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hapten four 熊
夜幕和大雨同时落下。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网格状的金属屋架上。这座高达五十米的飞艇停机库是从临近的月台悬吊在空中建成的。它专为远航飞艇而设计,是全山谷里最先进的。它配有蒸汽取暖设备,也有自己的氢工厂。它巨大的轨道门大敞着,人们能够一眼望见里面的铸铁、砖石和电缆。在那里,许许多多穿着风衣的工人正在忙碌。
外面,几盏路灯沿着货物站台一字排开,吐出被湿气模糊了的灯光。一名浑身湿透的值班守卫正在检查那些等待登机的邮政货箱是否盖好了防雨布。当他在站台中央撞见一座雨伞森林时,着实吓了一跳。雨伞下面是穿着礼服的男人、精心装扮过的女人和仔细梳理过头发的娃娃。他们全部站在那里,安安静静,面无表情,仔细端详着云彩。
“抱歉,我的好表亲们,我能帮什么忙吗?”他问。
奥菲丽的母亲站在那里,手中的红雨伞压过了其他所有人的伞,指着那座被他们围着的落地钟。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她的巴斯尔衬裙[2],她的宛若青蛙的喉咙,她那一头鬈发大发髻,还有那顶俯视众生的羽毛帽子。
“请先告诉我,这钟的时间没有错。我们等极地来的飞艇已经等了四十多分钟了!”
“晚点了,习惯性的。”守卫笑着说,“你们在等皮货吗?”
“不是的,孩子,我们在等一位访客。”
守卫盯着说话这人的鼻子看。这鼻子形似乌鸦嘴,属于一位年纪极大的女士。从包住白发的头纱到身上的塔夫绸普拉斯通长衫[3],她通身黑色,只有衣服上装饰着优雅的银色花边。这些花边见证着她长老的身份,母亲中的母亲。
守卫脱下帽子,以示尊敬。
“极地的使者?亲爱的长老,您确定这其中没有什么误会吗?我从孩童时期就在站台工作了。除了生意人,我从没见过一个远道而来的极地人。他们那些人可不会随便跟别人混在一起!”
他捏了一下帽子,向人群道别,然后回到了那些箱子旁边。奥菲丽的目光跟着他,心里很不高兴。接着,她又看向自己的高帮皮鞋。穿一双新鞋又有什么用呢?它们已经沾满了泥垢。
“抬起下巴,尽量别沾上水。”跟她合撑一把柠檬黄伞的雅格特低声说,“还有微笑。你愁得都快哭出声来了!托恩先生可不会跟一个这么扫兴的人共赴云雨。”
从姐姐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她还没有原谅奥菲丽通过镜子逃跑这件事。不过奥菲丽也几乎没在听。她专注地听雨,这些噼噼啪啪的声音正好掩盖了她胸口慌乱的心跳声。
“够了,为什么你不能让她喘口气?”艾克多恼了。
奥菲丽朝弟弟投去感激的一瞥,但他已经在忙着和妹妹们以及表兄弟姐妹们一起跳水洼了。他们代表了童年。今夜,她是多想再最后经历一次童年啊。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并不是在等待未婚夫,而是在等飞艇的到来。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罕见的景象,真正的节庆。
“雅格特说得没错。”母亲在巨型红伞下说,“人们告诉她可以喘气时,我的女儿自然会用人们告诉她的方式喘气。对不对,我的朋友?”
这个纯粹礼节性的问题是留给奥菲丽的父亲的。他结结巴巴地给了个含糊不清的肯定答复。这个可怜的男人早就被他太太的强势打压成了尘埃,如今头发已经斑白稀疏,过早地衰老了。奥菲丽已经记不起他是否曾说过“不”字。她用眼睛在一大堆的叔叔姑姑舅舅姨妈表兄弟和侄子侄女间找她的老教父。她看见他了。他正赌气站在一边,和雨伞群保持着距离。他在海军蓝的雨衣下耸肩缩背,甚至连胡子也收紧了。她当然并不指望他能创造奇迹,但他远远地给她的一个友善的信号,就让她感觉好多了。
奥菲丽觉得自己现在满脑子都是泥,肚子里则成了一团酱,心脏在嗓子眼里打鼓。她倒是希望这雨中的等待就这么永远持续下去。
突然,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惊叫声。她仿佛挨了一刀:
“那里!”
