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神龙升起

在雨野原这里，“黎明”与“天亮”是两码子事。由于这里的森林茂密，所以即使太阳升起，光也不见得透得进来，总要等到太阳升得高了，穿过层层交叠的枝叶之后，天色才会大亮。水晶板与泥沙之间有个缝隙，雷恩·库普鲁斯就借着这个缝隙眺望才刚开始从树木枝叶间透下来的微薄光线。雷恩背着巫木身前有水晶板作为遮蔽，不过他们两人仍被泥沙团团围住。雷恩半倚着巫木、半屈着身体，他们头上的弧形水晶玻璃板虽保护了他们，使他们不受上面掉落的土石碎块所伤，但是泥水还是淹过来。水晶板多少发挥了堤防的功能，稍微把泥水挡在外，所以这个避身处的泥土只及雷恩的大腿，只不过泥上还浮着一层冰冷的水。雷恩把瑟丹抱在怀里，这样他的体温多少可以让瑟丹暖和些。虽然情况如此险峻，但是那孩子在疲惫与绝望交加之下还是睡着了。
雷恩并未因为戴冠公鸡大厅见光而叫醒瑟丹。那朦胧的亮光看来是希望，其实是虚妄。光线是从头顶上的小裂缝照进来的。虽然大厅的圆顶天花板几乎都已崩塌，但是上方的泥层之间交织着层层树根，仍可支撑，所以只有一个小小的、被树根围着的隙缝透了天光进来。即使雷恩能够清走身边的烂泥和残块，他们也无法攀到那么高的地方，从那个小缝隙逃出去。
朦胧的天光逐渐明亮，雷恩望着此景，心里突然想到，虽然不免铩羽而归，但他们终究得试一试。他必须叫醒怀里的少年，两人从烂泥中挖一条出路，站到巫木上去呼救。问题是，就算他们喊破喉咙，也没人会听见。他们终究会死于此地，而且死去的速度还不太快。
虽然伊人已逝，但希望她死时没这么拖延折磨。
瑟丹的头靠在雷恩肩上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来。这孩子换了姿势之后使他背后勾起了新的痛楚。瑟丹疑问似地嗯哼了一声，再度把头靠回雷恩的肩膀上，接着便无助地、不出声地抽搐啜泣起来。雷恩以沾着泥沙的脏手拍了拍瑟丹，无奈地劝道：“唔，我们应该想办法逃出去。”
“怎么逃？”瑟丹问。
“先把这个隙缝挖大一点，把你推出去，让你站在巫木上。”雷恩耸耸肩，“接着呢，我想，就呼救吧。”
“那你呢？你陷得很深。”
雷恩试着动了动脚。这孩子说得没错。昨晚漫进戴冠公鸡大厅里的烂泥已经沉淀落实，现在他大腿以下都陷在稠粥般的烂泥中动弹不得。“你上去之后，我自能挖路出去，然后就爬到巫木上跟你会合。”这个谎话说得还真顺口。
瑟丹摇了摇头。“行不通的，你我都别想爬到巫木上。你瞧，它在融化呢。”
瑟丹放开原本攀着雷恩脖子的脏手，指着巫木给他看。
微薄的光线照到阴暗的大厅里，空气里飘着微尘，但是那些微尘的翻滚路径很怪，仿佛大厅里有上升气流，同时空气里有一股很特殊的怪味。“很像手摸过草蛇之后闻起来的味道，”瑟丹评论道：“只是比那臭得多。”
“你抱紧我，我得把两手空出来。”雷恩答道。
雷恩像狗儿扒土似地奋力扒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逃生的希望，而纯粹是因为他想瞧瞧巫木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厚重的弧形水晶板虽能透光，但是太脏，所以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非得看个清楚不可。多年来，他考虑再三，总是犹豫不前，如今他终于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巫木照到了阳光，那么他怎能错过这出精彩好戏呢？一想到这里，他就忙不迭地把烂泥扒进他们藏身的凹穴，也不管此举会把自己埋得更深。他把开口挖得大了些，让两人都能从缝隙里望出去，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
