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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强风吹在船帆上,推动这艘独桅帆船。船长说除了在风暴里,他从没见过它跑得这么快,但他不认为这是河流女神或风神的功劳。他不确定究竟是为什么,但你只要肯去下层甲板看一眼就会见到答案。一天前,我们登上这艘前往孔谷尔的帆船,理由如下:我们无法穿过都林戈去孔谷尔,因为没人知道暴乱是在继续蔓延还是被女王的士兵镇压下去了。都林戈的山脉比马拉卡尔还要高,翻山越岭需要五天,接下来还要花四天穿过米图,然后我们才能抵达孔谷尔。然而乘船从河上走只需要三晚加半天。上次我坐的船长度不到十六步,宽度顶多七步,乘客只有我们五个人。但这艘船长度比得上半块高粱地,宽度超过二十步,有两块帆,一块与船等宽,高宽相同,另一块只有这块一半大,两块都裁切成鲨鱼鳍形状。下层甲板共有三层,全都空着,因此船可以开得很快,但也更容易倾覆。一艘运奴船。
我选中了停泊在河边的这艘船,莫西问我:“那艘船,你见过类似的吗?”
我们步行半天,来到河畔的这片空地上,这条河从都林戈以南远处而来,从左侧流经都林戈,蜿蜒绕过米图,然后分成左右两股流过孔谷尔。河对岸,巨树和浓雾遮挡了姆韦卢。
“我见过类似的。”我向他描述这种船。
我们全都筋疲力尽,连水牛和奥格都不例外。我们全都浑身酸痛,当天晚上,奥格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想拿啤酒杯,却一连拍飞了三个。我不记得有什么东西砸得我后背疼痛难忍,但等我泡在河水里,每一个伤口、擦痕和痛处都在尖叫。莫西同样浑身酸痛,他尽量掩饰他的腿脚不便,但每次迈出左脚都直皱眉头。前一天晚上,他额头上的伤口又绽开了,鲜血从面门中央汩汩淌下。我从他的罩衣上又割了一条布,把野草捣成泥,抹在他的伤口上。他抓住我的手,疼得骂骂咧咧,然后他松开手,双手垂到我的腰间。我为他包扎额头。
“所以你知道它为什么停在都林戈城外的边缘地带。”
“莫西,都林戈购买奴隶,并不贩卖。”
“什么意思?这艘船是空的?堡垒里发生了那种事,不可能还是空的吧?”
我扭头看莫西,然后望向水牛,水牛对着河面喷鼻息。
“你看船漂在水面上的样子,肯定是空的。”
“我不信任奴隶贩子。一夜之间我们就会从客人变成货物。”
“奴隶贩子能拿我们这种人怎么办?我们需要去孔谷尔,这艘船要去的不是孔谷尔就是米图,就算去米图,也比咱们现在离孔谷尔近。”
我去找船长,那个肥胖的奴隶贩子把光头涂成蓝色,我问他介不介意搭几名乘客。船员站在左舷前,低头看我们,我们衣衫褴褛,浑身瘀伤和泥土,但带着我们从都林戈抢来的武器。莫西说得对,奴隶贩子打量我们,他三十人的船员队伍也打量我们。但萨多格没有摘掉铁手套,看一眼他,船长就免除了我们的费用。不过那头母牛,给我拉到棚子里,和其他没脑子的动物关在一起,他说,奥格不得不抓住水牛的角,否则水牛非得冲上去和他算账。水牛占据了一个空畜栏,旁边的畜栏里关着两头猪,它们应该更胖一点才对。
第二层甲板有窗户,奥格住进那里,他发现我们似乎要和他睡在一起,于是皱起了眉头。他会做噩梦,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嘀嘀咕咕地抱怨,我告诉了莫西。船长说暴乱之神肆虐都林戈前的两个晚上,他把货物卖给了一个瘦削的蓝皮贵族,那家伙从头到尾都只用下巴指指点点。
这艘船要驶向孔谷尔。船员都不在下层甲板睡觉。有个我没看清长相的船员说什么底下闹鬼,死在船上的奴隶很愤怒,他们依然被锁在船舱里,无法进入冥界。鬼魂是恶意和欲望的操纵者,把每一个白昼和每一个夜晚花在怨恨虐待他们的人身上,把那些思绪磨砺成匕首。我们和他们没有任何仇怨。假如他们需要耳朵来听取他们的冤屈,我反正听过死者讲述更可怕的故事。
我顺着楼梯下到第一层甲板,楼梯陡峭得出奇,等我来到最底下,我背后的台阶都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在黑暗中看不见多少东西,但鼻子带着我走向莫西休息的位置,除了我,没人还能闻到他皮肤上的没药气味。他把一块旧船帆上的破布卷成枕头,靠着舱壁躺在那儿,这样他就能听见河水的声音了。我过去在他身旁躺下,但我睡不着。我翻身侧躺,面对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他似乎根本不会眨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是那么明亮,几乎闪着银光。他的手不肯离开我的脸。那只手揉搓我的面颊,向上移动到额头,勾出一侧眉毛,然后另一侧,继而回到面颊上,就仿佛一个盲女在感受我的面容。他把大拇指放在我嘴唇上,然后我下巴上,其他的手指爱抚我的脖子。我躺在那儿,不记得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然后我的嘴唇感觉到了他。库族人之间不会接吻,甘加通人也一样。孔谷尔和马拉卡尔没有任何人会用舌头如此温柔地嬉戏。他的一个吻让我想要另一个。他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诧异得瞪大了眼睛。但他又来了第二次,我的舌头也对他做出相同的事情。他的手抓住我,我再次颤抖,我的手掌拂过他的额头。他吃痛畏缩,随即微笑。夜视能力在黑暗中勾勒出他灰色与银色的轮廓。他坐起来,从头顶脱掉罩衣。我呆呆地望着他,他胸膛上有一块块紫色的瘀斑。我想抚摸他,但担心他会再次吃痛畏缩。他骑上我的大腿,抓住我的双臂,我因此咬牙吸气。疼痛。他说什么我们是两个倒霉的受伤老家伙,掺和到一点关系也没有——后面的话我没听见。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一个男孩在俯视我。我并不吃惊,我在等待他和他的其他同伴。他挑起眉毛,一脸好奇,挠着脖子被镣铐箍住的位置。莫西嘟囔一声,惊吓了男孩,他消失在木头里。
“你以前救过孩子。”莫西说。
“我没看见你醒着。”
“你以为没人在看你的时候很不一样。我一直认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他占据了那么多空间。我坐在这儿,剑在那儿,水囊在那儿,罩衣在那儿,椅子在过去那儿,两条腿分得很开,因为,嗯,因为我就喜欢这样。但你不一样,你会尽量让自己变小。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你的眼睛。”
“哪只眼睛?”
“傻瓜。”他说。
他坐在我对面,靠在舱板上。我揉搓他毛茸茸的双腿。
“我说的就是那一只,”他说,“我父亲的两只眼睛不一样。本来都是灰色的,直到他小时候的敌人把一只打成了棕色。”
“你父亲对他的敌人做了什么?”
“他叫他苏丹,尊贵的阁下,来吧。”
我大笑。
“有些孩子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我考虑过这种事情,关于孩子,可是……嗯。一个人永远也没法变成鸟,又何必去琢磨飞翔呢?我们东方人有着奇异的热忱。我父亲——嗯,我父亲就是我父亲,和他之前的先祖一个样。倒不是说我……因为我不是长子……甚至不是第一个继承他姓氏的……另外,我还没出生,就被安排好了来自一个贵族家庭的妻子,接下来都会按部就班,因为我们就是这么生活的。重点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而在于先知是否允许别人发现我们,他很穷,所以他……我……他们送走了我,命令我不得再返回他们的海岸,否则就会处以死刑。”
“你有妻子?还有孩子?”
“四个。我父亲带走他们,交给我姐姐抚养。让我的污秽远离他们的记忆为妙。”
操他妈的诸神,我心想。操他妈的诸神。
“后来我漂离了航线。也许是诸神的旨意。有些孩子让你念念不忘?”
“你不会吗?”
“有些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怪不得咱们刚一喷发,偷情的妻子就要赶我们滚蛋。提到孩子让人心情沉重。”
他微笑。
“你知道敏吉吗?”我问。
“不知道。”
“有些河流部落,甚至像孔谷尔这样的大地方,他们会杀死不配出生的新生儿。天生体弱的孩子,或者缺少肢体的,或者上排牙齿比下排先长的,或者有奇特天赋的,或者外形怪异的。我们救了五个这样的奇异孩子,他们在梦中回来找我——”
“我们?”