“是他。”
“可真不算早……”
奥菲丽的心脏收紧了,抬头望向云朵。一个形似鲸鱼的深色物体穿透薄雾,在刺耳的噼啪断裂声中与夜幕剥离开来。螺旋桨的轰鸣声变得震耳欲聋。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女人们的花边衬裙轻轻飘起。奥菲丽和雅格特的柠檬黄伞飞上了天。飞艇到了降落轨道的上方,甩下绳子。工人们抓住绳子,用全身的重量拽住它们,让飞艇下降。他们十几个人一同紧紧扣住人工导轨,帮助飞艇冲进停机库,在地上停靠固定好。然后,工人们又搭建了一条卸货舷梯。机组人员抱着一个个邮政货箱和袋子下来了。
全家人都拥到停机库的前面,宛若一群苍蝇,只有奥菲丽还留在后面。她湿淋淋地站在冷雨中,褐色的长发贴在脸颊上。雨水沿着眼镜片淌了下来。她只能看见一些形状不定的连衣裙、燕尾服和雨伞。
在各种喧哗声中,她母亲的超大嗓门又压倒了一切:
“让他过去,你们这些人,让开点儿!我亲爱的、我至爱的托恩先生,欢迎来到阿尼玛。怎么,您没有带随从来?看在祖宗的分儿上,奥菲丽!她又跑哪儿去了?这头犟鹿!雅格特,赶紧把你妹妹找来。多糟糕的天气啊,我可怜的朋友,不然您一个小时前就到了,我们就不用在雨中接待您了。没人给他一把雨伞吗?!”
奥菲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就在这里。那个即将打乱她生活的男人就在这里。她既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跟他说话。
雅格特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穿过人群。奥菲丽被雨水和噪声弄晕了,迷迷糊糊地从一张又一张面孔前走过,最后撞在一头北极熊的前胸上。熊在她头顶上很高的地方,语调冰冷地咕哝了一声“晚上好”,而已经懵掉的她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在一阵礼貌性的掌声中,母亲大声宣布:“介绍完毕!赶紧上马车吧!可别着凉了。”
奥菲丽被推进了一辆车。鞭子响亮地抽打着空气。车里的乘客跟着车子一路颠簸摇晃。有人点亮了一只小油灯,橙红色的微光洒在大家的身上。骤雨砰砰砰地撞击着地上的石砖。奥菲丽卡在车门前,专心地听着雨水的脉动。她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从麻木中回过神来,再次聚集精神。她渐渐意识到人们正在她的周围热烈地交谈。她的母亲头头是道,以一顶十。熊也在那里吗?
奥菲丽把被雨滴打花的眼镜往上推了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头上硕大的发髻,它把母亲压在马车的横凳上。接着,她的目光落到正坐她前面的女长老的那只乌鸦鼻上。最后,在另一边,熊坐在那里。他执拗地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外面,间或用简洁的点头来回应母亲的喋喋不休,完全没有跟别人眼神交流的意愿。
当奥菲丽发现自己并不在他的视线之内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准备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位未婚夫。和第一印象不同,托恩并不是熊,尽管他们外表相似。一张宽大的白色皮草盖在他的肩膀上,上面满是獠牙和爪子。他人其实并不胖,叉在胸前的胳膊和剑一样细。虽然身子很瘦,但这个男人有着巨人的身高。他的脑袋抵着马车顶,不得不缩着脖子。他比表兄伯特兰德还要高,高得多!
“看在祖宗的分儿上,”奥菲丽目瞪口呆,“这将是我的丈夫,这么一个巨人?”
