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质疑
六年前
加丝娜.科林假装很享受宴会,完全没有泄露她打算派人杀害其中一名客人的迹象。她穿梭在拥挤的饕宴大厅,仔细聆听动静。酒液润滑了舌头,愚蠢了脑袋,她的叔叔达利纳玩得很尽兴,正从上桌前站起,叫喊帕山迪人让鼓手出来,加丝娜的弟弟艾洛卡冲上前要他叔叔别再说了──雅烈席卡众夫人们都很有礼貌地假装没听到达利纳的喊叫,艾洛卡的妻子爱苏丹则用手帕捂着嘴偷笑。
加丝娜转身背向上桌,继续穿梭在房间之中。她跟杀手有约,因此迫不及待想要离开闷热的室内,这里混合了太多不同香水的空气已经发臭;火光活跃的壁炉对面,四人女子横笛乐团在高台上演奏音符,但早就让人听得发腻。
加丝娜跟达利纳不一样,她总是能吸引人们的目光,如同苍蝇被腐肉吸引那般,那些眼睛总是追随着她,像是嗡嗡搧动的翅膀低语。如果说雅烈席卡宫廷里有比酒酿更受欢迎的东西,那一定就是流言。所有人都知道达利纳会在宴席上喝得形象尽失──但是国王的女儿承认自己信奉异教?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加丝娜才这般直言不讳。
她经过帕山迪使节团。他们聚集在上桌周围,以饶富韵律感的语言交谈着。虽然这个庆祝会的主题是身为上宾的帕山迪人以及他们刚刚跟加丝娜的父亲签署的协定,但这些人看起来并不投入,甚至一点都不开心。他们看起来很紧张。当然啦,他们不是人类,所以有时候的反应令人摸不清。
加丝娜想跟他们聊聊,但是她约好的会面不等人。她刻意把约会定在宴会进行一半的时间点,好趁所有人都注意力分散、醉醺醺时离开。加丝娜走向大门,却突然停住脚步。
她的影子,方向居然是反的。
闷热、吵闹、熙攘的房间突然显得很遥远,萨迪雅司光爵穿过加丝娜的影子,但影子很明显指向附近墙上的钱球灯。萨迪雅司专心与人交谈,并没有注意这个异状。加丝娜盯着影子,冷汗直冒,胃部紧缩,感觉很想吐。
不要又来了。她寻找另一个光源,一个原因。找得到原因吗?找不到的。
影子徐徐地溶向她的方向,凝聚在她的脚边,然后朝正常方向延展。她浑身一松。有没有别人注意到?
幸好,在她以目光环扫一圈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惊恐的注视。人们的注意力全被帕山迪鼓手吸引,如今鼓手们正在一片敲击声中穿过门廊,准备架设乐器。加丝娜皱眉,注意到一名不是帕山迪人的仆人,身着松软的白衣在协助他们。雪诺瓦人?很罕见。
加丝娜定下心神。她这样发作是什么意思?乡野传说迷信里,作怪的影子代表人被诅咒了。她向来将这种事斥为无稽之谈,但有些迷信来自于事实,而她的另类经验早已证明这点。她需要进一步调查。
平静、探究的思绪跟她冰冷的皮肤与顺着脖子流下的冷汗相比,感觉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可是随时保持理性很重要,不只在一切平静无波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出门,离开闷热的房间,进入安静的走廊。她选了通常只有仆人走的后门,这是最直接的道路。
在这里,穿着黑白妆束的上仆正在服侍光爵光淑们,这番光景她早就预料会看到,但没料到的是她父亲就在前面,正在和梅利达司.阿玛朗低声交谈。国王在这里干什么?
