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认为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汤玛士说。他看起来有够惨,杰斯心想——脸色苍白,汗流得两旁的金色毛发都平贴在脸上——不过双手依旧很稳。这是个好预兆。
然而坏预兆在于:他一直在用那双很稳的手去拉丝质领带的结。汤玛士看起来十分高贵——布莱威尔家的裁缝很尽责,那件素净的深蓝绒布西装外套很适合他,但他真的很厌恶领带,无法放着不管。领带都要被他拉歪了。
葛莲把他的手从领口拍开,走上前去,帮他把领带调回正确的位置。「不要再拉了,你这只狒狒。」她说:「就连我弟都没像你这么不懂得打扮。」
「妳说得倒是简单,因为妳可以穿自己喜欢的服装啊!」汤玛士挥着手,指向那件厚厚的皮外套,剪裁有型又危险,一路带到她的大腿。她在外套底下穿了一件宽松的深色上衣、合身黑色长裤和一双厚重的靴子。散发致命又优雅的气息。「也许我该穿上袍子——」
「今天不穿学者袍。」葛莲提醒他。「此时此刻,不该让任何人想到图书馆,你说是吧?就连队长都没穿制服,所以你也得照做。」
葛莲迅速又坚定的回复终于让汤玛士平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拿出一条手帕,抹去脸上的汗水,挤出一个空洞的微笑。「我最讨厌上台讲话了,」他说:「杰斯,你可以——」
「我不可以。」杰斯说。他跟汤玛士打扮得一模一样:一身剪裁高雅的服装,汤玛士的领带是酒红色,杰斯则是深紫色。他跟汤玛士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不同,身上穿的是黑色,但他们两人仍看起来有点像。杰斯也很讨厌那条领带,但他知道不可以伸手去拉。「就假装这是你第一次教课,你会表现得很好的。」
「教课——」汤玛士重复道,小小踱步了一会儿。杰斯心想,像汤玛士这样人高马大的人把双手背在背后,却没在西装外套上留下一丝绉痕,高级裁缝的手艺立见高下。「教课,嗯,这样想比演讲好多了——好太多了。而且这的确是教课没错,我只要——」
「——解释基本原则,然后展示功能给他们看,这样就行。」杰斯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定会做得很好。」他一直微笑。过去几天里,他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其中一个每天晚餐都狼吞虎咽吃下两倍的量,还要忍住不吐出来,同时还冷酷地算计着今晚每一面向的计画、做好所有安排;那一半的他不断发出无声、愤怒、痛苦的嚎叫,远远超过了发疯的程度。
而另外一半——这个杰斯会微笑、会到处走、谈笑风生,假装一切都没事——这个他是个骗子,高明的骗子——说不定是杰斯骗人骗得最好的一次,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唯一能让他显露真面目的只有摩根,而且还只能在黑暗之中秘密进行。那些魔法、悔恨与恐惧,还有清楚一切终将结束而产生的强烈想望。
「你就记得一件事:这些人都是杀人凶手,如果要杀掉我们再把尸体丢进井底,根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噢对,用字不要太难。」达利欧说,把杰斯从沉思中唤回。如果说杰斯和汤玛士看来一副风度翩翩,那达利欧……嗯,就是达利欧,只是变成强化版的。他穿着一件黑金交织的锦缎外套,长度从脖子直到脚踝,外套底下则跟葛莲一样,选了一件深色上衣配长裤,另外加上一件锦缎背心。黑色搭配黑色,既放肆又低调。
穿这套入土为安倒很适合呢,杰斯想,然后被自己的想法鲠住一下。太情绪化了。他必须让内心保持平静,还要放空。
「他不是那个意思。」卡莉拉对杰斯露出抱歉的微笑。不,不要对我微笑。你们都不要这样,我承受不了。她今晚特别明艳。美丽、细致的丝绸长裙(酒红色的),还有成套的头巾,上面有金色绣饰——这比她过去六个月来穿的装束好太多了。她似乎……很开心。「而且他绝对不是有意要羞辱你或你的家人,杰斯。」
杰斯感到自己扯开了嘴角。他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没问题,他这样一个空洞的人偶,似乎十分有说服力。「抱歉?所以刚刚达利欧有说话吗?我都没注意到耶。」杰斯说,而达利欧咧嘴一笑——很友好,却又前所未有的尖锐。他眼中有股狂热的光芒,或说硬生生压抑下来的惊慌。在那恐怖的一瞬间,杰斯还以为他说出什么让气氛走调的话。
而他忘不了今早的达利欧。谈论一堆棋局啊策略,冷血算计还有困难抉择……最后当杰斯把计画交给他,他却愣住了,而且愣得非常明显。一定有别的办法吧。
他已经说服达利欧这是唯一的选择,而他朋友表情之惊恐,一览无遗。杰斯只得相信达利欧的心理素质够稳定,能把这件事做好。只有他能让杰斯安心交付责任。
只有他,虽然其他人都不信达利欧,但他是拼图上不可或缺的一片。
「摩根要来了吗?」卡莉拉问:「我以为她——」
「来了。」摩根走进大门。她看起来真的是美极了。一袭深金色天鹅绒合身长洋装,再配黑色天鹅绒外套,展现她柔顺的身体线条;摩根的秀发倾泻而下,鬈发闪闪发亮。杰斯还记得那触感;在他指尖的发丝、她嘴唇吻上来的感觉。他不想记起,但有些事挟带的情感之强烈,就连黑暗都能划破。
