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一个脑子里十张嘴,
一个出门找食物,
活人吃了死人吃。
——古老的谜语
I
酒吧的客人
酒吧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影子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在酒吧里。这里确实是屋子后面的一家酒吧,有很多酒瓶,还有几个带龙头的大酒桶,有几张高桌子,人们坐在桌边喝酒,但还是感觉像在某人家里。周围的狗更是强化了这种印象。影子觉得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带了狗。
“这些是什么狗?”影子好奇地问道。这些狗让他想起灵缇犬,个头比灵缇小,看起来更聪明,更平静,更不像他此前见过的灵缇那么紧张。
“是勒车犬。”酒吧老板说着从吧台后面出来。他拿着一个品脱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是最好的狗。跑得快,又聪明,也能打。”他弯下腰挠了挠一条白棕色斑点狗的耳朵后面。狗伸了个懒腰,享受着有人给挠痒痒。它看起来不怎么危险,影子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老板的发色橙红发灰,他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胡子。他说:“那你可搞错了。上周我跟他兄弟一起出去沿着库普西小路散步。遇到一只又大又红的狐狸从树篱后面探出头,离公路不过二十米远,就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然后小针看到了,他立刻冲出去追那只狐狸。接下来,小针死死咬住狐狸的脖子,一口咬住,用力一抖,就完事了。”
小针是睡在火炉旁的一条黑狗,影子看了看他。它看起来挺温顺的。“那条勒车犬属于哪一种狗?英国狗吗?”
“其实不算是哪一种。”一个没有带狗的白发女士从旁边的桌上侧身过来说,“他们都是杂交狗,跑得快,性格坚毅。主要是视觉型猎狗、灵缇和柯利牧羊犬混的。”
她旁边的人竖起手指语气轻快地说:“你要知道,以前对于谁能饲养纯种狗是有规定的,当地人不能养,只能养杂种狗。勒车犬比纯种狗更快更好。”他用食指尖把眼镜推到鼻梁上。他留着山羊胡,白色胡须里夹杂着棕色。
“要我说,一切混血的东西都比纯种的强。”那个女人说,“所以美国才是最有趣的国家。那里全是混血的。”影子说不准她有多大了。她头发雪白,但是脸看起来倒还年轻。
留山羊胡子的人用那种温和的声音说:“其实吧,亲爱的,我觉得你会发现,美国人比英国人还要喜欢纯种狗。我认识一个美国犬业俱乐部的女人,说真的,她把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我说的不是狗,奥利。”那个女人说,“我说的是……哦,算了吧。”
“你要喝什么?”老板问。
有一张手写的纸条贴在吧台旁边的墙上,提醒客人们不要一次点太多。“喝得太多害人害己。”
“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好东西?”影子问,他知道这么说最明智。
老板和那个女人提了不少建议,说好几种本地啤酒和苹果酒都不错。山羊胡子的人打断了他们,说“好东西”不是指不坏的东西,而是比不坏更具有积极意义的东西:是让世界更美好的东西。接着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只是在说笑,他知道大家只是在说喝什么酒而已。
老板给影子倒了一杯深色苦味的啤酒。影子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味。“这是什么?”
“这叫黑狗。”那个女人说,“我听人说这个名字来源于喝了太多之后产生的那种感觉。”
“像丘吉尔的情绪。”那个矮个子说。
“其实这种啤酒是以一种本地狗的名字命名的。”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说。她穿着橄榄绿的毛衣,靠墙站着。“不是真正的狗,而是一种半想象的生物。”
影子看着小针,想起了那只狐狸的命运,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可以挠挠他的头吗?”
“当然可以。”白发女人说,“它很喜欢的。你试试。”
“嗯,其实他差点把格洛索普的手指头咬掉。”老板说。他的语气既佩服又不乏警告之意。
“我以为他是地方政府的人。”那个女人说,“狗咬他们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咬增值税检查员也没错。”
穿绿毛衣的女人来到影子身边。她手里没有拿饮料,留着黑色的短发,鼻子两侧和脸颊上布满雀斑。她看着影子:“你不是地方政府的人吧?”
影子摇摇头说:“我是游客。”这话不是撒谎。他确实是在旅行。
“你是加拿大人?”山羊胡子问。
“美国人。”影子说,“我到这里有一阵子了。”
白发女人说:“那么你不算是个真正的游客。游客是来了之后看看风景就离开的。”
影子耸耸肩笑了笑,俯身挠了挠老板那条勒车犬的脑袋。
“你不怎么喜欢狗吧?”黑发女人说。
“确实如此。”影子说。
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是那个在他脑海中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影子也许会跟那个女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劳拉年轻的时候曾经养过几条狗,后来她有时候把影子叫作狗狗,因为她想养狗却养不了。但影子只是把这些埋在心底。他喜欢英国人这一点:就算他们想要刨根问底,也不会开口问。心里想的事情就埋在心里。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三年了。
“要我说的话,”山羊胡子的人说,“人不是喜欢狗就是喜欢猫。那么你是喜欢猫了?”
影子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养过猫,我们经常搬家。但是——”
那人接着说:“我提起这事是因为老板还有一只猫,也许你想看看。”
“猫之前就在外面,不过后来我们把它关在后面屋里了。”老板从吧台后面说。
影子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可以一边记着人们点了什么吃食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轻松地跟他们聊天。他问:“猫和狗不能好好相处吗?”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风呼呼地吹,发出呼哨声,后来变成了号叫。小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板说,“当时我们要扩大酒吧面积,就把隔着隔壁屋的那面墙打掉了,结果就发现了那只猫。”那人咧嘴一笑。“来看吧。”
影子跟着那人去了隔壁屋。留山羊胡的男人和白发女人也跟着去了,他们走在影子身后。
影子回头看了看酒吧。那个黑发女人正看着他,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她热情地笑了。
隔壁屋更大,灯光更亮,感觉不太像某人家里的客厅。人们坐在桌边吃饭。食物看起来不错,闻着也香。老板让影子来到屋子尽头去看一个灰蒙蒙的玻璃盒子。
“就是它了。”老板颇自豪地说。
那只猫是棕色的,一眼看去仿佛全然是筋腱和痛苦构成的。它的眼眶里充满痛苦和愤怒,嘴张得很大,仿佛在它变成干尸的时候曾奋力嚎叫。
“把动物埋进房屋墙里的行为就和把人活埋进你要长住房子的地基里是一个道理。”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在他身后说,“猫的干尸总让我想起他们在埃及布巴斯蒂斯的芭丝忒神庙附近发现的猫木乃伊。他们把一吨又一吨的猫木乃伊运到英国做成便宜的肥料撒在田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还用木乃伊做颜料。我记得是棕色的颜料。”
“它看起来很悲惨。”影子说,“它有多久历史了?”
老板挠了挠脸颊。“根据教区的记录,我们估计它所在的那面墙是一三〇〇到一六〇〇年建造的。一三〇〇年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六〇〇年就有了房子。中间那段时间的内容都找不到了。”
死猫被装在玻璃盒子里,没有毛,完全是皮革质感,它似乎透过那双空洞的黑眼眶在看着他们。
我的同胞走过的地方我都能看到,影子脑海中有个声音悄声说道。他忽然短暂地想起了被做成肥料撒进田里的猫木乃伊,仿佛是种了相当离奇古怪的庄稼。
“他们让他住在一座老房子的偏房里。”那个名叫奥利的人说,“他在那里住到死。死了之后没人哭也没人笑。我们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围在墙里,确保它们安全。有时候是孩子,有时候是动物。当他们在教堂也这么干。”
雨杂乱地打在窗户上。影子对老板让他看猫表示了感谢。他们又回到酒吧。黑发女人已经走了,影子有些懊悔。她看起来很友好。影子给留山羊胡子的男人、白发女人和老板买了一轮酒。
老板回到吧台后面。“他们叫我影子。”影子对大家说,“影子·莫恩。”
留山羊胡子的男人高兴地一拍手。“啊!真不错。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德国牧羊犬也叫影子。这是你的真名吗?”