“不重要了。那五个孩子在梦中回来找我,我试过去探望他们,但他们所生活的部落是我那个部落的仇敌。”
“怎么会?”
“我把他们交给了我那个部落的仇敌。”
“追踪者,你说的每件事到头来都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那个部落想杀死我,因为我拯救敏吉孩童。”
“哦。你,还有这些人,你们的河流没一条是笔直行进的。带我们去找这个男孩。我们和这个男孩之间不存在直线,只有一条又一条蜿蜒小河通往其他的蜿蜒小河再通往蜿蜒小河,有时候——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你彻底迷失在这些蜿蜒小河里,而男孩早已消失,连同你寻找他的原因。就像刚刚消失在船身里的那个男孩。”
“你看见他了?”
“事实不取决于我们相不相信,对吧?”
“你说得对,有些时候我忘记了我们在找谁。我甚至忘记了报酬。”
“那么是什么在驱使你?不是让孩子与母亲团聚吗?仅仅几天前你还这么说过。”
他爬到我身旁,光束在他皮肤上化作条痕。他把脑袋搁在我大腿上。
“这就是你想问的?”
“对,这就是我想问的。”
“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
我望着他。
“我走得越远——”
“如何?”
“就越感觉我没有理由要回去。”我说。
“你过了多少个月才想到这个?”
“治安官,出现这种念头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太晚了。”
“说说你的眼睛。”
“来自一条狼。”
“你管那些豺狗叫狼?也许你和豺狗打赌输了。这不是玩笑话,对吧?你想先回答哪个问题,如何,还是为什么?”
“一条会变身的母鬣狗化作女人,把我的眼珠从脑袋里吸了出去,然后一口咬掉。”
“我该先问为什么的。毕竟咱们有了昨晚。”他说。
“昨晚怎么了?”
“你……没怎么。”
“昨晚可不能保证还会有其他什么东西。”我说。
“对,你说得对。”
“咱们能换个话题吗?”
“咱们本来就在瞎聊天。除了你的眼睛。”
“一群暴徒挖掉了我的眼睛。”
“一群鬣狗,如你所说。”
“事实不取决于你信不信,治安官。我在沙海和朱巴之间的荒野上流浪了几个月,我不记得具体几个月了,但我记得我想死。但首先我要杀死罪魁祸首。”
这里有个我那只狼眼的小故事。那个男人把我出卖给一群鬣狗,事后我找不到他了。然后我四处流浪,内心的仇恨就快满溢,但无处发泄那么多的恶意。我回到沙海,这个地方的甲虫比鸟还大,蝎子能蜇死人,我坐在一个沙坑里,秃鹫落地打转。这时桑格马出现在我面前,尽管没有风,但红衣飘拂,蜜蜂围着她脑袋飞舞。我还没看见她就听见了嗡嗡声,等我看见她,我说,我肯定热昏了在做梦,中暑的谵妄,因为她早就死了。
“鼻子灵的男孩有可能鼻子失灵,但嘴巴利索的小子不可能嘴巴不利索。”她说。它一溜小跑来到她身旁。
“你带了一条豺狗?”我问。
“不许侮辱狼。”
她抱住我的脸,坚定但并不用力,说出我听不懂的字词。她抓起一把沙子,朝里面吐口水,揉捏直到沙子黏在一起。她撕掉我的眼罩,我疼得抽搐。然后她说,闭上你的好眼睛。她把沙子填进我的眼窝,狼凑到近处。狼嚎叫几声,她呜咽几声,然后又呜咽了几声。我听见刺戳的声音,狼又嚎叫了几声。然后没有声音了。桑格马说,数到十一再睁开。我开始数,她打断我。
“等你快死了,她会回来取走的。你多留意她。”她说。
就这样,她让我借用了一条狼的眼睛。我猜我能看到远处,能在黑暗中辨认出人影。确实如此。但我闭上另一只眼睛就会失去颜色。有朝一日狼会来要走这只眼睛。我甚至笑不出来。
“我可以。”莫西说。
“滚你一千遍。”
“咱们靠岸前再多几遍也没关系。你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个好情人呢。”
哪怕他开玩笑也会惹我生气。他开玩笑的时候尤其惹我生气。
“再给我说说女巫。你为什么那么恨她们?”他说。
“谁说我恨女巫了?”
“你自己的嘴巴。”
“好几年前我在紫城病倒。险些病死——某个丈夫出钱让拜物祭司诅咒我。一个女巫找到我,说假如我能为她做些事情,她就会对我施治愈咒。”
“但你恨女巫。”
“闭嘴。她说她不是女巫,只是一个没有男人就生了孩子的女人,这座城市评判这种事情时很凶残。他们抢走她的孩子,她说,送给一个有钱但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你能让我好起来吗,我问,她说,我能让你摆脱欲望,两者听起来似乎不是一码事。不过我还是跟着鼻子找到她的孩子,在夜里从有钱女人身边带走她,没有惊扰任何人。接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早晨等我醒来,嗯,地上有一摊黑色的呕吐物。”
“那为什么——”
“闭嘴。孩子确实是她的孩子。但她身上有股气味。两天后我追到法西西找到她。她在等其他人。其他人想买两只婴儿的手和她留在桌上的一副肝脏。女巫的咒法对我不起作用,尽管她尝试了。她还没来得及念咒,我就一斧剁在她额头上,然后砍掉她的脑袋。”
“然后你就开始仇恨女巫了。”
“哦,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仇恨她们了。我更仇恨的是我自己,居然会相信一个女巫。人们到最后总会屈服于天性。就像树胶,无论你拉得多长,一松手它总会弹回去。”
“也许你仇恨的是女性。”
“这话怎么说?”
“我从没听你说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好话。她们在你的世界里似乎全都是女巫。”
“你又不懂我的世界。”
“我懂得够多了。也许你不恨任何女人,甚至包括你母亲。但要是我说错了就纠正我,你一直认为索戈隆会做出最坏的事情。还有你遇到的所有女人。”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说这种话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我不知道。你进入我的心灵,我不可能不进入你的。你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吗?”
“我没什么可思考的——”
“操他妈的诸神,追踪者。”
“好吧,我会思考一下莫西为什么认为我憎恨女性。我要回甲板上去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有一点。”
一天半以后的中午,我们停进港口。他额头的伤口似乎已经愈合,我们不再浑身酸痛,包括水牛在内,我们全都浑身疮痂。那天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待在奴隶船舱里,和莫西在一起,我回到甲板上去察言观色,看有没有人传我的闲话。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乎——到处的水手都差不多——就连莫西不再抓住我的手去压抑他的叫声也一样。其余的时间里,莫西给了我太多的东西去思考,所有问题都能归结到我母亲身上,而我连一秒都不愿意去想她。还有黑豹,我几个月没想过他了,还有莫西说的我内心深处仇恨所有女性。这个念头太刺人,肯定是谎言,而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女巫。
“也许你会吸引最坏的那些人。”
“你是最坏的那种人吗?”我问,很生气。
“希望不是。但我想到你母亲,或者你向我描述的那个母亲,她甚至未必真的存在,或者就算存在,也不一定就是你说的那样。你说话像是我家乡的那些父亲,会责骂遭到强奸的女儿,说什么你难道没有腿,不会逃跑吗?你难道没有嘴巴,不会喊叫吗?你的想法和他们一样,以为受难或逃跑关系到选择或手段,但实际上是权力。”
“你说我应该谅解权力?”
“我说你应该谅解你母亲。”
我们靠岸前的那天夜里,他说,追踪者,你从早到晚都是个精力充沛的情人,然而我不认为这是赞许,而且事后他总要问我陈年往事,已经死去的旧事。问得实在太多了,因此,唉,我有点厌倦了治安官和他没完没了的问题。第二天早晨,船员修理奥格在舱壁上一拳打出来的窟窿,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他说他做噩梦了。
孔谷尔中午时分的街道空无一人,非常适合我们溜进城市,消失在小巷里。除了塔罗贝、宁姆贝和加隆科贝/马特约贝的聚居区街道,人们在他们买到、骗到、继承得到或自行占据的土地上建造房屋,中午时分意味着绝大多数人待在室内,整座城市看上去就仿佛躲在了高墙背后。连平时站在城界上放哨的卫兵也不再看守海岸。莫西和我用贝壳换了两名船员的衣服,其中一名船员惊讶地说,我曾经为了更少的钱杀过人。我们身穿被海水侵蚀的兜帽水手袍和长裤,模样就像来自东方的旅客。
自从我们上次见到这座城市,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天多。也许更久,反正我不记得了。没有喧闹的阴影,没有宾因衮假面狂欢留下的任何痕迹,只有干草、衣物、红绿两色的棍棒乱糟糟地扔在街上,没有主人认领。
奥格看着我,我用两只眼睛分别望向奥格和治安官,但没找到任何异常。说起来,奥格说的话比他在一个月里说的都多,话题无所不包,从令人愉快的天空到这头最令人愉快的水牛,我险些对他说,唠唠叨叨的奥格会引来别人的主意。我猜莫西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才一直走在我们背后,但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在上下扫,前后扫,左右扫,每次经过十字路口,他就会握住剑柄。我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走。
“酋长卫队?”
