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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走在坟墓里

我想象自己如果没有被悲伤的情绪掌控,也许就能更早看见逼近的危险。可是,坦白说,我不觉得事情真的会有所改变。
──收录于一一七四年,娜凡妮.科林日记,杰瑟萨克日
卡拉丁领着众人下到裂谷,这是他的权利。
他们用的是绳梯,跟当年在萨迪雅司军中一样。原本那条绳梯是很糟糕的东西,绳子已经磨损,上面长了苔藓,木板被太多次的飓风凌虐过。卡拉丁从来没有因为那鬼飓风的梯子而失去部下,但是他总是很担心。
现在这条绳梯是全新的,这一点他很确定,因为军需长林德一听他的要求便不解地直抓头,最后干脆按照卡拉丁的需求,替他订做了一条。绳梯结实坚固,做工优秀,就像达利纳的军队一样。
卡拉丁最后一跳,离开了绳梯。西儿飘下,落在他的肩头。他举起一枚钱球,检视裂谷的底端。光是这枚蓝宝石布姆就比他当桥兵期间赚过的所有钱加起来还要有价值。
在萨迪雅司的军队中,桥兵经常需要来裂谷。卡拉丁仍然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要从破碎平原搜刮所有的资源,还是只想找些微不足道又能消磨心智的小事给桥兵在出勤之间去做。
这里的裂谷从来没有人碰过,地上堆满了飓风过后的杂物,中间没有任何人类行走的痕迹,墙上的苔藓也没有被刻下讯息或指示。这里跟所有裂谷一样,形状都像花瓶,底宽口窄──这是飓风时流水冲刷后的结果。地面算是平整,被一层层沉淀下来的坚硬克姆泥铺得光滑。
卡拉丁一边往前走,一边要绕过各式各样的垃圾和断掉的树枝跟树干,来自平原四处被吹入裂谷的树、裂开的石苞壳、无数的干树藤,像是被抛弃的毛线一样纠缠在一起。
当然也有尸体。
许多尸体最后出现在裂谷里。只要输了占领台地的战斗,人们就必须撤退,留下死者。飓风的!萨迪雅司经常把死者留在原处,即使他获胜。桥兵则是只要有伤就会被他遗弃,即使他们其实可以被救活。
飓风后,死者都会出现在这里,裂谷底。因为飓风往西朝战营吹,所以尸体也会朝这个方向被冲来。卡拉丁发现地面上的茂密植被里经常有人骨缠绕其中,行走时很难不去踩到。
他尽量以敬重死者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前进,大石则在他后面第二个落地,以母语低声说了一句,卡拉丁分不出来那是咒骂还是祈祷。西儿从卡拉丁的肩膀飞下来,画出一个弧形,落到地上。此时她变成他认为是她真正形象的形体,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件简单的洋装,群襬长到膝盖下,然后化成白雾。她站在一根树枝上,研究从苔藓间冒出的一根大腿骨。
她不喜欢暴力。他到现在还是不确定她是否了解死亡。每次她提到死亡时,听起来都像是一个孩子想要弄懂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真是一团乱。」泰夫落地后说。「呿!这地方根本没人理过嘛。」
「这是个坟墓。我们走在坟墓里。」大石说。
「所有的裂谷都是坟墓。」泰夫的声音在黑暗的窄巷间回荡。「只是这里是个乱糟糟的坟墓。」
「整整齐齐的死是很少见的,泰夫。」卡拉丁说。
泰夫闷哼一声,然后开始招呼刚下到裂谷里的新人。摩亚许跟斯卡正守着达利纳跟他的儿子们,一起去参加了某个浅眸人的晚宴。卡拉丁很高兴自己避开了那个场合,而且能跟泰夫下来这里。
这一行人总共有四十个桥兵──每个重新调整过的桥兵队各出两人──泰夫正在训练他们,希望他们会成为自己队伍的好士官长。
