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老人
木屋外面，狄赖还在锲而不舍地敲着窗户。
“嘿！嘿！那边的老婆婆。”她拖长了声音喊，“要不要吃早饭……我们一起吃早饭呀……”
不知道是因为老人太过于心无旁骛，还是屋子隔音太好，狄赖的声音似乎一直没有传入老人耳中。
那个老人一直在忙，她背对着窗户。
狄赖的头抵着窗户，慢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一旁的大门，开始考虑是要重新敲门，还是放弃叫这个老太太，让林塞女巫们来照顾她们的同伴。
就在这时，屋里的老人转过了身，她本来是想从身后的筐里拿出点什么的，但随着这个动作，她看到了趴在窗子上的狄赖。
老人有些浑浊的眼睛睁大了，她怔了一下，然后大吼起来：“啊！”
当老人的声音传出，狄赖才发现这屋子的隔音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她笑嘻嘻地对老人挥了挥手：“嗨，老婆婆，你终于看见我了，我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的吼声打断了。
“站……不许动！”老人颤抖着，用奇怪的音调喊了一声，冲向了窗户。
她的双腿不是不灵活，但她依然用最快的速度扑到了窗边，满脸怒意地打开了窗户。
这老人脸上的愤怒过于真实，这让狄赖的笑意凝结在了脸上。
这是和自从和莉莉丝同行以后，再也没有过的体验，老人的表情让她想起之前因为饿肚子，而去偷面包，被发现时，那些人的脸。
在城市里，不小心撞到了那些衣着干净的人时，他们也会一边拍着自己的衣服，用嫌恶又愤怒的眼神看她。
还有在家里，对母亲父亲说饿的时候，哭泣的时候，干活慢的时候，甚至在他们生气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
当老人扑到狄赖面前时，女孩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身体下意识地后倾，之后转身就想逃跑。
但那个老人更快一步地揪住了她的领口，顺着窗户把她往屋子里拽：“进、进来！别乱动！进来！”
狄赖没想到这个瘦弱的老人竟然能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重心不稳，上半身向屋内倒去，腰也磕在了窗框上，一时不知道应该先摸被磕疼的腰，还是被抓住的衣领。
“臭、臭丫头，别……动！”老人喊道，“进来！不要命……啊？”
慌乱中，狄赖被老人从窗户拽进了屋。
因为拽她太过用力，老人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背一碰到地，狄赖就想跳起来逃跑，但她的后衣领依然被那个老人紧紧拽着。
“哎呦！”狄赖叫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别拽我！”
“门、走，不要窗……”老人松开手，咳嗽了好几声，补充道，“石子路……出去！”
狄赖马上冲向大门，当她要打开门的时候，又听到了老人的呻|吟声，狄赖转过头，看见那个老人一边哼哼着，一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这是个看起来很凶的老太太，眉头间有几道川字纹，还有一个带着驼峰的鹰钩鼻。
她很老了，头发花白，皮肤上都是褶皱，手背如同粗糙的树皮，分布着深浅不一的斑点。
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孤僻的气息，说话的语调很奇怪，连衣服都灰扑扑的，像是传说故事里面最讨人厌的老巫婆。
“喂……”狄赖忍不住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那老人瞪了她一眼：“快滚！”
狄赖的怒意被点燃了，吼道：“我当然会走，我好心找你一起吃早饭，是你不理我，我敲门了，还喊了好几次，是你不开门，也是你把我拽进你家，你凶什么？”
那老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狄赖打开门，跑出去之前，对着还倒在地上的老人又骂了一句：“这种破地方，我再也不来了，老巫婆！”
然后她狠狠摔上了门。
狄赖快要气炸了，她抿着嘴，快步走出花园，被她踢了一脚的栅栏门在她身后摇摆。
山坡下，大家正在吃早饭。
看见狄赖回来，丽萨笑道：“哎呀，我们的和平使者回来了！”
女人们都笑了起来，纳利塔端起一碗汤：“快来，狄赖，这碗汤是给你留的。”
林塞女巫们也笑道：“辛苦你啦，狄赖，饿不饿，快来吃饭吧。”
“你们的手艺真不错，也尝尝我们做的早餐吧。”
若是没人理会狄赖，也许狄赖会一个人默默消化掉刚才受到的所有事情，毕竟之前的事在她的生命中算不上是最令人生气的，也不是最让她委屈的。