加维拉.科林国王比阿玛朗矮一些,但是阿玛朗在国王面前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势,这在加维拉身边是很常见的情形。国王说话的语气往往轻柔却充满魄力,让人忍不住俯身倾听,捕捉字字句句与其中的含义。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跟他的弟弟不同的胡形勾勒出而非掩饰住坚毅的下巴,加丝娜觉得至今没有传记作者能传达他的个人魅力与魄力。国王亲卫队队长提瑞姆立在他们身后,穿戴着国王的碎甲。国王最近已经不再穿碎甲,偏好将碎甲交给提瑞姆,这位队长被誉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剑术大师之一。加维拉自己则改穿古典款式的尊贵王袍。
加丝娜回头瞥了饕宴大厅一眼。她父亲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责怪自己的粗心,妳出来前应该先看看他是否还在里面。他在前方不远处一手按着阿玛朗的肩膀,一手手指悬空,愤怒却低声地说着话,加丝娜听不清楚。
「父王?」她开口。
他瞥向她。「啊,加丝娜,这么早就要休息了?」
「一点都不早了。」加丝娜优雅地走上前。很显然加维拉跟阿玛朗两人是溜出来密谈。「这个时候的宴会已经到了让人厌烦的阶段,高谈阔论多了,内容却没变得更有意义,谈话的对象大多已经醉了。」
「很多人反而觉得这样很愉快。」
「可惜很多人都是白痴。」
她的父亲一笑,「对妳来说,很难熬吗?」他轻柔地问。「跟我们其他人同生于世,忍受我们平庸的智商与简单的思想?妳独一无二的聪明睿智让妳觉得寂寞吗,加丝娜?」
话中的责难意味让加丝娜发现自己满脸通红,就连她母亲娜凡妮都没办法让她如此羞愧。
「如果妳找得到愉快的诱因,也许就能喜欢宴会了。」加维拉的眼睛瞥向阿玛朗,他一直觉得这个人跟他女儿很匹配。
但那永远不可能成真。阿玛朗与她对视一下,便低声向国王告退,快步从走廊离去。
「您叫他去办什么事了?您今天晚上在安排些什么?」
「当然是和约啊。」
和约。他为什么这么在乎?其他人都建议征服帕山迪人或是不理他们,加维拉却坚持要跟他们和谈。
「我该回庆祝会去了。」加维拉示意提瑞姆,两人顺着走廊走向加丝娜刚才通过的门。
「父亲?您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加丝娜说。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平稳,浅绿色的眼睛是他良好出身的证据。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擅长洞悉人心了?飓风的……她觉得自己几乎不认得他。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明显的改变。
从他端详她的方式看来,几乎像是他并不信任她。难道他知道她跟利丝见面的事?
国王一语不发地转身,返回宴会,卫队们跟在后面。
这个皇宫是怎么了?加丝娜心想,深吸一口气,她得进一步探究。希望父亲没发现她在跟杀手们见面,但如果他知道了,她再随机应变就行。他一定能理解,总要有人盯着家里,最近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帕山迪人身上。加丝娜转身,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名向她鞠躬的上仆。
在走廊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加丝娜注意到她的影子又变得怪怪的。她烦躁地叹口气,看到它又伸向墙上的三盏钱球灯。幸好她已经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区域,这里也没有仆人。
「好了,够了。」她叱骂。
她原本没打算开口,可是随着她说出口的话,几个在路口远处的影子突然动了起来,让加丝娜一口气梗在喉头。影子变长,变深,出现了人影;越来越长,越来越高,站起来了。
飓父啊,我要疯了。
其中一道影子变成漆黑的人形,微微带着一点光泽,像是油做的人。不对……是某种别的液体,但外表泛着油光,让它看起来既黑又亮。它走向她,抽出剑。冰冷明确的逻辑指引着加丝娜,喊来人太慢,这个怪物漆黑流畅的动作诉说着它的速度一定比较快。
她站在原地,迎向怪物的注视,让怪物忽然间迟疑了,它后面有一小群其他怪物也在黑暗中现形。好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察觉到它们的目光。
这时,整条走廊已经变黑,彷佛逐渐陷入无光的深渊。加丝娜心跳加快,呼吸急速,举起手朝旁边的大理石墙伸去,想要触碰实实在在的东西,但她的手指却微微陷入了岩石,彷佛墙壁都变成了泥巴。
飓风的,她得想个办法。什么办法?她能怎么办?