“别人是这样叫我的。”影子说。
“我叫莫伊拉·卡兰尼什。”白发女人说,“这是我的搭档,奥利弗·比耶尔斯。他懂得很多,等你们熟了,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们握了握手。老板给他们端来饮料,影子问酒吧里有没有房间可以租住。他今晚本来想再走一段路,但是雨太大了,还是算了吧。他穿着结实的徒步鞋、防水外套,但还是不想冒雨走夜路。
“以前有的,但是我儿子回来了。有时候我让人们睡在谷仓里,可是最近我要用谷仓。”
“村里有什么地方可以留宿吗?”
老板摇摇头。“今晚天气很差。不过波尔赛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远,那里有旅店。我可以给桑德拉打个电话跟她说你要去。你叫什么名字?”
“影子。”影子说,“影子·莫恩。”
莫伊拉看了看奥利弗,说了几句话,像是“无家可归?”之类的,奥利弗咬着嘴唇想了想,然后热切地点头。“你今晚和我们在一起如何?我们的空屋用来储存东西了,不过里面有床。暖和又干燥。”
“我很愿意。”影子说,“我会付钱。”
“得了吧。”莫伊拉说,“有客人就好。”
II
绞刑笼
奥利弗和莫伊拉都有伞。奥利弗坚持让影子拿他的伞,他说影子比他高,影子拿伞他们两个都能遮雨。
他们两人还带了手电筒,他们管手电筒叫火把。这个词让影子想起恐怖电影中从山上冲进教堂里的村民,周围还电闪雷鸣的。今夜,我的造物,我赐予你生命!影子心想。这句话听起来虽然很造作,其实还挺吓人的。那只死猫让他神经紧张。
野地之间的狭窄道路上,雨水流成河。
莫伊拉抬高声音盖过雨声:“天气好的夜里,我们可以从野地里走过去。现在地里太泥泞了,我们还是走沙克小道。以前那棵树是用来吊死人的。”她指着马路对面那棵巨大的美国梧桐。那棵树现在只有几根枝子了,伸展在夜空里就好像是事后加上去的。
“莫伊拉二十几岁就住在这里了。”奥利弗说,“我是八年前从伦敦来的,伦敦的特南格连。十四岁的时候我来这里度假,结果一直忘不了。这地方真的令人难忘。”
“这片土地会深入你的血液。”莫伊拉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
“血也会进入土地。”奥利弗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影子知道绞刑笼是什么,但他还是问了一下。问问题总没错,奥利弗是那种懂得很多而且愿意跟别人分享知识的人。
“就像是巨大的铁鸟笼,囚犯们被公正地审判了之后,尸体就放在里头进行展示。绞刑笼就锁起来,亲人和朋友不可能把尸体偷回去埋葬。警醒路过的人遵纪守法,其实我觉得看到那东西就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
“他们处决的是些什么人?”
“倒霉的人。三百年前,这里处死了两百多个犯人。罪名有和吉普赛人一起旅行超过一个月、偷羊之类的,凡价值超过十二便士的都算。写恐吓信也是重罪。”
接下来他恐怕就要列出一大串罪名了,不过莫伊拉打断了他。“奥利弗说得对,这些都要判死刑,在这边只有杀人犯才被绞死。有时候尸体会在绞刑笼里关二十年。这里杀人犯不多。”然后她似乎是想换个轻快的话题,她说:“现在我们走上沙克小道了。本地人说在晴朗的夜里,黑魔鬼会跟上你,今晚当然是不会的。黑魔鬼是一条妖怪狗。”
“我们从没见过,就算是晴朗的夜里也没见过。”奥利弗说。
“这是好事。”莫伊拉说,“你要是看到他就必死无疑。”
“桑德拉·威尔伯福斯说她看到过,可是她现在依然健健康康的。”
影子笑起来:“黑魔鬼会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做。”奥利弗说。
“他会做。他会跟着你回家。”莫伊拉纠正道,“然后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死了。”
“听起来不太吓人。”影子说,“除了死掉那部分。”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雨水像河一样深,淹没了影子的登山靴。
影子说:“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一般来说一对伴侣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个安全的问题。
奥利弗说:“在酒吧认识的。我当时真的在度假。”
莫伊拉说:“遇到奥利弗的时候我正好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们当时擦出了短暂激烈的火花,然后就一起跑了。完全不像我们会有的行为。”
他们看起来很不像是会一起私奔的人,影子心想。然而所有人都有些奇怪之处。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结过婚。我的妻子死于车祸。”
“节哀。”莫伊拉说。
“世事难料。”影子说。
“我们回家之后,就喝威士忌热酒。”莫伊拉说,“就是威士忌加姜汁酒和热水。我要泡个热水澡。不然我会得感冒病死。”
影子忽然想到伸出手,仿佛接住垒球一样接住病死这件事,他不禁抖了一下。
雨下得更大了,一道闪电突然闪过,照亮了他们周围的世界:干石墙上每一块灰色的石头,每一片草叶,每一个水洼,每一棵树都照得透亮,接着更深的黑暗又吞没了一切,只在影子暂时失明的眼睛里留下一些残像。
“你看见了吗?”奥利弗问,“那个最可恶的东西。”一阵雷声沉闷地滚过,影子等着雷声消失才开口说话。
“我什么都没看见。”影子说。又一阵闪电划过,没那么明亮,影子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有个东西从远处开阔地跑过。“是那个吗?”他问。
“那是一头驴。”莫伊拉说,“只是一头驴。”
奥利弗停下脚步。他说:“回家不是走这条路。我们还是打车吧。走错了。”
“奥利。”莫伊拉说,“不远了。只是下了一点雨而已。你又不是糖做的,亲爱的。”
又一道闪电闪过,这一次又太亮了,什么都看不见。野地里什么都看不清。
一片黑暗。影子转身去看奥利弗,那个小个子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奥利弗的手电筒在地上,影子眨眨眼睛,希望能恢复夜间视力。那个人倒在地上,蜷在小路旁的草丛里。
“奥利?”莫伊拉把雨伞放到一旁,蹲在他旁边,用手电筒照他的脸。她看着影子以迷惑又充满关切的语气说:“不能让他待在这里。雨下得好大。”
影子把奥利弗的手电筒装进兜里,将雨伞递给莫伊拉,然后把奥利弗扶起来。他不重,影子是个强壮的人。
“远吗?”
“不远。”她说,“真的不远。我们就快到了。”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教堂边缘的村庄广场,进入村里。莫伊拉转身走进路边的房子里,影子跟着她。她替他开了门。
厨房宽敞又温暖,靠墙放了一张沙发,上面堆了好多杂志。厨房的房梁很低,影子必须低着头。影子脱下奥利弗的雨衣放在一边。地上立刻积了一摊水。然后他把奥利弗放在沙发上。
莫伊拉灌满水壶。
“要不要叫救护车?”
她摇头。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他经常晕倒?”
莫伊拉忙着从架子上取下杯子:“以前发生过。不会昏迷很久。他有发作性昏睡病,要是遇到突发情况或者惊恐的事情他就会晕过去。很快就会醒来。他会想喝茶。今晚他不喝威士忌热酒了。有时候他醒来会有点眩晕,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时候他要追问在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如果你大惊小怪,他会生气。把你的背包放在炉子旁边吧。”
水烧开了。莫伊拉往茶壶里倒了些开水:“他得喝一杯浓茶。我喝甘菊茶,舒缓镇定,不然晚上睡不着。你呢?”