“来商人居住的街道?不,他们给我们丰厚的酬劳,这样就不需要来这些地方了。”
“那你在提防谁?”
“任何人。”
“莫西,什么敌人在等我们?”
“不是地面上的敌人。让我担心的是天上的鸽子。”
“我知道。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我——”
我必须就在这里停下,就在我们行走的这条街上停下。我捏住鼻子,后退靠在墙上。这么多气味同时袭来,换了以前的我,肯定会发疯,此刻它们拍得我的意识团团转,同时向前推我、向后拉我、从四面八方拽我。我的鼻子害得我头晕目眩。
“追踪者?”
我能走进由我不认识的上百种气味组成的陌生土地。我能走进由许多种我认识的气味构建的场所,假如我知道这是这些气味应该在的地方,我就能决定让意识跟从哪一个气味。然而假如有六种甚至四种气味出其不意地伏击我,我就会近乎发狂。上次这种事发生还是许多年以前。我记得那个男孩训练我如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气味上,我不得不杀死的那个男孩。此时此地,所有气味同时扑向我,我记忆中的所有气味,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不是每一个都存在于孔谷尔。
“你闻到了男孩。”莫西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会倒下的。”
“但你闻到了男孩。”
“不止这个男孩。”
“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有诸神知道。我的鼻子是个诅咒,而不是赐福。有许多其他东西踏入了这座城市,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多。”
“追踪者,你说清楚点。”
“操他妈的诸神,我像是在发疯吗?”
“安静。安静。”
“那只该死的大猫最爱这么说。”
他抓住我,把我拉到他面前。
“你的脾气只会火上浇油。”他说。
奥格和水牛还在向前走,没发觉我们停下了脚步。他抚摸我的面颊,我立刻退缩。
“没人看见我们,”他说,“另外,这也能让你换点东西去操心。”他微笑。
“我觉得有人跟踪。宁姆贝的街道还有多远?”我问。
“不远,从这儿往西北走。但这两个家伙藏不起来。”他指着水牛和奥格说。
“我们应该待在海岸边。我们要去找男孩吗?”莫西问。
“他们现在只有三个人,伊鹏都鲁受了重伤。没有女巫母亲能加速他的恢复。”
“你的意思是等待?”
“不。”
“那你是什么意思?”
“莫西。”
“追踪者。”
“闭嘴。我的意思是我们在追踪别人,别人也在追踪我们。阿依西很可能还在孔谷尔。我觉得他在监视我们,等我们掉进他的陷阱。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我们。”
“等他们找到我们,我的剑早已饥渴难耐。”
“不。咱们应该去找他们。”
我们在黄昏前偷偷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向西而去。我们经过一条仅容一人进出的窄巷,莫西忽然冲进去,回来时剑上有血。他没说,我也没问。我们继续向东北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最终来到宁姆贝区和通往老者家的那条蜿蜒街道。
“上次我在这儿的时候,街上挤满了七翼。”我说。
他指了指三百步外依然在高塔上迎风飘飞的黑色雀鹰旗。“那面旗还挂着呢。而且到处都是法西西国王的印记。”
我们来到那个门口,它可疑地敞开着。
“这面墙上有个我认识的标记。”我说。
“还以为你会先评论尿呢。”
莫西向后一跳,但我没有动,不过我很希望我带着短斧。他从屋子深处出来,跑过通往门外的狭窄门厅,径直扑向我,把我撞倒在地。水牛喷鼻息,奥格跑向我身旁,莫西拔出双剑。
“不,”我说,“他是——”
黑豹舔我的额头,用脑门蹭我右脸,从我下巴底下钻过去,又蹭我的左脸。他用鼻子蹭我的鼻子,把额头贴在我额头上。他呜呜叫,咕噜咕噜叫,我坐起来。他改变形态。
“从狮子那儿捡来的吧,你这头豹子也太可悲了。”我说。
“小狼,难道咱们要讨论一下你捡到的脏东西了吗?因为它们就是很脏。但很快我就会听见你用舌头亲吻它了。”
嗤之以鼻的是我,而不是水牛。
“你有狗眼,我有猫眼。追踪者,咱们刚好凑成一对儿,对不对?”
黑豹跳起来,拉我起身。莫西依然握着双剑,但奥格走到黑豹面前,把他抱了起来。
“我喜欢你超过绝大多数猫。”他说。
“萨多格,你到底认识几只猫?”
“就一只。”
黑豹摸摸他的脸。
“哎呀,水牛,你还没被人吃掉吗?”
水牛跺脚跺得尘土飞扬,黑豹放声大笑。萨多格放下他。
“这位手持两把利刃的是谁?敌人?”
“我跟你说实话,黑豹,我也想过拔出我的匕首。”
“为什么?”
“为什么?黑……那小子和你在一起吗?”
“当然在……哦,等一等。对,对,对。我自己都恨不得拔出匕首对着我,实话实说。有个故事我必须告诉你。有人被戳了屁眼,所以你肯定会喜欢。你有多少个故事要告诉我?不过先告诉我,这位不愿意把剑收回去的好人到底是谁?”
“莫西。他以前是酋长卫队的人。”
“我是莫西。”
“他已经说过了。我见识过几个酋长,可惜都没什么首领气质。你怎么会和这些……我该怎么称呼你,不对,称呼咱们?”
“说来话长。但现在我也在找那个男孩。和他一起。”莫西说。
“所以你把男孩的事情告诉他了。”黑豹说,望向我。
“他知道所有事情。”
“不是所有事情。”莫西说。
“操他妈的诸神,治安官。”
黑豹看看他,又看看我,咧嘴坏笑。操他一千遍,最讨厌他这么笑。
“索戈隆呢?”
“说来话就更长了。比你的还长。我要和这幢屋子的主人谈一谈。都林戈有个人看上去和他一模一样。”
“你们怎么去了都林戈?呃,我们来到这儿,迎接我们的只有蜘蛛,屋子空空如也。每个房间、每扇窗户,甚至连一棵植物都没留下。进来吧,我的好奥格和治安官——无论你叫什么。”
“莫西。”
“哦,对,你叫这个。水牛,咱们里面的蔬菜比这片污秽土地上生长的任何东西都要好。你到后面去,让他们隔着窗户喂你。”
水牛发出某种我敢发誓就是大笑的声音,我很久没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莫西,你看着像个剑客。”黑豹说。
“对,然后呢?”
“没什么,不过我有两把剑,对四肢着地的野兽来说没用。南方锻造的优质武器。原先的主人被我剁掉了脑袋。”
“你,还有这家伙,就不会给人留个全尸吗?”
黑豹看看我,又看看莫西,哈哈一笑。他猛拍莫西的后背,说“都在里面”,把他推开。我无法想象莫西有可能喜欢他这样,正如我不喜欢看见这一幕。
“追踪者,她也在这儿。”
“谁?”