她的微笑让杰斯化为百万碎片,只好转身假装要捡一本他故意从桌上撞掉的书。因为现实拔山倒树而来,让他无法呼吸。杰斯想要大叫,因为他看见她眼里的坚决,那接受了一切的神情,即便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比杰斯想象得更不容易。
摩根知道,达利欧知道,布兰登和安妮特知道——就这样。其他人——都将受到这个事实的强大撞击,结果……将难以想象。
杰斯咽了咽口水,觉得嘴里又尝到费城的烟味;恍若看见墙面崩垮、高塔瓦解。
稳住,另一半的自己说,那个带着笑容、挺直腰杆、满口谎言的人偶。就快成了。
他们站在一座以暗色镶板贴饰、巨大且阴森的大厅等待其他人:沃夫和桑堤、布兰登和卡伦.布莱威尔。
沃夫和桑堤一起现身,两人都照卡伦交代穿上正式装束。露出一脸藐视的沃夫在黑色天鹅绒大衣外穿上学者长袍。要是不看那件大衣,他就跟平时的模样无异。
桑堤跟达利欧一样穿着锦缎西装外套,他身上那件是海军蓝与黑色交织,十分低调,正面点缀银色的钮扣和袖扣。
「队长,你看起来十分高尚。」葛莲说道。
「我也很常穿正式制服,这套差别没那么大吧。」杰斯觉得桑堤有点紧绷,彷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于是后退一步,站在摩根身边,利用角度挡住自己。如果桑堤想知道究竟哪里出差错,那么他绝对不希望他去解读自己脸上的空洞神情,就跟他希望葛莲不要太仔细打量他一样。
他快崩溃了,而溃堤可能会发生在转瞬间,如果他们俩都没看到——
「杰斯。」他望向摩根,摩根双手捧着他的脸,把他拉过来给他一吻。因为太过震惊,杰斯所有焦虑在这甜蜜的片刻暂停。等到这个吻结束,她仍没放开他,嘴唇扫过他的唇,悄声说道:「我们可以做到的。」
杰斯点点头,牵起她的双手,深呼吸,找回自己的重心。
大厅另一头宽阔的双开门敞开,布兰登走进来。他也穿了正式服饰,只不过西装外套是深灰色,外套底下是一件亮蓝色丝绸背心;没有领带,只用宽松的领巾取代。「各位先生、女士,」布兰登说,他的声音在宽敞的空间里回荡,穿过书架和华丽的沙发、椅子及墙面。「晚餐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装腔做势的傻子。」杰斯喃喃说道,朝摩根伸出手肘。她轻轻将手放在他臂上。即便隔着大衣,杰斯仍觉得肌肤一阵刺痒。
「我听见了喔。」经过布兰登身边时,他这么说。
「我故意的。」杰斯回答。两人手背相擦了一下,他瞥了布兰登一眼,看见自己弟弟的脸色苍白,但很冷静。他能做到的。
晚宴大厅的正式餐桌可以容纳四十人,几乎每张椅子都坐了卡伦.布莱威尔邀来的宾客,空位留给杰斯和他的朋友,还有布兰登;安妮特不在,她在船上等。
杰斯走在最前面,汤玛士、葛莲、达利欧和卡莉拉跟在他身后,桌边的男男女女站着,无声等待。杰斯一行人走到座位旁,布兰登走到桌子最前方,来到卡伦.布莱威尔的右手边。这时杰斯的父亲开口。「欢迎各位。」说完,他便坐了下来。餐厅里登时传来一阵拉椅子的吵闹声,然后所有人都坐定位,餐点陆续送上桌。杰斯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邋遢的老人旁边,他身上的西装破旧不堪,杰斯对他依稀有点印象。这人是个走私犯,叫做亚镇特;坐在他对面的摩根身旁有个满脸伤疤的年轻男子,叫做波特尔。他穿着一身极高贵的晚宴服,一派怡然自得。晚餐以高雅的方式进行,一道菜接着一道,杰斯只能勉强假装吃个几口。他逼自己尽量跟其他人闲聊,摩根的表现好多了。
主菜吃到一半(羊肉,但端到波特尔面前的是一道素菜),杰斯身边的老头突然用夸张的音量问道:「他们说费城被摧毁时你人在那里,应该是在那儿被摧毁之前吧?那么多炸弹炸过去,你不可能就在当场吧?」
老人可能本意只是要闲聊,但这话题就像——该怎么说呢——就像希腊火药一样在他们桌上炸开,所有人都愣住不动,刀叉停在空中,视线望向杰斯。杰斯只是缓缓放下餐具,伸手去拿酒杯。他大喝了一口酒,觉得什么味道都尝不到,然后他说:「我们都在。」就四个字,口气很轻。杰斯很高兴自己没有泄漏太多情绪。摩根圆睁着双眼,担心地看着他。「在炸弹开始落下的时候。」说完,杰斯拿起刀叉,继续切肉。他咀嚼、吞咽,但这不是明智之举,因为燃烧的烟味产生的甜腻感又回到喉间,让他差点咳了起来。杰斯再次伸手去拿酒杯。
「呦,年轻人啊,那真是挺了不起的。」杰斯左手边的老先生说:「走私贩实在是够聪明,对不对?你是不是靠我们的哪个表亲逃出来的啊?」
对于他们全身僵直、沉默不语的状态,波特尔比较敏感。他倾身向前,说:「现在可能不适合聊这个,亚镇特先生。」
「没有任何走私犯出手相助。」达利欧说道,手上的酒杯也空了。他一双深色眼眸中有火在烧。「我们是靠自己逃出来的,就我们。」
这不算完全正确,布兰登确实有帮忙,但他跟他们隔了二十张椅子的距离,听不到这番对话,杰斯也不觉得有义务替他邀功。
「你们是纵火手的囚犯吧?」波特尔十分有礼地问,而杰斯只是恨不得他能抛下这个话题;他们都深深这么希望,但卡莉拉点点头,跟他一样彬彬有礼。
「一段时间。」她说:「虽然我们不喜欢他们的立场,灭城仍是——」然而,突然无法言语的竟是卡莉拉。她瞥了杰斯一眼,但他也无话可说,就连达利欧也保持缄默。
最后是摩根开口了。她以非常低沉的声音说:「仍很没人性。我们都不愿回想那场面,我很抱歉。能活下来是我们走运,这我们很清楚。」
波特尔说:「这是当然,我很抱歉。」在亚镇特开口要问其他问题时,波特尔断然摇头,态度绝决,连那老头也安静了下来,只是接着咕哝抱怨北方的冷天气,终于让众人能一致表达同意。
晚餐后,大戏上场。
而所谓大戏,当然就是他们。