“我当然也喝茶。”影子说。他今天走了二十多英里,肯定很快就能睡着。他对莫伊拉感到好奇。她的同伴晕倒了,她看起来还是非常冷静,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示弱。他很敬佩莫伊拉,不过这么想也很奇怪。英国人都很奇怪。但是他理解那种讨厌“大惊小怪”的感觉。很讨厌。
奥利弗在沙发上动了动。莫伊拉端着茶杯来到他身边,扶他坐起来。他小口喝茶,看起来确实有点晕似的。
“它跟着我回家了。”奥利弗平静地说。
“什么跟着你?亲爱的奥利?”莫伊拉的声音很平静,但充满关心。
“那条狗。”沙发上的人又喝了一口茶,“那条黑狗。”
III
割伤
这天夜里,影子和莫伊拉还有奥利弗一起坐在厨房的桌旁,他得知了一些事情:
他得知奥利弗在伦敦的广告代理公司干得不好,过得也不开心。他是办了提前病退才搬到村里。起初为了挣钱,他帮人修理、建筑干石墙。他说,筑墙也是很需要技巧的工作,而且是很好的锻炼,正确的筑墙犹如冥想。
“这里曾经有数百个筑墙工。现在只有几十个真正会砌墙的人了。你看到有些墙是水泥修复的,有些是焦渣石修复的。这都是正在消失的技艺。我很愿意给你演示一下。是很实用的手艺。选石头的时候你要让石头告诉你它去了什么地方。墙是不可以移动的。不可能开辆坦克把它推倒。很厉害。”
他还得知,几年前,奥利弗和莫伊拉在一起之后不久,他一度情绪很低落,最近几年好多了,或者说是相对而言好多了,他补充道。
他得知莫伊拉经济完全独立,她的家族信托基金让她和她的姐妹完全不需要工作,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接受了教师培训。不过她没有教书,她在本地事务中非常活跃,四处活动,成功地让本地公交路线持续运营。
影子从奥利弗的言外之意得知,奥利弗害怕某样东西,非常怕,但是当被问及他到底怕什么怕得这么厉害,或者问黑狗跟着他回家是什么意思时,他总是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而奥利弗和莫伊拉从坐在厨房桌边的影子身上知道的内容则很少:
非常有限。
影子喜欢他们。他不傻,他曾经信任的两个人背叛了他。他喜欢眼前这两位,也喜欢他们家里的味道——有烤面包、果酱和光亮的胡桃木的味道——那天晚上他睡在他们的储藏室里,心里一直担心着那个留山羊胡子的小个子。万一影子先前在野地里瞥见的那个东西不是驴怎么办?如果确实是一头巨大的狗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雨停的时候影子恰好醒来。他在空无一人的厨房了烤了点面包片。莫伊拉从花园进来,一阵冷风随着她涌进厨房门。“睡得好吗?”她问。
“睡得很好。”他梦见自己在动物园里。周围有很多动物挤来挤去,口鼻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但是他看不见。梦里他是个小孩,和母亲一起走着,受到爱护,很安全。他在狮子笼子前停下来,但那笼子里关的是一只斯芬克斯,一半是狮子一半是女人,它的尾巴甩来甩去。它朝影子微笑,那微笑是他母亲的模样。他听见了它的声音,有口音,很温暖,是猫科动物的声音。
它说:了解你自己。
梦中的影子抓着笼子的栏杆说:我了解我自己。栏杆后面是一片沙漠。他能看到金字塔,还看到沙漠上无数的阴影。
那么,影子,你是谁?你想逃避什么?你要逃到哪里去?
你是谁?
接着他就醒了,心里想着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同时又很怀念自己的母亲,他母亲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当时他才十几岁。想起梦里拉着母亲的手,他觉得有些奇怪的舒适。
“今天早晨奥利的状态很不好。”
“那太遗憾了。”
“是啊。唉,确实也没办法。”
“很感谢你们让我留宿。我现在该走了。”
莫伊拉说:“你可以来帮我看一样东西吗?”
影子点头,跟着她来到户外的房子一侧。莫伊拉指着玫瑰花床:“你觉得这是什么?”
影子弯下腰:“借华生医生的话说,是巨大的猎狗脚印。”
“是啊。”莫伊拉回答,“确实是。”
“如果附近真的有一条幽灵猎狗,那就不该留下脚印,你说是吧?”影子说。
“我对这种事情不太了解。”莫伊拉说,“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们解释过。但是她……”她不说话了,随即又更加轻快地说:“你知道吗,我们隔壁的隔壁,坎伯利太太养了一只杜宾犬。真是好笑。”影子也不知道她是说狗好笑还是坎伯利太太好笑。
他觉得昨晚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离奇古怪,还是能够解释的。真的有一只奇怪的狗跟他们回到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奥利弗吓得不轻,吓得嗜睡症发作,还晕了过去。
“我帮你装点午餐你再走吧。”莫伊拉说,“水煮蛋之类的。在路上吃着挺不错。”
他们进了屋。莫伊拉去收拾东西,回来的时候瑟瑟发抖。
“奥利弗把自己锁在浴室里了。”她说。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我希望接下来发生什么吗?”她继续说。
“不知道。”
“我希望你和他谈谈。我希望他打开门。我希望他和我说话。我能听见他在浴室里。我能听见。”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再一次割腕。”
影子走回客厅,站在浴室门边喊奥利弗的名字:“你能听见吗?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影子看了看门。是实木门。这座房子很古老,从一开始就造得非常结实。影子今早用过浴室,他知道那个锁有挂钩和锁眼。他靠在门把手上使劲往下推,然后用肩膀用力撞门,伴随着木头碎裂声,门开了。
他在监狱的时候曾见过死人,那人因为一次毫无意义的争执而被刺死。他记得那人躺在操场的偏僻角落里。那景象让他很受刺激,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去浴室里,集中精神看着。如果看着别处的话,似乎很不尊敬。
奥利弗赤裸着躺在浴室地上。他全身苍白,胸口和下体都有浓密的黑色毛发。他握着一把老式安全剃刀。他正是用那把刀割伤了自己。奥利弗的眼睛瞪得滚圆,像鸟的眼睛一样。他直勾勾地看着影子,影子却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奥利?”莫伊拉的声音从大厅传来。影子意识到他挡在门口了,但是他十分犹豫该不该让她看到地板上的情景。
影子从毛巾架上取下一条粉色的浴巾裹住奥利弗。这下子他似乎回过神来。这个矮个子眨眨眼睛,仿佛第一次看见影子一样,他说:“那条狗。这是给那条狗的。它必须吃东西,你知道吧。我们交上朋友了。”
莫伊拉说:“啊,我的天啊。”
“我打电话给急救中心。”
“千万不要。”她说,“他在家里由我照看着就好了。我不知道我……拜托了。”
影子扶起裹着毛巾的奥利弗,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回卧室。莫伊拉跟在后面。她拿起床边的iPad,点了点屏幕开始播放音乐。“呼吸,奥利。”她说,“记住。呼吸。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我呼吸困难。”奥利弗小声说,“真的。但我能感觉到心脏。我感觉到心脏在跳。”
莫伊拉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影子让他们独处。
莫伊拉到厨房来的时候,袖子卷了起来,双手有股消毒药膏的味道,影子坐在沙发上看本地徒步旅行指南。
“他怎么样了?”
莫伊拉耸耸肩。
“你得让他看医生。”
“是的。”她站在厨房中间看着周围,仿佛不知道要往哪边走,“你是不是……你今天着急走吗?你赶时间吗?”
