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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据犹大说)距此数百里外的海岸上,一定已经有潜水船登上陆地。那是新克洛布桑的实验性深海渔船。一条巨硕的大鱼从海洋中冒出来,它的鳍就像粗短的腿,不断往前爬行,直到自身的重量令其折裂,然后,那经过生物改造的怪鱼颤抖着倒在地上。一定就是如此。
它是鲨鱼和鲸鱼的混合体,在魔法的作用下膨胀扩展,直到体积与大教堂相仿,外壳上有螺旋状的纹路,比人还粗的金属管鼓鼓囊囊地突在外面,仿佛血管纹路,足有小船那么大的鱼鳍拴在上了油的铰链上来回摆动,背鳍的位置则是一排冒着白烟的烟囱。(据犹大描述)渔船的嘴在机械摩擦声中张开,悬在锁链上的下颚如吊桥一般放下,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携着武器从里面钻出来,追寻钢铁议会。
“我们第一次经过时并不那么容易。我们试图远离污染区,却发现迷了路,原来道路会转向,我们直接走入了矩力区域内部,天空既像是肠道,又像是牙齿。当时,我们失去太多伙伴。”那人说道。
他是个改造人,很久以前来自狗泥塘。他没有双手,左边是一把纷乱的鸟爪,右边则是一条粗硕的蛇尾。他是钢铁议会的民谣歌手。他的表演中有明显停顿,那是一种策略:故意模仿新手,用断断续续的节奏引起人们的兴趣。许多人丧生于尺蠖人之手,他的故事像是一种安抚。
“我们曾失去那么多同伴。有一座山,其实是一块骨头,然后它变成一堆骨头,然后又变回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些人变成玻璃,然后凭空消失了。我们学会如何在过渡地带穿行。”在整个巴斯-拉格世界,没有哪个科学家对矩力和荒恶原的了解能超过钢铁议会。
“现在我们回来了,矩力已经改变这片土地。我们隐藏的铁轨,有的消失了,有的扭曲变形,有的变成铁轨形状的坑洞,有的则变成石头蜥蜴。但仍有不少保留下来,足够让我们再次通过,足够让我们穿出另一端,到那时,我们与新克洛布桑之间就只隔着一片平原。也许还有数百里路,也许还得花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不是像上次那样需要几年。”
遥远的西方,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追踪着他们。
尺蠖人再次来袭。这一次,它们攻击了列车本身。虽然它们被打退了,但代价不菲。它们以尺蠖的方式移动爬行,砰砰地撞击地面,甚至靠近列车啃咬,硬如岩石的牙齿和腐蚀性的唾液在车身上留下了印痕。为将它们赶走,许多钢铁议会成员丢了性命。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动物:有形状像狗的阴影,也有叫声像土狼的猿猴,其毛皮由草和树叶构成。
这片土地不愿向钢铁议会臣服。有些地方的地质构造风化速度太快,近乎疯狂,仿佛时间不再遵从自身的规律。地面有时也会挪移。他们会突然遇到极寒气候,膨胀的霜冻使得地面拱起开裂,铁轨也因此而变形。在较为温暖的区域中,岩墙向他们逼近,移动的山丘也会跟踪他们。
他们铺下一根根铁轨,其平整程度勉强能允许列车通过,枕木也勉强够牢固,相互之间的距离勉强不算太远。这是一条勉强的铁路,只在列车经过时短暂存在,然后便消失不见。搬运铁轨的有改造人,也有从未见过父辈故乡的年轻成员。他们经过一片广阔的沼泽,泥泞的地面有时会吞噬铁轨。
在敲钉和铺路的过程中,科特时不时抬起头,他看到不远处污染区域内的闪光:天空呈现出纷乱的景象,一张婴儿的脸,一团突然飞散的树叶,一头动物在空中或山上。我们甚至都已视而不见,他一边感叹,一边摇头。晴朗的天空中飘下细雨,落到人们身上。再荒诞离奇的事你也会习惯,他心想。
虽然知道国民卫队正在追来,大家都很平静。“他们会在污染区域停下。”犹大说道,但科特意识到,他已经不太确信。科特拍下一些照片,有静止的列车,也有捉摸不定的环境与生物。此处的动物受到矩力的影响,兼具昆虫、蜥蜴、鸟和金属零件的特征,却又不同于其中任何一种。
犹大保持着沉默。他变得很内敛。有一天夜里,他来找科特,并与之交欢。科特完全难以控制自己迫切的爱意。犹大微笑着亲吻他,抚摸他的脸,老天,那不是以情人的身份,而是像个牧师
