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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自私的理由

他承担着神的沉重神圣厌恶,被隔绝在解读其存在意义的德行之外。他是我们造成的,老朋友。不幸的是,那也是他希望成为的。
「我那时很年轻,所以没听进去太多。」泰夫说。「克雷克的,是我不想听进去多少。我家人做的事,不是你会希望自己父母做的事,懂吗?我不想要知道,所以我记不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席格吉以他那种温和却令人生气的方式点头。那个亚西须人真是无所不知,而且还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就告诉他事情,真是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泰夫为什么得跟他一起轮值?
两个人坐在石头上,就在达利纳的战营东区的裂谷边,一阵冷风吹入。今天晚上有飓风要来了。
他在那之前就会回来了。一定的。
一只克姆林虫快速爬过,泰夫朝牠丢块石头,把牠赶往周围的裂缝去。「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听这种事,听了也没用。」
席格吉点点头。去他飓风的外国人。
「好啦好啦。」泰夫说。「那是个宗教组织,你知道吧?叫预见者。他们……嗯,他们觉得如果能找到办法把引虚者召回来,那灿军也会回来,很笨吧?只是,他们知道一些事情。他们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像是卡拉丁的能力那种。」
「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难受。」席格吉说。「要不要再来一局米勤打发时间?」
「你飓风的只是想要我的钱球而已。」泰夫没好气地说,朝亚西须人摆摆手指。「还有不要用那个名字。」
「这游戏真的叫米勤。」
「那是个圣名,没有哪个游戏是用圣名当做名字的。」
「那个字的出处一点都不神圣。」席格吉一脸明显的不耐烦。
「我们现在不是在那里吧?用别的名字。」
「我以为你会喜欢。」席格吉拿起游戏用的彩色石子。一堆堆石子用来下注,同时试着去猜对手藏了哪些石子。「这是个技巧游戏,不是机率游戏,所以跟弗林的教条不冲突。」
泰夫看着席格吉拿起石子。如果他飓风的一把输掉全部的钱球也许还比较好。他不该有钱的,钱交到他手上真的太冒险了。
泰夫说:「他们认为人处于危险之中时,比较有可能展现能力,所以……他们就让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只限于团体的成员,感谢风,他们没去动无辜的外人,光是这样就够可怕了。我看过很多人允许自己被推下山崖,看着他们被绑住,看着蜡烛慢慢烧绳子,直到绳子断掉,砸下一块石头,把人砸烂。真的很惨,席格吉,太可怕了。都是些人不该看到的事,尤其是个六岁大的孩子。」
「所以你怎么办?」席格吉轻声说,拉紧装着石子的小袋绳索。
「跟你无关。我根本不知道为啥要跟你说这个。」泰夫说。
「没关系的。」席格吉说。「我明白──」
「我去告发他们了。」泰夫忍不住说。「我去找城主告发了。他审判了所有人,一场大型的审判,最后把他们都处决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会危及自己,他们威胁要自杀的惩罚是被杀死。根本胡说八道。我该想出帮助他们的方法……」
「你的父母呢?」
「我母亲被那个绳子大石的设计弄死了。」泰夫说。「她真的相信啊,阿吉。她真的相信自己有那些能力,你知道吗?她真的相信如果她要死了,力量就会出现,她就能救自己……」
「你在一旁看了?」
「飓风的,当然没有!你觉得他们会让她儿子看?你疯了?」
「但是──」
「我看到我父亲死了。」泰夫望着平原。「吊死的。」他摇摇头,手伸入口袋。他把酒壶放到哪去了?他转身时,却看到坐在后面的那个小伙子,跟平常一样把玩着手上的小盒。雷纳林。
泰夫跟摩亚许不一样,不会信那种什么要推翻浅眸人的胡说八道。全能之主给每个人安排了位置,谁有资格去质问祂的安排?怎么说都绝对轮不到桥兵。可是某种程度来说,雷纳林王子跟摩亚许一样糟糕,两个人都不懂得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名想要加入桥四队的浅眸人,就跟对国王说话没大没小、不经脑子一样糟糕。虽然其他桥兵似乎挺喜欢那小子,但他还是格格不入。
当然,摩亚许现在变成他们其中一人了。飓风的。他把酒壶留在营房里了吗?