可当她听到大家的声音，受到同伴的关注时，一直强压下来的委屈就忽然涌了上来。
狄赖紧紧地抿住了嘴，眼睛慢慢红了，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她满怀着希望，热情地想要和别人分享快乐，请别人来吃早饭，却被如此粗暴地对待。
之前被窗台咯到的腰侧，倒在地上撞到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
“狄赖？”瑞吉蕾芙发现了她的异常，问道，“你怎么了？”
这个问句像是一个开关，一下子将狄赖强压的情绪打开了。
她想要强装镇定，可是紧绷的嘴唇开始颤抖。
狄赖等着眼睛，看向林塞女巫们：“你们、你们林塞女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随着这句话，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林塞女巫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们面面相觑，最后又把视线集中在了狄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谁欺负你了，小姑娘？”
狄赖抬起胳膊擦着自己的眼泪。
她忽然发现，比起身上的疼痛，更让自己心悸的是那个老人的表情。
在训练和实战中，狄赖受过比现在更重的伤，但她从未因为疼痛如此伤心。
可那个老人的表情戳中了她。
是的，表情。
从始至终，那个老人都紧紧地皱着眉，仿佛看见了什么祸害，什么脏东西。
若露出这样表情的是敌人，狄赖可以毫不在意，她把林塞女巫当成同伴，才抱着一腔热情跑去敲门。
“冷静一下，狄赖。”欧诺弥亚蹲在狄赖面前，问道，“你能把事情经过和我们说一遍吗？”
“那……那个老巫婆……她、她……”狄赖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以后，林塞女巫们再次交换了眼神，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赛薇拉也蹲了下来，抱住了狄赖，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欧诺弥亚问道：“那位老人不喜欢被打扰么？”
“……可能是吧，她不算我们的同伴，她只是个凶残的巫婆。”一个林塞女巫回答，“在我们来林塞山脉之前，她就已经在那了。”
“啊，我知道！”伊芳举手，“住在林塞山脉里的老巫婆——我从小听着她的传说长大。”
克利欧和纳利塔也点头表示赞同，在维尔博的时候，她们就打听过女巫的传说，在那些传说里，林塞山脉最开始，就住着一个邪恶的老巫婆，后来又出现了许多劫持货物的年轻女巫。
“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巫在这里呆了多久。”那个林塞女巫继续说，“事实上，我们和她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我们只是……”她皱了皱眉，继续道，“各取所需。”
她们甚至不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原住民，她们只是从南方逃过来的求生者，一路走到了这里而已。
“我大概听说过一些，”伊芳说，“在我小时候，祖母就曾经和我讲过林塞山脉里的老巫婆的故事，这个老巫婆用巫术杀死了不少人，她曾经……”
伊芳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了自己听过的巫婆传说。
在传说故事里，老巫婆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她巫术强大，甚至只靠诅咒就可以杀死别人。
林塞女巫们认真地听着这些传说，时不时露出或是疑惑、或是惊讶的表情。
狄赖的情绪也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慢慢平复，但听到最后，她还是抽泣着反驳：“都是假的，那个老巫婆才没那么厉害呢！”
那个老太太光把她从窗户拽进屋子，就费了不少力气，最后还倒在地上咳嗽。
伊芳歪了歪头：“我也不知道这些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些故事也是我祖母从她妈妈那里听来的。”
“这么说，她在林塞山脉待了好几十年？”一个林塞女巫问。
“仔细想想，这不是很奇怪么？”克利欧问，“她一个人住在山上，但在伊芳曾祖母时期，她就已经是个老人了？”
“不会吧，都过了几十年了，”丽萨笑道，“难道她真的是不死的老巫婆？”
人们都笑了起来，但是笑过以后，却觉得毛骨悚然。
遇见传说里的女巫并不稀奇，甚至现在，她们自己都是传说中的女巫。