“没有任何人等我。我不着急去任何地方。”
她望着影子,面色突然变得十分憔悴:“之前发生过这种事,要持续几天时间,但之后他就会康复。这种情绪低落的情况不会持续很久。所以我想,你可不可以多留几天?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她还在路上。我自己应付不过来。真的不行。没办法再这样折腾一次了。如果你跟人有约的话,我也就不留你了。”
“没有人等我。”影子再次回答,“我可以多住几天。但我觉得奥利弗需要专业人士来治疗。”
“是的。”莫伊拉说,“确实需要。”
斯卡斯洛克医生下午的时候来了。他是莫伊拉和奥利弗的朋友。影子不知道是英国乡下医生还可以上门看病,还是斯卡斯洛克医生特意来给朋友看病。
医生和莫伊拉一起坐在厨房里,他说:“这些都是临时处理一下,找人帮忙什么的。但是那些伤口,你在这里处理不好,到医院也没什么办法。我们楼里原来有十多个护士,现在却要关闭医院。什么都放在社区里。”
斯卡斯洛克医生有着灰黄色的头发,他和影子一样高,比影子瘦得多。他让影子想起酒吧里的那个老板,影子心不在焉地想他们两人会不会是亲戚。医生写了几张处方,莫伊拉把处方连同那辆旧的白色路虎的钥匙一起递给影子。
影子把车开到邻村,找到一家小药店,等着店里的人按处方拿药。他尴尬地站在无比明亮的走廊上,看着那些展示用的防晒油、防晒霜,在这湿冷的夏季,它们看起来悲催又无用。
“你是美国人。”一个女人在他身后说道。他转过身。对方留着黑色短发,穿着在酒吧里那身橄榄绿的毛衣。
“没错。”影子回答。
“有人说你在帮忙照顾奥利,他身体不好。”
“突发状况嘛。”
“本地的各种八卦传得比光速还快。我是凯茜·博戈拉斯。”
“影子·莫恩。”
“好名字。”她说,“简直让我发冷。”她微笑着,“如果你在这里找不到事情做的话,可以去村子外面的山上看看。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分岔口,左拐,你就可以到沃德山。那里风景很好。公共通行权。左拐上山,你准能到。”
她朝着影子微笑,大概这是对陌生人示好的方式。
“你留在这里我也不奇怪。”凯茜继续说,“它一旦伸出爪子抓住你,你就很难离开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她直视影子的眼睛,仿佛要下定决心似的。“帕特尔太太把药都准备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美国先生。”
IV
吻
影子帮莫伊拉做事。他去村里的商店买购物清单上的东西,莫伊拉留在家里,要么是在厨房桌子上写东西,要么是在卧室外的门厅里徘徊。莫伊拉几乎不说话。他开着那辆白色路虎跑腿,他看到奥利弗往往是在穿过大厅进出浴室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这房子一片寂静。影子想象那条黑狗蹲在天花板上,遮蔽了阳光、情绪、感受和真相。他希望自己去了别的地方,但又不愿扔下他们两人。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的雨水顺着玻璃格窗流下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流逝,再也不会回来。
天气阴冷潮湿,第三天,太阳总算出来了。世界却没有温暖起来,影子想要摆脱那灰暗的雾气,决定出门看看风景。他穿过田野沿着干石墙走到邻村。途中有一条小河,上面有一条和木板无异的小桥,影子轻松一跳就跨过了河。到了山上,山脚处长满橡树、山楂树、美国梧桐和山毛榉树,再往上树木就越发稀疏。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有时候路很清楚,有时候不清楚。随后他到了一个天然的休息处,像是山坡上的一片小草地,他背对着山坡站在那里,看到了四周的峡谷和山坡,到处都是灰绿的色调,仿佛儿童读物里的插画。
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一个留黑色短发的女人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画画。她身后有一棵树,可以起到防风的作用。她穿着绿色的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还没看到她的脸,影子就意识到那是凯茜·博戈拉斯。
走近了之后,她转过身举起素描本向影子问道:“你觉得如何?”那是铅笔绘制的山坡景物。
“非常好。你是专业的画师吗?”
“偶尔画画。”她说。
影子花了很长的时间和英国人聊天,所以明白她所说的偶尔是指她的作品偶尔或经常性地挂在国家画廊或泰特现代美术馆。
“你很冷吧。”他说,“只穿了一件毛衣。”
“确实冷。”她说,“不过我习惯了山上的温度,就这样挺好。奥利弗怎么样了?”
“还是不好。”影子回答。
“这个老可怜。”她说着又看看图画,再看看山上,“其实我不怎么同情他。”
“为什么?他跟你说各种小知识说得你快烦死了?”
凯茜大笑,嗓音里带有轻微的喘气声。“你真的该听听村里那些传闻。奥利弗和莫伊拉认识的时候,他们各自都有对象。”
“我知道,他们跟我说过。”影子想了一下,“他是你前任吗?”
“不。莫伊拉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她停顿了一下。用铅笔往画稿上加了些阴影。“你想吻我吗?”她问。
“我,呃,我。”最终他诚实地说,“我确实想过。”
“嗯。”她笑着对他说,“你当然应该想啊。我让你到沃德山上来,你来了,专程来看我。”她又看了看自己的画稿。“他们说山上有人做不干净的勾当。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在想一些不干净的事情。关于莫伊拉的房客。”
“这是某种有计划的报复吗?”
“完全没有任何计划,我喜欢你。这里的人都不需要我了。不是作为女人的那种需要。”
影子最后一次亲吻女人是在苏格兰。他想起那个人,以及她的结局。“你是真的,对不对?”他问,“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真正的人。就是说……”
她把素描本放在石头上站起来说:“亲了我,你就能知道了。”
影子犹豫了。她叹了口气然后去亲了他。
山上很冷,凯茜的嘴唇很冷,但很柔软。当她的舌头碰到他时,影子退缩了。
“我不认识你。”他说。
她退开一步看着影子的脸说:“你知道吗,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看着我,看到真正的我。我已经放弃了,结果你这位美国先生带着那个好笑的名字来了。你看着我,我知道你看见了真正的我。这是最重要的。”
影子抱着她,感到那毛衣很柔软。
她问:“你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再多待几天吧。等奥利弗康复。”
“真遗憾,你不能永远留下来吗?”
“抱歉,什么?”
“不用道歉,你这个大好人。你看到那边的开阔地了吗?”
影子看着山坡一侧,没看见她到底指的是哪里。山坡上有大片纠结的野草和低矮树丛以及半倒塌的干石墙。她指着自己的绘画,那个地方对应的是一片黑色的阴影,类似山坡上大片荆豆花丛中的一个拱门。“那里,你看。”影子又看,这一次他很快看见了。
“那是什么?”他问。
“通往地狱之门。”她郑重地回答。
“啊。”
她笑了。“附近的人是这么叫的。我记得原本是一座罗马神庙,也可能是更古老的东西。现在只剩这个了。如果你喜欢这类东西可以去查一下,不过结论会让你失望:那只是通往山里的一条路而已。我一直希望有考古学家来这里,把各种东西都考证一下,可是一直没有人来。”
影子仔细看了看她的画作,问道:“你知道关于黑狗的事情吗?”
“沙克小道的那个?”凯茜反问。影子点点头。“他们说那个恶魔在附近游荡。现在就只在沙克小道上出没。斯卡斯洛克医生有次说那都是人们记忆中的东西。关于野外狩猎的记忆就只剩下希望猎犬,希望猎犬的传说则来自奥丁狩猎时代的狼,弗雷奇和格里。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古老的传说。穴居人的记忆。德鲁伊的传说。在火光之外的黑暗中爬行的那些东西,它们就等着你落单走远,好把你撕成碎片。”
“你见过吗?”