关于天气,亚镇特说的倒是没错。就算已在门边穿上大衣,穿过开放空间走到位于马车车库的工作室,依旧提醒众人英格兰可以有多么不友善。今晚下着冰雨,又起大雾,众人动作飞快地进入温暖的工作室。汤玛士已经稍微整理过了,可是即便如此,这狭小的空间仍差点没办法让所有人脱离寒冷……但这里跟费城不一样,他们不需担心之后会有灭城攻击。
汤玛士踏上临时搭建而成的小小阶梯,不太自在地站在机器旁。只见他清清喉咙、张开嘴巴——但一个字都没说就又闭上。他朝杰斯挥挥手,杰斯只好叹口气,走上去加入他的行列。
「你来说!」汤玛士用力以气声表示。
「不要,」杰斯也用气声回答,然后站在控制机台的位置。这个控制台已经不只是一根简单的拉把,控制处有个小平台,上面有「一堆」拉把和开关,汤玛士露出一脸「你背叛我」的痛苦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这个大个子德国人开始说话。不过,正如杰斯所料,没有多久汤玛士就泰然自若地开始谈论各种细节。讲着墨水浓度、阀门压力和抗张强度。观众看起来仍一脸好奇,不过全无佩服的情绪。等到汤玛士的解说暂停,杰斯按下第一个开关。
这么做只是让角落的那座巨大铜制锅炉开始嘶嘶作响、累积压力。完全没有令人赞叹的表演。
「就这样吗?」老人亚镇特问道,故意掏出怀表看了看。「我特地来这穷乡僻壤看一台超大热水壶、听你那虚无缥缈的保证——」
锅炉的嘶嘶声已来到最尖锐的阶段,杰斯按下另一个按钮;机器一震、动了起来;滚筒把墨水抹到装在金属盘的字母上,观众突然安静下来,伸长脖子看。
「第一阶段,」汤玛士说:「主字盘已经上了墨。」他点点头,杰斯拉开厚厚一卷纸,在字盘上方展开——但还不到会碰到的程度。「现在换纸上场。你们可能有注意到纸张是整卷的,不是一张一张,这么做是为了速度。」汤玛士望向杰斯,他点点头。「现在可以开始印了。」
杰斯一次按下最后两个开关,纸张便往下压、再拉起,经过量测后以锋利的刀片裁切,摆放在一个盘子上。这时下一页也准备就绪,上好墨水,这个流程重复下去。
「只要把速度加快,就能用大约一分钟一百页的速度印制副本。」汤玛士在稳定震动的机器旁说:「你们应该可以看到,我们一次印两页的内容——对开的第一页,还有最后一页。」
汤玛士从晾干区抽出一张纸。在工作室明亮的灯光下,杰斯觉得有一阵古怪又激动的寒意流过体内。眼前的纸张上有满满两页希腊文字,除了杰斯和汤玛士外还没人看过。今晚实在有太多可能出错的环节……
但这……这样做是对的。而且这很重要。
汤玛士举高纸张让大家看。「柏拉图《贺莫克拉特》的第一页与最后一页,」他说:「大图书馆在柏拉图学者逝世后就禁止的书——小心,墨水要点时间才会干。这本书是我们从黑色档案室救出来的。」群众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汤玛士再次放大音量,让大家能听见。「存活于世的人中,只有很少人读过这些文字。这就是图书馆不要我们看的东西。而且除了这个,还有更多。但只要有了这台机器,他们就没有能力阻止了。」
其中一名宾客走上前——是个高䠷女性,一身黑色长袍,一脸严肃。杰斯隐约记得小时候见过她。她是法国难民,靠着在萨丁尼亚走私出口原版书,打造事业版图。「如果我们都没读过这本书,内容可能就是你们捏造的,不是吗?我们可不是瞎子,以前就看过骗人的机器,宣称能把锡变成黄金,或把玻璃变成钢铁。」
杰斯伸手去拿桌上的皮革盒,打开后取出书卷,交给了她。「原版内容就在这里,妳可以自己比对。」
他们现在简直得用大喊来说话了。因为印压机仍持续一张一张地印下去,送到架子上晾干。高温金属和墨水的浓浓气味让有些宾客掩起了口鼻,但是他们不肯离去。这些人都是专家,而且全挤上前检视起原版书和翻印本。
「是真的!」其中一人说道:「剩下的也能印吗?一页一页印?」
「可以。要印什么就印什么,我们已经铸了七种语言的字母和符号,接下来还有更多。只要把字母和符号放在盘子上就行了,很简单。」汤玛士说。
「其实没那么简单。」杰斯降低音量说道,但只是他在自言自语罢了。
「不需要用那些细节让他们幻灭。」汤玛士悄声回答,然后又回到简直像扯着喉咙大喊的音量。「我们现在把印压机关掉,你们可以自己来瞧瞧!」
杰斯把所有开关以反序关上,机器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再次恢复静止。现在晾干盘上已经有足够的印本,可以让卡伦.布莱威尔每个宾客都带张纪念品回家。
汤玛士终于可以下台了(他很高兴),然后卡伦便走了上来。杰斯则留在原地,不是因为他想留在那里,而是因为他父亲挡住了去路。「你们都看见了这个开端。」他的爸爸说道:「没错,这过程是很大声吵闹,而且很臭;没错,这也需要投入时间、墨水和纸,需要装订和技术。可是你们都能印书,任何书都行。要卖多少本随便你。这台机器不归大图书馆管,他们连看都看不到它,也看不见从印压机中送出的纸张。这台机器让全知鹰眼从此失明。」他看着机器的眼神,杰斯不禁想。彷佛真心流露出尊崇。「这就是自由。」
现场轰然响起一片提问、抗议的声音。有些人挤上前要汤玛士解释细节,而汤玛士也立刻开始解说;有些人则留在后方跟其他人争辩。
其中一人走上前。「你说这叫自由?是怎么得来的自由?摧毁我们自己的生意吗?害我们大家被杀吗?」他的问题一语中的,准确地都可以放上印压机、拿他那股锐利气势当墨水印出来了。「我们一整个家族都会完蛋——就因为你这台可憎的东西。你觉得图书馆会作何反应?光是看过这玩意儿他们就会杀掉我们!」
