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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Chapten Six 厨房

  奥菲丽以风一样的速度一路飞奔。她越过河流,冲过森林,飞过城市,翻山越岭,但地平线始终遥不可及。有时,她在无垠的海平面上飞驰。海水无边无际,但最终她总是能到达彼岸。这里不是阿尼玛,甚至都不是一座悬岛。这个世界是一体的。它完整,没有裂口,像球一样圆。这是破裂前的旧世界。

  突然,奥菲丽看见一支垂直的箭。它像闪电一样插在地平线上。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支箭。出于好奇,她朝它跑去,跑得比风还要快。她越是接近那支箭,它就越不像箭。细想一下,它更像是一座塔或是一件雕塑。

  不对,那是一个人。

  奥菲丽想减速,换个方向,折返回去,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拖向这个男人。旧世界消失了,不再有地平线,只剩下身不由己的奥菲丽,匆匆忙忙朝这个又高又瘦、固执地背对着她的男人跑去。

  奥菲丽睁大眼睛,头靠在枕头上,头发像一棵野生植物一样披散着。她擤擤鼻涕,鼻子的声音酷似堵了的小号。她只能用嘴呼吸,望着自己床的上方,艾克多床上的条板床绷。她想知道弟弟是否还在上面睡着,或者已经沿着木头梯子下来了。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奥菲丽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用一双近视眼环视了一圈房间。地毯上临时搭了一些床铺,床单和长枕头乱糟糟的。她的妹妹们都起来了。一股簌簌作响的冷风穿过窗户,吹鼓了窗帘。太阳已经升起,孩子们应该是去上学了。

  奥菲丽发现家里那只老猫蜷缩在床的另一头,钻在自己张开的两脚中间。她又缩进杂色方格被里,再一次擤了擤鼻子。她感觉嗓子、耳朵和眼睛里都塞了棉花。对这一点,她已经习惯了。只要有那么一点儿风,她就会着凉感冒。她的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找到眼镜。破碎的镜片已经开始结痂了,但它们要想完全康复,还得再等几个小时。奥菲丽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当一个物件觉得自己有用时,会康复得比较快,纯心理作用。

  她把胳膊伸到被子外边,压根儿不着急起床。昨晚回家以后,她一直难以入睡。她也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睡不着的人。从托恩用一声鼻息替代“晚安”,关上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上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前前后后都被他踩过了,吱呀声不绝于耳。奥菲丽在他之前就乏累了,接着便沉进了梦乡。

  奥菲丽陷在枕头里,努力整理着胸中郁结成团的情感。长老冷冰冰的话语还回荡在她的脑际:“如若你辱没了使命,婚姻失败,我保证,你的脚绝不会再踏上阿尼玛半步。”

  放逐比死亡更可怕。奥菲丽的整个人生都在这座悬岛上。如果被赶走,那她就再也没有可以投靠的家了。她必须嫁给这头熊,她别无选择。

  通婚都有着很强的目的性,尤其是当它可以强化两座悬岛之间的外交关系时。通婚的目的多种多样:可以是为家族注入新的血液,防止频繁的近亲结婚造成后代退化;也可以是以促进商贸合作为目标的策略性结盟;当然也有可能,虽然这种情况比较罕见,两人在某次旅行中生出了田园诗般的爱情,因爱成婚。

  奥菲丽徒劳地从各个层面考虑这件事,却还是抓不住重点。这个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的男人,他到底想从这场联姻中得到什么好处?