「小子们,仔细看清楚了。」泰夫对他们说。「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叫我们骨头军团。你们该庆幸我们不会逼你们照我们当时那样全部来一遍!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飓风吹走。现在有了达利纳.科林的飓风官来指引我们,危险已经小很多,而且以防万一,我们要待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
卡拉丁双手抱胸,看着泰夫一面教导,大石一面将练习矛递给所有人。泰夫没有拿矛,虽然他比所有聚集在周围的桥兵都矮,但那些穿着简便军服的人,看起来都被吓坏了。
你以为能怎么样?卡拉丁心想。他们是桥兵,风大一点都能把他们吹倒。
可是泰夫看起来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非常自在。这是对的。说不出来理由,但感觉就是……对的。
一堆小小的光球包围住卡拉丁的头,是一群灵,形状是金色的小球,来回飞梭。他一惊,看着它们。胜灵。飓风的,他好多年以来都没看过这种景象了。
西儿飞入空中,加入它们的行列,也绕着卡拉丁的头绕圈,轻笑。「感觉很自豪吗?」
「是泰夫。他是个领导者。」卡拉丁说。
「他当然是。你给了他个军衔,不是吗?」
「不是。那不是我给他的,是他自己挣得的。来吧,走了。」
她点点头,在空中停下,坐了下来,交迭双腿,彷佛正端庄地坐在隐形的椅子上。她继续浮在空中,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前进。
「妳又放弃继续假装会受到自然定律约束了。」他说。
「自然定律?」西儿觉得这个概念很好笑。「定律是人类的概念,卡拉丁。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如果我把东西往上丢,它会掉下来。」
「除非它不掉下来。」
「这是定律。」
「不是。」西儿抬头看天。「比较像是……朋友之间的协议。」
他看着她,挑起眉毛。
「我们需要有很固定的行为方式,」她彷佛在说什么大秘密一样,贴近他低声说。「否则会弄坏你们的脑子。」
他鄙夷地哼了一声,绕过被矛刺穿的一堆骨头跟树枝,上面覆盖了寄生物一样的铁锈,看起来像个纪念碑。
「拜托,你好歹笑一下吧,我觉得挺好笑的啊。」
卡拉丁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哼跟笑不一样。」西儿说。「我分得出差别是因为我有智慧同时表达也条理分明,你现在应该称赞我。」
「达利纳.科林想要重建灿军。」
「对。」西儿高傲地说,浮在他的视角边缘。「很聪明的主意,真希望是我想到的。」她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脸色一垮。
「干嘛?」他转头去看她。
「你有没有觉得,灵不能吸引别的灵很不公平?我刚刚真的应该有一些自己的胜灵的。」
「我必须保护达利纳。」卡拉丁无视她的抱怨。「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家人,也许还包括国王本人。尽管我没有成功阻止别人溜进达利纳的房间。」他还是想不出来那个人到底是怎么进去的。除非那不是一个人。
「灵有可能在墙上写字吗?」
西儿曾经搬来一片叶子,她是有某种实体存在,只是不大。
「我不知道。」她瞥向一旁。「我看过……」
「什么?」
「像是红闪电一样的灵。」西儿低声说。「危险的灵。我没有看过的灵。我偶尔会在远远的地方看到它们。飓风灵吗?有很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关于这件事,那些字说得没错。」
他反复咀嚼了这几句话其中的含义,然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她。
「西儿,有其他像我一样的人吗?」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噢。」