她摇头:“没有。我研究过,但从没见过。那是只半想象的野兽。你见过吗?”
“应该没有。也许见过。”
“也许你到来之后把它惊醒了。毕竟你也惊醒了我。”
她伸手让影子低下头再次亲吻他。她拉着他的左手,影子的手比她的大很多,她把这只手伸到自己的毛衣下面。
“凯茜,我的手很冷。”影子说。
“我全身都冷。这上面只有寒冷。你只要笑着假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了。”她说着拉着影子的左手向上摸到自己的胸罩,隔着蕾丝,影子感觉到她硬硬的乳头和柔软的乳房。
他屈服了,犹豫之中混合着尴尬和不确定。他不确定自己对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想法,而且她和莫伊拉有过一段关系。影子一直都不喜欢被利用的感觉,以前就发生过很多次了。但是他的左手还是摸着她的乳房,右手搂着她脖子后面,他低头贴着她的嘴唇,她紧贴着他,影子觉得她仿佛是要挤进他所在的空间。她的嘴里有股薄荷味,是石头和草地的气味,还有很冷的午后的微风气息。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个吻,身体贴在一起。
凯茜突然呆住了。附近有一只猫叫了一声。影子睁开眼睛。
“天啊。”他说。
他们周围全部是猫。白猫、斑点猫、橘猫、黑猫、棕色的猫、长毛猫、短毛猫。一看就吃得很好的猫,领毛茂密的猫,耳朵破破烂烂的脏乎乎的猫、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野外谷仓里的猫。所有的猫,所有的绿眼睛、蓝眼睛、黄眼睛都盯着影子和凯茜,他们一动不动。只是偶尔摇摇尾巴眨眨眼睛,让影子知道它们是活的。
“真奇怪。”影子说。
凯茜后退一步。影子没有挨着她了。“它们是跟着你来的吗?”她问道。
“我觉得它们不是跟谁来的吧。它们是猫啊。”
“我觉得它们嫉妒了。”凯茜说,“看看它们。它们不喜欢我。”
“那……”影子想说“你想多了”,但是不对,凯茜说得对。很多年前,在另一片大陆上,他曾经认识一个女人,是个女神,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关心影子。他记得她的指甲像针一样尖,舌头像猫一样粗糙。
凯茜冷淡地看着影子说:“美国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可以看清我的本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和别人沟通却能和你交流。你表面看起来非常普通、平静,却比我奇怪得多。我已经是极度古怪了。”
影子说:“别走。”
“告诉奥利弗和莫伊拉,你和我见过面了。”她说,“跟他们说,如果有话跟我说,我会在上次说过话的地方等他们。”她拿起自己的画板和铅笔,小心翼翼地穿过猫群,猫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全部盯着影子,凯茜快步穿过摇曳的草丛和树枝。
影子想喊她,但还是蹲下来,与猫对视。他问:“怎么了?芭丝忒?是你干的吗?你离家太远了。你为什么还介意我和谁接吻?”
他一说话,魔法就结束了。猫看着别处,或是走动,或是站着,或是专心舔毛。
一只三花猫不停地用脑袋蹭影子的手,它需要关注。影子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它,用指关节揉它的额头。
可是它飞快地挥起小弯刀一样的爪子,在他的小臂上划出血痕。然后它喵喵叫着转过身,转眼间所有的猫都消失在山上,跑到岩石后面,灌木下面,全都不见了。
V
活人和死人
影子回到家的时候,奥利弗坐在屋外温暖的厨房里,手边摆着一杯茶,他在看一本关于罗马建筑的书。他的下巴刮过了,唇髭也修过了,身上穿着睡衣,外面还套了一件浴袍。
看到影子后,他说:“我觉得好些了。”接着他又说,“你经历过吗?抑郁的经历?”
“仔细想想,应该是有过。我妻子死的时候。”影子回答,“当时一切都令人沮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奥利弗点头。“很艰难。有时候我觉得那条黑狗是真实存在的。我躺在床上想着富塞利画作,梦魇压在睡着的人的胸膛上,就像阿努比斯一样。或者应该说塞特?又大又黑的东西。塞特到底是什么呢?某种驴子吗?”
“我从没遇到过塞特。”影子回答,“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奥利弗笑了。“这个冷笑话。大家都说美国人不懂嘲讽。”他停了一下,“总之,都结束了。我又好了。可以面对整个世界了。”他喝了一口茶,“只是觉得有点尴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故事我已经完全放下了。”
“你不用觉得尴尬。”影子觉得英国人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觉得尴尬。
“唉。总之有点傻,各种意义上。但我现在好太多了。”
影子点头:“如果你觉得好些了,我就该继续往南走了。”
“不用着急。”奥利弗说,“有个伴儿总是好的。莫伊拉和我不怎么出门。一般就是去一下酒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莫伊拉从花园里进来:“谁看到修枝剪了?我刚才拿过,转头就找不到了。”
影子摇头,他不太确定修枝剪到底是什么。他想跟他们说一下山上那些猫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才能表达出当时那种古怪的状态。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在沃德山上遇到了凯茜·博戈拉斯。她给我指了地狱之门。”
他们看着他。厨房里一片尴尬的寂静。他说:“她在画那边的风景。”
奥利弗看着他说:“你在说什么啊。”
“我到这里之后遇到过她好几次。”影子说。
“什么?”莫伊拉脸一红,“你说什么?”接着又说,“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敢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我、我不是谁。”影子说,“她主动跟我说话的。她说你和她之前交往过。”
莫伊拉仿佛想要打他一样。接着她说:“我们分手之后她就搬家了。不是和平分手。她很难过,表现得特别吓人。她当晚就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不想说那个女人。”奥利弗平静地说,“现在不想说,永远不想说。”
“在酒吧的时候她就和我们在一起。”影子说,“第一天晚上。你们对她似乎还算友好。”
莫伊拉看着他没说话,好像话到嘴边但没说出来。奥利弗揉揉前额,只说了一句:“我没看见。”
“嗯,我今天看到她的时候她打了个招呼。”影子说,“她说,要是你们两位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她会等你们。”
“我们和她没什么可说的。一点也没有。”莫伊拉眼睛湿润了,但是她没哭,“我不相信。那个该死的女人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之后居然又回来了。”莫伊拉似乎很不擅长骂人。
奥利弗放下书说:“抱歉,我觉得不舒服。”他走出厨房回到卧室关上了门。
莫伊拉很机械地拿起奥利弗的杯子走到水槽边,倒掉茶水开始清洗。
“希望你还开心。”她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塑料刷子刷杯子,似乎想把上面的彼得兔农庄图案都刷掉似的,“他又不好了。”
“我不知道他会如此生气。”影子说。他觉得有负罪感。他知道莫伊拉和凯茜有过一段关系。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少说话总没错。
莫伊拉用一块绿白相间的茶巾擦干杯子。毛巾上白色的部分是卡通小羊,绿色的是草地。她咬咬嘴唇,泪水接连落下:“她说了什么关于我的话没有?”
“只说你们曾经交往过。”
莫伊拉点头,用那块有卡通羊的茶巾擦干自己看不出年龄的脸。“我和奥利弗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无法接受。我搬出去之后,她再也不画画,把公寓锁上就去了伦敦。”她用力擦了擦鼻子,“唉,不能抱怨。我们有自己的家。奥利是个好人。他脑子里总想着那条黑狗。我母亲患有抑郁症。真的很艰难。”
影子说:“我让情况恶化了。我该走了。”
“明天再走吧。我不是赶你走,亲爱的。遇到那个女人也不是你的错。”她肩膀垮下来,“啊,在那里呢。就在冰箱上面。”她说着拿起一个像是园艺剪刀的东西说,“修枝剪,主要用来修剪玫瑰的枝条。”
“你会跟他谈谈吗?”
