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Chapten Eight 警告
铁门上微微的叩门声沿着飞艇的纵向通道走廊消散开去。暗影汇聚在奥菲丽和她那只冒着蒸汽的小托盘周围。这不是真正的黑暗,夜灯还是能够让人分辨出条纹墙纸、舱位号和一溜托脚小桌上的花瓶。
奥菲丽等自己那强烈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便开始窥探门后的声音。但在一片寂静里,只有螺旋桨发出有节奏的轰轰声。她笨手笨脚地用一只手套捏住托盘,又敲了两下门。没人开门。
她觉得自己义务尽到了,回头再来吧。
奥菲丽手里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转身。但她刚一转身,就又倒退一步,后背撞到了门上,一点儿药茶从杯子里洒了出来。
托恩直挺挺地站着,用尖刻的眼神望着她。夜灯远没有让他瘦削的面孔变得柔和,反而加深了他脸上的疤痕,同时还在走廊的墙壁上放大了皮毛立起的影子。
奥菲丽现在确认了,对她来说,他太高了。
“您想做什么?”
他用平淡、毫无热情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他的北方口音更是加重了每一个辅音。奥菲丽把托盘递给他。
“我姨妈坚持要我给您端一杯药茶来。”
教母要是在场,一定不会赞同她的这种坦率。但奥菲丽不太会说谎。托恩像石笋一样僵硬。他的胳膊垂着,没有一点儿接她递过来的杯子的意思。这让人不禁想问:与其说是倨傲,他莫不是个傻子?
“是一杯椴花茶,”她说,“据说它安……”
“您说话的声音总是这么低吗?”他突然打断她,“低到几乎听不见。”
沉默片刻后,奥菲丽用更低的声音说:“总是。”
托恩皱了皱眉,好像他正努力从这个小女人身上寻找那么一丁点儿的可取之处——在她厚重的褐色头发底下,在她长方形的眼镜后面,在她老旧的围巾下面。可惜,他无功而返。两个人就一直这样面对面站着。奥菲丽突然意识到他是想回自己的舱位。她端着药茶托盘,朝旁边让了一步。
托恩弯下腰,几乎把他那过长的身子一折为二才穿过舱门。
奥菲丽被托盘占着手,站在门外。托恩的舱位和整座飞艇上的其他客舱一样,也非常狭小——一条充当床的布艺长椅,一个行李架,一条窄窄的过道,还有一块在房间最里面、用来放基本书写用具的隔板。这就是全部了。奥菲丽在自己的客舱里就已经束手束脚,不能自如了,托恩能走进他的客舱,还能不四处碰壁,简直是奇迹。
他拽了一下天花板灯泡上的绳子,接着把皮衣铺在了长椅上。然后,他双手按在工作台上,上面铺满了写着记录的备忘录和便笺本。最后,托恩弯下腰,俯身在这一堆纸上,一动不动了。奥菲丽想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阅读,他好像完全把她忘在了走廊上,不过至少,他没在身后把门关上。
奥菲丽的天性使她不会追着一个男人问问题。所以,她站在舱门口,用这世上最包容的耐心等着。寒气刺骨,奥菲丽每一次呼吸都呼出一口白汽。她仔细观察着这个男人,从他后脖上收紧的肌肉、袖子外面瘦骨嶙峋的手腕,到长衫下面凸起的肩胛骨和神经质的大长腿。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万般不自在,好像被困在了这具过于高瘦、通了永恒的高压电流的身体里。
“还在那里?”他连身都没转,嘴里咕哝道。
奥菲丽心下明白,他是不会碰药茶了。为了解放自己的双手,她决定喝了它。温热的液体让她舒服多了。
“我打扰您了吗?”她呷了一口药茶,小声地问。
“您活不下来的。”
奥菲丽的心跳几乎戛然而止。除了把茶吐回杯子里,她别无选择:要么这样,要么被茶水呛到。
托恩还是顽固地用背对着她。现在,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看看他的脸,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您说我活不下来,指的是什么?”她问。
“无论是极地、宫廷,还是我们的婚礼。您应该趁着还有机会,赶紧逃回您母亲的怀抱。”
奥菲丽很震惊,但她对这些几乎毫不掩饰的威胁充耳不闻。
“您这是要休了我吗?”