他摆摆头,示意我跟他走。
“咱们明天夜里去救男孩。”他说。
我们刚进门,弗米利——我很久没见到过他了——跑向我们,但黑豹咆哮一声,他立刻放慢脚步。
“回头我要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咱们要做咱们经常做的事情,追踪者。让故事和故事比拼。我相信这次赢的还是我。”
“等你听完我的故事再夸口吧。”
他扭头面对我,胡须从鼻子底下伸出来,毛发似乎更长更乱了。我太想念这家伙了,他稍微做个动作,我的心脏都险些停跳。他坏笑着转过去。他隔着袍服挠裆部,他和我一样厌恶衣物。
“肯定比不上我的,我可以保证。”他说。
黑豹领着我走上六段楼梯。我们走向一个我没见过的房间,这时河流的气味扑面而来。气味并非来自室外,而是我认识但不喜欢的五六种气味之一。其中一种在房间里,其余的不在,但就在附近。
“我闻到那个男孩了,”我说,“离这儿不远。咱们应该立刻去找他,免得他们再次转移。”
“有人与我所见略同嘛。同样的话我说过三遍了。但他们说追杀他们的人太多,还有一整支军队在追杀我,因此我们必须在夜里行动。”
我不认识这个声音。
“这位是追踪者。他能告诉你凭心血来潮乱搞计划会有什么下场。”
这个声音我认识。我走进去,先寻找那个陌生的声音。她躺在靠垫和毯子上,手里拿着杯子,杯子里是法西西咖啡豆煮出来的强劲饮料。她戴着帽子,顶部宽阔如皇冠,但质地不是黄金,而是红色织物。或许是丝绸质地的面纱卷起来,露出她的面部。她的耳朵上戴着两个巨大的碟饰,一圈红色,然后一圈白色,然后又是红色,然后又是白色。她的长袍同样是红色,衣袖遮住手臂,但露出肩膀。衣服前襟有个蓝色的巨大图案,状如两个箭头针锋相对。我险些说,我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修女,但我的嘴巴给我惹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两个女仆站在她背后,身穿索戈隆喜欢穿的那种皮裙。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追踪者。”国王的姐姐说。
“他们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尊贵的阁下。”
“我有很多年不知道尊贵是怎么一回事了,阁不阁下的更是无从谈起。我的弟弟管得很严。索戈隆没有和你一起来。她已经过世了吗?”
“她得到了她应得的结果。”我说。
“索戈隆,热爱计划的那个人。说说发生了什么。”
“她穿过一道她不该穿过的门,多半被烧死了。”
“就我对死亡的了解而言,真是一种可怕的死法。希望你能化悲痛为力量。”
“我对她没有任何悲伤。她把我们当奴隶卖掉,换取她能安全穿过都林戈。她还抢夺了一个女孩的躯体,供她多年前盗取的一个男人的灵魂使用。”
“你对此一无所知!”邦什叫道。我还在琢磨她什么时候会开口呢。她从国王姐姐右侧地上的一摊液体里冉冉升起。
“那谁会知道呢,水女巫?也许他为了复仇,拖着她跳进了十九道门之中的一道。听说你必须穿过全部十九道门,然后才能反过来走向某一道。假如你有所怀疑,那么我不得不说她证明了这个说法是真的。”我说。
“是你纵容他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邦什。谁也来不及反应。”
“我该淹死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改变了计划的?她难道没告诉你?你是骗子还是傻瓜?”我问。
“请允许我。”邦什对国王姐姐说,但她摇了摇头。
“在某个时候,她认为我们全是无能之辈,无法救出你宝贵的孩子。尽管我们这些无能之辈不但自己脱出困境,还从名叫伊鹏都鲁的怪物手上救了她。”我说。
“她——”
“犯错弄丢了孩子?对,这就是她的所作所为。”我说。
“索戈隆只是想服侍她的主人。”邦什对国王姐姐说,但面对着我。
“追踪者?你的本名是什么?”国王姐姐说。
“追踪者。”
“追踪者。我理解你。这个孩子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听说他是王国的未来。”
她起身。
“你还听说了什么?”
“太多了,但还不够多。”
她大笑,说:“力量、计谋、勇气,拥有这些品质的男人,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伤害和抛弃的女人,她又在哪儿呢?”
“她是自作自受。”
“那她肯定是个比我更有力量和手段的女人。我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其他人制造出来的结果。这个女人是谁?”
“他母亲。”黑豹说。我恨不得当场宰了他。
“他母亲。她和我有许多共同之处。”
“你们都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也许我们的人生都被男人毁坏,害得我们的孩子长大了都为此责怪我们。请原谅我的见解;我一直住在一座隐修院里,对面就是仓库。你想一想,我,国王的姐姐,躲在老女人堆里,就因为他把我囚禁在堡垒里,然后又派刺客来杀我。七翼已经开拔,去法西西加入国王的联军。他们即将首先入侵卢阿拉卢阿拉,然后甘加通和库,把所有人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变成奴隶。不,不是即将,而是已经。卢阿拉卢阿拉已经被占领。战争机器不会自己建造自己。”
“愿国王都能跪拜你。然而你站在那儿,想让普通男女在乎王子和国王的命运,就好像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能改变我们遇到的任何事情。”我说。
“黑豹说你把几个孩子寄养在甘加通人那里。”
“我似乎还没在哪个逼里待得久到能播种孩子的地步。”我说。
“你们提醒我注意的就是这张嘴吗?”她说,望向邦什和黑豹。黑豹点点头。邦什重新变成一摊液体。
“你肯定拥有一个非常美妙的家庭,失去一个儿子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
“不是我的——”
“追踪者。”黑豹说,摇摇头。
“假如你是被遗弃的孩子,尊贵的阁下,看法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你只会认为是父母辜负了你。”我说。
她哈哈一笑。
“追踪者,我在你眼中难道很冷静吗?你认为你眼前是个被伊图图[2]附体的女人吗?怪物和坏人抢走了她的孩子,国王的姐姐怎么可能这么冷静?也许这只是又一次侮辱。也许我累了。也许我每晚洗澡是为了在水下尖叫,让水带走眼泪。我居然会认为你会关心这些事。消息已经传进几名长老的耳朵,我不但有孩子,而且是和一名王子合法联姻生下的孩子。他们知道我会去法西西,我会向长老、王廷、先祖和诸神声明继承王位的权利。我弟弟以为他杀死了所有南方吟游诗人,但我手上还有四位。他们能够讲述真正的历史,任何人都无法质疑他们的叙事。”
“凭什么靠这些就能把一个男人送上王座?不,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由他母亲抚养长大。而不是男人,他们只会把男孩养成另一个他们。我弟弟的军队两天前开向河流地带。你在那儿没有血亲吗?”
“没有。”
“河对面就是甘加通。有些孩子太小,不适合做奴隶,他会怎么对待他们?你听说过白科学家吗?”
我用上全部力气才尽快吐出答案,但还是说得太慢了。
“没。”
“感谢你的诸神吧,为了你从没遇到过他们。”她说,但她挑起一侧眉毛看着我,放慢说话的速度。
“白色是因为就连他们的皮肤也要反抗他们的邪恶,因为一个人的皮肤只能接受一定分量的毒化。白色就是最纯粹的邪恶。他们夺走孩童,与野兽接合在一起,还有恶魔。有两个袭击过我本人,一个的蝙蝠翅膀和那面旗帜一样巨大。我的同伴用箭杀死它,却发现那只是个男孩,翅膀已经成为他皮肤与骨头的一部分,连血液也会流经翅膀。他们做他们的邪事,把三个女孩变成一个,把舌头与舌头缝在一起再缝在男孩身上,好让他像鳄鱼似的捕猎,同时还给他鸟类的眼睛。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幼小的孩子吗?追踪者,你想一想。把成年人变成杀手,他有可能变回去,甚至杀了你。把一个小孩养成杀手,杀戮就成了他唯一的本能。他为流血而生,内心毫无悔恨。他们抢夺孩童,像对待植物一样培育孩童,使用白色科学的每一种邪恶技艺,假如孩童生来就有天赋,情况就更可怕了。现在他们为我弟弟和都林戈的那个婊子效力。”
“索戈隆说你们是盟友,是携手的姐妹。”
“我和那个女人绝对成不了姐妹。索戈隆知道得很清楚——曾经知道。”
“那我就去甘加通。”
“你认识一些,对吧?有天赋的孩子。”
“我去甘加通。”我重复道。
“什么?这儿没人说过你带着自己的军队。或者你的雇佣兵?或者两个探子?一名巫师掩护你接近?你打算怎么救他们?你为什么会在乎任何一个孩子的命运?黑豹说他们甚至都是敏吉。你说实话。有一个蓝色的没有皮肤,有一个的双腿就像鸵鸟,还有一个根本没有腿?士兵里有很多人相信古老的传统。那些孩子就算不被杀,也会被送进施行白科学的屋子。毫无价值,毫无用处。”
“他们比毫无用处的狗屁王座上的毫无用处的狗屎国王有用得多。谁敢碰他们,我就宰了谁。”
“但你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感情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居然还以为你能评判我。”
对此我无话可说。她走向我,却经过我走向窗口。
“你说索戈隆被烧死了?”