在她面前的身影瞥向墙,离加丝娜最近的壁灯变黑,然后……
然后皇宫崩解了。
整栋建筑物碎裂成小玻璃钱球,像是千千万万颗珠子那样。加丝娜尖叫,向后仰摔入黑色的天空。她已经不在皇宫里,她在别的地方──另一片土地,另一片时空,另一片……不知名。
她眼前只剩下黑暗丰润的身影,悬浮在空中,似乎正满意地收起剑。
加丝娜撞上什么……是玻璃珠累积成的海洋。无数的玻璃珠落在她身边,像是冰雹般落入奇怪的海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意义。她一面挣扎,一面沉入似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玻璃珠,她看不到玻璃珠以外的地方,只感觉自己不断地陷入翻腾、窒息、撞击声不绝的地方。
她要死了。但她的工作还没完成,她的家族无人保护!她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不。
加丝娜在黑暗中挣扎,珠子滚过她的肌肤,卡在她的衣服里,在她想要游泳时还滚入她的鼻腔。没有用,她在这片材质中没有任何浮力。她将手举在嘴前,想要围出一块空间方便呼吸,一时间似乎成功了,能够短促地吸气,但是珠子顺着她的手滚动,硬挤入她的指缝。她继续往下沉,速度变得更慢,像是整个人缓缓沉入黏腻的液体。
每颗碰到她的珠子都让她有某种隐约的感觉。一扇门。一张桌子。一只鞋子。
珠子滚入她的口中。这些珠子似乎可以随意移动,它们会呛死她、摧毁她。不对……不对,它们似乎被她吸引。她突然有个念头,不是清晰的想法,而是一种感觉。
它们对她有所求。
她抓住手中的一颗珠子,珠子给了她杯子的感觉。她给了它某种……东西?在她周围的其他珠子聚集在一起,相互连结,像是被水泥封在一起的岩石。一瞬间,她突然落下,不再是一颗颗珠子,而是一堆珠子,黏在一起形成了……
杯子。每颗珠子都是一个图形,是给其他珠子的指引。她放开手中的珠子,周围的珠子也跟着散落。她挥动手脚,随着呼吸用尽,慌乱地拚命寻找。她需要可以使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能够活命的办法!她别无选择地摊开双臂,尽量去碰触珠子。
一个银盘。
一件外套。
一座雕像。
一盏油灯。
然后,一样古老的东西。
沉重,思绪缓慢,却强大。是皇宫。加丝娜慌乱地抓住这颗珠子,把力量灌注进去。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但是她仍然朝这颗珠子灌注她的一切,然后命令它升起。
珠子动了。
一阵澎湃声中,珠子相互撞击、敲打、碎裂、晃动,几乎像是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加丝娜从深处升起,某种坚实的东西抵在她脚下,服从她的命令。珠子敲打着她的头、肩、手臂,直到她终于冲出玻璃海面,将一捧珠子洒入黑色的天空。
她跪在小珠子相互黏接形成的玻璃平台上,举起手,抓住似乎是指引的珠子;其他珠子滚到她身边,形成走廊的形状,墙壁上有油灯,前面有交叉口。看起来形状不太对──当然,因为一切是珠子形成的,可是也相当逼真。
她不够强大到能够形成整个皇宫。她只创造了走廊,连屋顶也没有,但地板支撑住她,让她不会再沉下去。她呻吟地张开口,珠子从嘴巴掉出来,喀啦喀啦地落在地面,然后她一边咳嗽,一边吸入甜美的空气,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汇集在她的下巴。
黑色的人影又踏上平台,在她面前再次抽出剑。
加丝娜举起第二颗珠子,是她之前感应到的雕像。她给了它力量,其他珠子在她面前聚集起来,集合成宴会厅前面的其中一座雕像──战争神将,塔勒奈拉.艾林,一名高大、浑身肌肉的男人,手中举着一把巨大的碎刃。