但是，如果一个传说跨越了四代人，而传说中的那个人还和传说中的年纪一样，就有些奇怪了。
“是……是什么魔法吗？比如说能治愈伤痛，让生命延长的魔法？”亚尔薇特转头问向瑞吉蕾芙。
后者摇了摇头：“瑟茜没有教过我们这些……事实上，在她说的各种魔法分类中，没有与治疗相关的魔法。”
“啊？”丽萨愣了一下，“可是，这世上确实有可以治愈伤口的魔法……玛利亚就是那样。”
“对不起，我不知道。”瑞吉蕾芙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我懂得还是太少了。”
“你不需要道歉，瑞吉蕾芙。”塞赫美特说：“正是因为少见，罗纳德王子才会那么重视那个叫做玛利亚的女人。”
狄赖听着大家的讨论，脑中浮现出的是那个老人倒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慢慢爬起来的画面，她小声嘟囔道：“我可不觉得她是魔法师，她要会治愈魔法，才不会那副样子呢。”
林塞女巫并不认可这句话：“也许她真的是个魔法师，那些会爆炸的东西都是她做的。”
“是的，狄赖，”一个林塞女巫看向小女孩，“也许你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幸运，若是你踩中了她花园里的那些东西……”
狄赖的脸变白了——她亲眼见过那些□□的威力。
“你捡回了一条命，狄赖。”林塞女巫们这样说道。
最初的后怕很快变成了愤怒，狄赖知道魔兽是危险的，敌人是危险的，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请人吃早饭也是危险的。
“她是个坏巫婆！”女孩气愤地喊道。
虽然大家安抚了狄赖，但这件事依然让她一整天都无精打采。
晚上，莉莉丝忙完了一天的事，回到帐篷后，发现睡梦中的狄赖表情痛苦，满脸是汗，还在小声□□。
早在白天，就有人告诉了莉莉丝发生了什么事，但莉莉丝向狄赖问起这件事时，后者逞强说了句“没事，我已经好了”。
但现在看来，她并不是没有事。
“狄赖，醒一醒。”莉莉丝轻轻叹了口气，晃了晃狄赖的肩膀，“你还好吗？”
狄赖哼了一声，睁开眼睛，当从睡梦中清醒的恍惚过去以后，她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莉莉丝……”女孩的声音比平时更哑，透着一丝委屈，“我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莉莉丝问道，“是梦到魔兽了吗？”
“不，”狄赖说，“我梦到了我家。”
“是那个堆着很多木柴的屋子？”
“不，”狄赖翻过身，靠近了莉莉丝，抱住了莉莉丝的腰：“是我原来的家，那里又臭又小，地上全是酒瓶和垃圾……梦里头那两个人也在吵架。”
莉莉丝摸着狄赖的头发，不只是脸，女孩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然后呢？”
“梦里我想找点吃的，”狄赖说，“但是摆着食物的桌子忽然变得特别高，即使我踮着脚，跳起来，也拿不到桌子上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要饿死了，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我看见桌子下面有半片面包，它真的非常小……”
狄赖伸出手，在手掌上比划着：“它很脏，只有这么一点点，还被压在酒瓶下面。但我饿极了，就过去捡起了那片面包……啊，太奇怪了，莉莉丝，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本来一直在吵架，但是当我捡起面包的时候，他们的吵架声就消失了。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指着我，用恶毒的话骂我，说我偷面包。我说我没有偷面包，我只是饿了，可他们完全不理会我，只是很凶很凶地责怪我……”
狄赖扁了扁嘴：“我讨厌他们的表情，他们总是那样看我，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于是将头埋在了莉莉丝怀中。
“你不是什么脏东西，”莉莉丝轻声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狄赖。”
“是的，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是最好的。”狄赖的头又在莉莉丝的怀中埋了埋，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可是……可是我讨厌那个家，我讨厌那些酒瓶，我讨厌那两个人……他们总是吵架，总是骂我，他们不听我说话，还会打我……他们不喜欢我……所以、所以我讨厌他们……我讨厌他们……”