“对。许多鬼魂在纠缠她。”
“确实如此。其中有一些还是她本人的孩子。死去的孩子。我厌倦了孩童横死,追踪者,这些孩子并不是非死不可。你说到在乎不在乎。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在乎。但此时此刻,两个怪物抓走了我的孩子,因为索戈隆犯下的一个错误,尽管她疯狂地尝试补救。我不需要一个人有使命感,也不需要一个人相信国王或诸神,就像我不需要一个人认为自己拉屎能拉出金块。我只需要一个人言行一致,他说我会把你的孩子带回来,就一定会把他带给我。”
“我做这事依然为了钱。”
“我也不指望别的。”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真相?”
“什么是真相?”
“这就是你的回答?假如你的河流魔怪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我肯定会更用心一点。”
“你听到的那些事情还不足以让你用心?”
“我听到的和我见到的是两码事。”
“我以为你信任的是你的鼻子。你和你的同伴似乎还有伤口要处理。”
“我和我的同伴都很好。”
“随便你。明晚去救我的孩子。”
“我有东西要给你。”黑豹说。
我住进顶层的一个房间,房间面对那条蜿蜒的街道。地上铺着毯子,弥漫着麝猫香,有一块供人睡觉的搁头板,我只在我父亲家里见过这东西。不,我祖父家。他朝我扔来一把短斧,我在半空中抓住它。他点点头,表示赞许。第二把短斧插在套里,我把斧套挎在肩上。
“我还带来了其他东西。”他说,给我一罐气味像树胶的东西。
“石墨混在乳木果油里,完全适合你。你可以与黑暗与阴影化为一体,不需要套上那些破布,蹭得乳头和屁眼发痒。和我走走。”
来到外面,我们走到河边,沿着河岸走。
“你和这个弗米利的关系不一样了。”我说。
“什么?”
“也可能是我。你朝他吼叫得更多了,但我没那么在乎了。”
他转身面对我,倒退着向前走。
“追踪者,你必须告诉我。我到底有多坏?”
“就像一条长疥癣的恶狗被抢走了嘴里的食物。你很奇怪,黑豹,某一天你是个没药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会逗我开心。第二天你却只想伤害我,咬我的脖子。”
“不可能,追踪者。就算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
“你看伤疤,”我指给他看,“是你的牙印。你的恶意极为猛烈。”
“好吧,好吧。亲爱的追踪者,现在我非常难过了。当时我不是我自己。”
“那当时你是谁?”
“我答应过你要讲个奇怪的故事。弗米利,我想到了自己都会放声大笑。但这事情,这小子,操他妈的诸神。你听我说。”
我们继续沿着河岸走,我和他都身穿献身给诸神的那些人的衣服,而且拉上了兜帽。这些衣物属于那位年老的屋主。
“弗米利,他以为他应该拥有我,其他人都不配。尤其是你,追踪者。不知道为什么,你作为朋友比其他人作为情人更让他害怕。当然了,他也同样害怕后者。于是他对我施了奇异的魔咒,让我每时每刻都认为自己属于他。巴巴库普。”
“恶魔耳语?这种药剂味道很大,任何葡萄酒都盖不住。啤酒也不行。黑豹,他怎么让你从嘴里喝下去的?”
“他不是让我从嘴里喝下去的。”
“哪怕是蒸汽,也会灼伤鼻腔。”
“也不是从鼻子。追踪者,我该怎么说呢?弗米利,他用手指蘸了恶魔耳语,然后他……再然后,沙漏还没倒转一次,他叫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要我相信什么我就会相信什么,命令我恨什么我就会恨什么。药效能持续好几天,我什么都不会记得,每次他都把更多的恶魔耳语塞进我的屁眼。”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多塞了一根手指。”
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抓住他。我看见他的手,我问这是什么?追踪者,我跟你说实话,我把他打个半死,直到他告诉我,然后等他告诉了我,我又把他打个半死。”
我笑得过于用力,捧腹倒在河滩上。我笑得停不下来。我看见他的脸,一阵大笑,我看见他的腿,一阵大笑,看见他挠屁股,又是一阵大笑。笑到最后,我听见我的笑声从河上反弹回来。他也在笑,但没我这么喧闹。他甚至说:“别这样,追踪者,没这么可笑吧?”
“不,黑豹,就有这么可笑。”我说,喘口气又开始笑。我笑得直打嗝。“知道有句老话怎么说吗?Hunum hagu ba bakon tsuliya bane.”
“我不懂这种语言。”
“左手对肛门来说不是新事物。”
我再次笑得倒在地上。
“等一等。那他为什么还在你身边?”我问。
“黑豹自己没法背弓箭啊,追踪者。另外我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比我厉害得多,尽管我已经很厉害了。我想起来我是谁以后,立刻抽他屁股,直到他告诉我你们都去了哪儿。于是我们骑马回到孔谷尔,我一直在这幢屋子里等你们。我们来到尼姆贝时邦什发现了我们,带我们来到这儿。不过,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大概也要离开了。”
“你的屁眼被下毒,这事情能让我笑上一整个月。”
“笑吧。别放过我。现在唯一能让我不杀他的原因就是否则谁来背我的弓箭呢?追踪者,还有其他东西我要给你看,尽管你未必想看。”
我们离开河岸,走进一条我不认识的弄堂。尽管中午早已过去,但街上依然没多少人。
“关于你的女王,我还有一些疑问。”我说。
“我的女王?邦什用油瓮把她偷偷运进城。别以为她藏匿在这儿就等于她不在发号施令。我曾经以为水女巫不为任何人效力。”
我停下脚步。“黑豹,我想念你。”
他抓住我的手腕。“许多事情发生在了你身上。”他说。
“非常多。”
“你在寻找那个男孩?”他问,“弗米利控制了我,所以我没有。他不可能更不在乎那个男孩了。我发现他的毒药时,我们住在孔谷尔一幢废弃房屋的最顶层。他总是做好准备,我一感到困惑他就给我下毒。每次都是这样的,我说,诸神在上,我们在哪儿?他说,你不记得了?来,再来一次。”
“愿这段经历给每个被下体蛊惑的人上一课。”
“或者其他男人的手指。”
我们笑得过于响亮,其他人纷纷侧目。
“国王的姐姐呢?”
“她怎么了?”