它不是活的,但是她可以让它动起来,挥下珠子聚成的剑。只是她怀疑它有多少战斗力,因为圆珠没办法开出锐利的刀锋,不过这个威胁仍然让黑色的身影停顿了。
加丝娜一咬牙站起,珠子从衣服上滚下。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她绝对不会跪在它面前。她站到珠子雕像旁边,第一次注意到天上奇怪的积云似乎形成一条长长大道,笔直而绵长地指向天际线。
她与油人对望。它看了她一阵,然后举起两只手指到额头,彷佛尊敬地鞠躬行礼,一袭披风在它身后扬起,其他油影聚集在它后方,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珠子之界骤然消失,加丝娜发现自己回到皇宫的走廊。真的皇宫,有着真的石头,只是一切都变暗了。墙上壁灯里的飓光完全耗尽,唯一的照明来自走廊尽头。
她背靠着墙,深呼吸,心想,我要把这段经历写下来。
她写下来之后会进行分析跟思考。不过现在她只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她快步而行,不在乎走向哪里,只想逃离她觉得还在注视自己的眼睛。
没有成功。
最终,她稳住心神,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汗。幽界,她心想,童话故事把那里称为幽界,是各种灵的神话王国。她从来没相信过神话。如果在历史里仔细查找,一定可以找出任何事的蛛丝马迹,几乎所有发生的事情,之前都发生过。这是历史的伟大教训,而且……
飓风的!她约定好的会面。
加丝娜一面咒骂自己,一面急急忙忙赶路。刚才的经验一直让她忍不住要回想,但是她必须赴约,所以她继续下了两层楼,离帕山迪的鼓声越来越远,直到只听得见几声最响亮的敲打。
帕山迪音乐的复杂程度每每都让她相当意外,暗示他们不是众人以为的野蛮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听起来,居然有点像那个黑暗之界的珠子敲击的声音,让人不由得心惊。
她故意挑了这个人迹罕至的皇宫一角跟利丝见面。一名加丝娜不认得的男子靠在约定的门外,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个守卫应该是利丝的新仆人,他在这里意味着虽然加丝娜迟到,但利丝还没离开。
她稳下心神,朝胡子里夹杂着红点、粗壮的费德人守卫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利丝从小房间里的桌边站起,穿着女仆的衣服,胸口开得很低,看起来像是雅烈席人。或是费德人。或是巴伏人──端看她选择强调哪一部分的血统。利丝的长发自然披散,圆润诱人的身材让她引人注目得恰到好处。
「光主,您迟到了。」利丝说。
加丝娜没有回应。她是雇主,不需要解释什么,所以她只是将东西放在利丝身旁的桌上。
一个小信封,用小恶魔蜡弥封。
加丝娜用两只手指按着信封,陷入思索。
不行,这太冲动了。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她在做什么,就算他不知道,皇宫里最近的状况也太多,除非更有把握,否则她不能进行刺杀行动。
幸好她有备案。她从袖子里的内袋取出第二个信封,放在桌上,移开手指,绕过桌子坐下。
利丝坐回原位,信封消失在她的胸前。「光主,选择在这一夜叛国……有点奇怪。」
「我雇用妳只是为了盯着对方。」
「抱歉,光主,一般人不会雇用杀手只是为了盯着对方。」
「信封里有指示,还有头款。我选择妳是因为妳擅长长期观察,这是我需要的。现在先暂时这样。」
