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Chapten Ten 信任
奥菲丽把留声机的针臂抬起来,让震耳欲聋的音乐停了下来。然后,她把门锁了两圈,脱下制服,躺在了那张正散发出烟草和油味的床上。她鼻子朝天,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先是像个白痴一样被人欺骗,用粗棍子暴打,接着被刁滑的管家威胁,现在又被一位失权的没落贵族揭穿了真面目。对一个伶仃小人物而言,这灾难也太多了些。
奥菲丽明白,自己今晚就得跟托恩谈谈了。想到这个,心脏便开始击打肋骨,让她疼痛不堪。她害怕再见他,她现在还不是很确定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希望自己会错了意,但托恩的态度实在是有些暧昧。
她有点儿害怕,她在潜意识里担心他对她产生了感情,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爱意。关于感情的事,她的确知之不多,但要想让这魔力发生,男人和女人之间难道不是得有最起码的志趣相投吗?托恩和她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们两人的性情迥异,难以融合。就算是婚礼那天他们会交换家族天赋,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奥菲丽紧张地咬着手套的缝边。她上次对托恩表现出了抗拒。如果他再一次感到被拒绝,他还会继续支持她吗?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支持。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把一只手伸进寝室里的镜子,她的身子还留在澡堂街6号,胳膊却已经伸到了天塞堡的另一头,总管府的衣柜里,她能感到大衣的厚度。托恩说过,他在待客的时候会关上衣柜门。奥菲丽知道他直到半夜十二点都会接待访客,现在肯定是太早了。
她收回胳膊,只有等着了。
奥菲丽把煤气灯嘴拧小,身子缩在被单下面,很快就陷入了焦躁不安的浅睡眠中。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沙漏里,每一粒落下的沙子都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她突然惊醒,衬衣上浸满了汗水,她这才明白她听见的只是水龙头的水滴掉在大盆里的声音。她喝了点儿水,又用湿海绵擦了一下脖子,然后把手伸进了镜子。这一次,她可以把整个胳膊肘都伸进去。
总管府的衣柜是打开的。
不过,当奥菲丽看见镜子中自己的影子时,马上又退了回去。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条齐膝裤,光着脚,褐色的长发散乱地垂在腰间,就这样去托恩那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在自己乱糟糟的东西里翻出了托恩借给她的超大大衣,她扣上全部的扣子,再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这虽然遮盖不住她脸上的青肿,但还是比刚才体面多了。
奥菲丽把眼镜片的颜色调深,好遮掩那只肿得黑黄的眼睛。接着,她便全身撞进了自己镜中的影像里,扑面而来的寒冷让她窒息,她只能看到鼻子尖那么远。托恩停了暖气,关了灯。他留着衣柜门,人却出去了吗?
奥菲丽的心脏怦怦直跳,慢慢等着眼睛适应周边的环境。房间最里面的牛眼窗上,正在凝结中的霜花滤过一抹月光。她慢慢认出了大办公桌的轮廓、柜子的线条和圆鼓鼓的椅子。在牛眼窗的下面,一个全是棱角和凹陷的身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托恩在那里。
奥菲丽走过去。她先是在木地板的坑洼处踉踉跄跄,接着又撞到了家具的棱角上。等她终于走到沙发那里时,她看见托恩的浅色瞳仁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映在深色底面的刀光一样。他弓着身子,前臂放在大腿上,但这不妨碍他还是那么高大。他穿着总务长的制服,全身只有金色的肩章在黑暗中凸现出来。
“我吵醒您了吗?”奥菲丽低声细语地问。
“没有,您有事吗?”
这还真是一个寒冬般的迎接,托恩的声音比以往更阴沉了。看起来,他见到奥菲丽并没有特别高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反倒让她放心了。很显然,自从他们上次会面之后,他对她又有了新的看法。
“我有那么一两件事得跟您说。这很重要。”
“请坐。”托恩说。
他就是有这种把简单的礼貌用语生生变成专横命令的天赋。奥菲丽摸索着,想找一把椅子搬过来。但等她找到后,她又立刻放弃了,这椅子是用丝绒和珍贵木材制成的。对于她那骨裂的肋骨来说,它实在太沉了。她远远地坐到了椅子上,背对着沙发。托恩不得不换了位置。他不快地哼了一声,放弃了之前缩成一团的姿势,坐到了桌子另一头的办公椅上。他拧了拧台灯的灯栓,奥菲丽立刻被光刺到了眼睛,接连眨了几眨。
他说:“您说吧。”好似急着要了事。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立即打断了她:“您发生了什么?”