“她说你们正在返回孔谷尔,而且没有带来好消息。但男孩在这儿。追踪者,这是仅仅几天前的事情。”
“我带你去的地方,你肯定不会喜欢。但咱们去找男孩之前必须先走一趟。”
我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说我信任你。另一方面,假如多个气味汇聚在一起,即便我认识它们的主人,也会搞混究竟是谁在散发哪一个气味,这比各个气味彼此远离时更加糟糕。走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我们经过彼此不相接的一幢幢房屋,最后来到面对道路尽头的一幢屋子前,这时有一个气味脱颖而出。
恰特叶。
我伸手去拔短斧,但黑豹碰了碰我的手臂,对我摇摇头。他敲了三下门。有人打开五道门锁。门缓缓打开,就仿佛木头疑心重重。我们走进室内,我看见了她。恩萨卡·奈·瓦姆皮。她看见我,对我点点头。我站在那儿,等待她的俏皮话,但她脸上除了疲惫什么都没有。她的头发脏得都结成块了,黑色长裙上满是泥土和灰尘,嘴唇干枯皲裂。恩萨卡·奈·瓦姆皮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而且并不在乎。她沿着一条走廊向前走,我们跟着她。
“咱们今晚出发?”她问。
“再等一个晚上。”黑豹说。
她打开门,蓝光闪烁,照亮墙壁和我的脸。闪电先噼里啪啦地流经他的手指传向头部,然后向下流往腿部、脚趾和阳具顶端。他周围扔着狗和老鼠的骨头,用葫芦瓢盛的食物没有动过,正在腐烂,还有血迹和屎尿。他身上的皮肤成片剥落,形成他的印记。
尼卡。
一个墙角里有一堆毯子。他看见恩萨卡·奈·瓦姆皮,朝她吐口水。尼卡一跃而起扑向她,系在脚上的锁链叮当碰撞,他跑到铁链允许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停下时离她仅有一指之遥。
“我在这儿就能闻到你的婊子味儿。”他说。
“吃你的饭吧。老鼠知道你要吃它们,已经不肯出来了。”
“你知道我会吃什么吗?我要啃我自己的脚腕,撕开皮肤,咬掉血肉,掰断骨头,直到镣铐脱落,然后我要扑向你,在你胸口挖个深深的洞,等他闻到就会来找你了,我会说,主人,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然后你知道他会怎么做吗?他会喝你的汁液,我会一直看着。然后我再喝他的汁液。”
“你有他那样的钩爪和牙齿吗?你只有害得你母亲丢脸的肮脏指甲。”她说。
“这些指甲会挖开你长痘的脸,抠出你的女巫眼睛。然后我……我……求求你,求你打开镣铐吧。它弄得我又疼又痒,求你了,以诸神伟力的名义,求你了。求求你,我的甜心。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
他转向背后那面墙,径直跑向墙角。我听见他的脑袋撞上墙壁。他向后摔倒在地上。恩萨卡·奈·瓦姆皮转开视线。她在哭吗?我想知道。闪电再次流遍他全身,他在痉挛中颤抖。我们默默看着,直到这次发作过去,他不再用脑袋撞地面。他不再气喘吁吁,呼吸变得缓和。直到这时,他才望向黑豹和我,但依然躺在地上。
“我认识你。我亲吻过你的脸。”他说。
我一言不发。我琢磨黑豹为什么带我来这儿,琢磨这是他的主意还是她的。见到他这个模样,仇恨离开了我。不,这不完全是实话。仇恨依然存在,但以前的仇恨来自他也关于他,就像爱。此刻的仇恨对象是个可悲的倒霉家伙,虽说我依然想杀他,但这种感觉就像你见到一只快死的动物在吃屎,或者一个强奸犯被揍得濒临死亡。他依然盯着,寻找我脸上的某些东西。我朝他走了一步,恩萨卡·奈·瓦姆皮拔出匕首。我停下脚步。
“你没听见吗?你没听见他在叫喊吗?他甜美的声音,他处于多么巨大的痛苦之中。那么巨大。剧烈的痛苦。啊,他在受苦。”尼卡说。
恩萨卡·奈·瓦姆皮望向黑豹,说:“这些话他说了好几个晚上。”
“吸血鬼受伤了。”我说。
“追踪者?”黑豹说。
“我朝他投掷火焰,他着火了。尼卡,他爆成火球。”
“你企图杀他,对,你企图杀他,但我的主人,他不会死。没人能杀他,你走着瞧,他会杀死你,你们所有人,也包括你,女人,你们全都等着看吧。他会——”
闪电再次噼噼啪啪流遍他全身。
“只有恰特叶能让他平静下来。”她说。
“你应该杀了他。”我说,转身要走。
“我记得你的嘴唇!”他对我的背影喊道。
我都快走到门口了,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了回去。是恩萨卡·奈·瓦姆皮,黑豹从她背后跑过来。
“没人能杀他。”她说。
“他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你在撒谎。你撒谎,因为你和他之间有巨大的仇恨。”
“我和他之间没有仇恨。只存在我对他的仇恨。但现在我连仇恨都没有了,只剩下悲伤。”
“怜悯对他毫无用处。”
“不是对他,我对他只有厌恶。我怜悯的是我。他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法杀他了。”
“他没死!”
“无论从死亡的哪个角度衡量,他都已经死了。他没有发臭完全是因为他身体里的闪电。”
“你以为你有资格评判他的情况?”
“当然。有个女人。你们一伙人坐在那辆漂亮的马车里跟着她。女人,给我们消息。结果是不是带着你们掉进陷阱?有一点很奇怪。据我所知,伊鹏都鲁以转变孩童和女人为主,他为什么会转变尼卡,而不是杀了他?”
“他也会转变士兵和警卫。”她说。
“但尼卡不是这两者。”
恩萨卡·奈·瓦姆皮在门口坐下。她以为我愿意留下听她说故事,这让我生气。
“对,看起来很简单。我们骑着马,骄傲地离开,撇下你和另外几个傻瓜。都是傻瓜,尤其那个老女人。去孔谷尔,为什么?他的闪电奴仆跑向北方,我们为什么要去孔谷尔?我们离开时我很高兴,很高兴能把他和你分开。”
“这就是现在的他吗?闪电奴仆?黑豹,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黑豹望着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说实话,”我说,“好几年来我一直在想象这个。好几年了。他的毁灭。我太仇恨他了,谁敢在我之前毁灭他,我就要杀死谁。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你把他带给一伙鬣狗,但他逃掉了。”
“他这么说吗,这个尼卡。他是怎么说我这只眼睛的?说我从死狗身上把它抠出来,然后塞到自己脸上?可怜的尼卡,他应该去当吟游诗人,但他甚至会欺瞒历史。”
“你这么恨他。”
“恨?我找不到他,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找到他的姐姐和他的母亲。我想杀了她们两个。两个人我都找到了。你听见了吗,尼卡。我找到她们了。甚至和母亲聊了聊。我本来要杀了她们,但我没有,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她告诉了我她如何以各种方式辜负他。”
“我希望他变回来。”恩萨卡·奈·瓦姆皮说。
“伊鹏都鲁的女巫死了。不可能变回来的。”
“假如我们杀死伊鹏都鲁呢?你说过他受伤了,很虚弱。假如我们杀死他,尼卡就会变回来了。”
“没人杀死过一个伊鹏都鲁,所以我操他妈的一千遍,哪个灵魂会知道能不能?”
“假如我们杀死他呢?”
“假如我不在乎呢?假如你的男人死了,我绝对不会失眠呢?假如我深深地感到悲伤,但悲伤是因为没能亲手杀了他呢?假如我他妈一千个不在乎你的‘我们’呢?”
“追踪者。”
“闭嘴,黑豹。”
“这对你来说是件喜事,能带给你快乐。”
“什么能带给我快乐?”
“看见他这么惨。”
“你这么想,真的这么想?我憎恶他,连耳聋的神祇都听说了我没有爱可以分给你。但是,不,这对我来说不是喜事。如我所说,我感到厌恶。他甚至不配吃我一斧。”
“我希望他变回来。”
“那就让他变回来吧,可以让我杀死一个活人,而不是你关在那儿的东西。”
“追踪者,她和我们一起去。她去杀闪电鸟,我们去救男孩。”黑豹说。
“你知道他是谁,黑豹。与男孩同行的另一个怪物。我们杀了他兄弟。你和我。记得灌木丛里的那个食肉怪物吗,在魅惑森林里,当时我们和桑格马在一起,你还记得吗?他把我和那些尸体一起捆在那棵树上。那会儿我们还是孩子。”
“邦撒。”
“阿桑波撒。”
“对,我记得。那东西的恶臭。还有那个地方。我们一直没找到他的兄弟。”
“我们一直没去找。”
“我赌他被箭射死了,就像他的兄弟。”
“我们有四个人,却没能杀死他。”
“也许你们四个——”
“大猫,别瞎猜你不知道的事情。”
“听你们两个交谈,就好像我从房间里消失了,”恩萨卡·奈·瓦姆皮说,“我要加入,你们去救男孩,我去杀这个伊鹏都鲁。我要让我的尼卡变回来。无论他对你来说是什么,对我来说他都不是,我想说的就这些。”
“他伤了你的心多少次?四次?六次?”
“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但他从没那么对待过我。”
“随你怎么说。然而他现在这么对待你,他以前也同样这么对待过我。”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理解了彼此。
“假如经过这些你还想找他,还想找我们,我们会等着你的。”她说。
这时我们再次听见尼卡撞上墙壁的砰然响声,恩萨卡·奈·瓦姆皮深深叹息。
“去外面等我。”我对黑豹说。尼卡再次撞上墙壁,她闭上眼睛,喟然长叹。我琢磨她如何与尼卡搏斗,弄得她如此疲惫。
“他曾经引诱我爱他,这就是他的行径,”我说,“不会有谁比他更认真地引诱你爱他,但等你爱他了,也不会有谁比他会更认真地辜负你。”
“我是我自己的女人,我的感情由我掌控。”她说。
“没人需要尼卡。不会需要真正的他。”
“他变成这样是因为我。”
“那他已经偿清了欠债。”
“你说他出卖了你。他是第一个没有出卖我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还活着,不像出卖我的其他男人。有个男人当我是他的奴隶,每晚打发我出去挣钱,让男人为所欲为。当时我十四岁。那还是他和他的儿子们不强奸我的时候。一天夜里他们把我卖给尼卡。他把匕首塞进我手里,把手放在他喉咙上,说今晚你为所欲为。我以为他在说外国话。于是我去前主人的房间,割了他的喉咙,然后去他儿子们的房间,杀了他们所有人。多么可怕啊,你失去了父亲和所有继兄弟,城里人这么说。他让全城以为是他在夜里杀了他们,然后逃之夭夭。”
“索戈隆说过一个很像的故事。”
“你对曼萨修女会的作为有什么看法?”