「柯麦克,这是为了长远利益所做的短暂牺牲和风险。有了这台机器,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图书馆。不论是什么书,我们都能印上无数本,给那些渴望书籍的人……」卡伦.布莱威尔的双眼闪闪发亮,充满贪婪和希望。「想想看这个可能性:手工装订、还可以加上印刷者的名字——或是书籍所有人的名字——烫金书名。我们能大量印制被禁的经典!大家最想要的莫过于此,不是吗?就连纵火手都愿意付出大笔金额取得这些书,还有这台机器的蓝图——而现在蓝图就在我们手中。」
「但我还是要说这真的太冲动,」柯麦克说,不过他看起来比较没那么反感了。事实上,大家几乎都在讨论机器的可能性,而非罚则。「打造这种机器需要多久?我们要有艺作部的人才做得到,可是他们全都是图书馆的忠实——」
「没那么难。」汤玛士说:「我们可以教你们。只要是图书馆训练过的技工,很多都能轻松组装出一台机器,外加操作和修复。」
「不过墨水和纸——」一名长者说道,将重心倚在拐杖上。「必须大量取得。这可能会引起注意。」
「如果买下制作工厂就不会。」卡伦说:「在英格兰,墨水厂和纸厂我已经各买了一座。他们会按照我们的指示,提供我们所需。我儿子杰斯会接管印压机的生意,我则继续搜集罕见书籍。」他瞥了杰斯一眼,然后首度对他露出微笑:一个真心而温暖的微笑。杰斯知道他做了什么,只觉得一波晕眩冲击自己。他没办法用微笑来回应。「我儿子也参与了建造印压机的过程,关于机器运作的所有疑问,他都会回答你们。当然,发明者汤玛士.史莱伯也会参与。能打造出这台改变一切的机器,都是多亏了他们两位。」
「不,」杰斯边说边举起双手。「不是。」他望向汤玛士,而他也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不是多亏我们。你们要知道:这台机器已经存在几百年,不断有学者做出这项发明,却因为他们的勇敢而送命。我们不是第一人,只是第一个能活下来告诉你们、展示给你们看世界可以变成什么模样。如果要归功,就归功给学者古腾堡。他因为这个想法遭到杀害;还有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他为此被档案长送进地牢、受尽折磨。」大家应该要知道沃夫的名字才对,尤其今晚。他看见桑堤和沃夫转过身,沃夫的神情先是空白片刻,然后如同暴风雨般涌上情绪的狂潮。杰斯看不懂,也不想懂。
众人静默着转向沃夫,好一会儿,似乎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接着有人开始鼓掌,缓缓慢慢的掌声,其他人陆续加入,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满堂喝采。杰斯看着沃夫微微敬了个礼,接受大家的鼓掌。桑堤捏了捏沃夫的肩膀,他们的朋友全都面露微笑、拍着手……除了葛莲。
葛莲看着杰斯,眼神锐利而机警,让杰斯升起戒心。他先转身与一位神情傲慢的长者说话,对方想要看字盘上的字母,但杰斯觉得她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他知道自己这张假面具在她眼前撑不住,他演不了太久的。
此时,爸爸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拍了他的背一下,悄声说道:「做得好,儿子。虽然我宁可你没让大家注意到那个该死的学者。」说完,他走下阶梯去跟其他人握手。
杰斯要走到门边时,布兰登挡住他的去路。那片刻,两人只是望着彼此,然后他的双胞胎弟弟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现在我再也追不上你了,你永远早我几秒、快我几步。你为什么老是要让事情变得这么难呢?」
「闭嘴,废物。」杰斯悄声说道。他心里有一块碎片稍微复原了些——也许形状甚至稍微变了——变得脆弱。但比碎片好多了。「你有你的路要走,你一向如此。」他把弟弟推开。「不过如果有必要,我也是有办法打败你。」
「行,我现在要假装成你,去跟那些混蛋解释机器怎么运作。十分钟后见。」布兰登溜进人群。
杰斯转身,发现摩根在他身边。整个屋里闹哄哄,好像有点太吵了——而且突然之间也变得太热。杰斯抓起她的手穿过人群,对着那些想来道贺的人点头示意。他回答了几个关于能源和产能的问题,便走了出来,进入风声飕飕的冰冷雾中。雨已经停下,不过前院的老树枝枒上仍闪闪发亮。笨重的碉堡耸立在他们身旁,是栋石头和钢筋的建筑。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点微光。那是被云层掩盖的月光。
但这已足以让他将摩根看清,即便站在马车车库的阴影中,也足以让他亲吻她。她身上浓郁的花香淹没他的感官,除了肌肤的触感、口中的滋味,杰斯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个吻漫长而甜蜜,两人终于分开时,摩根紧紧抱住杰斯。「我知道,」她悄声说:「我知道。」
「我做不到。」他说。他好想放声大喊,想要振作起来带她走,去哪儿都好,他可以跟她一起躲起来,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接下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杰斯想知道,摩根是不是也有部分这么想……可是他不这么认为;她不是他这种懦夫。「我错了,我不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妳身上。摩根——」