托恩修长的身子更僵硬了,硬到不能再硬。奥菲丽把能藏的都藏在了眼镜和头发下面,希望他看不出来她被暴打的痕迹,但她失败了。
“一场结局很糟糕的葬礼。我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
托恩十根关节粗大的长手指交握在办公桌上,等着她解释。他的态度那样严厉,让奥菲丽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被告席上,面对着无情的法官。
“您认识海德嘉尔妈妈吗?”
“建筑师?所有人都认识她。”
“我送了橙子给她,她刚碰到橙子,就僵死在那里。我的罪行不容置疑,所以宪兵们立刻就把我扔进了地牢。”
桌子上,托恩交握的手指攥紧了。
“为什么姑母没有打电话给我?”
“也许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奥菲丽谨慎地回答,“无论如何,海德嘉尔妈妈没有死。据她所说,她是严重过敏了。”
“过敏。”托恩重复道,语气里满是狐疑。
奥菲丽咽了一口吐沫,攥紧了膝盖上的双拳。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她说谎了。的确有人在橙子上下了毒……为了对付我,而不是海德嘉尔妈妈。”
“看起来,您对这个问题有着很明确的答案。”托恩观察着她的表情。
“是您的祖母。”
听到这话,托恩纹丝不动。他还是握着手,驼着背,皱着眉,鼻子紧绷。奥菲丽很少感到这么不自在,现在她说出来了,倒有些后怕。说到底,托恩为什么要相信她呢?
她继续说:“我碰了橙子篮,这是我‘读’到的。您的祖母以帮我拿篮子为借口,故意在里面撒了毒药。我从指尖感受到了她对我的恨意,这恨意让人脊背发凉。”
奥菲丽试图在托恩金属般的眼神里寻找一丝情绪:吃惊、否认、不解,但他看起来就像变成了大理石。
她抱着劝服他的希望继续说:“她憎恨我所代表的一切——暴发户、耻辱、不纯粹的血统。她并不希望我死,她只是想让我在大家面前名誉扫地。”
电话铃声突然在办公室里响起,吓了奥菲丽一跳。托恩就让它一直响着,目光深深插入奥菲丽的深色眼镜。
“我什么都没跟您姑母说。”她含混不清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怀疑过她母亲这种模棱两可的行径。我想先听听您的感受。”这最后一句话小到几乎听不见。
托恩终于动了,他松开交叉的手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得很高。接着,他看了看怀表。奥菲丽惊呆了,他没有认真对待她的话吗?他觉得跟她交谈是浪费时间吗?
“您想听听我的感受?”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怀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的。”
奥菲丽几乎是在哀求了。托恩提起怀表,收进制服的口袋里。紧接着,他以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用胳膊粗暴地横扫了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
笔管、墨水瓶、吸水纸、信件,甚至连电话都一起摔在了地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奥菲丽双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好不让自己拔腿就跑。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托恩放任自己暴怒,她很担心下一次就是冲着她来了。
托恩的双肘枕着桌子,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的上面,指头压着指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刚刚才发过火的人。被扫光了的桌面上,一个深色墨渍看起来特别显眼,这是上次奥菲丽打翻了墨水瓶里的墨汁的痕迹。
“我有些生气。”托恩说,“不对,比生气还要严重些。”
“对不起。”奥菲丽小声说。
托恩不快地咋了一下舌头:“我说我生气,又没说生您的气。”
“那么,您是决定相信我了?”她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托恩因为惊讶而耸了耸眉毛,他那道长长的伤疤连带着一起动了起来。
“为什么我不相信您呢?”
