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火儿猜想,没有手的人在洪水要塞没什么用处。克莱拉忙着应付布莱根的队长们与源源不绝的信差;嘉蓝甚少露面,出现时总是一脸怒容。火儿避着他们,也回避无数士兵躺着受痛楚折磨的房间。
上头的命令不准她步出要塞城墙,她的时间都花在两个地方:她和克莱拉、穆莎和玛果共用的房间,每次克莱拉进房她就装睡,免得克莱拉不停地问有关亚契的问题。还有重兵看守的要塞屋顶,她会披着温暖的连帽斗篷,双手安全地夹在腋窝下,和灰斑马沟通。
火儿现在意识清楚到能分辨牠是母马,牠住在要塞北方的岩石间,在火儿一行人接近要塞时脱逃,不顾掌马官的企图,始终不肯和其他马一同进入马厩。火儿拒绝让任何人使用麻药让牠屈服,也不愿自己引诱马儿步入马厩;掌马官只得愤怒地扬起双手。这匹马显然不同凡响,但他在伤马、松脱的马蹄铁和破损的鞍具中焦头烂额,不能在倔强的马匹身上浪费时间。
于是,母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岩石间,留食物给牠就吃,没食物就自己找;每次火儿呼唤牠,牠就来找火儿。牠给人的感觉奇异而狂野,牠牢不可破的意识很神奇,火儿能接触、影响,却从来无法真正了解。牠的归属在岩石间,无拘无束,必要时能变得凶猛。
然而牠的感觉中也有爱──当然是自成一格、压抑的爱,这匹马无意离开火儿。
她们花时间待在彼此的视线中,双方的感觉靠着火儿的能力连结。牠看起来很美,毛皮上有柔软的灰斑灰点,马鬃和尾巴长而浓密纠结,是板岩似的深灰色,而牠的眼睛是蓝色的。
火儿希望获准离开要塞。她想去岩石间的灰斑马身旁,爬上牠的背,让牠随意带她去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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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她蜷缩在床单下,一面努力忽视手上的灼热感、一面装睡时,嘉蓝迈步走进房间。他昂然立在她身旁,劈头就说:「起来,火儿,我们需要妳。」
他话中没有怒意,却也没有请求之意。火儿讶异地仰望他。「我的手没用处。」她说。
「需要妳做的事用不着动手。」
火儿闭上眼。「要我盘问人吗?很抱歉,嘉蓝,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妳起来,别再闷闷不乐,就会舒服点。」他直率地说:「反正我们不是要妳盘问人。」
火儿很愤慨。「你从没不在意亚契,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嘉蓝激动地说:「妳看不透我的心,不然就不会说这种蠢话。妳不起来,我就不出去。战事正在咫尺之地进行,我脑中的事已经够沉重,妳还像自私的小鬼一样惶惶度日。难道非要我哪天送信给布莱根、纳许和布洛克,告诉他们妳莫名的死讯吗?妳让我很不舒服,火儿,拜托,即使不为妳自己,也为了我下床,我可不想死。」
火儿在这番惊人的演说中撑着坐起身子,睁大眼看着,发现嘉蓝淌着汗、呼吸急促。他居然比之前更加憔悴,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火儿向他伸出手,开始担心,示意他坐下。他坐了下来,她以那裹着绷带的手轻抚他的头发,助他缓和呼吸。
「妳瘦了好多。」他好不容易才开口,忧愁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还有那种空洞可怕的眼神,我好想抓住妳摇一摇。」
火儿又摸摸他的头发,斟酌用字免得自己哭出来。「其实我不觉得自己闷闷不乐。」她说。「我觉得和自我之间的连结没那么紧密了,嘉蓝。」
「妳的力量很强。」他说。「我感觉得到,妳一下子就让我平静下来。」
火儿怀疑一个人怎能表现得强大,内心却碎成一片片,不停颤抖。
她再次打量他,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好,负担太沉重了。
「你要我做什么事?」她问。
他说:「妳愿意纾解要塞里垂死士兵的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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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中的治疗工作在楼下宽敞的房间进行,承平时期那儿是五百名士兵的居所。窗上没有玻璃,为了减少散热,窗板都拉上了。壁炉的热气沿着墙传来,地板中央也有炉火,烟雾恣意翻腾,流向天花板上开启的排气管,升向屋顶与天空。
