑟丹？”
但是没人应声。他大概是一等她出了视线之后就回到入口等待。她突然觉得晕眩，赶快把头靠在手臂上。她真不该这么胆大妄为的，竟生出这主意来，实在愚蠢。她何以认为，雷恩都做不到的事情，由她出面就做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