托恩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漂亮的布艺包边行李箱。这跟他的兽皮着装相当不协调,却也给了他一丝文明的气息。奥菲丽偷偷观察着他。她不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以免他觉察到这种关注而突然转向她。尽管如此,她只瞥了两眼,就大致看清了他的相貌。她所见到的,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着暗淡的瞳仁、瘦削的鼻子、浅色头发,还有一道疤痕横贯鬓角。他的整个侧脸都浸润着鄙夷之气。那是对她以及她家人的鄙夷。
奥菲丽无言地愣在那里,心下明白眼前的男人对这桩婚事也是相当不情愿。
“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亚底米夫人。”
奥菲丽打了个哆嗦,她的母亲突然张口结舌,连睡着了的长老都半睁开眼睛。托恩从唇边甩出这句话,好似跟她们说话也是一种浪费一样。他发出的每一个辅音都很生硬,这是北方的口音。
“给亚底米的礼物?”母亲非常窘迫,结巴地说,“那是自然的,先生!”她恢复了镇静,“我们将非常荣幸能把您介绍给我们的族灵。她的天文台声名在外,您大概也听说过,是不是?如果您只看重这件事,那我建议我们明天就去那里。”
“现在。”
托恩的回答和车夫的鞭子一样甩得冷酷无情。母亲脸色苍白。
“是这样的,托恩先生,今晚去打扰亚底米是很不礼貌的。日落后她就不见客了,您明白吗?还有……”她和善地微笑着,语气里满是自豪,“我们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酒菜……”
奥菲丽的目光从母亲身上晃到未婚夫的身上。所谓的“简单酒菜”,只是委婉的谦辞。为了她那庞大固埃[4]式的宴会,母亲征用了于拜叔叔的谷仓,一手策划了三只猪的忌日,她还在药品杂货商那里定了烟火,又包了几公斤的糖衣杏仁,最后还安排下直至天明的化装舞会。此时此刻,萝丝琳——奥菲丽的姨妈兼教母,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可以等。”托恩说,“再说,我也不饿。”
“我明白,孩子。”长老带着憔悴的微笑,突然对托恩表示出赞同,“需要的总是需要的。”
奥菲丽在眼镜后面皱皱眉。这回,轮到她不明白了。这种行为的背后谱的是什么曲?托恩表现得如此无礼,以至于在他面前,她简直成了礼貌的典范了。他伸手砸了砸身后那一小块隔开车夫和乘客的三角形玻璃。马车一个急刹车。
“先生?”车夫把鼻子贴在玻璃上问。
“亚底米夫人家。”托恩用生硬的口音下了命令。
车夫透过后窗,用眼神询问奥菲丽的母亲。她过于惊愕,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就像个死人。
她咬紧牙关,终于说话了:“带我们去天文台。”
奥菲丽抓住座位上的扶手,感到车子调了个头,爬上那道它刚刚冲下的斜坡。外面,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满的叫声四起。抗议声来自家里的其他马车。
“您被什么针扎了?”玛蒂尔德姑姑在一扇车门后扯着嗓子喊。
奥菲丽的母亲放下车窗。
“我们去天文台。”她说。
“怎么回事?”于拜叔叔很不高兴,“这都几点了?那聚餐呢?欢庆呢?我们全身上下都饿得咕咕叫。”
“你们先吃,自己玩乐,然后全都各自回家睡觉!”母亲宣布。
她关上车窗,好为这幕丑剧拉下帷幕,然后示意那位因为犹豫而又把脸贴在后车窗上的车夫,告诉他可以继续走了。奥菲丽咬紧围巾,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位北方来客已经让她母亲怒不可遏了。这样算下来,他甚至超越了她的期待。
在窗外家人们惊愕的目光中,马车继续上路。而与此同时,托恩则靠在窗户上专心看雨。他看起来不想再继续和母亲交谈了,当然他也更不想跟做女儿的说话。他的眼睛眯得像金属的光芒一样细长,连一刻都没有掠过这位他本该大献殷勤的未婚妻。
奥菲丽用一个满意的动作移开了一缕贴在鼻子上还在滴水的头发。既然托恩认为他没有必要来努力取悦她,那么他很可能也并不期待什么回报。按照事情进展的速度,午夜前这婚约差不多就可以解除了。
母亲紧绷着嘴,不再费力去填补寂静。她的眼睛在马车的幽暗里闪烁着怒火。长老吹熄了油灯,伴着一声叹息,在黑色头纱的包裹中又睡去了。这旅途注定遥远而漫长。
四轮马车走在山坡上一条没铺平整的路上。坡路蜿蜒曲折,十曲八弯,在远处收成一个针尖。奥菲丽被这颠簸弄得一阵恶心,便专注于风景。她起初只能看见一块起伏不平的岩石,它的上面覆盖着今年的初雪。马车转了个弯之后,她的视野一下子空旷开阔起来。雨被一阵西风横扫,停住了。这一线青天在云层的包围中吹下了一把星尘,但在山下的山谷中,天色仍旧呈现着黄昏的淡红色。到了这里,森林里的板栗和落叶松让位给了冷杉,树脂的香气沁人心脾。
借助昏暗,奥菲丽更仔细地观察着托恩那个被折成三段的侧影。夜幕在他合上的眼皮上洒下一抹蓝色的微光,这让奥菲丽注意到了他的另一道伤疤。它划过眉棱,在脸上抛下一道白线。这个男人是猎人吗?他虽然有点儿瘦,但她觉得他冷峻的目光和奥古斯都的模特们如出一辙。他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路摇摇晃晃。若不是他额头上那道因为不快而加深了的褶子和他神经质地敲着行李的手指出卖了真相,她一不留神就会以为他睡着了。当托恩的眼皮间突然射出一道灰色的光芒时,她把头转开了。
车夫刹了车,叫道:“天文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