「认真点,泰夫。」席格吉站起身。
泰夫转身,看到穿着制服的人走来。他连忙站起,抓起矛。是达利纳.科林,身边跟着他的几个浅眸顾问,还有桥四队的德雷跟斯卡。摩亚许升官、卡拉丁……这个,不在……泰夫接管了每日的轮值安排。没有别人他飓风的肯做,他们说现在轮到他管事了。一群白痴。
「光爵。」泰夫拍着胸膛敬礼。
「雅多林告诉我,你的人都来了这里。」藩王说。他瞥了一眼雷纳林,王子也起立行礼,彷佛这不是他自己的父亲。「听说是轮流来这里?」
「是的,长官。」泰夫看着席格吉。是轮流没错。
只是几乎每一轮都有泰夫。
「士兵,你真的觉得他还活着?」达利纳问。
「是的,长官。」泰夫说。「这跟我或任何人怎么想都无关。」
「他摔下好几百呎深。」达利纳说。
泰夫继续立正。藩王没有问问题,所以泰夫没有回答。
可是他确实必须赶开脑中几个可怕的影像。卡拉丁摔下去时撞到头。卡拉丁被坠落的桥压扁。卡拉丁躺在地上断了腿,找不到可以治疗自己的钱球。有时候那蠢孩子觉得自己是死不了的。
克雷克。他们都是这样看他的。
「他会回来,长官。」席格吉对达利纳说。「他会从那里的裂谷爬出来。如果我们在这里等他正好,穿着制服,扛着亮晶晶的矛等他。」
「我们是拿自己的时间来等他,长官。」泰夫说。「我们三个人都没别的地方要去。」他一说完就脸红了,刚刚他还在想摩亚许讲话没大没小呢。
「我来这里不是要下令禁止你进行你自己选择的任务,士兵。」达利纳说。「我来这里是要确保你们有好好照顾自己。不准有人为了来这里等就不吃饭,还有谁都不准想在这里等到飓风结束。」
「呃,是的,长官。」泰夫说。他用了自己的早餐时间来这里轮值,达利纳是怎么知道的?
「祝你好运,士兵。」达利纳说完,继续前行,随从跟在身边,看样子是要去检视营地最东边的军团。那里的士兵像是飓风后的克姆林虫一样到处乱窜,扛着一袋袋的军粮,塞入军营中。达利纳前往平原的全面军事行动即将展开。
「长官。」泰夫朝藩王的背后喊。
达利纳转身面向他,随从们说到一半的话立刻打住。
「你不相信我们。」泰夫说。「我是说他会回来这件事。」
「他死了,士兵。可是我理解你们还是需要在这里等。」藩王伸手碰触自己的肩膀,这是向死者的敬礼,然后继续离去。
好吧,泰夫觉得没关系,达利纳不信就不信。等到卡拉丁回来之后,自然会让他吓一大跳。
今天晚上有飓风,泰夫心想,重新在石头上坐下。快点啊,小子。你到底在那里干嘛?

卡拉丁觉得自己像十傻人之一。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十傻人加起来,十倍的傻子,可是特别像艾书,在不懂的人面前装懂。
在这么深的裂谷之中带路很难,但他通常可以靠堆积物被冲刷的方式判断方向。水是从东被往西吹,可是却会朝逆向流干──所以墙壁上裂缝里面塞满垃圾的地方一般代表朝西,而垃圾堆积得比较自然的地方,表示是顺着水流走时留下的──则代表朝东。
他的直觉告诉他要往哪边走。直觉却错了。他不该这么自信。离战营这么远,水流一定不一样了。
他对自己生着气,离开了画画的纱蓝,走到一段距离外。「西儿?」他问。
没有回答。
「西芙蕾娜!」他更大声地说。
他叹口气,走回纱蓝身边,她正跪在满是苔藓的地上在画板作画,显然已经放弃保护曾经精致的长裙免受脏污跟撕扯。她是他觉得像个白痴一样的另一个原因。他不该允许她刺激自己到动了气。他可以克制对其他更烦人的浅眸人的反驳,为什么每次跟她说话都会失控?