  她再次用格子手帕盖住脸,使尽全力擤了擤鼻子。擤完鼻涕后,她感觉轻松多了。托恩是个比她高两头、刚开化不久的野人,他那双细长又神经质的手看起来也熟练使用武器。但至少,他不爱她。在夏季的末尾,婚礼前的传统订婚等待期结束时,他也不会比现在更爱她。

  奥菲丽最后擤了一次鼻子,接着便掀开了被子。随着这个动作,一声愤怒的“喵”从杂色方格被下传了过来。她把猫忘了。她站起身,反复在墙镜中审视自己那张冒失的脸——眼镜歪歪扭扭,鼻子红彤彤,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感到满意。托恩永远都不会和她上床的。她已经感到他的不满,她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他们双方的家庭可以强迫他们结婚,但他们两人会一起确保这场婚姻有名无实。

  奥菲丽在她的睡袍外面裹了一件旧晨衣。若是依着她,她会在床上赖到正午。可惜,母亲为她远嫁前剩下的日子制订了疯狂的日程表。中午在家族公园的草坪上野餐,接着去跟祖母西多妮和外祖母安托尼奥喝茶。下午沿河散步,之后去本杰明叔叔和他的新太太那里参加冷餐会。晚上大家一起看戏,最后是舞会晚宴。只是想到这些,奥菲丽就感到消化不良了。她更希望自己能以张弛有度的节奏,恰当地跟家乡道别。

  她走下楼梯,木头在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她觉得家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她很快便发现,大伙都聚在厨房里。一阵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透过厨房的小玻璃门传了出来。她推开门,厨房里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母亲站在煤气灶旁边,朝她投来探索的目光;父亲半瘫在餐桌上,朝她投来抱歉的目光;萝丝琳姨妈的鼻子卡在茶杯里,朝她投来愤慨的目光;叔祖父背靠着窗户,从手上正翻阅着的报纸上方投来思索的目光。

  算下来,只有托恩坐在凳子上,忙着装满烟斗,对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那头闪着银光的金发粗暴地朝后甩着,下巴上满是胡楂,纤瘦无比的身子穿着劣质长衫,靴子上还绑着匕首,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流浪汉,而不是宫廷中人。在果酱的香味和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黄铜器皿中间,他显得格格不入。

  “早上好。”奥菲丽哑着嗓子说。

  在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安静中,她走向餐桌。她以前可是经历过更欢乐的早晨。奥菲丽习惯性地用手指把破碎的眼镜往上捅了捅,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热巧克力。牛奶流进瓷碗里的声音,拉椅子时地板的抗议声,黄油刀刮面包片的声音,还有她那只堵住了的鼻孔发出的哨鸣声……她觉得每一个出自自己的声音,哪怕是极微小的,都被无限放大了。

  当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她吓了一跳。

  “托恩先生,您自从来到我们中间,就什么都没吃。您不想尝试一下黄油面包或者来碗咖啡吗?”

  语气变了,既不热情,也不尖刻,只有恰到好处的礼貌。母亲一定是在夜里思考了长老的话,因此神经平静下来了。奥菲丽用眼神询问她,她却躲开了,假装在查看炉子。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奥菲丽用目光逮住叔祖父,但他不言不语,只是在胡子底下无声地义愤填膺。她又把头转向坐在对面的父亲,死死盯住他那犹犹豫豫、半秃了的脑袋。

  正如她所预料的,他投降了。

  “孩子,有个……小小的突发情况。”

  他捏着拇指和食指,在两者之间夹进了“小小的突发情况”。

  心脏在奥菲丽的耳朵里狂跳。在那疯狂的一秒钟里,她还以为婚约取消了。父亲从肩膀上瞥了托恩一眼,好像期待他能站出来辟谣。但这个男人坐在高脚凳上,只给了他们一个瘦削的侧影。他眉头紧锁,用牙齿叼住牛角烟嘴,大长腿不耐烦地抖动着。剥去皮草的他现在已经不像熊了。奥菲丽觉得他此时的姿态倒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焦躁而神经质的游隼。

  父亲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我知道,你的母亲为这个星期搞出了一张不靠谱的日程表……”

  俯身在煤气灶上的妻子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发出一声叹息,继续说:“托恩先生刚刚跟我们解释了,他在那边还有一些职责,头等重要的职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简单来说,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宴会、各种娱乐和……”