室内昏暗,士兵呻吟吶喊着,整个地方弥漫血、烟雾和某种令人反胃的味道,令火儿在门口裹足不前。这太像步入她的梦魇,她办不到。
然而,这时她看见一个男人仰卧在床上,鼻子和耳朵像她的手指一样发黑,胸前只搁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完全没了,只剩下包着纱布的残肢,正咬牙发热颤抖着,火儿不禁怜悯地走了过去。
他一看见她,心中一些恐慌似乎就平息了。她坐在床沿,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晓得他精疲力竭,却困于痛苦与恐惧而无法休息。她纾解他的痛觉,安抚他的恐惧,助他沉入梦乡。
火儿就这么成为医护室的一员,她止痛的能力甚至胜过医生开的药,而房内有着各式各样的痛楚。有时光是坐在士兵身旁,就能让他们平静;而有时要拔箭、进行手术时,则要更投入。有些日子,她的意识要分散在房里数个地方,抚慰最剧烈的痛苦,同时她人则在一排排病人间穿梭,长发垂肩,目光扫着床上男男女女的双眼,寻找看到她便安心一些的人。
她很惊讶竟然轻易能和垂死、康复无望、失去朋友或为家人忧心的士兵交谈。火儿原以为她承受痛苦的能力已到极限,内心已无法忍受更多。但她忆起自己向亚契说过,爱不能用刻度衡量,这时她发现痛苦也是。痛苦可能攀升,当你觉得到达极限时,痛楚便会向一旁扩散蔓延,感染其他人,和他们的痛苦混杂在一起,然后增长,却不知为何却不再那么压抑了。她原以为自己困在一般人所感觉的生命之外,现在才明白,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受困于其中。
火儿终于开始让克莱拉进入那个领域,让她知道她痛苦地渴望着的是什么──事情的真相。
「他是独自死去的。」火儿轻声对她说。
「而且,」克莱拉同样小声地回答,「他死时认为他让妳失望了,那时他应该知道他们要绑架妳的计画了,不是吗?」
「他至少有起疑。」火儿说道,才发现随着事情经过化为她们之间的字句,有多少她不知情的部分。尝试填补失落的真相,就像治疗师在她手上抹的药膏,让她既疼痛又欣慰。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被父亲射中时有什么感觉。要是她留意点,坚持不让他走,事情是否会不同。如果她几年前就找到办法,不让他深爱着她;亚契意志坚强,感情炽烈,要是她的怪物美貌对他完全无效,事情是否会不同。
「我想我们永远不知道贾德真正的样子。」火儿默默地将这些想法传给克莱拉时,克莱拉说:「我们当然知道他是罪犯。」她坚持地说,「是个邪恶卑劣的人,即使他是我孩子的祖父。」她哼了声,事不关己似地说,「这孩子的祖父和外祖父真是了不得。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永远不知道,如果贾德能控制自己的意志,而不是被那个可怕的男孩掌控,会不会杀死亲生儿子;妳把那男孩丢下山,干得好。希望那家伙被一堆岩石刺穿身子,死在骇人的痛苦中。」
这些日子,克莱拉对火儿来说,是个有着奇特安慰感的人物。克莱拉怀孕了,却比先前更迷人。即将进入第五个月,她的发丝日益浓密柔亮,肌肤散发着光辉;平日的果决更添活力。她生气勃勃,火儿待在她身旁,有时觉得难过。但克莱拉看什么都不顺眼,而且说话很直。她肚里还怀着亚契的孩子。
「布洛克勋爵也是妳孩子的祖父。」火儿温柔地说。「还有不用引以为耻的祖母与外祖母。」
「反正,」克莱拉说,「如果还得让人用祖父母来评断我们,那还不如被岩石刺穿而死算了。」
是啊,火儿阴郁地心想,这和事实相差不远。
她独处时,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家和过往。到屋顶上探望灰斑马时,她忍不住想起小脑袋,而小脑袋正在遥远的王都,应该正纳闷着她为何离开,会不会再回去。
夜里,她在睡梦中挣扎时,坎斯瑞和亚契不断在她的梦魇里交换角色。喉咙被撕裂的坎斯瑞突然变为亚契,像坎斯瑞以往在梦中那样怨恨地瞪着她。有时她诱向死亡的不是坎斯瑞,而是亚契,有时两人一起;有时坎斯瑞正要杀害亚契,或强暴亚契的母亲,亚契有时找到他,杀了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梦中是哪个人再死一次,都让她在无尽的悲痛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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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前线传来消息,布莱根要让纳许南下至洪水要塞,布洛克和蓉恩将与纳许同行。