犹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塞满琐碎魔法物品的实验车厢里。他转动留声筒,反复聆听矛手族的歌声。科特看到他的笔记本,其中填满了乐谱,并夹杂着各种彩色标记和问句。犹大有节奏地低声哼唱。
有一次,在日暮的余光中,科特看到他站在永动列车前方。他听见犹大哼着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曲子,一只手拍打自己的脸,另一只手错落有致地打着响指。犹大的脑袋旁围绕着一个个黑点,那是一群苍蝇和蠓虫,它们一动不动,没有随风飞舞:处于反常的静止状态。列车向前移动了数尺,犹大撇下那群静止的虫子。
钢铁议会的翼人在空中飞翔,寻找污染区域的终点。当然,他们中有些人没能回来,或者消失在空间的皱褶里,或者忽然忘记了如何飞行,或者僵硬骨化,或者变成翼人幼体,或者变成一团凌乱的绳子。但大多数还是回来了,在异象横生的荒野中飞行多日之后,翼人们告诉钢铁议会,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头了。
根据地质探测师的指点,他们在一片流动地带铺设最后一段铁轨,它会随机移动,迷惑追兵。钢铁议会爬上一段斜坡,车头外挂了许多新近捕杀的肉食兽头颅。他们一路驶来,车厢伤痕累累,布满刮痕。科特感觉已无法想象未受矩力影响的土地是什么样。
他们爬到山顶,挥舞着锤子铺下最后几段铁轨,又将后面的铁轨扛上来。科特凝视着仿佛随风飘荡的石烟。这是个奇特而充满活力的地方,但没有荒恶原的病态,没有那种类似癌症的可怕繁衍力。
“哦,老天,”科特听见自己在说。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呼,充满愉悦:“哦,老天,嘉罢在上,我们终于他妈的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他们沿着矩力区域和正常地形的分界线行进,那是一条狭窄的边缘地带。他们在石烟平原上一路捶打,埋设铁轨,然后重新回到正常的自然地形。
永动列车穿过石烟区,风将气态的石头吹成类似积雨云的形状,一团团凝固在平坦的地面上。人们紧张而快速地铺下铁轨,生怕岩石又变回气态。“这下面就是我们来时的路。”犹大说道。他们辟出的道路早已被翻滚漂移的岩石掩盖。
犹大、科特和“粗腿”走在固体云团的背风侧,朝向荒恶原的方向。
“有些人很害怕,”“粗腿”说道,“有些事超出了我们的掌控,就好像没有选择余地。”在和煦的暖风中,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
“有时候,人们无法选择,”犹大说道,“有时候,一切要由历史来选择。我们只能希望历史不会犯错。瞧,瞧,这不是吗?”
他们发现了要找的目标:一束笔直的石烟,有藤蔓悬垂下来,还有一簇簇灌木。地面略有些异样,多年前爆炸所留下的裂隙仍隐约可见。生长了二十年的植被底下,是一条道路。
“这就是我们来时的路,”犹大说,“第一次的时候。”
他站在云团状的石墙边,使劲拉拽一株长在岩石上的植物。然后科特发现,这并不是植物,而是岩石里戳出的一根骨头。那是一截干枯的腕骨,仍覆盖着残破的皮肤,在时间的作用下变得苍白而粗粝。
犹大说:“动作太慢。”
这是个被涌动的石烟裹住的人。科特瞪大眼睛观察。腕骨周围有一圈狭窄的空隙,原本是胳膊上的肉,如今已腐烂消失。岩石内部一定有个由蛆虫和细菌挖出的人形空穴,仿佛岩石的罅隙,仿佛塞满碎骨的罐子。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议会成员还是国民卫队了,你呢,‘粗腿’?岩石内部还有其他人,分布在各处。”他们爬到岩脊的顶端。在铿锵的锤击声中,钢铁议会向前移行,翼人在列车的滚滚浓烟间穿梭,仿佛风中的树叶。科特看着列车前进,看着它那古怪的轮廓:砖石结构的塔楼,车厢之间的吊桥,车厢顶部的花园,头尾处遥相呼应的烟囱,以及烟囱里冒出的烟。
东面不远处,国民卫队的炮筒从岩石间突出来,早已腐烂生锈。
再往前,是一片秋日的草原,一直通往新克洛布桑。议会成员们对照着地图仔细观察水流、树林和山岭。他们无法相信自己身处何地。