早该学会教训,他边想边看她画画,表情变得集中。目前为止,每次辩论都是她赢,赢得很彻底。
他靠着一片裂谷墙,环抱着矛,紧紧绑在矛头上的钱球洒下光亮。他确实对她有误解,一如她非常明白地指出,而且还不只一次。感觉就像是有一部分的自己极端刻意要不喜欢她。
如果他能找到西儿就好了。如果能再看到她,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如果他能知道她安好就好,那声惨叫……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他走到纱蓝身边,弯下腰去看她画画。她的地图比较像是图画,看起来诡异地近似卡拉丁好几个晚上前飞过破碎平原时看到的景象。
「有必要吗?」他问正在为裂谷边缘涂阴影的她。
「有。」
「可是──」
「有。」
她花的时间比他希望的要久。太阳经过上方的裂缝,消失在视线中。已经过中午了,他们还有七个小时就要迎上飓风──假设预估的时间正确。就算是最好的防飓官也有算错的时候。
七个小时。他心想,光是走到这里,就花了这么久。可是他们至少也该朝战营走了一段路吧。他们已经走了一个上午。
催纱蓝也没有用。他让她自己画着,顺着裂谷往回走,抬头看着上方的缝隙,跟她的图画比较。从他可见的位置,她的地图没有半分差别。她正凭着记忆画出他们的整条路径,彷佛是从上方往下鸟瞰──而且画得分毫无差,每个小凸出,小凹折都清清楚楚。
「飓父啊。」他低声喊,小跑回来。他知道她擅长绘画,但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技能了。
这女人是谁?
他回来时,她还在画。「妳的画正确得惊人。」他说。
「我昨天晚上也许……低调了一些。」纱蓝说。「我的记忆不错。不过说实话,直到我画出来之后,我才发现我们走偏了多远。这些台地的形状多半是我不熟悉的,我们也许已经走到从未有地图绘制过的区域了。」
他看向她,「妳记得地图上所有台地的形状?」
「呃……对?」
「太不可思议了。」
她跪坐在地,举起画,拨开一绺不听话的红发。「也许不尽然。这图很怪。」
「哪里?」
「我觉得我的画一定有错。」她站起身,一脸担忧。「我需要更多讯息。我要去绕这个台地走走。」
「好……」
她开始往前走,依旧专注于她的画上,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东西,所以不断被岩石跟树枝绊到。他轻松地跟上,却没打扰她,让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峡谷。她一路带着两人绕了右方台地的底部一圈。
虽然他们走得很快,仍然花了久到令人痛苦的时间。他们正在失去分分秒秒。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现在是那个台地。」她指着下一面墙。她开始绕着那个台地底端走。
「纱蓝。」卡拉丁开口。「我们没有──」
「这很重要。」
「不被飓风碾碎也很重要。」
「如果找不出来我们在哪里,那我们永远逃不出去。」她把一张纸递给他。「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她小跑步离开,裙襬甩动。
卡拉丁盯着纸,检视她画下的路径。虽然他们早上走的方向正确,后来却如他所担忧的那样──卡拉丁最后又带着他们绕错路,朝正南方走。他甚至居然还带着他们往东走了一段路!
这让他们比昨天晚上的位置离达利纳的战营还要更远。
拜托,希望她是错的,他心想,从反方向绕过台地,去半路与她会合。
要是她错了,那他们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哪件事比较糟糕?
他才走了一小段路,便立刻不动。这里的墙完全没有苔藓,地上的杂物也被推到两边,有摩擦的痕迹。飓风的,这痕迹还很新鲜,至少是上一次飓风过后留下来的。
裂谷魔来过这里。
也许……也许牠更深入裂谷了。
纱蓝心不在焉,还自言自语,出现在台地的另一边。她继续盯着天空,喃喃自语:「……我知道我说我看到了这个图样,但是这范围太大了,我哪能直觉地看出来,你早该说的,我──」
她看到卡拉丁时猛然打住,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瞇起眼睛,那听起来很像是……
别傻了。她不是战士。灿军是士兵,对吧?