嘉蓝火冒三丈。
「让纳许来取代他,我能了解。」他说,「但他为什么不理他的决策小组?他会派来第三、第四军团,独力解决麦朵格的军队。」
「对军人以外的人来说,那儿一定变得太危险了。」克莱拉说。
「如果太危险,他就该告诉我们。」
「他告诉过我们,嘉蓝。你以为他说即使在营地都少有一晚能休息,是什么意思?你以为麦朵格的军队是让我们的士兵彻夜在外比酒力和跳舞吗?你读过最近的报告吗?有个第三军团的士兵攻击自己的连队,杀了三个同袍才被击毙。因为麦朵格保证他背叛的话,就付给他家里一大笔钱。」
火儿在医护室工作,也听说了战役和战争中发生的事。她明白虽然军医天天从地道带来残破的身躯,虽然为南方营地补给食物、载走伤患的任务、修理武器与装备的确困难,且夜夜都生起为死者火葬的营火,南方战事据说进行得很顺利。洪水要塞发生的是骑兵和步兵的小型冲突,一方士兵将另一方困在洞中,迅速攻击,立刻撤退。詹森的士兵这时由麦朵格的皮基亚队长率领,毫无组织。布莱根的部下则训练精良,在任何情况下,即使是在地道的混乱中,都明了他们的职责。布莱根离开时,曾预期不出几星期,便会有显著进展。
然而北方前线,战役在城市北方开阔的平原展开,巧妙的骑兵策略没什么优势。地势与视野使他们只能全面进攻,镇日战斗直到天黑。几乎所有战役都以王军撤退收场。麦朵格的手下勇猛无比,麦朵格、茉尔格达都和他们待在一起;而冰雪对马匹毫不友善。士兵时常徒步作战,王军人数上严重的劣势开始显现,麦朵格慢慢往王都推进了。
当然了,布莱根是往北去,因为他总是往情况最糟的地方去。火儿揣测,他去那儿是为了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带兵冲锋,或执行指挥官在战时的任何职务。她痛恨他擅长的是这么悲惨又无意义的事,真希望他或某个人能抛下剑说:「够了!用这种方式决定谁当家作主,太愚蠢!」她看着治疗师的房间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总觉得这些战事后,剩下要管理的东西不多了。王国已然崩坏,战争则把碎片撕扯得更小。
坎斯瑞一定会很高兴,无意义的毁灭正合他胃口,而那个男孩或许也会喜欢。
亚契一定不会说出自己的见解──至少知道她尖锐的看法,会为了她不表示意见。无论他的看法如何,都会出去为戴尔英勇而战。
正是布莱根和纳许在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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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许的先锋队骑过城门时,火儿羞愧地发现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向屋顶。
美丽的马儿啊,她呼喊着她的同伴。美丽的马儿,我受不了这个。非得承受亚契和坎斯瑞的话,我受得了,可是这件事不行,叫他离开。我的朋友们为什么要是军人?
片刻过后,纳许上来屋顶找她时,她不像自己的护卫和屋顶上的卫兵一样跪下。她背对着纳许,目光停在马上,像在防他一样弓着肩。
「火儿小姐。」他说。
陛下万福。无意冒犯,但求求您离开吧。
「如果妳希望我离开,小姐,没问题。」他温和地说,「不过我保证为北方前线和王都带来上百个口信──来自我母亲、妳外婆、哈娜、布洛克和蜜拉,其他族繁不及备载。」
火儿想象着布洛克的口信:我儿子的死都是妳的错。泰丝的口信:妳粗心大意,毁了妳美丽的双手,对吧,外孙女小姐?哈娜的口信: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很好,她对纳许想着。如果你一定要,那就告诉我吧。
「喔。」纳许有点困惑地说,「他们要我传达他们的爱,这是当然。还有他们为亚契心痛,以及知道妳逃过一劫很感欣慰。哈娜特别要我告诉妳,斑斑在恢复了。小姐──」他住了口。「火儿,」他说,「为什么妳愿意和我弟弟、妹妹说话,却不愿意和我说话?」
她不耐地对他想着。如果布莱根说我们有讲话,他是骗人的。
纳许顿了一下。「他没说,我想是我猜的。不过,妳一定有和克莱拉与嘉蓝说过话吧?」
克莱拉和嘉蓝不是军人,他们不会死。她将念头传给他,同时发现这论点有问题,因为嘉蓝可能病逝,克莱拉可能死于难产,泰丝会衰老而死,布莱克和蓉恩可能因旅队遭攻击而死,哈娜则可能从马背上摔落致死。
「火儿──」
拜托,纳许,拜托。别逼我讲道理,拜托,别管我。拜托!