阳光的光束照在靠近雷恩这一角的巫木上。那处的巫木冒着水泡，然后融解化开，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浪浮沫。这毫无道理，他们把巫木船板运到古城外的时候并不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活船可不会因为照到了阳光就融解化开。
“那是因为活船是死的，”雷恩心里有个声音说道，“但我可是活生生的。”
那过程极为缓慢。太阳越爬越高，光束也迤逦地行过巫木，而巫木照到阳光之处便开始冒泡融化。太阳升到中天、阳光也最为强烈之后，变化加快了，巫木像是煮滚的稠粥似地翻腾起来，类似爬行类的臭气也越来越浓烈。
瑟丹看了不久就觉得枯燥无聊，毕竟此时的他又饿又渴，疲累不堪，又受寒气煎熬。其实这些感受，雷恩也都有，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怎么把自身的舒适与否放在眼里。麦尔妲一死，他的求生本能也消磨、迟钝了起来。在他看来，瑟丹与他是必死无疑了。他原本要静静等死，什么也不想做了，但是巫木开始融化倒激起了他的兴趣。不过巨大的巫木翻腾冒泡、向内崩塌之后，靠在巫木上的沉重水晶板也朝着他们倒下来，越沉越低，而两人既躲在水晶板下，所以势必得行动，要不然就会被泥水淹没，而后没顶。
雷恩托高瑟丹，又将他翻了个身，好让他背朝下。雷恩将他从越缩越小的缝隙中推送了出去。瑟丹攀住水晶板的边缘，帮忙把自己送出去，接着翻过身，变成背朝上，再游过泥水，最后终于爬到水晶板上。现在该雷恩了。他的行动要快，因为那孩子压在水晶板上，使它更深陷到烂泥中。他像是在沙滩上扒沙做窝的海龟，挥动双臂，扒开烂泥。他感觉到脚上的靴子松脱了，同时也伸手到烂泥中，解开挂着一列工具的腰带，将头埋到泥水中，又扒又游地从弧形水晶板底下钻出来。出来之后，他又翻身朝下，一边挥臂摆腿，免得沉入泥水里，一边向着弧形水晶板游去。瑟丹努力帮忙，他抓住雷恩的手腕，使尽全身的力量拉。雷恩最后双臂一撑，终于扑在水晶板上。
一时间，他只能趴着喘气，动也动不了。此刻水晶板突然歪了一下，并开始往下沉。雷恩希望弧形水晶板会因为下面有个空气气泡而沉得慢一点。雷恩睁开眼睛，抬起头，瑟丹一言不发，但惊喜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身边的巫木虽然化了，却不是化开与泥水混在一起，而是整根大巫木化为液体，然后被其本身吸收回去。此时巫木之中露出了蜷曲削瘦的龙形，周遭的巫木一化开，便朝龙流过去。阳光照出了这个百闻难得一见的奇迹：母龙的皮肤吸收了液体，身体便随之膨胀，于是从原本的黑色变为深蓝色，皮肤、骨头和凋萎的肌肉突然注入了生命。母龙虚弱地在往内崩塌的残余龙茧之间动了一下。由于她这么一扭动，雷恩才首次看到她的翅膀。此时翅膀摺叠起来，紧紧地收在背上，看来像是用木杆和湿纸做成的。母龙努力把其中一翅伸出来，不过那翅膀看来微薄脆弱，不过就是一根细小的硬骨或软骨，外头再包一层透明的皮罢了。母龙昂起头，喷了喷鼻息，突然伸展一翼。原来她的翅膀那么大。她大力一拍，击在残余的巫木和周遭的烂泥上。接着母龙为了要站起来，笨拙地从这一边滚到那一边。她像倚着拐杖似的将全身的重量倚在双翼上，然后挣扎着把自己扶正，并且踢出了许多泥水。她昂头闭眼地将长脖子朝阳光伸展过去，张开大口，仿佛可以把阳光喝下肚。她的眼睛上盖着厚重的白色眼睑，头摇一摇，继续朝阳光探过去。她又换了个姿势，长尾巴从身下抽出来。残余的巫木消失得越来越快，所以把浓稠的烂泥吸了过去。雷恩无奈地望着这一幕，看来她还来不及试飞就会淹死在烂泥里了。
母龙举起双翼，发出像是叠着的湿帆布展开的声音。她的翅膀上都是泥，以古怪的姿势拍了几下，于是一股浓重的爬行类臭味毫不留情地朝雷恩和瑟丹袭来。一时间，雷恩看到她双翼上血脉贲张、血液大量流动，然后她的双翼便漾开了色彩，犹如染料滴在水里。龙的双翼从透明变成半透明，之后变成鲜艳亮丽的蓝。母龙慢慢地、一高一低地拍动翅膀，雷恩看得出她的翅膀渐渐有了力气。她突然睁开眼睛，眼珠是银色的，闪闪发亮。她打量着自己。“蓝的，不是银色，果然跟我之前梦想的一样。蓝的。”