奥菲丽被问住了。她凝视着散落在地上的文具,这间办公室整洁得近乎完美,这种混乱真是不和谐。
“那是……因为这样很正常啊。您更相信您的祖母而不是一个您几乎不认识的人。”她清了清嗓子,补充道,“我想您把您的电话线给弄断了。”
托恩认真地望着她说:“请把眼镜摘了。”
这个要求过于出乎意料,奥菲丽下意识地遵从了。她刚一摘掉眼镜,托恩在桌子那头的瘦长身影就掉进了一片迷雾当中。如果他想亲自检查一下她的伤,她是不会阻止的。
“是宪兵们。”她叹着气说,“他们身手敏捷。”
“他们发现您的真实身份了吗?”
“没有。”
“除了我现在看到的,他们还对您做了别的什么吗?”
奥菲丽笨手笨脚地戴回眼镜,尴尬到了极点。她很讨厌托恩这样盘问她,好像他压根儿摆脱不了总务长的姿态一般。
“没什么严重的。”
“我想了想,需要更正一下我刚才说的话。”托恩用单调的声音说,“您要对我的生气负一部分责任。”
“啊?”
“我曾让您不要相信除了我姑母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您得让人说多少遍呢?”
托恩那种受不了了的语气让奥菲丽非常惊讶:“我怎么会怀疑您的祖母呢?哪怕只有一分钟?她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我都好。”
托恩的脸突然变得非常苍白,以至于他的肤色和疤痕的颜色都混淆在一起了。当奥菲丽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时,已经太晚了。有些真相不该被说出来。
“还有,”她吞吞吐吐地说,“她住在您家里啊。”
“您常常得跟敌人同处一室。您要记住这一点。”
“您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她吗?”奥菲丽震惊极了,“您的亲祖母?”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咔嗒声,机械风洞里突然发出了噪声,充斥了整座总管府。
“餐盘升降机。”托恩解释。
他的大长腿像弹簧一样伸开,朝一面墙走去。接着,他在墙上掀起一道木质护板,取出一个铝制咖啡壶。
“我能喝一点儿吗?”奥菲丽冲动地问。
自从她来到极地,就对咖啡上了瘾。等她发现只有一个杯子时,话已经出口了,但托恩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直接把杯子给了她。这个动作出自托恩,她觉得它非常优雅。
“这只老狐狸我自己也领教过。”他一边给她倒咖啡,一边说。
奥菲丽抬起眼睛看了看高高在上的他。她坐着,他站着,这海拔差距让她不头晕才怪。
“她也攻击过您吗?”
“她曾经试着用枕头闷死我。”托恩平静地说,“幸好,我比看起来的要强壮。”
“那么,您当时很年轻吗?”
“我刚刚出生。”
奥菲丽把目光移到那杯热气腾腾的深褐色咖啡上,她感到出离愤怒了。
“骇人听闻!”
“这是私生子通常的命运。”
“没人对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吗?伯赫尼尔德怎么还受得了和她住在一起呢?”
托恩打开餐盘升降机的护板,这一次,他从里面取出了烟草。他坐在办公椅上,从一个抽屉里找出烟斗,往里面塞烟叶。
“您自己也领教过了。这位老妇人在瞒天过海方面是多么有天赋。”
“所以,没人知道她对您做了什么吗?”奥菲丽又一次被惊到了。
托恩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火光让他那些收紧的、棱角分明的线条更加明显了,这些都是长期精神紧张的痕迹。他一停止盘问奥菲丽,目光就变得躲躲闪闪。
“没人。”他咕哝道,“和您今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不是不相信您,”奥菲丽轻柔地继续问道,“但您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您刚刚告诉我,您当时只是个婴儿。”
托恩抖了抖火柴,烟斗上方升起了一层层银色的烟圈。
“我记忆力很好。”
奥菲丽浮肿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吃惊地睁大了。能够记起人生头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本以为这种事不存在。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记忆力也解释了为什么托恩在会计领域如此优秀。奥菲丽把嘴唇浸到咖啡里,苦涩的液体在体内温暖着她,如果能有一点儿糖和奶就更好了,不过她也不能要求太多。
“您的祖母知道您记得这件事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托恩声音低沉,在两口烟之间吐出这些话,“我们从没谈起过这件事。”
奥菲丽在眼前回放了第一次见到托恩祖母时的场景。当时,托恩直接推开了在台阶上迎接他们的祖母。她得承认,那天,她对他们两人都判断失误了。
“我还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那小小的杀人癖已经过去了呢。”托恩说话时加重了每一个辅音,“她刚刚对您玩儿的把戏证明不是这样。”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奥菲丽问。
“您?什么都不做。”
“可是,我觉得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她。”
在皱起的眉毛下面,眼皮的阴影处,托恩双瞳的金属光芒更加冷峻了。他的眼里有雷鸣闪电,奥菲丽觉得他几乎都有些令人担心了。
“您不用再面对她了,我会把这个女人送到离天塞堡很远的地方。我难道没跟您说过,我会报复所有危害您的人吗?”