他听了大为震惊,调头要走,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还有一件事,妳的马在马厩里。」
火儿的视线越过岩石,看着灰斑马在雪地里踏着蹄子,不明就里,向纳许传达她的疑惑。
「妳不是对布莱根说想要妳的马吗?」
火儿倏然转身,首次直视他。他的轮廓英俊而刚毅,一道小疤痕延伸到嘴角,斗篷披在皮甲和锁子甲上。她说:「不会是小脑袋吧?」
「当然是小脑袋。」他说,「反正,布莱根觉得妳想要牠,马就在楼下。」
火儿飞奔而去。
发现亚契的尸体后,她动不动就一直哭,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也哭,总是有无声的泪水淌下面颊。她看见平庸而静默、鬃毛垂在眼睛上、挤向马栏栅门想碰触她的小脑袋时,哭法全然不同。她心想,她或许会被激烈的抽噎呛到,心中的某种东西或许会撕裂。
穆莎有所警觉,走进马厩来到她身边,她搂着小脑袋颈子啜泣时,穆莎则揉着她的背。尼尔拿出一条条手帕给她,但毫不管用,她止不住哭泣。
是我的错。她一再对小脑袋想着。噢,小脑袋,这是我的错。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亚契,亚契不该死掉的。
她哭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这并非她的错。接着,知道他不在的纯粹悲伤,让她继续哭泣。
她清醒了,却不是从恶梦中醒来,而是──某种抚慰人的东西。那是包在毯子里,靠着小脑袋暖洋洋背上的感觉。
穆莎和其他几位随扈正与马厩外某人低语着。火儿朦胧的意识向他们摸索而去,那个人是国王。
她的慌张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平静的空虚。她撑起身,裹着绷带的手轻抚小脑袋圆滚滚的美妙身躯,转而去摸猛禽伤痕旁长出的鬈曲马毛。牠的意识温柔地打着盹,脸旁的草料随着呼吸飘动。牠在火把的光下呈深色的轮廓,完美无瑕。
她碰触了纳许的意识。他来到马栏栅门外,靠在门上看着她,脸庞和感觉中明显带着迟疑与爱意。
「妳微笑了。」他说。
回应这番话的,自然是泪水。她气自己,想止住泪,泪水却夺眶而出。
「对不起。」她说。
他走进马栏,蹲在小脑袋头胸间的位置,从旁抚摸小脑袋的颈子,端详着她。
「我看得出来妳哭得很凶。」他说。
「是啊。」她挫折地说。
「一定哭累、哭烦了。」
「是啊。」
「还有妳的手,还很痛吗?」
这段平静的对话有种抚慰感。「已经好多了。」
他严肃地点点头,继续抚摸着小脑袋的颈子。他的打扮和方才一样,只是一只手臂下夹了顶头盔,在昏暗黄澄的光线中显得比较老。他比她大了十岁,几乎所有她的朋友都比她年长;连兄弟中最年轻的布莱根也长她近五岁,但她认为自己像是被大人包围的小孩,并不是年纪差异的缘故。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问。「你不是该在某个洞穴里激励人心吗?」
「没错。」他微微耸肩,回应她的讽刺。「我来这儿是要领马骑去营地,这下却在和妳说话。」
火儿沿着小脑袋背上一道又细又长的疤痕摸索,想着和以往认为自己所爱的人相比,她最近比较容易和马匹或垂死的陌生人交流。
「去爱注定死去的人,很不明智。」她说。
纳许思考了一会儿,细细地抚摸着小脑袋的颈子,彷佛戴尔的命运取决于他流畅而谨慎的动作。
「对妳这番话,我有两个回应。」终于他说:「第一,人都难逃一死。第二,爱是愚蠢的,和理智毫无关系,妳爱谁就是爱谁,虽然违背常理,我还是爱我父亲。」他热切地注视她。「妳爱妳父亲吗?」
「爱。」她喃喃说。
他轻抚着小脑袋的鼻头。「我爱妳。」他说,「即使明知妳永远不会接纳我。我也爱我弟弟,比妳出现之前我所以为的更爱。小姐,妳无法控制自己爱谁,也不会知道妳会为爱做出什么事。」
这时她听懂他的话了,讶异地挪开身子,端详他在光影中温柔的面容;在他身上看到不曾见过的那一面。
「你来请我教你防卫意识,」她说:「同时不再向我求婚,你这么做是出于对弟弟的爱。」
「这个嘛,」他有点羞怯地看向地面。「我也赏了他几拳,不过这不重要。」
「你很懂得爱。」她说道,内心觉得的确如此。「我没那么懂爱,我就像长了刺,把我爱的所有人都推开。」
他耸耸肩。「如果妳推开我,就代表妳爱我,我很乐意,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