地图再次变得有效。这是来自过去的地图,当时,钢铁议会仍是隶属于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列车。永动列车所在之处仍只有少许稀疏的笔墨,空白的区域上标示着代表不确定的斜条纹,但东面的图例较为清晰:斑斑点点的灌木丛,连成一片的沼泽,精准的山体轮廓。这不是铺设铁轨的土地,而是新克洛布桑的认知范围。钢铁议会可以从墨水中找到一条路。
他们反复核查,随着形势逐渐明朗,人们变得激动而震惊。“这儿有个长形的湖,科勃西就在南面。我们应该绕开它,往湖的北面走,越快越好。我们要把钢铁议会的正义带去新克洛布桑。”
即使知道有国民卫队在追踪,他们也不畏惧。“他们在追赶我们,一直跟进了污染区,”犹大告诉科特,“他们触发了我在荒恶原里设置的一个魔像陷阱。”国民卫队从没如此深入过。这支部队一定十分坚决,并已意识到钢铁议会意图返回新克洛布桑。
“我们贴近山岭前进。”前方有一道高耸的山脉,朝着新克洛布桑的方向绵延达五百里。“我们绕过它,让列车从附近的山麓穿过去,直抵新克洛布桑。”
虽然还有几个月的路程,但他们快速前进。他们派出勘察员,察看哪里需要架桥或涉水,哪里需要填平沼泽,哪里需要隧道工和地质魔学士挖凿。历史似乎加快了脚步。
耳语者卓耿满怀兴奋与喜悦,他在科特耳边低语说,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们竟然成功了,马上就要回到家乡。“必须记下我们的成就,”他说道,“得把它记录下来。许多人都曾作过尝试,但没人能办到。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走,而且也不是熟悉的地形,但我们一定能完成。”
犹大坐在车顶,望着忽然不那么陌生的土地。“还不安全,”他告诉科特,“还远远不能说安全。”他经常独自一人听留声机。
“犹大,科特,”艾尔希说道,“我们应该回城里去。”
坡摩罗伊死后,她一直很沉默。她始终保持平静,活在孤独之中。“我们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也不知道他们处于什么状态。得把话传过去,让他们知道我们正在赶来。那可能对局势产生影响,我们能改变形势。”
他们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途中仍有许多障碍。
“她说得对。”卓耿对每个人说道,“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犹大说,“反正到时候我们要先去做好欢迎的准备。”
“然而我们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对,但也没什么区别。”
“你是什么意思,犹大?”
“没什么区别。”
“好吧,如果他不去也没关系,我自己去,”卓耿说道,“我自己回城里,信不信由你。”
“要知道,他们会找到我们,”艾尔希说,“即使我们转向北方,科勃西那边也可能听说我们的行踪。”
“钢铁议会又不是对付不了该死的科勃西人。”科特说道,但被她打断了。
“假如科勃西找到我们,那新克洛布桑也不会太久。然后我们就得再次面对他们,包括后方的追兵和前方的堵截。”
永动列车的一节车厢发生了变异。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走出矩力区域的边缘,没受到太严重的影响,最多也就是医务所里有许多古怪的病例和死者。但污染的恶果显现得很慢。
矩力的恶性作用开始展现时,那节车厢里有三个人。列车正隆隆地穿过一片长满高山植被的高地,嶙峋的岩石直指天空。那天早上,细如粉尘的雪花飞舞盘旋,挥舞铁锤的人们在每次敲击间隙不得不暖一暖手指。然后,那节车厢的门打不开了,里面的议会成员只能透过木头缝大声呼喊。
他们用斧子劈,然而斧子被弹开,油漆和木头却毫无磨损。议会成员们意识到,这是荒恶原对他们最后的染指。但此时,车厢里的人声变得倦怠无力,他们放弃了。
整个夜晚,他们越来越无精打采。第二天,车厢的形状发生变化,木头弯曲变形,向外鼓出,里面的人发出满足的呜咽,仿佛鲸鱼的叫声。车厢壁呈半透明状,可以看出内部物体来回晃动,就像是浸在水里。钉子和木板纤维先是透出浑浊的光,然后变成完全透明,整个车厢臃肿地悬在车轮上方,里面的议会成员平静而慵懒地在黏滞的空气中移动。储物柜里的各种琐碎物品也走了样,就像垃圾一般旋转飘荡。