托恩的肩膀一缩。他高得骇人的身子转过来一点儿,朝她的方向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奥菲丽说不清他嘴巴上的折痕是微笑还是鬼脸。
“休妻?”他咬着牙说,“您对我们的习俗还真是有一种甜美的想象呢。”
“我不明白。”奥菲丽哼着。
“相信我,我和您一样反感这门婚事。但我以家族的名义在你的家族那里立了约。我无法毁坏誓约而不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太过高昂。”
奥菲丽花了点儿时间来消化这些话。
“我也和您一样不能毁约,先生,如果您希望的是这个。若是没有合理的动机就悔婚,我将让我的家族蒙羞。我会被放逐,连审判都没有。”
托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其中的一只眉毛被他的伤疤一分为二。奥菲丽的回答并不是他所期望的。
“你们的风俗比我们的柔和。”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反驳,“我已经去您成长的地方看了,那里和将要迎接您的世界可是天壤之别。”
奥菲丽握紧杯子。这个男人使出了恐吓的手段,这让她很不高兴。他不想要她,她完全理解,也不会责怪他,但如果他期望一个刚被自己求婚的女人去承担悔婚的全部责任,那他就太懦弱了。
“您故意描绘出一幅黑暗的图景。”她用微小的声音指责他,“如果我逃脱不了这婚姻,我想知道我们两家人到底会从我们的结合中得到什么好处?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她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同时也留心着托恩的反应,“又或者,您对我隐瞒了重点。”
那双金属眼睛变得更凌厉了。这一次,托恩不再从又高又远的地方越过肩膀看她。正相反,他一边摸着自己没刮干净的下巴,一边警惕地看着她。他注意到那条被奥菲丽拖在地上的围巾正拍打着空气,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猫。这让他吃了一惊。
“我越是观察您,就越是坚定了我对您的第一印象。”他埋怨,“太弱小、太迟钝、太娇气……您不适合我将带您去的地方。如果您坚持要跟着我去那里,您活不过冬天。决定权在您。”
奥菲丽对抗着他压向自己的目光。那是钢铁一般的目光,充满了挑战。叔祖父的话在她的脑中响起,她听见自己对他说:“您不了解我,先生。”
她把茶杯放回托盘,然后动作缓慢却坚定地关上了他们之间的门。
几天过去了,无论是在餐厅还是在走廊拐角,奥菲丽都没有再遇见托恩。他们之间的谈话一直让她很困惑。为了不让姨妈产生无谓的担心,她骗了她:托恩太忙,见不着他,他们也没谈过话。
在她的教母多方筹措新的撮合手段时,奥菲丽却在啃手套上的线。长老们把她放在了哪盘棋上?托恩口中的危险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故意吓唬她、逼她回头呢?他在宫廷里的位置,真的如她的家族所想那般固若金汤吗?
奥菲丽被姨妈各种逼迫,需要独自待会儿。她把自己关进飞艇的卫生间里,摘下眼镜,然后把额头贴在冰冷的舷窗上,很长时间都没动。她的呼吸在窗上凝聚成一层越来越厚的网。舷窗外覆盖着雪,让她看不见外面。不过,她知道已经入夜了。太阳被极地的冬天驱逐,已经三天没露面了。
突然,电灯泡剧烈地闪烁起来,奥菲丽脚下的地板也跟着晃了起来。她走出卫生间。周围,飞艇咯吱作响,呻吟着,崩裂着,在暴风雪中开启着陆、系绳的一系列操作。
“我的老天!你怎么还没准备好?”萝丝琳姨妈裹在层层叠叠的皮草下面,一边喊,一边沿着走廊冲了过来。“赶紧去收拾行李!如果你不想在走下舷梯之前就冻僵,最好多穿点儿!”
奥菲丽裹了两层大衣,戴了一顶厚帽子,手套之上又添了一副无指手套,又把她那长得没边的围巾绕了好几圈。到最后,她被层层叠叠包得那样严实,胳膊都要放不下来了。
当她下到飞艇减压舱和其余的机组人员会合时,人们正在把她的行李箱往外运。地板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像刀子一样凌厉的风从大门吹了进来。在这间减压舱里,气温是这样低,以至于奥菲丽的双眼都充满了泪水。
托恩面不改色,任由狂风吹打着熊皮大衣,长长的身影毫不迟疑地踏入了暴风雪。当轮到奥菲丽走下舷梯时,她觉得整个肺里都注了冰。眼镜上结了一层雪膜,让她看不见前方,而舷梯的绳子在她的手套里滑得抓不住。她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她感觉在自己的短靴深处,所有的脚趾都已经冻僵了。在她身后的某处,姨妈那被寒风压低了的声音朝她喊叫着,让她注意脚下。对奥菲丽而言,这一句话就够了。她立刻就滑了一跤,胡乱抓住了安全绳,一条腿在空中乱晃。她完全不知道此时舷梯和地面之间还有多少距离,她也不想知道。
“慢慢下来。”一名机组人员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对她说,“这边!”
奥菲丽半死不活地落到地面上。狂风呼扇着她的大衣、裙子和头发。她的帽子也被吹跑了。虽然手套让手指变得不灵活,但她还是尝试着擦掉眼镜上的雪。只是,这层雪纹丝不动,仿佛一块融化了的铅被焊在了镜片上一样。奥菲丽只能从鼻子上取下眼镜,用裸眼观察四周。可惜,无论她模糊的眼睛望向哪里,她都只能看到一块块的夜幕和风雪。她跟托恩和姨妈走丢了。
“您的手!”一个男人朝她喊。
晕头转向的她漫无目的地伸出胳膊,立刻就被揪上了一架雪橇,而她之前根本就没看见这雪橇。
“您抓住了!”
她紧紧抓住一条横杠,冻僵的身子随着一阵震动而整个摇晃着。她的头顶响起了“啪啪”的鞭子声,一声又一声,催促着狗拉套车愈行愈疾。奥菲丽在眼皮的缝隙里似乎可以辨认出许多交错在黑暗里的亮线——是路灯。雪橇从一头到另一头横穿一座城市,在人行道和房屋的门前抛下一波波的白浪。正当奥菲丽觉得这冰雪旅程永远都没有尽头时,雪橇的速度慢下来了。奥菲丽被包裹在一层层的皮草下面,呆若木鸡,整个人被疾风和极快的速度弄得神志不清。
狗狗们穿过了一座巨大的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