“你是——”
“对。”
“你对他不是爱,而是在还债。”
“我找到有可能成为我的那些姑娘,从凌虐她们的男人手中拯救她们。然后我带她们去曼萨。我宣誓效忠的是她们。尼卡,我总说我什么都不欠他的。”
“你为什么不杀她?”走出房间,黑豹问。
“谁?”
“尼卡的母亲。为什么?”
“我没杀她,是为了告诉她他死了。慢慢地说。不放过任何细节,包括把他的脖子剁成三段都能听见什么声音。”
“走吧,你们两个。”她说。
我们走回老贵族的屋子,黑豹说:“你的眼睛依然不知道嘴巴什么时候在撒谎。”
“什么?”
“就像现在。提到尼卡母亲的那番表演。不,那不是你不杀她的原因。”
“说真的,黑豹,你告诉我。”
“她是个母亲。”
“所以!”
“你依然渴望母爱。”
“我有过了。”
“不,你没有。”
“现在你能替我发言了?”
“是你自己说‘有过’的。”
“你为什么带我去那儿?”
“恩萨卡·奈·瓦姆皮恳求国王的姐姐。追踪者,我认为她希望你能同情她。”
“她没开口。”
“你觉得她会开口吗?”
“她要果子既待在树上又咬在她嘴里。”
“宽恕,追踪者。”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恩萨卡·奈·瓦姆皮,不在乎这个女王,另外,无论多少个月过去了,我依然不在乎这个男孩。”
“操他妈的诸神,追踪者,你到底在乎什么?”
“我们几时出发去甘加通?”
“我们会去的。”
“我们的孩子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责任。你怎么能让他们待在那儿等死?”
“我们的孩子?哦,现在你觉得你能评判我了。国王的姐姐说起白色科学家之前,你上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提到他们一个字?甚至想到他们?”
“我经常想到他们,超过你的想象。”
“上次咱们聊天的时候你可没说过。再说了,你光是想有什么用处?光是想可没法让孩子亲近你。”
“所以现在怎么办?”
我们拐上来时的路,穿过那些街道。两个看似卫兵的男人骑马经过。我们跳进一个门洞躲藏。门口的老妇人打量我,皱起眉头,就好像她在等待的正是我。黑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黑豹,连唇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摆摆头,示意我们继续走。
“明天夜里,我们抢回男孩,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后天咱们去河流地带救咱们的孩子。大后天?只有他妈的诸神才知道了。”黑豹说。
“黑豹,我见过那些白色科学家。我见过他们做事。他们不在乎其他人的痛苦。甚至不是因为邪恶,他们只是视而不见。他们只是痴迷于他们邪恶的术法。不在乎它代表着什么,只在乎它看上去有多么新奇。我在都林戈见过他们。”
“国王的姐姐依然有党羽,依然有人相信她的事业。让她帮助我们。”
我停下脚步:“我们忘了一个人。阿依西。他的人肯定跟着我们去了孔谷尔。那些门,他知道它们的存在,尽管他自己不会使用。”
“当然了,那道门。我没有记忆。”
“复数的门。十九道门,吸血怪物这些年一直在使用它们。男孩的气味这个瞬间还在我面前,下一个瞬间就在半年路程外了,这就是原因。”
“阿依西,他有没有跟着你穿过这道门?”
“我刚说了,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
“那么这个母鬣狗养的或者在米图或都林戈追杀你,或者这个可怜的傻蛋和他的队伍根据诸神在姆韦卢屙出来的天晓得什么东西,找到了他在找的东西。追踪者,孔谷尔没有国王的任何人马——没有皇家车队,没有军队。我们抵达的那天,城市传报员宣布称国王离开了。”
“你忘了那个男孩?”我问。
“这场对话里的天气变得倒是很快。”
“你想继续听白科学家如何切开和缝合我们的孩子?”
“不想。”
“所以弗米利不和我们走?”
“他敢去别的地方吗?”
“我们应该另选一条路。”我说。
“你和邦什一样多疑。”
“我和邦什不一样。”
“咱们别聊她了。我想知道都林戈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个迷住了你的眼睛的治安官。”
“你想知道我和这个治安官有什么关系。”
“‘关系’?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个男人打掉了你身上所有的粗鄙。好得惊世骇俗的床伴——还是说他还不止这些?”
“谈这个只会让你高兴,黑豹,而不是我。”
“操他妈的诸神,追踪者。‘谈这个只会让你高兴。’我谈起男人进出我的屁眼时你也相当高兴。我告诉了你一切,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个治安官,我得盯着他。他占据了你心里的好大一块空间。我不说,你自己都没看到。”
“别说这个了,否则我转身就走。”
“现在咱们只需要给奥格找个女人,她不会看一眼他的那什么就哭——”
“黑豹,你等着看我的背影吧。”
“聊这些是不是让你不那么担心孩子们了?你说实话。”
“我不理你了。”
“追踪者,别有负罪感。”
“现在你开始指责我了。”
“不,我是在坦白。我也感觉到了。请记住,他们首先是我的孩子,然后才闻到你的气味。你还不知道你是库族人的时候,我就在树丛里拯救他们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操他妈所有活着和死去的诸神,什么东西?”
“那个男孩。”
黑豹领着我走向加隆科贝/马特约贝区的尽头,住宅和酒馆渐渐稀疏,最终变得寥寥无几。我们经过奴隶的窝棚和自由人的住所,来到另一种技艺的操持者的聚居之处。没人会来这段街道,除非为了送东西去埋葬秘密的坟墓,或者购买只有在马兰吉卡才能买到的东西。我告诉黑豹,我在这条街上闻到亡灵法术的气味。我们拐上一条半截沉入水下的街道。这些豪宅曾经属于贵族,后来被洪水淹没,而贵族向北迁去塔罗贝区。大多数房屋早被掠夺一空,有些塌陷进了烂泥塘。但有一幢房屋依然矗立,它三分之一泡在水里,屋顶上的塔楼已经断裂,窗框被挖走的窗户黑洞洞的,一面侧墙向内塌陷,四周的树木全都枯死。正门已被卸掉,像是在恳求劫掠,但黑豹说这正是他们的意图。若是有哪个愚蠢的乞丐见到洞开的大门,进去寻求一个遮风挡雨之处,就会从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站在一百步外的几棵死树背后。一个黑乎乎的窗洞里,蓝色亮光一闪而逝。“这就是咱们的目标。”黑豹说。
“不过,先给我说说都林戈。”
第二天的夜晚来得很快,风在河面上吹起和缓的涟漪。我琢磨黑豹给我的这种黑色油脂究竟是什么,泡在水里都洗不掉。没有月亮,没有篝火,几百步外的住宅点着灯。我背后是宽阔的河流,我前方是那幢屋子。我泡进水里,在黑暗中摸索。我的手插进后墙,后墙早已泡酥,我用手能挖出大块的泥土。我继续向下摸索,直到双手穿过被河水掏空的地方,那个洞口与我展开双臂等宽。只有诸神才知道这座建筑物为什么还能矗立。底下的水更冷,因为有东西腐烂而变得更难闻和更黏稠,我很高兴我看不见,我将双手伸在面前,因为与其让可怕的东西碰到我的脸,还不如交给我的双手。来到室内,我停止踏水,慢慢升向水面,刚开始只露出额头,然后鼻梁。木板从我身旁漂过,还有些东西我凭气味就知道应该闭紧嘴唇。它径直朝我而来,几乎撞在我面颊上,我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男孩的尸体,但腰部以下全都没了。我改变方向,水下有什么东西蹭过我的右大腿。我猛地咬紧牙关,险些咬掉舌头。屋子里的寂静异常稠密。茅草屋顶,我知道它在头顶上,但眼睛看不见。我右侧的楼梯通往楼上,但楼梯是用河泥和黏土砌的,台阶已被冲走。蓝色光芒在上方闪烁。伊鹏都鲁。蓝光照亮了三扇位于屋子半高处的窗户,两扇很小,一扇足以让人进出。此刻我脚下是坚实的地面,我能站起来,但我还是蹲着,只有脖子以上露出水面。离我不远处的墙边,一个男人的双腿和臀部在水里浮浮沉沉。树上的那些尸体浮现在我眼前,还有它们的腐臭气味。萨萨邦撒没吃完的尸体漂浮在我前方的水里。他本来就是吸血的,而不是吃肉的。我反胃,连忙捂住嘴。黑豹在外面,从屋顶向下爬,他会从中间那扇窗户跳进室内。我听着他的动静,但他确实是一只大猫。