“你好美呀。”雷恩喃喃地说道。
她被雷恩的话吓了一跳，长脖子伸过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雷恩和瑟丹。瑟丹吓得躲到雷恩身边，哭喊道：“她要把我们吃掉了！”
“不会的，”雷恩轻声说道，“但是你静静趴着，别动。”那少年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雷恩，雷恩伸出一臂护着他，好让他安心，眼睛则继续凝视着龙。她的长尾巴伸展开来，一甩，在烂泥表面上划出纹路。她突然仰头大叫，雷恩耳里听到她的叫声，心里也同时回响着。她的叫声透露出胜利喜悦的心情以及坚毅不屈的意志，仿佛在说这间大厅是困不住她的。
她突然倾身向后，靠着后腿与爬行动物般的长尾巴厚实的起始处，将自己撑起来。雷恩看到她伏身蹲下，于是把瑟丹搂得更紧。她半张着翅膀，突然往天花板的裂缝跃上去。可是她的头撞到大厅天花板的残骸，于是落了回来，不过落下之前，前爪曾抓到那个裂缝，只是没抓稳，一下子又滑走了。母龙这么一跃，把一大块土块连着树根一起撞了下来，接着它双翼扇动，掀起旋风，于是雷恩和瑟丹便惨遭飞起土石的重击。由于母龙胡乱踢脚，溅起烂泥，所以雷恩和瑟丹所在的小岛歪向一边，朝着母龙倒过去，眼看就要把他们两人倾倒在龙脚乱踩处的烂泥里，然而雷恩也只能用力地扣紧光滑的水晶板。
母龙作势准备再试一次。雷恩一手搂紧瑟丹，一手扣紧水晶板，免得掉到泥水里。母龙再度跳跃，这次她从头上的隙缝中探了出去，前足也抓住了隙缝的边缘，然后它那庞大的身躯便吊在那缝隙上晃荡着。它的后腿乱踢、尾巴乱扫，差一点就击中他们两人。她试图从缝隙中爬出去时，双翼撞到天花板，使她卡在那儿，爬不出去，接着一声轰隆巨响，大厅的天花板几乎都崩塌下来，母龙也随着如排山倒海般落下的土石落回地面。接着又是一阵土石崩落，甚至有一整棵大树崩下来，然后斜倚在裂缝边。母龙重重地侧跌在烂泥之中。
瑟丹挣扎着要脱离雷恩的怀抱。“我们只要冲到大树那里，就可以爬出去了！”他一边叫道一边指着大树，大树的枝干恰可作为爬到地表的出路。
“我们哪儿也去不成，现在她脚乱踢，尾巴乱甩，我们一乱动，就会被她踩到烂泥里。”
“就算我们待在这儿，她还是会照样把我们踩死啊，”瑟丹吼道，“所以我们得试试看！”
“你伏低一点！”雷恩命令道，用自己的体重把那孩子压下来。水晶板倾斜得更厉害了，被雷恩胸膛压住的瑟丹呜呜地闷声怪叫起来。
母龙再度跳跃。她以爪子将大树拉开，攀住如今已经裂成大洞的缝隙边缘。当她挂在缝隙边缘又踢又抓之际，所有的光线都被挡住了。雷恩被母龙的尾巴尖扫到，不但厚布长裤被撕裂，连大腿的皮肤也有灼热的痛感。他痛得大叫，但还是把瑟丹抱得紧紧的。母龙为了从自己的坟墓中爬出去而剧烈挣扎，于是土块、树根和屋顶的残骸如雨般纷纷落下。接着大厅里又重新有一点光，光线圈住了母龙在大洞上挣扎的身形。龙尾再度一扫，这次结结实实地打在他们两人身上。瑟丹和雷恩从水晶顶翻落到烂泥里，他们在烂泥上的那一层薄水中挣扎，并感觉到下方的烂泥有股快速的吸力，就要把他们吸进去。“伸开手脚！”雷恩对那孩子命令道，他自己也伸开手脚，希望能借此在烂泥上浮得久一点。
“等一下她掉下来，一定会把我们压死。”瑟丹哭喊道。他抓住雷恩，出于本能地想要爬到他身上。雷恩硬是推开那孩子。“伸开手脚，免得沉下去，然后开始祷告！”他吼道。
残余的大厅圆顶又开始崩下，残屑中混杂着土块，小树、蕨类和草丛也跟着落进大厅里。雷恩看到母龙用力一顶，将上身的肋骨处顶出了大洞外，不禁欣然叫道：“这次她走得成了！”随即便听到母龙得意洋洋地大吼一声。雷恩内心喜悦得难以遏制，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接着又是一阵土石崩落，然后阳光重新涌进了崩垮的大厅里，一时间，还可以从洞口见到母龙摇曳的长尾巴，但不久就不见了。雷恩听到母龙再度大吼，也感觉到她大力击翅所掀起来的巨风。他虽未亲眼见到母龙飞起，但是心中却感觉到母龙已经升空。母龙飞走后，周遭再度陷入沉寂。