其实他对他们知道的不多。
不过,西儿确实看到附近有几个奇怪的灵。
纱蓝瞥了一眼裂谷墙跟擦痕。「那是我认为的东西吗?」
「是的。」他说。
「太好了。把纸给我。」
他递了回去,她从袖子里滑出一支炭笔,他把小包递给她。小包被她放在地上,用硬的那一面当画板。她填满了两座离他们最近的台地,就是她绕了一圈好看出全貌的两座。
「妳的图到底有没有错?」卡拉丁问。
「是正确的。」纱蓝边画边说。「只是很奇怪。根据我对地图的记忆,离我们最近的这一群台地应该更往北边,上面有另外一群是一模一样的形状,只是反过来。」
「妳把地图记得那么熟?」
「对。」
他没追问。从他所见,她确实可以。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有一群台地跟平原上的另一群是一模一样的形状?不只是一座,而是一连串……」
「平原是对称的。」卡拉丁说。
她全身一僵。「你怎么知道?」
「我……做梦的。我看到台地以对称的方式排列开来。」
她回头看地图,惊呼一声,开始在旁边写笔记。「音流[1]。」
「什么?」
「我知道帕山迪人在哪里了。」她的眼睛睁大。「还有誓门在哪里。破碎平原的中心。我看出来了──我几乎可以全部画出来。」
他颤抖。「妳……什么?」
纱蓝猛然迎向他的双眼。「我们必须回去。」
「我知道,飓风嘛。」
「不只如此。」她站起身。「我现在知道太多,不能死在这里。破碎平原就是个图样,这不是个正常的岩石地表。」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破碎平原中央有座城市,不知道被什么打破。是武器……震动?像是盘子上的沙?可以打破岩石的地震……岩石变成沙,被飓风吹过时,充满砂粒的裂缝被吹空了。」
她的眼神遥远得诡异,说的话一半卡拉丁都听不懂。
「我们需要去到中央。」纱蓝说。「我可以找到平原的中心,只要跟随这个图样即可。那里会有……东西……」
「妳在找的秘密。」卡拉丁说。她先前怎么说的?「誓门」。
她满脸通红。「我们快走,你不是说我们时间不多吗?说真的,如果我们之中不是有人一直在聊天让所有人分心,我几乎确定我们早就已经走到了。」
他朝她挑挑眉毛,她露出笑容,指了指要走的方向。「顺道一提,现在由我带路。」
「这样也好。」
「不过如果细想,也许让你带路比较好,这么一来我们可能一不小心就找到中心点了。前提是没一路走到亚西尔去。」她说。
他笑了一声,因为似乎这么做才对,但在他的内心,简直是心裂神碎。他失败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很煎熬。每走两座台地,纱蓝就得停下来更新她的地图。这么做是对的──他们不能再冒险走偏了。
只是,花的时间太久。虽然他们在画画间隔中已经尽量加快脚步,几乎是一直用跑的,但他们的速度还是太慢。
卡拉丁不断左右变换重心,盯着天空,等纱蓝又在画图。她咒骂抱怨着,他注意到她擦掉一滴从额头滴落到越发皱折的纸张上的汗水。
离飓风来临大概还有四个小时。我们赶不到的,卡拉丁心想。「我再试试叫斥候。」他说。
纱蓝点头。他们已经进入达利纳的区域,撑竿的斥候应该都在观察蛹的出现。朝斥候大喊是个微乎其微的希望──就算运气好找到其中一组人,他也不觉得斥候刚好有足够长的绳子能垂落到裂谷底部。
但那还是机会。所以他走开了些,免得打扰她画画,双手环在嘴边做成筒状,开始大喊:「有人吗?请回答!我们困在裂谷里!请回答!」
他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听。没有回音。没有质问的喊叫声从上面往下,没有生命的迹象。
卡拉丁心想,他们大概都已经躲回自己的凹穴了。应该已经拆下观察哨,正在等飓风来。
他烦躁地看着上面那一丝遥不可及的天空。好远。他记得这个感觉,那是跟泰夫还有其他人一起在这里,渴望爬出去,逃离桥兵的可怕人生。
第一百次,他试图从钱球吸取飓光。他抓着钱球,直到手掌跟玻璃都湿了,但飓光──内在的力量──却没有流到他体内。他再也感觉不到光了。
「西儿!」他大喊,收起钱球,手环在嘴边。「西儿!拜托!妳在吗?在哪里……?」他没说完。「我还是不知道。」他更轻声地说。「这是惩罚吗?还是不只如此?是哪里不对劲了?」
没有回答。如果她在看着他,一定不会让他死在这里的吧?假设她还能思考、能注意。一瞬间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看到她乘着风,跟风灵一起戏耍,忘记了自己跟他──变成对自己的真实身分可怕、幸福、一无所觉的灵。
她就怕这个。她怕到极点。
纱蓝的靴子摩擦地面,传来声响。「没回应?」
他摇摇头。
「那就继续走吧。」她深吸一口气。「不顾酸痛疲累,我们大步前进。你该不会愿意背我一小段路……」
他瞪着她。
她微笑地耸耸肩,「想想看多伟大啊。我甚至可以拿条芦苇来鞭打你,你回去以后就可以告诉其他护卫我有多差劲,这会是最佳的抱怨话题。不要?好吧,那出发吧。」
「妳是个怪女人。」
「谢谢。」
他跟她并肩前进。
「啊呀,看来你脑袋上又酝酿出飓风了。」她注意到。
「我害死了我们两个。」他低声说。「是我带路的,害我们迷路了。」
「我也没注意到我们走错路了啊,换成我也不会做得更好。」
「我应该早想到,一开始就让妳画我们的地图。我太自信了。」
「都过去了。如果我对你更坦白我能够把台地画得多仔细,那你也许就会多多使用我的地图。我没说,你也不知道,所以就变成这样。你不能什么都怪自己,对吧?」
他沉默地前进。
「呃,对吧?」
「是我的错。」
她夸张地翻翻白眼。「你真的很认真要虐待自己,是吧?」
他的父亲也一直这样说。卡拉丁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觉得他会变吗?