摩根抓住杰斯的领带,把他拉近自己。杰斯突然开始思考这个地方有多隐密,能再找个更暗的地方吗……然后她打断了吻,深吸一口气,往后退,微启的双唇湿润,泪眼汪汪。杰斯不想让她哭,从来都不想。「我不会有危险的,」她说:「只是沃夫——」
「他存活了下来。」杰斯说:「我们都知道——我还比较担心要是队长和汤玛士发现,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请妳尽量保护他们,拜托你。」
摩根点点头。「我得回去了。」
「妳做妳该做的事,也记得确保达利欧履行他的责任。」杰斯说:「让场面好看一点。」
杰斯听见远处的钟楼传来钟声,取出怀表看时间。他得走了,可是心里实在不肯放开摩根的手,彷佛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能握着她手的机会。
他父亲的几位宾客从马车车库里走出来,还在讨论,争执不休,每个人都抓着一张印制出来的纸;有人卷成一根,像卷轴那样;有人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折成一半,留着晚点再读。所有人都将那张纸看成神圣又珍贵的物品——卡伦.布莱威尔一如往常,将要得偿所愿、大赚一笔。
杰斯看见卡伦也正要往某处去,布莱威尔家的守卫也开始移动,准备执行计画。
「走。」杰斯把摩根的手举到唇边,在她手背留下一吻,看见摩根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在人潮涌出的吵闹声中,他没有听见。
然后她便转身离去,走过人群,站在桑堤身边。与他们分开后,杰斯觉得好冷、觉得寂寞。最后的联系被截断、连结被切割。有些父亲的宾客已经开始叫自己的交通工具,父亲找他信任的手下去谈价码——当然是悄悄进行,就在出口旁的一张镀金书桌边。为了今晚,几名硬汉甚至穿上了高级装束,不过大多看起来不太自在就是了。
汤玛士大步走向他,给了他一个快害他窒息的拥抱。「感谢老天,我再也不用教课了。」他压低音量,粗嘎地说:「你要去哪?」
「去尿尿。」杰斯说,然后把他推开。「你这座大山,等着看吧,等印压机红起来后——我得说,应该不用太久——你就要跑遍全欧洲去讲课了。」
「Ach(哎),你真的很不好玩耶。」汤玛士说:「快点回来,达利欧答应会去偷一瓶你爸的得奖红酒。」
「会啦。」杰斯说。汤玛士正要转身,但他一个冲动,伸出了手。汤玛士皱着眉头看着他。「恭喜你。你应该知道自己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吧?你竟然让卡伦.布莱威尔对某件事抱持信念。」
「我是让你父亲对钱抱持信念。」汤玛士调皮地说,但还是接住了杰斯的手,紧紧一握。握完后他没有松开。「你看起来不太好,杰斯,怎么了吗?」
「累了。」杰斯露出微笑。「去吧,等等见。」
「好吧。」
他看着汤玛士走远,闭上双眼忍着痛苦,深深呼吸。
他得去找布兰登。杰斯用抱歉的微笑闪躲几个问题,然后小跑上了阶梯,进入城堡大厅,大步穿过空荡荡的空间,气喘吁吁。他的心脏跳得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
刚要走到楼梯口,他却突然被个像铁条的武器抵住喉咙,猛地把它往后拉。杰斯感到下巴被尖刀抵住,传来刺痛感。
「不要动,」葛莲说:「给我解释一下你他妈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放手!」
「不可能,杰斯,你这一整天都不太对劲。我看见你望向沃夫的眼神了——你根本一副在他坟前念悼文的模样。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为什么!」
「放开我!」
「别逼我在你脸上划个新的笑脸,布莱威尔,我一定会——」
某个东西击中她,力道很大。杰斯感到她往前一扑,整个人被推到石头扶手上。当葛莲转头去看攻击他的人,杰斯也马上转过去抓她的手,把她拉回来面对自己。他绝不能让她看见攻击她的人。他的动作之快、力道之大,连自己都很意外。葛莲根本不可能来得及。
杰斯往她下巴右侧挥出一拳,觉得自己手上某根骨头应声折断、痛楚炸裂。葛莲的头往旁边一甩,整个人倒了下去。杰斯扶她躺倒在地,检查了一下脉搏——还摸得到,虽缓慢,但稳定。她昏过去了,可是不会太久。
「Dios(老天),她死了吗?」达利欧问道。他站在原地,杰斯从没见过他脸色这么苍白。达利欧右手还用力握着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半身像。他的声音在发抖,本人也在发抖。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要在外面陪摩根!」
「我看见她跟着妳,我得——」
「快去!」杰斯抢下半身像,达利欧则转身跑向城堡入口。
葛莲已经开始转醒——动作很小,眼珠在紧闭的眼皮底下转。杰斯把半身像留在地上,将她的刀子踢到阴影中,迅速跑去见弟弟。
他在小教堂里找到布兰登,就跟约定的一样。这地方十分平静,历史的重量令人窒息。杰斯急停脚步,看见布兰登露出一脸同情。
「我从没看过你这么憔悴,」布兰登说:「你还是可以改变心意。」
「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样对我来说会比较容易吶,你知道的。」
「废物,闭嘴。」
「再这样叫我我就把你打倒然后藏到角落去。」
「你早就想这么做了。」
「这是当然。」布兰登对他露出个小小的苦笑,一边解开领巾。「我还是可能会这么做——如果你不快点的话。」