  托恩受不了了,“啪”的一声合上怀表,打断了父亲。

  “我们今天就走,乘四点整的飞艇。”

  奥菲丽的脸上失了血色。今天?四点整?她的弟弟妹妹们、侄子侄女们都还没从学校里回来。她不能跟他们说再见了。她将永远无法看着他们长大。

  “那么您回家就是了,先生,既然您的职责所在。我不留您。”

  奥菲丽脱口而出。这句音量小到几乎听不见,并且因为感冒而夹杂着杂音的话,却在厨房里起到了平地惊雷的效果。他父亲的脸变了形,母亲用眼神暴击她,萝丝琳姨妈被茶水呛到了,叔祖父躲在一连串的喷嚏声中。奥菲丽谁也没看。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托恩身上。自打他们相遇以后,他这是第一次面对面、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他那双长得没边的腿像是松开了的弹簧,一下子把他拽离了高脚凳。

  破碎的镜片让奥菲丽看见了三个他。三个高大的身影、六只细长如剃刀的眼睛,以及三十只握紧的手指。尽管他很高大,但这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实在太多了……

  奥菲丽等着他爆发。但他的回答仅仅是一声沉闷的低语:“这是某种退缩吗?”

  “当然不是。”母亲挺起她的巨胸,恼火地说,“她没有发言权,托恩先生。她会陪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那我呢,我可有发言权?”

  这个问题是从一副尖利的嗓子里甩出来的。是萝丝琳姨妈,她正用刻毒的神情凝视着空茶杯的杯底。

  萝丝琳是奥菲丽的姨妈,但首先是她的教母。作为教母,萝丝琳被委任为陪伴奥菲丽婚前出入社交场所的监护人。

  她是一个寡妇,膝下没有孩子。这种情况让她有条件陪伴教女去极地完婚。她上了岁数,长着一口马牙,瘦得皮包骨头,和排骨一样神经质。她的头发也像奥菲丽母亲的一样梳成发髻,但她的发髻小小的,宛如一个针团。

  “你不比我更有。”叔祖父揉皱了他的报纸,在胡子底下嘟囔,“反正,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人问我的意见。”

  母亲的双拳叉在她硕大的腰间。

  “啊,你们俩,现在既不是合适的时间,也不是合适的地点!”

  “只是事情比我们当初想的要急了一些。”父亲对着未婚夫妇说,“姑娘是被吓到了,会过去的。”

  对这些人,奥菲丽和托恩都视而不见。此刻,他们正用眼神进行一场较量。她坐在她的热巧克力前面。而他,则是从他那高得不像话的身子的顶端。奥菲丽不想在这个男人金属般凌厉冷峻的目光下退缩。但是想想,现在挑衅他也不是明智之举。以她目前的处境,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闭口不言。反正,她也别无选择。

  她低下头,又拿起一片面包抹上黄油。当托恩重新坐下,全身被烟草的浓雾包裹起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只说道:“立刻去准备您的行装。”

  对他来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对奥菲丽而言,却不是这样。她在头发的阴影下暗暗发誓,如今他让她的人生有多么艰难,将来她定要以牙还牙。

  托恩那双冷如刀锋的灰眼睛再一次盯住她。

  “奥菲丽。”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奥菲丽”三个字从这张阴郁的嘴里说出来,再加上那生硬的北方口音,好像能割着舌头。奥菲丽被恶心到了。她叠了餐巾,离开餐桌,轻轻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她背靠着门,一动不动,既不眨眼也没有哭,但她的内心在咆哮。房间里的家具对主人的愤怒很敏感,它们全都开始抖动,像是打了个神经质的寒战。

  一个惊心动魄的喷嚏让奥菲丽回过神来。魔法即刻消失,所有的家具都静止不动了。奥菲丽头也不梳,套上自己最丑的裙子——一件灰溜溜、没有丝毫装饰的束身老古董。她坐在床上,把两只光脚塞进短靴里。她的围巾像条蛇一样又是扭又是滑,慢慢爬到她的脖子上。

  有人敲门。

  “进来。”鼻子不通气的奥菲丽闷声说。

  叔祖父的胡子伸过门缝。

  “我可以进来吗,孩子?”