利丝微笑,但点了点头。「监控王位继承人的妻子?这样比较昂贵。您确定不想要她死?」
加丝娜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这才发现自己正应和着楼上的鼓声。这个音乐复杂得出奇──就像帕山迪人。
有太多事情发生。我得非常小心,非常低调。她心想。
「我同意所有费用。一个礼拜以后,我会让我弟媳的一个女仆被解雇,妳得去申请这个职位,我相信妳有能力制造出假身分。妳被雇用之后,负责监控跟回报,我会告诉妳是否需要动用到其他服务,除非我开口,否则不准轻举妄动,听清楚了吗?」
「付钱的人是您,您说了算。」利丝说,微微透露出一丝巴伏方言口音。
如果她露出口音,那也是刻意的。利丝是加丝娜认识的杀手中手法最精湛的一个,人们称她为「泣血杀手」,因为被她杀害的人,眼睛都会被挖出来。虽然这个名字不是她自创的,但是却相当合用,因为她有需要隐藏的秘密──首先,没有人知道泣血杀手是女人。
据说泣血杀手挖掉人眼是表示根本不在乎下手对象是浅眸或深眸人,事实上,这是为了隐藏第二个秘密──利丝不想要任何人知道她杀死的尸体会有被烧焦的眼眶。
「那我走了。」利丝站起身。
加丝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回想起先前跟灵的奇特交手。闪动的皮肤,在皮肤上舞动的颜色有如焦油……
她强迫自己暂时不再想下去。她需要专注于手边的工作。现在,就是利丝。
利丝在门口停顿片刻,没有立即离去。「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您吗,光主?」
「我想跟我的口袋还有它神话般的深度有关。」
利丝微笑,「当然,这点没有必要否认,但是,您跟其他浅眸人不同。别人雇用我的时候,他们看不起整个过程。他们对于我的服务极端急切,然而却通常绞着手、一脸轻蔑,好像很痛恨自己被逼着去做一件令人厌恶的事。」
「刺杀是令人厌恶的,利丝,倒夜壶也是。我可以敬重被雇用来做这份工作的人,却不会去欣赏工作本身。」
利丝咧嘴一笑,推开门。
「那个新仆人,妳不是说想要让我见识见识吗?」加丝娜说。
「塔拉克?」利丝瞥向费德人。「噢,您是说另外一个。我几个礼拜前把那个人卖给奴隶商人了,光主。」利丝皱眉。
「真的?我以为妳说他是妳用过最好的仆人。」
「这么说吧,那个人太好了。飓风的诡异,那个雪诺瓦来的家伙。」利丝明显打了个哆嗦,然后一溜烟地出了门。
「记住我们的第一个约定。」加丝娜在她身后说。
「从来没忘,光主。」利丝关上门,安静地离去。
加丝娜靠回椅背,双手在身前交握。她们的「第一个约定」是:如果有人去找利丝要订下对加丝娜家人下手的契约,加丝娜会给予同等的报酬,换取利丝提出的人名。
利丝会这么做。应该。其他十几个加丝娜打过交道的杀手也会,熟客总比零卖契约来得好,而且对于利丝这种人,有个在政府里的朋友更是好处多多。加丝娜的家人不会受到这种人的伤害,除非杀手是她自己雇用的。
加丝娜深深叹口气,然后站起身,想要甩掉似乎压在肩头上的重担。
等等。利丝刚刚是不是说她的旧仆人是雪诺瓦人?
应该只是巧合。雪诺瓦人在北边不常见,但偶尔还是会有。可是利丝提到了雪诺瓦人,加丝娜又在帕山迪人那里看到一个……多查一下也好,即使她因此必须回到宴会上去。今天晚上不太对劲,不只是因为她的影子跟碰到的灵。
加丝娜离开皇宫深处的小房间,回到走廊。往上走时,上面的鼓声倏地消失,像是乐器的弦突然被割断。宴会为什么这么早结束?达利纳该不会得罪了客人吧?那个人一喝酒……
帕山迪人之前对于他的失礼处处视而不见,这次想来应该也是。说实在的,加丝娜很高兴她父亲突然非常专注和约这件事,这表示她有空可以慢慢研究帕山迪的传统与历史。
她心想,该不会这么多年来,学者们都找错遗迹了吧?