「我们不会有事,你会知道的。」纱蓝说。
听到这话,他心情更差了。
「你还是觉得我太乐观了,对吧?」纱蓝说。
「不是妳的错。」卡拉丁说。「我宁愿像妳这样。我宁愿不要过我这样的人生。我宁愿世界上只有像妳这样的人,纱蓝.达伐。」
「不了解痛苦的人。」
「噢,所有的人都了解痛苦。」卡拉丁说。「我不是指这个,是……」
「是哀伤。」纱蓝轻声说。「看着一条生命破碎的哀伤?挣扎着想要抓住、守住,却感觉到希望在手中变得薄硬血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崩溃?」
「对。」
「感觉自己破碎了,那不是哀伤,是更深的感觉。因为太常被碾压,更是被痛恨地碾压,所以情绪都变成一种奢侈的乞望。能哭就好了,至少那是一种感觉,但其实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内心就像是……空烟薄雾。像是自己已经死了。」
他在裂谷中停下脚步。
她转身看他。「那令人粉身碎骨的罪恶感,来自自己的无能为力。宁愿他们伤害你,也不要伤害周围的人。尖叫挣扎憎恨,看着那些你爱的人被毁灭,像是脓包一样被挤破。你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喜悦流干,但你却什么都做不到。他们破灭了你爱的人,却不是你。所以你恳求,能不能打我就好?」
「对。」他低声说。
纱蓝点头,直视他的眼睛。「对。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那真的很好,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我同意。用尽一切同意。」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那份悲痛、烦躁。可怕的不存在,在她的内心刨抓,努力想要扑灭她。就在那里。她也是破碎过的人。
然后,她微笑了。飓风啊,她还是微笑了。
这是他这一辈子,看过唯一最美的景象。
「怎么做?」他问。
她轻松地耸肩。「如果脑子不正常,就会好一些。来吧,我相信我们的时间有一点点紧迫……」
她顺着裂谷往前走。他站在后面,觉得被掏空,却也出奇地振奋。
他应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又来了──一直告诉她,她的人生有多轻松,但其实她内心里一直藏着痛楚。可是这次他不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某种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裂谷似乎明亮了一点。
提恩向来都能带给我这点……他心想。就算是最黑暗的时候。
他静立不动,直到周围的皱花纷纷绽放,如扇子般的宽大瓣叶展现一条条橘色、红色、紫色的花纹。终于,他奔跑着跟上纱蓝,把周围的植物骇得又缩了回去。
「我想我们应该专注于待在这可怕裂谷的正面结果。」她说。
她打量他。他什么都没说。
「快点啊。」她说。
「我……有种感觉,不应该鼓励妳。」
「那有什么好玩?」
「这个,我们真的要被飓风的大水卷走了。」
「那我们就能洗衣服了。」她咧嘴而笑。「看!正面结果。」
他哼了一声。
「啊,又是那个桥兵哼哼方言。」她说。
「那声哼的意思是,如果水冲来,至少能把妳的一些臭味冲走。」他说。
「哈!有一点有趣,但你拿不到分数,因为是我先说你这个人臭的。禁止用别人的老哏,违者要泡飓风水。」
「好吧。」他说。「幸好我们在这里,因为今天晚上轮到我执勤。现在我不用上工了,几乎就像是放假。」
「而且还能游泳呢!」
他微笑。
她宣告:「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因为上面的太阳太大,除非我戴帽子,否则我会被晒伤。我宁可在又阴又黑又臭又霉,说不定还会让人丧命的深谷里。不会晒伤,只有怪兽。」