奥菲丽匆忙躲到咖啡杯后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嗓子。她现在才明白,她对托恩真的很重要,这既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说说而已。诚然,他表达情感的方式有些粗暴,但他的的确确一片赤诚。
“他对待这场婚姻比我要认真多了。”奥菲丽心想。这个想法让她的胃打了千千结。无论他是个多么不随和的男人,她还是一点儿都不想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伤害他或是羞辱他。好吧,也许一开始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想法,但她早就改变立场了。
她的眼神久久地迷离在空空的杯底,托恩不得不从嘴里拿出烟斗,指了指咖啡壶。
“再倒点儿。”
奥菲丽求之不得。她倒了满满一杯,然后栽进椅子里,找到一个还可以忍受的姿势。“坐下”这个动作磨得她肋骨生疼,让她呼吸不畅。
“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讲。除了您的祖母,我还有第二个敌人。”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托恩那两道浅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谁?”
奥菲丽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说了古斯塔夫对她的勒索。她越说,托恩的表情就越松弛。他以一种深深的困惑凝视着她,好像她是自然所孕育出的最不可思议的生物。
“如果伯赫尼尔德没有在春季歌剧前失去宝宝,我就会消失的。”她一边摆弄手套,一边下结论。
托恩全身向后压在椅子上,他伸出一只手摸了一把自己浅金色的头发,把它压得比原先更平。
“您让我的神经备受考验,您真的很有把自己陷入困境的天赋,无论是在技巧上还是在方式上。”
他陷入沉思,然后从大鹰鼻里一下子呼出所有的烟:“行吧,我也会处理这个。”
“怎么做?”奥菲丽气若游丝地问。
“您不用管细节。但我向您保证这位管家不会再来伤害你们了,无论是您还是我姑母。”
奥菲丽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嗓子里的结还是没有下去。托恩对她的帮助超过了她的期望,她觉得自己之前待他过于轻蔑,实在有些太忘恩负义了。
总管府的钟敲了六下,清晨六点了。
“我得回房了,”奥菲丽放下杯子,“我没有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托恩站起身来,帮她扶住衣柜镜子的门扇,好像这就是一扇普通的门。奥菲丽狠不下心就这么一句好话都不说就走。
“我……我谢谢您。”她结结巴巴地说。
托恩皱了皱眉。他突然拘谨起来,瘦长的身子在配有肩章的制服里紧紧巴巴。
“您终于对我敞开心扉了,这是件好事。”他用粗粝的语调说。
一阵尴尬的安静过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大概觉得我有点儿冷淡,刚才……”
“是我的错。”奥菲丽立刻打断他,“上次我的态度不太好。”
托恩的嘴稍微抽动了一下。她也说不好他是想笑还是想做一个尴尬的鬼脸。
他提醒她说:“除了我姑母,您谁也别信。”
奥菲丽见他如此信任伯赫尼尔德,心有点儿痛。那个女人就像玩牵线木偶一样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上。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就被搭进去了。
“对她,我不知道。但是对您,我不再怀疑了。”
奥菲丽本以为自己这样说是做对了。既然不能当一位深情的妻子,她想至少对他保持诚实。她信任他,他得知道这一点。当那双灰色的眼睛突然僵硬地移开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您得走了,现在。”他咕哝道,“我得收拾办公室,还得在今早第一批访客到来前修理好电话。您对我说的那些事,我会安排的。”
奥菲丽浸入镜中,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寝室里。她专注地想着事情,连在她离开期间留声机自动启动了都没有立刻发现。她用困惑的眼神盯着那张发出铜管乐的唱片。
“您终于回来了!”她身后响起一声叹息,“我都有点儿开始担心了。”
奥菲丽转过身,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她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