布兰登脱下灰色外套和领巾交给杰斯,他则把领带和黑色大衣给布兰登。两人默默交换衣服,布兰登把头发往后梳。「疤。」杰斯提醒。
「已经没了,你女朋友替我消除了。我可能会有点想念那道疤啊。是说,你得确认你的朋友打在对的地方,让疤痕维持住。」布兰登吸了口气,挺挺背。「好了。我看起来有像个混账的伤心书呆子吗?」
「我看起来有像残酷的小偷吗?」
「你会的,」布兰登说,然后伸出手。「In bocca al lupo,老哥。」
「Crepi il lupo。」杰斯答道。他没理会那只手,径自走上前抱住他——迅速而且用力——然后才转身走出小教堂。现在他必须要这样;他要专注,丝毫不能出错。我是布兰登.布莱威尔,我是这座城堡、这些财富的继承人,我要表现出自己无所不知的模样。他加大步伐,用弟弟那种悠悠哉哉、摇摇晃晃的态度走路,杰斯边走,边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布兰登从爸那里拿到的标签就在里头,共有三张;两张在右边口袋,一张在左边;标签摸起来冰凉平滑。
他走下楼时,葛莲正在上楼梯。杰斯对他露出个布兰登式的狂妄笑脸,葛莲完全无视,眼神往上找去。她有点无法对焦,用力以一手握住扶手,关节都抓到发白了。「你哥在哪?」她问。
「我又不是他的保母,」杰斯说:「好像去前面了吧。怎样?」
她转身走下楼梯,脚步踉跄,差点跌倒。杰斯看见她的后脑杓有血痕,沾在头发上,只能咬牙忍住冲上去追她的冲动,只刻意放慢脚步跟着,估量着自己。他让心跳慢下,稳住思绪。
原先空地的宾客已经散去,由布莱威尔的守卫以礼仪相待,一路护送出去。当杰斯(不对,是布兰登,我是布兰登)走出城堡大门,吊桥便发出铿锵声响。随着那最后一阵嘈杂,这地方唯一的出路就这么「碰」的关上。
卡伦.布莱威尔瞇眼对他说道:「他人在哪?」
「楼上,小教堂里。」杰斯说。他一直没转成正面——他那张跟弟弟不同、没有疤痕的脸不能被看见。「另一个人出来了吗?」
「威尔斯女孩吗?有。」卡伦点点头,瞥向一边,杰斯转身,看见葛莲趴倒在地,身边有三名守卫在她脖子、手腕和脚踝绑上锁炼。她又失去意识了,杰斯想起她发丝里的血,心里暗自希望他们下手没有太重。
「要听我的建议吗?把她送去给安妮特,」杰斯说,故意放轻口吻,好像只是随口一提。「从杰斯说溜嘴的消息听起来,她名下可能小有财产。除此之外,我们很快就要跟威尔斯亲王联系了,要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杀了他的子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杰斯的父亲闷哼一声,但实在判断不出他会否接受建议。杰斯不能强逼,这么做只会让情势恶化。
「圣提亚哥、沃夫、谢芙、桑堤和霍特待在一起,」卡伦说:「圣提亚哥买通了格兰杰,叫他去偷我最好的一瓶酒。他去的时候,格兰杰会把圣提亚哥和谢芙一起带走,要拿下他们两人我想算是简单。我担心的是另外三个。我们需要确保沃夫和霍特毫发无伤,你确定你可以独立完成这件事吗?」
「可以啊,」杰斯说:「我觉得没问题。他们算挺相信我的。」
「可惜你不能假装成你哥。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次拿下他们所有人。」
杰斯假笑一声走开——因为如果他不离开,恐怕会忍不住从父亲腰间拔枪,然后搞得自己因谋杀亲父下地狱。他一直走、一直走,走过葛莲倒地的地方,到了亮着灯的车库里,脑中却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预感:达利欧会崩溃,他会忘记要揍我哪里,这一切就会漏馅。如果格兰杰看见我脸上没有疤……
杰斯停了下来,在门边捡起一颗尖锐的石头,想都没想,直接按照记忆中弟弟脸上的疤痕划下去。鲜血四溅,强烈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他挣扎着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接着,他从弟弟口袋掏出手帕压住伤口。藏是藏不住了,但这本来就是计画的一部分。
他丢下石头,走回工作室,却没看见汤玛士,杰斯还在猜他跑到哪里去,就立刻想起他父亲刚刚就没提到他的名字。很可能他们不知怎么先把他引开了——这样大概也不错。在小空间里想拿下汤玛士不但不可能,还很危险。
他努力不去想那件事,并以布兰登的姿态走近,一副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脸上伤口的模样。
卡莉拉跳起来冲向他。「布兰登!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边说边直接走过她身边。「自家人起点口角,我没事。」现在粗鲁无礼是唯一能抵御她的方式。虽然杰斯不知道有多想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道歉、求她原谅。接着达利欧来了,他露出惊恐的表情看杰斯一眼,然后转为解脱。
「我猜一下喔,」他变回杰斯熟悉且厌恶的达利欧。「你太常找你哥麻烦了是不是?他可是很凶的咧。」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杰斯说:「他已经在我脸上留疤了——你们知道吗?我可以确定他这次又打在同一个位置。格兰杰就快拿酒来了,轻松点,你们不会渴死的啦。」