「我很高兴在这里。」他说。「因为摔下来的至少是我,不是我的人。」
她跳过一个水洼,然后瞅了他一眼。「你真的很不擅长这个。」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在这里,因为出去时,所有人都会欢呼说我是个英雄,因为我救了妳。」
「好一些。除了事实上,我相信是我救了你。」纱蓝说。
他瞥向她的地图。「妳得一分。」
她说:「我,很高兴在这里,因为我经常都在想象如果我是一块肉,经过消化系统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现在这些裂谷让我觉得很像肠子。」
「妳不是认真的吧?」
「什么?」她一脸震惊。「当然不是认真的,太恶了。」
「妳真的努力过头了。」
「不这样我早就恢复神智了。」
他爬上一堆碎块,伸手要扶她。「我很高兴在这里,因为这提醒我,能脱离萨迪雅司的军队有多幸运。」
「啊。」她跟他一起来到顶端。
「他的浅眸人会派我们下来搜集物资。」卡拉丁从另外一边滑下。「而且没付我们多少钱。」
「太惨了。」
他对正在走下碎块堆的她说:「可以说,只给了我们几颗谷子。」
他朝她咧嘴笑。
她歪着头,不解。
「『谷』子啊。」他朝深处的深穴比了比。「妳懂的,我们在谷里……」
「去你飓风的!你不会以为这样也能算吧,实在太难笑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母亲会很失望。」
「她不喜欢双关语?」
「她最喜欢了,只是如果我趁她不在时说双关语,让她没机会听到能笑我,她会生气。」
纱蓝微笑,两人继续快步前进。「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因为现在雅多林一定担心死了,所以我们回去时,他会欣喜若狂。说不定会让我在公众场合亲他。」
雅多林。对。他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下来。
「我们也许得停一停,让我把地图画好。」纱蓝抬头对天空皱眉。「你也可以多喊两声,看能不能引来救星。」
「可以试试看。」他边说,她边坐下来拿出地图。他双手做出筒状。「喂,有人吗?有人吗?我们在下面,在说冷笑话,救救我们吧,我们快被自己冷死了!」
纱蓝轻笑出声。
卡拉丁微笑,然后突然一惊,因为他居然听到有响应了。是声音吗?还是……等等。
响亮的声音──像是号角,却层层迭迭,声音越来越响,席卷过他们。
然后一团巨大、交错的甲壳与爪子从拐角猛然出现。
裂谷魔。
卡拉丁的脑子一阵惊慌,但身体已经立刻开始行动。他抓住纱蓝的手臂,把她拖了起来,拉着她狂跑。她大喊一声,小包掉了下来。
卡拉丁拖着她往前跑,没有回头。他可以感觉到那东西靠得太近,裂谷的墙壁都因为牠的追赶而颤动,骨头、树枝、甲壳、植物纷纷劈啪折断。
怪兽再次鸣叫,震耳欲聋。
牠快要赶上了。飓风的,牠还真够快。他从来没想到这么大的东西能够这么快,这次没办法让牠转移注意力了,牠就要赶上他们,他可以感觉到牠就在后面……
那里。
他把纱蓝一把抓到身前,将她推入岩璧上的裂缝。一道阴影矗立在他身前,他也钻入裂缝,把纱蓝往后推挤。她闷哼一声,让他推得贴上被洪水塞入裂缝的杂乱树枝与树叶。
裂谷魔安静下来。卡拉丁只听得到纱蓝的喘息声与自己的心跳声。他们大多数钱球都散在纱蓝准备画画的地面上,他手边只握着矛跟临时凑出的灯笼。
卡拉丁缓缓地转身,背向纱蓝。她从后面抱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全身在颤抖。飓父啊。他自己也在颤抖。他转动了一下矛,调整光线方向,然后偷偷朝裂缝往外看。这道裂缝很浅,他离开口只有几呎远。
钻石钱球的脆弱稀薄光线在潮湿的地上闪闪发光,照亮了墙壁上被碾破的皱花,还有几条被截断的藤蔓仍然在地上扭动,像是弓着背的人。裂谷魔……哪里去了?