车厢成了一颗带有外膜的巨型细胞,细胞核则是三个模糊的男女人形,悬浮于细胞质中。他们向外张望,朝同伴们挥舞着鞭毛状的手臂。一些议会成员想要卸下古怪的车厢,任由那新出现的生物形态自生自灭,但其他人不同意,说,这里面是我们的姐妹。长长的列车继续拖着那节车厢前进,它就像臃肿的变形虫,随着列车的行进起伏波动,而里面的居住者则面带微笑。
“嘉罢在上,这是什么东西?”科特问库拉宾。
“跟嘉罢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我不想用自己的一部分去交换。即使我愿意,有些秘密毫无意义,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它就是它而已。”
离开污染区域两周后,他们遇到一批东部居民,二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那是一小群从山里冒出来的流浪者,一个自由改造人团伙,大约二三十人,包括一名罕见的蛙族改造人。他们形态各异,重新塑造的身体适用于工业制造或展示。
面对列车,他们显示出谨慎的礼貌。“我们遇见过你们的勘察员,”他们的首领说道。她被安上了由有机生物体构成的鞭子。她目光炯炯,凝神注视,科特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她眼中的神情是敬畏。“他们说你们要来了。”
钢铁议会的改造人看着她和手下的盗匪。当天夜里,自由改造人举办了一场简陋的宴会。“一切都变了,”他们说道,“城里出了一些状况。它正遭到攻击,我想应该是泰什。城市内部还有其他问题。”但他们离得太远,离开那座重塑他们身体的城市已经太多年,因此无法知道详情。在这一点上,他们几乎就跟钢铁议会一样,新克洛布桑对他们来说只是个传说。
他们没有跟钢铁议会一起走:他们表示愿意保持友谊,然后继续在山岭中过着无牵无挂的劫掠生活,但钢铁议会遇到的下一拨自由改造人真的加入进来。他们前来表达敬意,膜拜(科特看得出)这座由改造人自己建立的城镇,然后留下来成为居民,成为议会的一员。钢铁议会来到那个湖的北岸,科勃西被挡在湖的另一边。这时,他们遇到了第一批特意来寻找钢铁议会的自由改造人。
消息一定已经沿着大陆上的偏僻小径传开,无论是聚居区还是巡游的旅行者都听说了。科特把它想象成传染病。一串串流言,将洛哈吉大陆连到一起,结成一个纤维瘤。钢铁议会来了!钢铁议会回来了!
钢铁议会出现了裂痕。他们一往无前,已不可能回头。离都市越近,年长的议会成员就越焦虑,越犹疑。他们说:“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样,我们知道那儿的情况。”但他们的子女却变得更坚定,充满救世主的情怀。那些从没见过新克洛布桑的人渴望带去……惩罚?愤怒?也许是正义。
年轻人带头铺设铁路,他们或许没有父辈那种增强的体力,但挥舞铁锤的劲头充满能量与饥渴。改造人也跟他们一起铺铁轨,但较年长的议会成员如今成了追随者。
安·哈莉是个例外,她充满自豪,迫切地要求加快速度。她以粗犷而敏捷的姿态爬上土丘,站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边大声吼叫,一边比画,示意永动列车继续前进,仿佛控制着列车,仿佛在指挥一首蒸汽交响曲。
一时间,列车迅速前进,辟出一条道路。勘察员不断发来预警,前方有小峡谷,或者有小河。工人们搭建的结构混合了新克洛布桑的传统技术和西部世界的奇异特征——桥架底下依靠浓密的植被固定,提供支撑的并非岩石,而是凝固的颜色,唯有被光线照亮时才能通过。
“战争!”自由改造人告诉他们,“泰什说要停止攻击,但并没有。据说新克洛布桑有两个代表团,提出不同的条件。新克洛布桑不再发出同一个声音。”
如果这里的自由改造人知道我们来了,新克洛布桑的人没理由不知道,科特心想。消息一定会传过去。我们何时需要面对他们?
每隔几天,当追踪而来的国民卫队触发犹大的陷阱,他都会一阵痉挛。每一次都有更多士兵被杀死,但数天之后,另一个陷阱又被触发,证明他们仍在追赶。犹大通过自身的虚弱状态探测到他们的进展。
“他们在那儿,”他最后说道,“这一个我认得出。他们绝对在荒恶原里。无法想象,他们一直追到了那里。他们一定拼命想要赶上我们。”如果用受矩力影响的材料制作魔像,那会怎么样?魔法生命力在受污染的物体中流淌?