  奥菲丽在手帕后面点点头。叔祖父的大皮鞋在床单、鸭绒被和枕头的一地狼藉中开出一条道。他示意一张椅子靠过来,椅子顺从地用脚走了过来,叔祖父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可怜的姑娘,”他叹了口气说,“这个家伙绝对是这世上我最不想让你嫁的人了。”

  “我知道。”

  “你得勇敢些。长老们说话了。”

  “长老们说话了。”奥菲丽也跟着说。

  “不过最后,她们说的不算。”她在内心深处补了这么一句。尽管此时此刻,她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她还能期待什么?

  让奥菲丽大吃一惊的是,叔祖父竟然笑了起来。他指着墙镜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穿越吗?我们还以为你会一直那么待着呢。你的一条腿在这个房间里晃悠,余下的身子在我妹妹的镜子里挣扎!那一天,你可是让我们都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那时,你还不到十三岁。”

  “我到现在还留着一些后遗症呢。”奥菲丽望着自己的手,叹息说。从破碎的镜片望过去,这双手也碎成了很多片。

  叔祖父看她的目光突然变严肃了。

  “没错。但是,这并没阻止你继续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被卡住,直到最后完全掌握了这玩意儿。家族中的穿镜人很罕见。孩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奥菲丽在眼镜后面抬起眼皮。她之前从未跟叔祖父谈过这个话题。然而,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于他。

  她尝试着回答:“因为,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阅读’?”

  叔祖父理了理胡子。他的眉毛就像一对小翅膀。在翅膀底下,金黄的眼睛睁开了:“跟这没关系。阅读物灵,需要人们暂时忘记自我,让位给别人的过往。穿越镜子,要的则是面对自我。你知道,要想直视镜中自己的眼睛,潜入自己的影像中面对真实的自我,这需要发自内心。那些戴着面纱的人,那些欺骗自己的人,那些自视过高的人,他们永远都做不到。所以,相信我,大街上找不到几个这样的人!”

  奥菲丽被这段意想不到的话吸引住了。她历来是凭借直觉穿越镜子,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勇气。

  叔祖父指了指那条正懒洋洋地躺在她肩膀上的三色老围巾。它在时光中磨损,已经非常老旧了。

  “这不是你的第一件赋灵物[5]吗,这个?”

  “是的。”

  “就是它,差点儿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

  过了好一会儿,奥菲丽才点头表示赞同。她常常会忘记,这条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的围巾,曾经试图勒死她。

  “即使是这样,你也一直戴着它。”叔祖父一字一顿地说。他每说一个字,就在自己的腿上拍一下。

  “我知道您想告诉我些什么。”奥菲丽小声说,“问题是,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说什么。”

  叔祖父声音沙哑地咕噜了一声。

  “孩子,你其貌不扬,总是躲在头发、眼镜和细小的声音后面。在你母亲所有的孩子当中,你是那个从没流过一滴眼泪,也从不大哭大叫的。但是,我向天发誓,你绝对是那个干了最多蠢事的。”

  “您夸张了,老叔。”

  “从你一出生起,你就不停地受伤、出错。一会儿碰了脸,一会儿夹了指头,一会儿又迷路……”他滔滔不绝,配以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我就不跟你提我们有多担心了。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你会死在你那难以胜数的小事故中!那时大家都叫你‘撞墙小姐’。孩子,听我说……”奥菲丽全身萎靡不振,双脚埋进鞋带松了的短靴里。在她面前的床脚下,叔祖父痛苦地跪下来。他抓住她的双肘摇晃,好像要把每个音节都更清晰地印在她的记忆里。“你是全家最强悍的,我的孩子。忘了我上次说的话。我可以预言,你丈夫的意志绝对不会凌驾于你的意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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