纱蓝惊呼,抱着他的腰的双臂收紧。在那里,裂缝的高处,一只巨大、不属于人类的眼睛看着他们。他看不见裂谷魔的大头,只有一部分的脸跟下巴,还有那可怕的光滑绿眼。一只大爪撞上洞边,想要钻进来,但裂缝太小了。
爪子挖着洞,然后头缩了回去。岩石与甲壳摩擦的声音在裂谷中回响,但那东西没走多远就停下来了。
沉默。某处有水稳定地滴入水池,除此之外,静默无声。
「牠在等我们。」纱蓝低声说,头离他的肩膀很近。
「妳这是在为牠感到骄傲吗?」卡拉丁没好气地说。
「有一点。」她顿了顿。「你觉得要多久才会……」
他抬头往上看,却看不到天空。这道裂缝没有一直延伸到裂谷上方,只有十到十五呎长。他向前倾身,看着上方的开口,整个身体没探出去,只是离开口近了一点,好能看到天空。天色要黑了。还不到日落,但也快了。
「大概两小时。」他说。「我──」
一阵嘈杂的甲壳撞击声顺着裂谷回荡而来。卡拉丁往后一跳,又把纱蓝挤到垃圾边,那只裂谷魔趁机想伸条腿进裂缝里──幸好没成功。腿还是太粗了,虽然裂谷魔能把尖端刺进来──近到从卡拉丁身前擦过──却没办法伤到他们。
眼睛再次出现,反映出卡拉丁跟纱蓝的身影。在裂谷的这段期间,两个人都是全身破烂肮脏。卡拉丁看起来没有他内心感觉到那样害怕,反而直盯着那东西的眼睛,防卫地举着矛。纱蓝看起来则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是着迷得很。
疯女人。
裂谷魔又退了出去,停在一小段距离外。他可以听到牠趴下来等。
「所以……我们等?」纱蓝说。
汗水从卡拉丁的两侧脸颊流下。等。等多久?他可以想象自己待在这里,像是被困在壳里的害怕石苞,直到水顺着裂谷狂流而至。
他曾经在飓风中存活下来过,差一点就丧命了,还是靠飓光才办到的。在这里,情况绝对有天壤之别。大水会带着他们穿过裂谷,狠狠地把他们推向岩壁、巨石,跟死者一起在水里翻腾,直到他们溺死,或被分尸……
这种死法,非常、非常惨。
他握紧了矛。他等着,流汗、担忧。裂谷魔没走。几分钟过去了。
终于,卡拉丁做出决定。他准备要走上前。
「你在干嘛?」纱蓝压低声音问,听起来吓坏了。她想要把他拉回来。
「我出去以后,会朝反方向跑。」他说。
「别傻了!」
「我会引开牠的注意力。妳出去后,我会带着牠朝妳的反方向跑,妳就趁机快逃。我们之后再会合。」
「骗子。」她低声说。
他转身,直视她的眼睛。「妳可以靠自己回到战营,我不能;妳有需要交给达利纳的消息,我没有;我受过作战训练,引开那东西的注意力以后,也许能逃走,妳不能。如果我们待在这里,我们两个都会死。妳还需要更多逻辑吗?」
「我最恨逻辑。」她低声说。「一直都很恨。」
「我们没时间讨论。」卡拉丁说完,转身背对她。
「你不能这样。」
「我可以。」他深吸一口气。「天知道。」他更轻地说。「说不定我运气好,能刺上一矛。」他伸手将矛头上的钱球扯下,丢出了裂谷。他需要更稳定的光线。「准备好了?」
「拜托你。」她低声说,听起来更惊慌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裂谷里。」
他调侃地微笑。「我们争辩了这么多次,让我赢一次真的这么难吗?」
「对!」她说。「不是,我是说……飓风的!卡拉丁,牠会杀了你!」
他握住矛。以他最近的状况看来,也许正是他活该。「替我向雅多林道歉。我其实还算喜欢他。他是个好人,不只是以浅眸人来说,就是……好人。我一直都没有正面去欣赏他的好。」
「卡拉丁……」
「必须要这样,纱蓝。」
「那至少……」她的手从他肩膀后方伸出,直到他的面前。「拿着这个。」
「拿着什么?」
「这个。」纱蓝说。
然后,她召唤出一把碎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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