走廊前方传来交谈的回音。
「我担心艾希。」
「你一天到晚担心这担心那的。」
加丝娜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
「她越来越严重了。我们不应该变得更严重的。我有变得更严重吗?我觉得我变得更严重了。」第一个声音不断地说。
「闭嘴。」
「这整件事不对,我们做得不对。那东西配戴着主上的碎刃,我们不该让他保留那把碎刃,他──」
两个人走过加丝娜面前的路口,他们是西边来的大使,包括脸上有白色胎记的亚西须人。还是那是疤痕?两人之中比较矮的那个──有可能是雅烈席人──一注意到加丝娜便立刻住口,叫了一声,快速离开。
穿着一身黑银的亚西须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着眉。
「宴会已经结束了吗?」加丝娜在走廊另一头问。她的弟弟邀了这两人以及科林纳城里的每名外国使节前来参加庆典。
「对。」男子说。
他的注视让她很不自在,但她仍然继续往前。我应该调查一下这两个人,她心想。她当然已经调查过他们的背景,结果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他们之前是提到碎刃吗?
「快点!」矮子说,回过身来拉着高䠷男子的手臂。
高个子允许自己被拉走。加丝娜走到走廊交叉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去。
尖叫声在这时突然炸开。糟了……加丝娜一惊,立刻转身,抓起裙襬跑得飞快,脑海里闪过十几种不同的灾难。今天这样诸事不顺的夜晚,有站起来的影子还有一脸怀疑地看着她的父亲,还会发生什么?她怀着紧绷到极点的心情,来到台阶,开始拾级而上。
这一段路走得太久。她一路上听到尖叫频传,爬到目的地时,迎面净是混乱场景,一边都是尸体,另一边是被破坏的墙。怎么……
破坏的残破痕迹一路通向她父亲的房间。
整个皇宫晃动,她父亲房间的方向传来碎裂声。
不,不,不!
她跑过划入墙壁的碎刃剑痕。
不要啊。
烧焦眼睛的尸体四散在地面,像是晚餐桌上随意乱丢的骨头。
怎么会这样?
破碎的门。她父亲的住所。加丝娜停在门口,瞠目结舌。
控制自己,控制……
她做不到。现在不行。她慌乱地冲入室内,虽然碎刃师随随便便就能杀了她,但她无法冷静。她应该找到能帮忙的人。达利纳?他一定已经喝醉了。那就要找萨迪雅司。
房间看起来像是被暴风席卷过,到处都是碎裂的家具与木屑,阳台门被往外撞开、破裂,有人正朝门口跌跌撞撞地扑去。一个穿着她父亲碎甲的人。是他的护卫提瑞姆吗?
不对。头盔破了。不是提瑞姆。是加维拉。阳台上有人大叫。
「父亲!」加丝娜大叫。加维拉踩上阳台的脚步瞬间一滞,回头看她。
阳台在他脚下崩裂。
加丝娜尖叫,冲过房间,扑向破碎的阳台,跪倒在边缘。狂风扯松她的发髻,发丝飘扬在风中,她眼睁睁看着两人往下坠落。
她的父亲,还有宴会里穿白衣的雪诺瓦人。
雪诺瓦人散发着白光。他撞上墙,翻滚,停止,又站起来,居然还停在皇宫外墙的墙头,没有摔倒。这不合逻辑。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她父亲。
加丝娜目不转睛,全身如坠冰窖,无助地看着杀手走到她父亲身边,跪倒在国王身旁。
眼泪顺着她的下巴滑落,被风吹走。他在那里干什么?她看不清楚。
当杀手离开时,只留下她父亲被木头贯穿的尸体。他死了──没错,国王的碎刃出现在他身边,持剑者死去时向来如此。
「我这么努力……」加丝娜茫然地低语。「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保护他们……」
怎么会?利丝,是利丝干的!