人手短缺的填路和铺轨分队朝着东北方推进。尽管他们带走轨道和枕木,却仍在大地上留下永久的痕迹:丢弃的金属零件和铁轨的印痕。天空越来越冷,透过阴沉的空气,可以远远看到北方的群山。黯淡的天空中下起毛毛细雨。
距离新克洛布桑铁轨的终点大约三百里,他们遇到了难民。那不是自由改造人,而是最近才离开的市民,在潮湿的天气里挤作一堆。他们从迷雾中走出来,奔向咆哮的火车头,如同朝圣者一般膜拜。正是他们告诉安·哈莉,犹大和钢铁议会新克洛布桑城中的形势,告诉他们集体联盟的事。
“哦,我的老天,”艾尔希说道,“我们成功了。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哦,我的天。”她非常兴奋。犹大的脸上很坦然。
“那是从狗泥塘开始的,”一名难民说道,“也不知怎么起的头。”
“不是这样的,”另一个说道,“我们知道你们要来了——钢铁议会。有人说,我们得准备好迎接。”
他们在钢铁议会面前显得极度敬畏。多年来,这群逃亡者曾在那张著名的照片里见过无数次眼前的人物,如今却与他们面对面交谈。他们必须被哄着才能说得出话。
“所以,发不出工资:人们在挨饿。战争仍在进行,前国民卫队成员向大家透露了真相,而泰什又继续发起攻击。我们感觉安全根本没有保障,城里也不留我们……听说有人去找钢铁议会。”听到这番话,犹大面容一动。
“泰什发起攻击?”科特说道。那人点点头。
“是的,幻象攻击。政府说会解决泰什的问题,终止战争,但形势一片混乱,没人知道他们是否在遵照自己所说的去做。议会大厦门口再次发生示威,要求得到保护,人群里还有人高声呼喊,提出其他要求,散发传单。我猜那是联合委员会的。但战斗水母出动了,还有规避兽,国民卫队向我们袭来。”
“然后有人说,前面有寄生手。战斗开始了。”
“我并不在场——只是听说而已。街上到处是死人。人们让国民卫队疲于奔命……城中到处都竖起路障。是时候了,我们得依靠自己,必须有所作为。我们不需要国民卫队,我们把他们挡在外面。”
“然后我们听说市长死了。”
城中各区的代表聚集起来,既兴奋,又惊恐,他们意识到,选举权抽签已不复存在,每个人都具有直接的权利。若干天后,反抗城市议会的人们停止了原始的民主制度,但他们发誓,这仅仅是因为面临双线作战。集体联盟中的人多半都渴望与泰什谈判,他们才不在乎谁控制南方海域的哪一部分。
“你们为什么逃出来?”议会成员问道。
新克洛布桑人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激烈的战斗迫使他们离开,许多人背井离乡。他们走了好几个星期,试图寻找钢铁议会。
科特心想,他们不是联合委员会,也不是集体联盟成员,只不过是发现自己处在一座被反叛分子控制的城中城里,他们受到攻击,于是把所有物品丢进手推车里落荒而逃。他们寻找钢铁议会不是因为政治理念,而是出于虔诚祈愿者的崇拜心理。科特瞧不起他们,但犹大充满愉悦。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犹大说道。他的嗓音含糊不清,“起义,第二次抗争,我们成功了。因为我们所做的事。他们听说我们要来……钢铁议会……成为一种激励……”
安·哈莉瞪着他。在最后的日光中,他似乎披着一层光晕。他的发言就像诗朗诵。“许多年前,我们创造了它,铺设轨道,在历史中留下印迹。然后,我们又赋予新克洛布桑这番变化。”
他看上去令人惊异,美丽非凡,仿佛经历了某种蜕变。但科特知道他说得不对。这不是我们干的,犹大。是他们,在新克洛布桑。无论有没有钢铁议会都一样。
“现在,”犹大说道,“我们要向城里进发,去加入他们。距离铁路的终点已经不远了。嘉罢保佑,诸神保佑,我们将驶入一座已经改变的城市,我们将参与这改变。我们将带去货物。我们将带去历史。”
我不完全同意,犹大。是的,我们将参与改变,但他们已经创造了自己的历史。
科特并非来找钢铁议会,而是来找犹大。这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内疚。我不是来创造历史的,他心想。低矮的山脉笼罩着头顶,列车停在一个河谷中,钢铁议会的蛙族人在冰凉的河水里游动。我是来找你的。
“我们现在也不必面对国民卫队,”犹大说道,“他们知道我们来了,但城里的叛乱让他们无暇顾及。等我们到达时,会有一个新政府。我们将成为……起义的终章,成为新克洛布桑的一个自治体。”
“形势很艰难,”一个难民犹疑地说,“集体联盟受到攻击。城市议会的反击来势汹汹……”
“喔,喔,喔。”那声音突然冒出来,没人看到是谁在说话。“喔。”
“这是什么?”