达利欧完全懂他的意思,立刻去把卡莉拉引开,不妨碍杰斯的计画。看着卡莉拉跟着他,达利欧牵起她的手说:「别,等等,小花,我得跟妳说件事。」杰斯一听差点——他差一点就要停止动作。如果达利欧在这时失控了……但他听见达利欧急急忙忙以气音大声地说:「我爱妳,我一直都爱妳,而且会永远爱妳。我知道我完全配不上妳,这我很清楚。可是我还是得问:妳愿意嫁给我吗?如果妳不愿意,卡莉拉,请告诉我,我会离开妳——」
一阵沉默。
杰斯冒险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她与达利欧相吻,达利欧停下来大口喘气,紧紧拥抱着她。
卡莉拉用充满心碎又快乐的口吻说:「我很愿意,而且我不准你离开我,达利欧.圣提亚哥。」
达利欧紧抱着卡莉拉,双眼盛着恐惧与愉悦;他看着杰斯,我得这么做,那双眼睛说道,我必须知道答案。
然而,也许他这么做的确没错;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幸福快乐的机会。
杰斯离摩根、沃夫和桑堤仅有五步之遥,然后他停下脚步,用还完好的那只眼睛对摩根眨了眨,「死不了,」他对她说:「不过妳大概也不在乎吧我猜。」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把他的手臂往下拉,让手帕离开伤口。杰斯还来不及吸气,她的手指已抚过那道伤。杰斯感到一股温热的刺痛伴随她的力量流窜体内,眼前出现金色、黑色的星芒。杰斯眨眨眼,等他伸手去摸伤口,发现伤口已经闭合,完全痊愈。
「会留疤,」她说:「但反正你早就有个疤了。杰斯人呢?」
她的口气很平静,闪闪发亮的双眼看着他。不要那样看我,不要一副我还是杰斯的模样。但他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只是很害怕。杰斯看见她的眼神移到身后。
「啊,酒来了啊。」达利欧声音有点太大,然后在卡莉拉转身面向举着酒瓶的格兰杰时放开了她。杰斯把沾了血的手帕丢在地上。最后一刻,他望向角落,芙劳克就躺在那儿。
牠一动也不动,完全不见生命迹象。
摩根的任务就是关掉那台电动机械——她还记得——真是感谢老天。因为在下一瞬间,一切化为真实——措手不及、轰然降临。
所有片段开始移动;肾上腺素缓下,以精确的程度分泌。杰斯一个箭步上前,一手快速伸进口袋拿出传动标签——他父亲买给布兰登的三张标签之一。他听见第一声倒抽气从身后传来,伴随酒瓶砸中石板地破碎的声音。格兰杰伸手从达利欧身后抓住他。
另外两名守卫冲进来,他听见一阵骚动,但没空转头去看,因为他的视线正锁定沃夫。沃夫的眼神穿过他,看向达利欧和卡莉拉,对他俩遭遇的危险做出反应。
他没发现自己也陷入危险。目前还没。
然后沃夫的眼神扫过杰斯,深色双眸圆睁,杰斯目睹他意识到将有事发生的瞬间。沃夫速度快又强壮,杰斯知道自己必须比他更快、更强、更不择手段。
他用力扑上去,把学者压在墙上;他闻到有东西烧焦的味道,还以为费城的烟味再度回归,然而那是墙上焦痕传来的臭气,而沃夫的头就抵在墙上那道裂缝,正在用力狂推,举起一手准备挥拳,一面扭动着身体,企图挣脱。杰斯的头侧吃了一记拳头,让他一个踉跄,可是他没有停下,而是用右手臂压住沃夫的喉咙,把他固定在原地。
他把传动标签夹到沃夫的领子上,最后一刻,两人的眼神牢牢盯着对方,杰斯看见沃夫眼里极度的绝望——另外还有些别的——无可奈何,坦然接受一切将到此为止。对不起,杰斯很想这么说,但布兰登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布兰登对这一切不会有半点歉意。
桑堤要冲上来了,杰斯可以感觉得到,就像起火前能感觉到高温一样,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从他扑上前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两秒,但他就只能争取到这么一点空档。
杰斯点了点传动标签,感到一股能量汹涌而来、涌进其中,沃夫张嘴发出痛苦与绝望的吼叫,标签里的炼金术将他撕裂、抛出,送往世界的另一头。
送往亚历山大。
另一声尖叫传来,就在杰斯身边,震耳欲聋。但不是痛苦的喊叫,是愤怒。纯然而且极端的愤怒。桑堤扑上来抓住他,杰斯弯下身子,闪到一边。
沃夫不见了。他不见了。而桑堤正准备把他的头扭断。
他闪身滚到长板桌下,看见如万花筒般变化无穷的失控画面:达利欧倒在地上,被铐上铁链,一边用西班牙文疯狂咒骂;卡莉拉.谢芙从锻炉抓了一根铁条自卫,一面闪躲不断逼近的守卫一面挥舞铁棒。她往前一冲,刺穿其中一名守卫的心脏,但铁条却卡在男子的肋骨之间,随着男子倒地,卡莉拉也没了武器。
她用阿拉伯语大喊了几句话,再次直接往他们冲去;她像是丝绸与力量形成的一个漩涡,美丽、挑衅,又优雅。
她已无处可跑,但还不肯放弃,杰斯好喜欢她这点。
杰斯滚下长桌,双脚落地,扣住摩根的喉咙退到角落,用她当盾牌来抵挡桑堤——那是杰斯从未见过的桑堤,一头野蛮的老虎。他在做出攻击前最后一刻才紧急停下,因为他发现自己跟敌人之间还隔着摩根。
「In bocca al lupo,」他悄声对着摩根的耳边说道,把嘴唇贴上去——就那么一下——然后把第二个标签夹在她长洋装的领子上,按下启动。就算摩根打算回话,她也没有机会。杀了那头狼,摩根,替我杀了那头狼。
她的身子消失在痛苦的漩涡中,杰斯随之向前一跳——这一跳非常用力。他双脚踢中队长胸口,把他踢得向后飞,落入两名守卫手中。桑堤还来不及挣脱,那些人已把他压在长桌上,扣上链条。
杰斯站在原地,气喘吁吁,脑子一片混乱地消化着刚才自己的作为。卡莉拉仍保自由,她已经杀了两个人,但一名男子当着杰斯的面溜到她身后,压制住她。就这样,一切结束了,她也没戏唱了。达利欧一直求她住手,求她不要再挣扎,他似乎濒临哭泣边缘。