她每说一个讨厌，莉莉丝就会轻轻地“嗯”一声。
“不要害怕，”莉莉丝说，“你的噩梦已经醒了，狄赖。”
女孩闷哼了一声，她抱着莉莉丝，温热的泪水穿透衣服，浸湿了莉莉丝的皮肤，莉莉丝伸出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背。
帐篷里只剩下狄赖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狄赖又轻声补了一句：“我也讨厌那个老巫婆……”
如果没有见到那位老人，没有被那个老人吓到，也许她就不会做这样的噩梦。
莉莉丝摸了摸狄赖刺猬一样炸起的头发：“嗯。”
这个“嗯”让狄赖抬起了头，她脸上泪痕还没有干，眉毛却皱了起来。
“我讨厌那个老巫婆。”她重复了一遍。
“嗯。”莉莉丝应道。
狄赖满脸疑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卡住了，于是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因为哭泣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
然后，狄赖说：“我讨厌她，莉莉丝，可她能让东西爆炸。”
莉莉丝说：“我知道。”
“我以为你想要那些会爆炸的东西，它很厉害。”
“是的，我想要炸药。”
“你想和她成为同伴，可是我讨厌她。”狄赖说，“我以为你会劝我喜欢她。”
莉莉丝反问：“如果我劝你喜欢她，你就会喜欢她吗？”
“不！”狄赖提高了声音，“如果你那样说，我就会告诉你她有多过分，早上、早上如果我走错一步，走到花园里，说不定就会被炸成粉末……要是我被炸死，我、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和大家了，我也不能看着欧若拉长大了。”说着说着，她又委屈起来。
“你看，我没法劝你喜欢她，因为你的感情是真实的。”
“可是你们要合作……”
“我不会因为我想和她合作，就要求你一定要喜欢她。”莉莉丝说，“狄赖，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狄赖，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绪，你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一定都是有理由的，对么？”
狄赖直起身体，看着莉莉丝。
莉莉丝温柔地看着她：“狄赖，我不想，也不能扭曲你的情感，强迫你改变自己的想法。同样地，即使她会做炸药，即使那是我需要的东西，我也会做一些衡量，看她适不适合当我们的同伴。”
狄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我困了。”她说，“我们睡觉吧。”
说完，她躺了下来。
莉莉丝也在狄赖身后躺下了。
她看着狄赖的背影，狄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之前随着啜泣而抽动的肩膀也恢复了平稳。
狄赖没有睡，她盯着帐篷的一角，那里很黑，什么也没有。
但那都无所谓，狄赖不需要看见什么，她只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莉莉丝闭上了眼睛。
在进入梦乡之前，莉莉丝听见了狄赖的声音。
“莉莉丝。”
“嗯？”
“你睡了吗？”
“还没。”
“那个……关于那个老巫婆，我觉得……我……嗯……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嗯。”
“也许……我是说也许，那个老巫婆没有那么坏。”狄赖小声说，“她已经很老了，但是她看见我以后，却跑了过来，把我从窗户拉进她的屋子，因为这个动作，她还摔倒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她讨厌我，她其实可以不管我，或者让我踩中花园的那些会爆炸的地方，她没必要那么着急地救我……而且、而且她还让我出去的时候走石子路……”
莉莉丝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狄赖继续说下去。
“所以，所以我想，也许她不是坏人。”狄赖说，“毕竟之前卡喀亚看起来也很坏，但现在我觉得她还不错……”
狄赖背对着莉莉丝，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我打算先观察一下那个老巫婆，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讨厌她。”
莉莉丝轻轻地扬起嘴角，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