「噢?」
「噢,这个问题啊。」
「所以妳一直在等我问?」
「差不多是。」
「所以妳有很长时间可以想想要怎么回答。」卡拉丁双手抱胸,背靠着一块干燥的墙。「让我猜猜,妳想出了一个很完整的解释,或是很完整的谎话。」
「谎话?」西儿不可置信地说。「卡拉丁!你以为我是什么?谜族灵吗?」
「谜族灵是什么?」
西儿继续像是坐在椅子上那样浮在空中,挺直了背脊,歪着头。「我其实……我其实不知道。呃。」
「西儿……」
「我是认真的,卡拉丁!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抓着头发,一边一手握着一把半透明的发丝,往两侧拉。
他皱眉,指着她,「这个是……」
「我在市场上看到有个女人这样做。」西儿又开始扯起她的头发。「意思是我很烦躁。我觉得这样拉应该会痛,所以我该……好痛?不管啦,反正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很想!只是……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
「完全不合理。」
「那你就可以想象这种感觉有多烦了!」
卡拉丁叹口气,继续沿着裂谷前进,经过一滩滩死水,里面塞满垃圾。一堆很努力生长的石苞营养不良地长在一边的裂谷墙上,这里一定没多少阳光。
他深深吸入充满各式各样生命气味的空气,苔藓跟霉菌。这里大多数尸体都只剩下骨头,不过他也避开了一片爬满腐灵红点的地面。旁边有一丛皱花在空中摇曳着如扇子般的精细叶片,上面跳跃着生灵的绿点。在裂谷里,生与死伸手互握。
他探索了裂谷里的几条岔路,对这区的不熟悉让他很不自在,因为他把萨迪雅司战营附近的裂谷摸得比战营还熟。越往下走,裂谷越深,路面也变得越广。他在墙壁上做了几个标记,在一条岔路上,他找到一块圆形空地,上面没什么垃圾。他留下标记后,走了回来,在墙壁上做出记号,又走了另一条岔路。终于,他们来到另一段裂谷宽敞的开阔处。
「来这里很危险。」西儿说。
「来裂谷?」卡拉丁问。「离战营这么近的地方不会有裂谷魔。」
「不是,我是说在我找到你之前,进入这个领域对我来说,很危险。」
「妳之前在哪里?」
「另一个地方。有很多灵在一起。我记不太清楚……空中有灯。活的灯。」
「像是生灵。」
「是,也不是。来这里是冒生命的危险。没有你,没有在这个领域中出生的意识,我没有办法思考,如果只有我,我只是个普通的风灵。」
「可是妳不是风灵。」卡拉丁跪在一大滩水旁。「妳是荣耀灵。」
「对。」西儿说。
卡拉丁握住球币,让山洞一般的空间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上方是白天,但是那丝天空很遥远,不可碰触。
一堆堆被洪水冲来的垃圾堆积在阴影里,朦朦胧胧的轮廓看起来几乎又有了血肉。一落落骨头彷佛又变回了毫无生气的手臂,被迭成一层层的尸体。一瞬间,卡拉丁想起了一切。
他曾大吼一声冲向一排排的帕山迪弓箭手,他的朋友们死在空无一物的台地上,在自己的血泊里挣扎。
马蹄如雷,敲打在岩石上,毫不间断的陌生语言不断念诵,浅眸人跟深眸人同声大喊。一个根本不关心桥兵的世界。他们是垃圾,要被丢到裂谷里,让净化的洪水冲走的祭品。
这是他们真正的家,这些大地中的裂缝,这些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随着他的视觉适应了阴暗的光线,死亡的记忆渐渐消退,虽然他永远摆脱不了这些记忆。他会永远留着这些记忆上的疤痕,就如同身上的许多疤痕,就如同他额头上的疤痕。
前方的水潭散发着深紫色的光。他之前就注意到,可是在球币的光芒下很难看得出来,如今在隐约的光线下,水池展露出它诡异的光芒。
西儿落在水池旁边,看起来像是站在海边的女人。卡拉丁皱眉,弯下腰去更仔细地检视她。她似乎……不同了。她的脸变了形状吗?