汤玛士在哪儿?杰斯突然觉得很想吐。他想哭、想大喊,但这些事他都不能做。
因为他父亲正走入车库,非常快速而有效率地点算得失。
他的视线停在杰斯身上——不对,是布兰登身上。他看着他脸上的血,但杰斯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
果然如此。他只说:「他们都上路了吗?」
「都走了。」杰斯说道。他让回话保持简短,深怕自己会说出其他答案。「汤玛士呢?」
就在此刻,他身后的墙——那道有裂缝的墙——突然整个崩塌。杰斯往后退,却撞上一双巨大的手。那手用力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拖过碎石地。
汤玛士。老天,是汤玛士。
他的好友身上血迹斑斑,但还没倒下。四名守卫在他身边,而他只是像耍小孩子一样把他们耍着玩,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抓在手中的人。
汤玛士把他高举到空中不放,任凭杰斯挣扎着呼吸不过来。
杰斯记得那时在费城的威灵阁.贝克……还有汤玛士对他大发雷霆的模样。如果我没有装成那个德国狂战士……只不过,这次汤玛士不是装的。那双蓝色大眼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燃烧的怒火;他的瞳孔四周布满血丝,杰斯知道,他现在还能活命的唯一原因——就那么一个原因——就是汤玛士看见杰斯身后被上了锁炼的三人:达利欧、卡莉拉、桑堤。
汤玛士的嘴角往后扯,露出牙齿。杰斯之前从没注意到他的牙齿有这么大、这么整齐、又这么白,现在加上骇人的怒火。他竟如此吓人。
「放他们走!」汤玛士吼道。杰斯这位温和的德国好友从没大声说话过。他很少使用过度的音量,至少杰斯从没听过。「否则这人就会没命!」
「后退!」杰斯听见他父亲放声大喊,但在汤玛士的咆哮和眼前这团嘈杂的打斗中,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全都错了。杰斯疯狂挣扎,他知道自己正不断抓着汤玛士的手,想把他的指头扳开。
没用的。汤玛士会杀了他,然后他们会杀了汤玛士。因为卡伦宁愿失去珍贵的人质,也不愿失去这个小儿子。而且汤玛士已经把印压机组装好,还画了蓝图。在卡伦.布莱威尔的等式中,汤玛士的价值已经跌得比布兰登还低。
只剩一个机会,而杰斯几乎快无法用清醒的脑袋去执行。他不再挣扎,右手伸进口袋里翻找,找到一张标签。
他把标签夹在自己的大衣上,按下开关。他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成功,因为他剩下的唯一感觉就是肺部传来的惊慌挣扎。现在一片漆黑,好冷、变得好冷……
他应该没有尖叫,但就算有也无所谓。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汤玛士的震怒,还有他张开手让杰斯往下坠的瞬间。
当野狼凭空将他一口衔走,杰斯也看见他朋友的嘴巴动了动;他见到汤玛士的脸上恍若雷击般的领悟神情。
杰斯?
然后他就消失了。他进入急涌的黑暗;在这里,他得杀了狼才能活下去。
即时内容本文为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致护卫队队长尼克罗.桑堤的遗书,与学者的归档资料一同发出。由黑色档案馆拦截,未发送——
尼克:
如果你在读这封信,那么应是我的灵魂在对你说话——以墨水和纸,还有回忆。因为我已经不在了。我希望我得以善终,希望我的死有意义,就像我还活着的那些日子。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被意外带走,或疾病,或其他千种偶发事件,那也没关系了。
现在,唯一有关系的便是你爱过我。你知道你不该这样。过去的我——现在在写这封信的我——是不该获得爱的人。我满是缺陷、裂痕,还有许多可怕的习惯。从我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沉迷于想象各种可能,但我心知肚明,我永远配不上你。经历了这么多,我果真是配不上。可是,你还是一直都在。
我知道你一定会愤怒,我知道你会想要用行动来让自己摆脱哀伤:别这么做,就算是看在我的分上。不要把自己丢入战场,或向巨人单挑,你脑中想到的任一个疯狂行径,都别去做。好好活下去。因为,当我们在你的基督教天国或我这异教徒的转生之中相会,或在这两个世界相交的阴暗、隐密角落相遇,我想要听你告诉我,我走后你过了漫长又快乐的一生。你随心所欲地生活,随心所欲地去爱,把这破碎而虚无的世界抛到脑后。
因为,这才是我认识的尼克罗.桑堤。若鬼魂也有爱,那么,我知道我一定还是爱着你。你是我的挚爱,我会在这里等你。当你听见别人以恶言批评我,不要感到冒犯,反正那些人大概也没说错。过去我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现在也不该在乎。
如果有神相助,你发现我没死,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真正的欢迎。也许一瓶红酒,让我在你的臂弯找到我提过的天堂。因为在离开过你后,我一定不会想再跟你分开。
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