有人在窗口呜咽。我立刻钻回水里。她再次呜咽,走进水里,手持火把,光线照亮了水和墙壁,但没投下多少阴影。门口的水位不像房间其他各处那么高,门洞歪斜,像是即将滑进河里。我猜屋主是商人,这里很可能是餐室,它比我居住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都宽敞。萨萨邦撒的气味飘过我的鼻子,还有伊鹏都鲁,但男孩的气味消失了。翅膀在我上方扇动了一次,位置靠近天花板。伊鹏都鲁再次照亮房间,我看见了萨萨邦撒,他宽阔的翅膀减缓他下落的速度,他伸出双腿去抓那个女人,假如钩爪深深地插进去,她多半会当场毙命。他再次拍打翅膀,女人转向房门,像是听见了声音,但以为也许来自外面。她举起火把,但没有向上看。我看着他再次扇动翅膀,笨拙地降低高度,以为他的行动足够鬼祟。
他拍打着翅膀降落,背对窗户,而黑豹用脚腕夹紧从墙上突出来的角塔,从上面荡下来,直到他和他的弓箭来到窗框之内。他射出第一支箭,立刻拔出第二支,射出第二支箭,又拔出第三支,射出第三支箭,三支箭齐刷刷地落在萨萨邦撒的背上。他像乌鸦似的嘎嘎叫,拍打翅膀,撞在墙上,然后掉进水里。他跳起来,我同时起身,抡起一把短斧砍进他后背。他敏捷地转个身,不像是受了伤,不像感到疼痛,只是很生气。那个女人,也就是恩萨卡·奈·瓦姆皮,她拿起火把凑到嘴边,吐出一条火龙,火龙蹿上萨萨邦撒的头发。萨萨邦撒怪叫、尖啸,张开他的双翅,右翅撞掉了一段阶梯,左翅撞裂墙壁。黑豹跳进窗户,朝水里射箭,我险些大喊我在底下。他脚趾着地落在台阶最顶上,立刻起跳,撞进萨萨邦撒拍打的翅膀,撞得他摔成一团,发出的声音仿佛枯枝折断。我游到楼梯底下,跳上一级台阶,它在我脚下塌陷。我再次起跳,恩萨卡游向我。萨萨邦撒企图拔出背上的箭,他抓住她的头发,拖着她甩过水面。恩萨卡·奈·瓦姆皮双手各持一把匕首,捅进他的右大腿,但他抓住她的左手向后拉,打算拧断这条胳膊。她尖叫。我拔出我的第二把短斧,打算从楼梯上跳向他,这时萨多格冲进来,一拳砸在萨萨邦撒的太阳穴上。他向后倒下,松开了恩萨卡·奈·瓦姆皮。萨萨邦撒号叫,躲开了萨多格的第二拳。他兄弟更狡猾,而他更能打。他企图挥动巨大的翅膀拍开萨多格,但萨杜克一拳在他翅膀上打出一个洞,顺势撕开一大片。萨萨邦撒尖叫。他似乎要向后倒下,却忽然起跳,双脚踹在萨多格的胸口上。萨多格旋转后退,踉跄几步,摔在水里。萨萨邦撒扑向他。莫西天晓得从哪儿跳进室内,在水里斜着竖起长矛,等待萨萨邦撒撞上来,长矛戳进他的侧腹部。萨多格跳起来,对着水里就是一通猛捶。
“男孩!”莫西叫道。
他蹚水跑到楼梯旁,我把他拽上去。恩萨卡·奈·瓦姆皮从我身旁跑过,但我知道她不是去救男孩的。莫西拔出双剑,跟着我。楼梯顶上有两个房间。恩萨卡·奈·瓦姆皮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掂量着手里的匕首,直到蓝光在右侧亮起。我首先跑到门口。伊鹏都鲁躺在地上,身体焦黑,半个身子变成人形,但手臂只剩下两截残桩,那是他被烧剩下的翅膀。他看见我,跳起来,张开手臂,男孩就靠在他胸口。他重重地推开男孩,男孩踉跄跑开,蜷缩在墙角里。恩萨卡·奈·瓦姆皮和莫西同时从我身旁跑过。他们望着伊鹏都鲁,恩萨卡大喊她要宰了他,因为他把邪魔疫病传染给了尼卡。莫西伸出双剑,但望向背后,听着萨多格与萨萨邦撒搏斗,国王姐姐的手下已经赶到,也加入了战局。我望向男孩。我敢向任何一个神祇发誓,伊鹏都鲁推开他之前,男孩在吸吮闪电鸟的乳头,就像他在喝母乳。也许这个孩子与母亲分开得太早,现在依然渴求乳房,也许伊鹏都鲁在对男孩做什么下流的勾当,也许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欺骗了我。
伊鹏都鲁躺在地上,嘴里吐出液体,胡言乱语,呻吟,身体颤抖,就像在发烧痉挛。我看着他,看着莫西和恩萨卡·奈·瓦姆皮逼近他,我感觉到了某种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其他什么东西。外面传来萨萨邦撒的尖叫声,我们全都扭头去看。伊鹏都鲁跳起来跑向窗户。他一瘸一拐,但依然比我想象中强壮。莫西还没转身追上去,恩萨卡·奈·瓦姆皮的第一把匕首就插进了伊鹏都鲁的后脖颈。他跪倒在地,但没躺下去。莫西跑过去,挥动利剑,砍掉他的脑袋。
男孩在角落里哭喊。我走过去,思考该对他说什么暖心的话,比方说年轻人,你的苦难结束了,或者看哪,我们要带你去找你母亲了,或者来吧,你还很小,但我会给你dolo,你好好睡一觉,在你的短暂人生中,你会第一次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但我什么都没说。他在哭,轻轻啜泣,盯着伊鹏都鲁先前睡觉的毯子。这就是我见到的。从他嘴里吐出了孩童的悲伤,哭声变成咳嗽又变成哭声。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他面颊和眉头上什么都没有。连他的嘴唇也仅仅在微微翕动。他用同样空洞的表情看着我。恩萨卡·奈·瓦姆皮从他腋下搂住他,把他抱起来。她把男孩抱在肩膀上,走出房间。
莫西过来问我怎么样,但我没有回答他。我毫无反应,直到他抓住我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萨多格和萨萨邦撒还在搏斗。我跑下台阶,呼喊黑豹,把我的短斧扔给他。萨萨邦撒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认识这个气味。”他说。
黑豹抓住萨多格的腰带,爬上他的后背,翻身踏上他的肩膀,跳向怪物的头部。萨萨邦撒转向我,黑豹直奔他的脑袋而去,挥动短斧,砍中他的面颊,横向劈开他的脸部,鲜血和唾液喷上半空。萨萨邦撒惨叫,捂住脸。萨多格把他踹倒在水里,在他抵抗前抓住他的左脚,把他甩起来摔在墙上。萨萨邦撒破墙而出,飞了出去。在他掉进河水之前,弗米利射出的两支箭落在了他腿上。他完好的那一侧翅膀拍起河水,如洪流般撞倒弗米利。萨萨邦撒转身想爬起来,迎面而来的却是水牛,水牛用双角挑起他,把他扔出去一百步远。他掉进河里,待在水下,假装被淹死或者被激流冲走了。萨萨邦撒从水里一跃而起,拍打翅膀,朝受伤的翅膀怪叫,将身体从水里提起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翅膀,每下都惨叫一声,但越飞越远,他下坠一次,掉进河里一次,他飞得很低,但总算是飞走了。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还好它没有倒塌。男孩的气味再次消失,但我望向恩萨卡·奈·瓦姆皮的肩膀,他依然在。
回到贵族家里,我们爬楼梯来到六楼,莫西和抱着孩子的恩萨卡·奈·瓦姆皮走在前面,黑豹问我索戈隆的事情。
“我对她没有好话可说。”我说。我还没走进房间,却有人说:“好话就留给我说吧。”
六楼房间的中央,国王姐姐挣扎着想起身,就仿佛有人一次又一次把她踢倒在地。邦什双眼紧闭,一把惨绿色几乎发光的匕首抵着她脖子,另一条胳膊横过她胸口,压着她贴在一个男人身上。
阿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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