「有其他像你一样的人。」西儿低语。「我不认得他们,但是我知道其他的灵都在用自己的办法找回失去的东西。」
西儿看向他,脸恢复了熟悉的形状。改变如此短暂,卡拉丁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我是唯一一个来到这里的荣耀灵。」西儿说。「我……」她似乎很努力要回想起来。「我被禁止,可是我还是来了。来找你。」
「妳认得我?」
「不认得,但我知道我会找到你。」她微笑。「我跟我的表亲们在一起好久,一直在找寻。」
「风灵。」
「没有了连结,我几乎可以说是它们之一,只是它们没有我们这么大的能力。而且我们要做的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我抛下一切、反抗飓父,就为了来这里。你在那场飓风中也看到他了。」
卡拉丁的手臂寒毛直竖。那天他的确看到飓风里有一个人。一张跟天一样大的脸。不论那东西是什么──灵或神将或神──在卡拉丁被吊在外面的那天,它没有为了卡拉丁调整飓风的强度。
「我们是被需要的,卡拉丁。」西儿柔声说。她向他挥挥手,他放下自己的手,放到在裂谷里柔柔发着紫光的小海洋旁边。她踩上他的手,然后他站直身,把她端起来。
她顺着他的手指走向前,他居然可以感觉到一点点重量,这很不寻常。他随着她的步伐慢慢转着手,直到她站在一根手指上方,双手背在身后,迎向他的目光,而他则将手指举到眼前。
「你,」西儿说。「你要成为达利纳.科林在寻找的人。不要让他的找寻一无所获。」
「他们会把它从我身上夺走,西儿。」卡拉丁低语。「他们会找到办法把妳从我身边夺走。」
「蠢话。你明知道那是蠢话。」
「我知道是蠢话,但我的感觉不一样。他们粉碎了我的精神,我不是妳想的那个人,我不是灿军。」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西儿说。「在萨迪雅司叛变后的战场上,当所有人被围困、遗弃的时候,那天,我看到一个英雄。」
他望入她的眼睛。她有瞳孔,虽然只是以不同深浅的白与蓝所组成,就像其余部分的她那样。她散发的光芒比光线最微弱的钱球还要幽暗,但足以点亮他的手指。她微笑,似乎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好歹两个人中有一个有信心。「我会试着去做到。」卡拉丁低语,这是他的承诺。
「卡拉丁?」大石带有明显食角人口音的声音传来。他念卡拉丁的名字跟别人不同,通常别人重音放在「卡」,他却把重音放在「丁」,还拖长音。他以食角人的方式对西儿表示敬意,一手轮流轻点两边肩膀,然后将手举到额前。她咯咯轻笑,原本极其严肃的她瞬间又变得少女般无忧无虑地开心。西儿也许只是风灵的表亲,但淘气这方面可算是一脉相承。
「来啦。」卡拉丁朝大石点点头,然后在水潭里摸了一阵,拿出一枚紫水晶布姆,举了起来。在平原上某处,有个浅眸人死时,这枚布姆曾在他的口袋里。「如果我们还是桥兵的话,这就是发财了。」
「我们还是桥兵。」大石走了过来,从卡拉丁的手中拿走钱球。「这还是发财。哈!他们让我们取用的香料只有吐马阿奇!我答应过,不会煮大便给大家吃,可是好难,士兵已经习惯差不多那样的味道了。」他举起钱球。「我用它买更好的,行?」
「好啊。」卡拉丁说。
西儿落在大石的肩膀上,变成一名年轻女孩,坐了下来。大石瞅着她,试着歪头向自己的肩膀鞠躬。
「西儿,不要一直这样欺负他。」卡拉丁说。
「可是好好玩啊!」
「妳对我们的帮助真大,我赞美妳,玛法利奇。」大石对她说。「妳对我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接受。如今我获得了自由,我可以为妳建造一座足以匹配妳的神坛。」
「神坛?」西儿睁大眼睛。「哇。」
「西儿!好了,大石。我找到一个适合大家练习的地方,就在后面两条岔路,墙壁上有标记。」卡拉丁说。
「对,我们看到那个,泰夫带人去了。很奇怪。这个地方很可怕,没有人来这里,可是新兵……」
「他们开始放松了。」卡拉丁接话。
「对。你怎么知道这个事会发生?」
「他们也跟我们一起在萨迪雅司的战营里,那时我们获得裂谷任务的专属权。他们看到我们当时的行为,听说我们在这里进行的训练,所以带他们来这里等于邀请他们加入我们,像是启蒙仪式一样。」
泰夫一直无法让这些前任桥兵对他的训练方式产生兴趣,老兵总是不高兴地在骂他们。既然他们都坚持要待在卡拉丁身边,不肯自由离去,那为什么又不好好受训呢?
他们需要的,是被邀请参与。而且不能只靠言语。
「好吧。席格吉叫我来的。他想知道你是不是准备好要练习你的能力了。」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瞥向西儿,点点头。「可以。带他来。我们在这里进行。」
「哈!终于发生了。我去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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