雷恩脸上流下热泪，抬头望着那一小片蓝天。她也许是全世界硕果仅存的龙了，但至少她能在死前任意翱翔。
“雷恩，雷恩！”瑟丹不耐烦地叫道。雷恩转过头，朝着瑟丹的方向眨眨眼，让眼睛适应弱光。有个带着草丛的巨大土块直插在烂泥中，而那孩子已经奋力爬到那个土块上头。此时瑟丹站在土块上，指着一丛从屋顶上垂挂下来的树根。“我们把这儿堆高一点，让我抓到树根，这样我就可以爬出去求救了。”瑟丹以期待的眼神四下打量，如今烂泥上多了不少水晶板、老朽的木头和树干枝叶。
雷恩也不管泥水，就一骨碌地翻成背朝下，仰望着那丛树根。那丛树根并不扎实，但话说回来，这孩子也不重。“这话很有道理，”雷恩坦承道，“说不定我们真能活着脱身呢。”他又翻个身，变成背朝上，朝那孩子划过去。
他攀上那个带着草丛的土块，用力一撑，把自己撑上去时，瑟丹开口问道：“依你看，有没有可能麦尔妲也脱身了呢？”
“是有可能。”雷恩说道。他本以为自己在扯谎，但是他说这话之后，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力量，他体会到自己不但仍抱着希望，而且还相信麦尔妲说不定有可能活着脱身。龙都能起飞了，麦尔妲又有什么不可能？接着他听到远处传来龙的叫声，仿佛是在呼应他的心思。他朝上瞥了一眼，只见天空变得更加蔚蓝明亮。
“如果我母亲或是哥哥看到她的身影或是听到她的叫声，他们一定知道母龙是打哪儿来的，接着他们会派人来找我们，把我们救出去，这样我们就能脱身了。”
瑟丹直视着雷恩这个比他年纪大得多的男子。“不管他们来不来，我们总得想办法把我们自己弄出去。”瑟丹提议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不想坐等别人来救了，我宁可自救。”
雷恩咧嘴而笑，点了点头。

婷黛莉雅稍微一侧身，在宽广的雨野河河谷上空转了个大弯，尝到了充满各种生机的夏日气息。她奋力振翅——其实用不着花那么大的力气也能飞，但是婷黛莉雅就爱这样玩，顺便也想试试看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凌空而上，飞到空气稀薄寒冷之处。从这儿望下去，大河变成织锦画上的银色线头。婷黛莉雅虽然可以从祖先的记忆中汲取各种经验，不过这是她此生第一次飞行所见，所以别有一番滋味。她慢慢地盘旋而下，同时考虑着这一天接下来要做什么。
眼前她有一件大任务，而且世界上只剩她一个可以执行：她必须找出年轻者身在何处，然后一路护送他们上溯雨野河。婷黛莉雅暗祷，希望世上还有几个年轻者存活至今，好让她这个向导能够发挥用处。要不然的话，她可真变成世上最后一条龙了。
她试着把人类从思绪中赶出去。人类又不是“古灵”。古灵熟知龙族的行事作风，又对龙族尊重有加，但人类不然。以龙族之至尊，怎可能对这些渺小的人类感到亏欠？人类这种生物瞬息即逝，一心只顾着要在短暂生命结束前进食、繁衍。人类的生命尚不及大树枝长，既然如此，那么身为龙族的她怎会对人类有所亏欠！这样说吧，谁会对一只蝴蝶或一片草叶感到亏欠？
她轻轻地拂过那两人的心灵，这是她最后一次跟他们心灵接触了。那个雌性无奈地在水面上挣扎，免得被水流漂走，简直像是掉在水洼里的甲虫似的。至于雷恩·库普鲁斯，仍在她丢下他之处，在泥水里翻搅、蠕动，像是蠕虫一般。雷恩今日挣扎求生之处就是婷黛莉雅饱受煎熬地不知困居了多少岁月的地方。
婷黛莉雅突然因为这两个短暂的生命体而感动起来。固然他们的生命稍纵即逝，但是这两人都为了救她而尽心尽力。这些可怜的小虫子啊。
救起他们两人只需片刻的工夫，尤其这之于她长远的一生而言根本不足挂齿。婷黛莉雅懒懒地在甜甜的夏日空气中转了个大弯，有力且稳定地拍动巨翼，朝那个深埋的古城废墟冲下去。
“我来了！”婷黛莉雅对他们两人高声叫道，“别怕，我来救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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