“不会。”她说,“和奥利弗说凯茜的事情绝对没有好结果。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说了只会让他情况恶化。还是让他忘了吧。”
那天晚上影子独自去了酒吧,玻璃箱子里的猫怒视着他。他没有看到任何认识的人。他简单地跟老板说自己很喜欢住在乡村的感觉。喝完酒他走回莫伊拉的家,途中经过那棵古老的美国梧桐,也就是绞刑树。沿着沙克小道走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任何会动的东西,月光下没有狗也没有驴。
屋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入行囊,然后就去睡了。他知道自己明天要早走。
他躺在床上,看着储藏室里的月光。想起酒吧里站在自己旁边的凯茜·博戈拉斯。他想起第一天晚上自己和店主的对话,以及玻璃盒子里的那只猫,他想着想着睡意全无,无比清醒地躺在小床上。
需要的时候影子可以走路完全无声。他溜下床,穿上衣服,拿起靴子,打开窗户,翻过窗棂,轻轻落在窗台下花床的泥地上。他站着穿上鞋,在黑暗中系好鞋带,月亮已经亏了不少,但还是会投下影子。
影子走进墙边的阴影中,他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理智。很有可能他搞错了,他的记忆出了错,或者是别人戏弄了他。这不太可能,但是他之前经历了各种不太可能的事情。再说,就算搞错了又有什么损失呢?顶多是损失了几个小时的睡眠。
他看到一只狐狸从草坪上跑过,又看到一只骄傲的白猫抓住一只小型啮齿动物,又有几只猫从花园墙上走过。他看到一只黄鼠狼从花床的阴影中跑过。星座慢吞吞地从天上滑过。
前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影子以为会看到莫伊拉,但那是奥利弗,他穿着睡衣,外面还套了一件厚厚的居家服,脚上穿着惠灵顿靴,那样子有点搞笑,仿佛黑白电影里的病人,或者是某种戏剧角色。月光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颜色。
奥利弗关上门,让它咔嗒一声锁上,然后他朝街道方向走去,他没有沿着碎石小径走,却走在草丛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往周围看。他沿着小路走,影子一直等到他几乎走出自己的视野才开始跟踪。他知道奥利弗要去哪里,也知道他之前去过哪里。
影子已经不再问自己什么问题了。他知道他们现在在往哪里走,这是一种在梦境中一样的笃定感。在沃德山的半山腰,他看到奥利弗坐在树桩上等自己也没有觉得惊讶。天空东边有一点点亮光了。
“地狱之门。”那个小个子说,“据我所知,人们一直都是这样叫它的。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他们两个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起走。奥利弗的衣服不知为何似乎特别好笑。他穿着条纹睡衣,大得不合脚的橡胶靴子。影子的心脏狂跳。
“你带她上来过吗?”影子说。
“凯茜?我没有。是她提出在山上见面。她喜欢来这里画画。你也知道了吧。这座山很神圣,她喜欢这里。当然不是基督教徒的那种神圣。完全不是。是非常古老的异教。”
“德鲁伊?”影子问。他也不知道英国有什么古老的异教。
“有可能。肯定有可能。但我认为可能比德鲁伊更古老。没有名字,只是当地人根据自己的信仰在一起执行的一些仪式。德鲁伊、斯堪的纳维亚人、天主教、新教,都无所谓。人们就是这么一说。古老的宗教是为了让庄稼生长,让你下面硬起来,确保人家不在美丽的自然风景里修建该死的高速公路的那种。地狱之门在,山也在,这个地方也在。已经超过两千年的历史了。你不会去嘲笑那么强大的东西。”
影子说:“莫伊拉不知道,对吧?她以为凯茜搬走了。”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但现在依然是夜晚,天上繁星点点,西面依然是一片紫黑色。
“她这样想就可以了。不然她还能怎么想呢?警察有兴趣的话,也许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但是不会的……不会。它会保护自己。山。门。”
他们来到山坡的草地上,经过了白天凯茜画画的巨石。他们朝山上走去。
“沙克小道上的黑狗。”奥利弗说,“我觉得那不是狗。它在那里很久了。”他从浴袍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LED手电筒。“你真的跟凯茜说过话?”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甚至吻了她。”
“真奇怪。”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酒吧里,就是遇到你和莫伊拉的那天。那件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今晚早些时候,莫伊拉说起凯茜的语气仿佛是很多年没见过她了。我问起来的时候她觉得很奇怪。但是第一天夜里,凯茜就在我身后,她还和我们说话了。今晚我在酒吧问凯茜来过没有,大家都不知道我说的是谁。这地方的人都互相认识。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只有一个情况能解释她说的话,以及其他的一切。”
奥利弗快要走到被凯茜称为地狱之门的地方了。“我以为会很简单。我把她交给了这座山,她就会离开莫伊拉,不会来打搅我们了。她怎么可能和你接吻呢?”
影子没说话。
“到了。”奥利弗说。那是山坡上的一个洞,有点像凹进去的一条走廊。也许很久以前这里确实有一座建筑,山滑坡了,石头重新回归了山岭。
“有些人认为这是恶魔崇拜。”奥利弗说,“我觉得他们错了。这个人的神也许就是那个人的魔鬼,对吧?”
他走进山洞,影子跟着他。
“真是胡说八道。”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经常胡说八道,奥利弗,你是个胆小的浑蛋。”
奥利弗没有反应。他说:“她就在这里。在墙里面。我把她留在了这里。”他用手电筒照着山体里这一小段走廊的墙壁。他仔仔细细看着墙,仿佛在寻找熟悉的地方,然后他哼了一声表示找到路。奥利弗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属小工具,尽可能举高,撬动了上面的一小块石头。然后他把那部分的石头一块一块按顺序从墙上取出来,每块石头都给下一块石头腾出空间,大小石头交替着被搬了下来。
“过来,帮个忙。”
影子知道自己将会在墙后面看到什么,他也来搬石头,帮忙一块一块码在地上。
洞越开越大,臭味也越来越浓,是那种陈腐发霉的臭气。闻起来就像是夹肉的三明治烂掉了。影子首先看到她的脸,他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脸:脸颊凹陷,眼珠不见了,皮肤变成了黑色的皮革,即使死者生前有雀斑也看不出来,但头发还保持着凯茜·博格拉斯的发型,是黑色的短发。在LED电筒的光芒中,他能看见死者穿着橄榄绿的毛衣,蓝色牛仔裤,那是她的衣服。
“有意思。我就知道她还在这里。”奥利弗说,“我还是要看看她才行。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必须来看看。证明她还在这里。”
“杀了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用石头砸他,影子。他杀了我。现在他还想杀死你。”
“你打算杀了我吗?”影子问。
“当然要啊。”那个小个子用十分理智的声音回答,“你知道了凯茜的事情。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永远忘记这整件事,一劳永逸。”
“忘记?”