那是库拉宾的声音。科特寻找空气中的扰动,看到一阵微风掠过。
“这是什么?”面对没有形体的语声,朝圣的难民们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到攻击,泰什的攻击。幻象?什么样的幻象?还有,这是什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有个新来的人带着一只褪色的皮包,在库拉宾的敲打拉扯下扭曲变形。那女人以为是幽灵,发出一阵呻吟,科特厉声喝止。库拉宾重复道:“这是什么标记?”她呆滞而惊恐地看着皮包上纷繁的回旋图案。
“这?是自由的标志。自由螺旋。城里到处都是。”
“喔,喔,喔。”
“怎么了,怎么了,库拉宾?”
“泰什的攻击是什么样的?”僧侣的声音平静下来,但语速仍然很快。科特和艾尔希愣住了,安·哈莉开始担忧,犹大发现有新状况,缓缓地收敛起情绪。
“不,不,这……我记得它。我需要,我得问一问……”僧侣的声音犹疑不定。一阵色彩闪过,仿佛空间的折叠。库拉宾在询问隐秘之神。众人一片沉默,难民们面露惧色。
“泰什是怎么发动攻击的?”库拉宾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十分有力。“你说是幻象?一种颜色被抽离的存在?形似现实世界物体的空洞——比如动物,植物,手,各种东西?人遭到它们的攻击就会死?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会发光,对吗?它们仍在不断出现。对不对?”
“那究竟是什么?嘉罢在上,库拉宾……”
“嘉罢?”僧侣的嗓音中带着歇斯底里。库拉宾在移动,他的声音穿梭于人群之间。“嘉罢也帮不上忙,不,不。还会有更多出现。他让你们以为这些符号代表自由。这种螺旋纹,喔。”
科特吓了一跳——那声音就在他身旁。他感觉到一股呼吸的气流。
“我是泰什人,记得吗。我知道,你们城里出现的东西,那些幻象——它们不是攻击,它们是波动。源于尚未发生的事件。它们是时空中离散的点。某个事件被扔到时间之河中,这是向后扩散的波纹。这些小水花就像是蛆虫,吸取世界的养分。正是这些,这些螺旋纹,这些漩涡,导致了即将发生的事件。”
“有人在新克洛布桑活动。这是大使魔法。那些小小的幻象算不了什么。泰什有更大的目标。他们试图终结你们的城市。这些漩涡——是毁灭大师的标记。”
库拉宾不得不解释了好几遍。
“留下标记的人,会施展许多种魔法,而这是其中最终极的法术,是一切定律的终点。它会毁灭你们的城市,彻底抹掉你们的城市。你们得明白这一点。”
“这些是自由螺旋。”一个难民说道。科特差点上去扇他一巴掌,好让他保持安静。
“他们说泰什有回应?他们说谈判在进行中?不不不,即使有,也是障眼法。这才是他们最终要达成的目标,这才是他们最后的攻击。经过长期准备,消耗巨大能量。它将终结一切。新克洛布桑将不再有战争,永远没有。”
“那是什么,那会是什么?”
但库拉宾没有回答。
“不再有战争,也不再有和平,”库拉宾说,“在时间的另一侧还会有波动。最后的水花。等到你们的城市消失之后,幻象将出现在一片空白之中。他们要把城市彻底抹掉。”
天气很冷,烟囱里灌进来的风吹散了烹煮食物的火堆上冒起的烟。前后的车厢内,议会成员们躺在这座铁皮包裹的城镇中。山里有动物的叫声。有人在说话,沉睡的列车发出金属的吱嘎声。
“我们能做什么?”犹大十分恐慌。
“假如想要……假如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得找到他。就是那个执行者,那个召唤者。我们得找到他。我们得阻止他。”
“你——我们——必须回到新克洛布桑。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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