不对。加丝娜没想清楚。那个雪诺瓦人……她不会承认拥有这个人,她把他卖了。
「我们对于妳的损失深表遗憾。」
加丝娜转身,眨着满是泪水的双眼。三名帕山迪人,站在门口,穿着他们各具特色的服装:缝纫整齐的布料外袍,腰间绑布带,无袖宽松衬衫,宽松大敞的背心两侧也有开口,以鲜艳的颜色织成。他们的衣服没有性别差异,不过她认为差别在于阶级不同,那么──
够了,她对自己说,就这么他飓风的一天,别老像个学者那样思考可以吗!
「我们为他的死负责。」站在最前面的帕山迪人甘纳发话,她是女性,但是帕山迪人的性别特征似乎差异不大。衣服掩饰住胸部与臀部原本就不明显的曲线,幸好没有胡子是一个明确的特征。她见过的所有帕山迪男人都有胡子,上面会有宝石装饰还有──
够了。
「妳说什么?」加丝娜质问,强迫自己站起。「甘纳,为什么说是你们的错?」
「杀手是我们雇用的。妳父亲是我们杀死的,加丝娜.科林。」帕山迪女人以宛如吟唱般起伏的浓重口音说。
「你们……」
她满腔情绪瞬间变冷,宛如在高山上冻结的河流。加丝娜看向甘纳,然后是克雷德,最后是伐纳利,三人都是长老,帕山迪统治议会的成员。
「为什么?」加丝娜低语。
「必须如此。」甘纳说。
「为什么?」加丝娜向前一步,厉声质问。「他为你们战斗!他让怪物不去袭击你们!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父亲想要跟你们和平共存!你们为什么挑这个时候背叛我们?」
甘纳抿起嘴唇,声音的旋音改变,像个母亲在向幼小的孩子解释难懂的事情。「因为妳父亲即将要做出一件很危险的事。」
「叫达利纳光爵来!」大厅外的一个声音大喊。「飓风的!我的命令传到艾洛卡那边的人了没?带太子去安全的地方!」藩王萨迪雅司带着一群士兵闯进房间,肥胖通红的脸庞满是大汗,身上穿着加维拉的衣服,代表王权的尊贵服饰。「这些野蛮人在这里干什么?飓风的!保护加丝娜公主。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是他们的随从!」
士兵上前包围帕山迪人。加丝娜不再理他们,转身回到破碎的门口,一手扶着墙,低头看着她父亲仰躺在下面的岩石上,碎刃在他身边。
「我们会开战。我不会阻止战争发生。」她低语。
「我们明白。」甘纳从她身后说。
「那个杀手。他走在墙壁上。」加丝娜说。
甘纳什么都没回应。
加丝娜的世界碎裂的同时,她捕捉到这块碎片。她今天晚上见到了不寻常的事情,不应该会发生的事情。跟那奇怪的灵有关吗?跟她在玻璃珠跟黑色天空世界的经历有关吗?
这些问题成为她保持镇定的生命线。萨迪雅司质问帕山迪领袖们,但得不到答案。他站到她身边,看到下方的惨剧时,宛如酒醉般连连后退,大喊要侍卫跟上,立刻冲下去找已死去的国王。
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发现刺杀行动以及三名帕山迪领袖的投降,掩护了大多数帕山迪人的逃逸。那些人飞快地逃离城市,达利纳派去追击的骑兵也被歼灭。上百匹马,每匹几乎都是无价之宝,跟骑士们一起丧命。
帕山迪领袖们什么都没说,没有给予任何线索,直到他们因为犯下的罪行而被吊死。
加丝娜无视这一切。她将精力放在盘问幸存的守卫身上,诘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她追查所有关于这名如今恶名昭彰的杀手的消息,并试图从利丝那里挖取情报。
但利丝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她拥有他的时间很短,宣称对于他奇怪的力量并不知情。加丝娜找不到他的再上一任主人。
接下来加丝娜只是阅读。专心、疯狂地研究,让她不去多想她失去了什么。
那天晚上,加丝娜看到了不可能的事情。
她会找出来那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