“忘记并原谅。很难,要原谅我自己并不容易,但是我肯定能忘了你。好了,这里的空间足够能放下你,挤一挤就可以。”
影子低头看着这个小个子,他很好奇地问:“我就是想知道,你要怎么让我进去?你没有枪。而且奥利弗,我的个头有你的两倍。我可以掐断你的脖子。”
“我不傻。”奥利弗回答,“而且我不是坏人。我也不是滥好人,这个不重要。我是想说,我做的这一切只是出于嫉妒,并不是因为我犯病了。我不会独自一个人来。你看,这里是那条黑狗的神庙。这是本地的第一座神庙。在巨石阵和立石建起来之前就有了,它们就在这里,它们受到崇拜,它们接受献祭,受人敬畏、受人抚摩。那就是黑魔鬼、是妖犬、是大脚怪也是希望猎犬。它们在这里,依然守护着此地。”
“用石头砸他。”凯茜的声音说,“现在就砸死他,求你了,影子。”
他们所在的那条通道通往山里略深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人造洞穴,里面有干石墙。看起来不像古代神庙也不像通往地狱之门。黎明的亮光勾勒出奥利弗的轮廓。他用那种温柔、可靠又礼貌的声音说:“他就在我体内。我也在他体内。”
黑狗出现在门口,堵住了通往外界的路,影子知道,不管那是什么,它绝不是一条真正的狗。它的眼睛在发光,那光亮让影子想起腐烂的海洋生物。从大小上来说,它像是一头狼,但是从威胁的程度上来说,它更像老虎或者猞猁:那是纯粹的食肉动物,由危险和恐怖组成的生物。它比奥利弗高,眼睛直瞪着影子,它嚎叫起来,那是从胸膛深处发出的低沉吼叫。接着它跳起来。
影子举起胳膊保护喉咙,那东西咬住了他肘部下方的肌肉。影子疼痛难忍。他知道自己必须反击,他却跪倒在地尖叫起来,没办法清楚地思考,也没办法集中精神。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而那个东西要吃了他,他害怕那东西咬断自己前臂的骨头。
在内心深处,他觉得可能是恐惧制造出了那条狗:他,影子,不会这样崩溃地害怕某个东西。不会的。但是这不重要。那东西松开影子的胳膊,他居然哭了,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奥利弗说:“进去吧,影子。到墙上的洞里去。快点。不然我要让他咬掉你的脸。”
影子的胳膊在流血,他站起来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就挤进了墙上那个黑暗的洞里。如果他在外面和那个东西在一起,他会很快死掉,而且死得很痛苦。这一点就和太阳明天会升起一样确定。
“没错。”凯茜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太阳明天还会升起。但是你不振作起来的话,就永远别想再看见了。”
墙上的那个洞几乎容不下他和凯茜的尸体。他看到了凯茜脸上的痛苦和愤怒,就像玻璃盒子里的那只猫一样,他知道凯茜是被活埋的。
奥利弗捡起地上的石头,放在墙洞上。“这是我自己的理论。”他说着砌上第二块砖,“我认为它是史前的恐狼,但是它比恐狼大。也许是我们还蜗居在山洞里时噩梦的野兽。也许它只是一头普通的狼,而当时我们更矮小,是弱小的智人,跑不快,摆脱不了它。”
影子靠在身后的墙上,用右手捂住左臂止住血。“这里是沃德山。”影子说,“那是沃德山的狗。不可能更夸张了。”
“无所谓。”奥利弗继续砌石头。
“奥利弗。”影子说,“那个怪物会杀死你。它真的在你体内。它不是个好东西。”
“黑魔鬼不会伤害我。黑魔鬼爱我。凯茜在那面墙里。”奥利弗边说边继续乒乒乓乓地砌墙,“现在你也在墙里跟她在一起了。没有人会等你,没有人会找你,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没有人会想念你。”
影子意识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有三个人,而不是两个,不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这里面有凯茜·博格拉斯的尸体,在这个尸体(干燥、腐朽、发臭)和灵魂之中,还有别的东西,有个东西绕着他的腿,蹭着他受伤的手。一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对他说话。他知道那个声音,只是口音比较陌生。
那是猫咪说话的声音,如果猫是一个女人的话,那个声音就是那种富有表现力,又阴郁又有音律感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不应该在这里,影子,你必须停下,你必须采取行动,你让周围的世界替你作了决定。
影子大声说:“不完全是这样的,芭丝忒。”
“你安静点。”奥利弗温和地说,“说真的。”他极有效率地砌墙,砖头都码到影子胸口了。
喵。不是吗?亲爱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那身份的意义。如果他把你活埋在这座山上,这座神庙就会永远矗立——不管本地人信的是什么古怪东西,它都会永远能够产生奇迹。但是太阳就不会再照着他们了,天空会变成灰色。万事万物都会哀悼,而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哀悼什么。世界会变得更糟糕——对人、对猫、对一切大家记得或不记得的事情都会变得更糟糕。你死过一次,然后复活了。你很重要,影子,你不可以在这里死去,不能死在小山里这座可悲的祭坛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影子低声说。
战斗。这野兽是从思想中产生的。他从你身上获得力量,影子。你离它很近,所以它变得十分真实,真实到可以控制奥利弗,真实到可以伤害你。
“我?”
“你以为鬼魂可以和任何人说话吗?”凯茜·博格拉斯的声音在黑暗中急切地说道,“我们是飞蛾,而你是火。”
“我该怎么办?”影子问,“它伤了我的胳膊,差点咬断我的喉咙。”
唉,亲爱的哪。那就是个影子,是一条幽灵狗,是条大一点的野狗而已。
“它很真实。”影子说。最后一块砖头摆了上来。
“你真的害怕你父亲的狗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既像女神又像幽灵,影子听不出究竟是谁。
他知道答案。是的。是的,他害怕。
他左臂非常疼痛,完全不能动,右手沾满血,滑腻腻的。他被活埋在墙壁和岩石之间的空隙里。但是现在他还活着。
“振作起来。”凯茜说,“我尽力了。你也要尽力。”
他用力靠住墙壁后面的岩石,抬起脚。双腿用尽全力朝墙面踢去。过去的几个月他每天都走很长的路。他是个大块头,比大部分人都强壮。他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这一踢上。
墙垮了。
那只野兽往他身上扑来,那是一条充满绝望的黑狗,但是这一次影子做好了准备。这一次,他才是入侵者。他抓住了那条狗。
我不会成为我父亲的狗。
他右手紧紧抓住那畜生的下巴。他盯着它绿色的眼睛。他之前根本不相信这是一条狗。天亮了。影子对狗说,这是用思想说的,而不是用声音。走吧。不管你是什么,走吧。滚回你的绞刑笼去,滚回你的坟墓去,你这条猎狗。你只会压榨我们,只会让这个世界充满阴影和幻象。你奔跑狩猎恐吓人类的日子结束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父亲的狗。但是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呢。
说完影子深吸一口气,放开那条狗。
它没咬人,只是从喉咙深处呜呜叫了几声,声音很轻微。
“回家吧。”影子大声说。
狗犹豫了一下。影子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赢了,他安全了,狗会走掉。可是那畜生低下头,竖起脖子上的毛,露出牙齿。它不会走,影子知道,它会跟到他死。
山坡里的走廊十分明亮,太阳笔直地照进来。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远古的人类特意选择这样的角度建造了神庙。他往旁边迈了一步,踩到了什么东西,很尴尬地摔倒在地。影子旁边的草地上是奥利弗,他四肢摊开不省人事。影子踩到了他的腿。这人依然闭着眼睛,喉咙深处哼哼了一声,影子听到了那头动物的声音,是它堵在神庙门口的时候那种被放大的胜利的声音。
影子摔倒了,很疼,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个死人了。有个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手。影子侧过头,明白了。他明白了芭丝忒为什么和他一起在这个地方,也明白了是谁带它来的。
一百多年前,它们被人从便哈尼山上巴斯蒂特的神庙里偷走,磨成粉,洒在这片土地里。成吨成吨地被偷走磨碎,那是成千上万具猫木乃伊,每一只猫都代表了一位女神,每一只猫都将那份信仰永远保存下来。
它们都在这里,和他在一起:棕色、沙土色、阴影般的灰色,带着豹纹的猫,带着虎斑的猫,古老、轻盈、野性的猫。这不是前一天芭丝忒派来的本地猫,而是猫的祖先,是所有现代猫的祖先,它们来自数千年前的埃及、尼罗河三角洲,它们来到这里促进作物生长。
它们发出尖细颤抖的声音,但没有喵喵叫。
黑狗咆哮得更大声了,却没有采取行动。影子强迫自己坐起来,他说:“我已经叫你回家了,黑狗。”
狗没动。影子张开右手比画了一下。那是个不耐烦的手势,意思是解散,结束这一切。
猫就像跳芭蕾舞一样轻松跳起来,扑到那头野兽身上,它们都有着伸缩自如的爪子和牙齿,而且都如同它们生前一样锋利。尖刀般的爪子咬住那头野兽的侧腹,撕扯它的眼睛。它愤怒地咬它们,把它们推到墙边,想把它们甩掉,结果撞落了更多的石头也没有成功。愤怒的利齿撕咬它的耳朵、口鼻、尾巴、爪子。
那畜生又吼又叫,最终发出奇怪的声音,影子觉得那是人的声音,是尖叫声。
接下来影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到那只黑狗将自己的鼻子凑近奥利弗的嘴,然后用力推。他发誓绝对是那条狗走进了奥利弗的身体里,就好像熊走进河里一样。
奥利弗站在沙地上拼命摇晃。
尖叫声消失了,那头野兽不见了,太阳照亮了整座山。
影子觉得自己在发抖。他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梦游中清醒过来,各种情绪如同洪水或阳光一样从他周身流过:恐惧、厌恶、悲伤混合在一起,还有痛苦,深深的痛苦。
其中还有愤怒。奥利弗想杀死他,他知道,从前几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坚持住!那边的人都还好吗?”
随着一声尖细的犬吠,一条勒车犬跑过来嗅了嗅影子,影子依然靠在墙上,随后它又嗅了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奥利弗·比耶尔斯,随后还有凯茜·博戈拉斯。
一个男人的轮廓出现在外面,仿佛灰色纸做成的剪影挡在初升的太阳前面。
“小针!回来!”他说道。狗跑回他身边。那个人说:“我听见有人尖叫,感觉听起来又不太像人。但是我确实听见了,是你吗?”
接着他看到了尸体,于是停下脚步。“老天啊,这是个什么要命的鬼东西。”他惊呼。
“她是凯茜·博戈拉斯。”影子说。
“莫伊拉的前女友?”那人问道。影子知道他是酒吧老板,却不记得他的名字。“什么情况。我以为她去伦敦了。”
影子觉得恶心。
酒吧老板跪在奥利弗身边,“他还有心跳。”他说,“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影子说,“他看到尸体就尖叫起来——你听见的应该是他的声音。然后他就晕倒了。接着你的狗就来了。”
那人担忧地看着影子:“你呢?看看你!你遇到什么情况了?”
“奥利弗让我跟他到山上来。说他想要摆脱内心一件沉重的事情。”影子看着走廊两侧的墙壁,墙上还有不少砌着砖的凹陷处。影子很清楚打掉这些砖头之后会找到什么。“他让我帮他打开这面墙。我照办了。他晕过去之前却砸了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出于嫉妒。”影子回答,“嫉妒莫伊拉和凯茜,即使莫伊拉为了他离开凯茜,他还是嫉妒。”
那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该死。”他说,“我觉得他是最不会干这种事的人。小针!回来!”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接着他就打算离开,并解释说:“因为我还有好些猎物,必须在警察赶来之前收好。”
影子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的毛衣和外套左臂都被扯烂了,仿佛被巨大的牙齿咬过一样,底下的皮肤却没破。他的衣服和手上根本没有血。
他不禁想,要是那只黑狗杀了他,他的尸体会是什么样子。
凯茜的鬼魂站在他旁边,看着自己从墙中掉出来一半的尸体。尸体的指尖和指甲都烂了,影子估计死前的几小时或者几天她肯定拼命努力过,想要推倒那面墙。
“看看。”她盯着自己说,“真可怜,就和玻璃盒子里的那只猫一样。”然后她转身对影子说:“其实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但我不会道歉,我需要引起你的注意。”
“我知道。”影子说,“我希望在你活着的时候认识你。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应该可以的。在这里日子不好过。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很抱歉,美国先生。不要恨我。”
影子眼里涌出泪水。他用衬衣擦了擦。等他再看的时候,走廊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不恨你。”他说。
他觉得有人拉住了他的手。他走出去,来到阳光之中,颤抖着呼吸新鲜空气,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
两个人过来把奥利弗用担架抬到了山下面公路旁的救护车上,尖啸的警笛声提醒路上的羊回到草地上去。
救护车消失后,一个女警官和一个年轻的男警官来到现场。他们认识酒吧老板,酒吧老板确实姓斯卡斯洛克,影子一点也不奇怪。两个警官都对凯茜的尸体大为惊讶,年轻男警官离开走廊之后就去蕨草丛里呕吐起来。
他们两个谁都没想要去检查一下走廊里其他砌了砖的地方,完全没想到要去收集本地数百年来的犯罪证据,影子也没提这件事。
他提供了一些简短的证词,随后和他们一起乘车去了本地警察局,由一位留着严肃胡子的大胖警官录了口供。警官最关心的似乎是给影子泡一杯速溶咖啡,因为作为一个美国游客,影子不能对英国乡村留下不好的印象。“这里一般都没这种事。这里很平静,是个好地方。我不希望你觉得这里险恶。”
影子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这样想。
VI
谜语
他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莫伊拉正在等他。她和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在一起,那个人看起来安然自得,是你遇到危机时候想要找的那种人。
“影子,这是多琳,我的大姐。”
多琳和他握了握手,说上周一直不在她很抱歉,因为正好在搬家。
“多琳是县法院的法官。”莫伊拉说。
影子想象不出这个女人当法官的样子。
“他们在等奥利醒过来。”莫伊拉说,“然后要以谋杀罪名起诉他。”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和她问影子是否应该种一些金鱼草一样。
“你准备做什么?”
她挠了挠自己的鼻子:“我很惊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过去几年我一直在想,可怜的凯茜。她从来不觉得谁是坏人。”
“我一直不喜欢他。”多琳吸了口气,“他太爱卖弄,又总是不知道何时该闭嘴,就一直说,仿佛想要掩盖什么事情。”
“你的行李和换洗衣物在多琳的车里。”莫伊拉说,“我们可以载你一程,你觉得如何?不过如果你想散步的话就步行吧。”
“谢谢。”影子说。他知道自己在莫伊拉家里绝对不可能受欢迎了。
莫伊拉似乎想要知道些什么一样,又着急又愤怒地说:“你说你看见了凯茜。昨天你亲口告诉我们了。所以奥利弗才去了那个地方。我太伤心了。如果她死了,你是如何看到她的?你不可能看见她。”
在给警察录口供的时候影子就想过这个问题,他回答:“我也说不清。我不相信有鬼。可能是某个当地人戏弄了我这个美国佬。”
莫伊拉用愤怒的淡褐色眼睛盯着他,似乎虽然想要相信他,却又不能下定决心。她姐姐弯腰拉起她的手:“世界上的未解之事太多了,霍雷肖。我们还是不要深究了。”
莫伊拉又气愤又难以置信地看了影子很久,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好吧。确实。我想也是。”
车里非常安静。影子想给莫伊拉道歉,说一些让她好受点的话。
他们经过了绞刑树。
多琳用略微尖细而且更加正式的声音说:“一个脑子里十张嘴。一个出门找食物,活人吃了死人吃。这个谜语写的是这个角落和那棵树。”
“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鹪鹩在绞刑笼死人的头骨里做了个窝,每天进进出出给雏鸟找食物。生命总是在死亡中诞生。”
影子想了一下,说他觉得可能确实如此。
二〇一四年十月佛罗里达/纽约/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