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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无主的空间 第七章

这块地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地图上有没有保留下来?

或许,这个历史学家们耳熟能详、书本里不断歌颂的登陆地,曾经发生过两国军队的流血冲突,彼此紧紧咬住对方的喉咙不放——而战车在闪电战之后晕头转向,迅速撤离。

也许,这里是一个我们不为人知的耻辱之地,德国精英分子在此侮辱了迎面碰上的肚子瘪、装备差的民兵?因此它的名字只能保存在国防部的档案馆里?

我对历史不熟悉。多半是第二个原因吧。这里实在是太空旷、太凄凉、太寂静。就连集体农庄都不会对这片堆垃圾的废弃地感兴趣。

我们国家不喜欢在失败的地方建立纪念碑。

也许正因为如此,胜利可不是始终都唾手可得的。

我站在小河岸边望着这块荒凉的场地。不太大:林子和小河之间的土地有一公里宽,十公里长。牺牲在这里的人并非那么多,与其说几千个,不如说几百个。

然而,难道可以说,这个数目少吗?

战场完全荒无人烟,用普通人的眼力我谁也看不见,透过黄昏界看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抓住自己的影子——落日照在背上。我进入了黄昏界。

第一层长满了青苔,但是不太密。常见的稀疏的一块块,贪婪地吞噬着残余的人类情绪。

但还是有些迹象引起了我的警觉。青苔仿佛一圏圏地环绕着某个点。我知道青苔善于爬行——慢慢地,但是坚忍不拔地靠近养料。

在这里青苔只有一个理由打转。

我穿过雾腾腾、灰蒙蒙的空间,周围隐约现出人类的世界,仿佛是一张被水冲模糊的、曝光不足的黑白照片。我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在这里我每时每刻都在耗费能量,但这也有好处。就连阿琳娜也不可能长期待在黄昏界。她能够从普通世界里瞧一眼黄昏界的第一层,这也需要耗费力量。

此刻她不在这一层,为的是避免动用多年来积聚的力量。

第一层的地形几乎跟地面上的差不多,这里也有脚下踩着的泥土,也有洼地和小山冈。但是在这里还能发现一些东西。我看到,确切地说,是猜到泥土里埋着老式武器。当然,不是所有的武器,只是那些曾经杀死过人的。几乎腐烂的冲锋枪的枪管,保存得稍稍好一些的步枪……步枪多一些。

离阿琳娜一百米左右时我蹲下来并开始蹲着跑起来。斯维特兰娜下的咒语还真管用,要不然我很快就会精疲力竭了。离她五十米时——我趴下来,爬行。地上潮乎乎的,我一下子就弄得满身是污垢。还好,这种污垢在离开黄昏界时会自行脱落。青苔在微微摆动,不知道该下什么决心——也许是靠近我,也许是爬着离开灾难。糟糕,阿琳娜会明白青苔为什么不安……

这时,在非常靠近老巫的地方,五公尺左右,慢慢地开始升起一个黑头发的脑袋。让人觉得阿琳娜是突然从地里直接钻出来的。战壕太窄,覆盖的东西太多……

我愣住了。

不过阿琳娜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她慢慢地、慢慢地挺直身子——此前她似乎是坐在旧壕沟的底部。她姿态优美地举起手掌伸向前额搭起凉棚。我明白,她在透过黄昏界观察。

幸好她没有看我。

我强行招募来的新帮手靠近了。

他们跑的姿态十分优美!甚至从黄昏界看起来他们的步伐也很快,只不过在跳跃时悬空的时间太久了。前面是上了年纪的英明的领头狼,他身后跟着三只小狼。

人看到准会吓坏的。

阿琳娜笑了起来。她站起来双手叉腰,活脱脱一个小俄罗斯的健壮的少妇。仿佛在看着一个醉眼蒙眬的男人带着几个酒友渐渐向她走来。她开口说话——低沉、洪亮的声音在空中荡漾起来。她并不急于进入黄昏界。

我也回来到人类世界。

“……吹牛大王!”一个声音传到我耳边。“是不是我对你招待不周?”

众狼放慢了脚步,在二十米处停了下来。

领头狼向前跨出一步,嗥道:

“老巫婆!说吧……该谈谈了!”

“你说呀,大灰狼,”阿琳娜和善地说。

伊戈尔不可能长时间转移老巫婆的注意力,这一点我明白。老巫婆随时都会进入黄昏界,好好观察四周。

娜久什卡究竟在哪里?

“把小女孩……交出来……”狼嗥叫着。“光明力量……很野蛮……把小女孩交出来……否则决没有好下场……”

“你好像想威胁我吧?”阿琳娜感到奇怪。“你们全都失去理智了。谁会把孩子交给狼呢?你们还是趁早滚开吧!”

奇怪——她好像在故意磨蹭。

“活着吗……孩子?”狼用稍稍清晰的嗓音说。

“娜坚卡,你还活着吗?”阿琳娜眼睛看着下面的某个地方,问道。她稍稍弯下身子——把小女孩从战壕里拉起来放到地面上。

我喘不过气来了。娜久什卡一点也不像是受了惊吓或者疲惫不堪的样子。好像她对发生的事情甚至很喜欢——这要比跟外婆一起散步走的路多得多。

不过她靠近,太靠近老巫婆了!

“小狼,”娜佳说,眼睛看着会变的狼,向他伸出一只手,高兴地笑了起来。

会变的狼摇起了尾巴!

然而,这总共才持续了几秒钟。伊戈尔紧张起来,毛发直竖——我们面前又出现了野兽,而不是温驯的小狗。毕竟这一时刻有过——会变的狼在两岁小姑娘面前奉承拍马,没有被激发的他者小姑娘。

“是小狼,”阿琳娜同意说。“娜坚卡,你看,这里还有谁?睁开眼睛看看。照我教你的那么做。”

娜久什卡乐意地用手掌蒙住眼睛,开始朝我这边转过身来。

她居然激发了娜久什卡!

万一娜久什卡真的是学会了透过黄昏界观看……

女儿转向我,笑了笑。

“爸爸……”

紧接着的一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阿琳娜很清楚我在边上!老巫婆在跟我玩游戏。

第二——娜久什卡没有透过黄昏界观看!她分开手指,从指缝里偷看。

于是我进入了黄昏界,由于神经高度紧张,我一下子跌进了第二层——万籁俱寂的绵软空间和浅灰色的暗处。

阿琳娜身上的生物电场发出橙黄色和碧绿色的光,娜久什卡周围有一圏洁白的生物电场闪闪发亮——仿佛是空旷地带中的一个灯塔:潜藏的他者!光明力量!巨大的力量!

奔跑起来的会变形的狼——成了一团团大红色和暗红色的生物电场,这是狂怒和恼恨,饥饿和恐惧的颜色……

“斯维特兰娜!”我喊道,一跃而起,奔向灰蒙蒙的空间、寂静的绵软空间。

我轻而易举地瞄准了隧道的入口——仿佛是拽着一条火链,用纯粹的法力把降落的通道扔进了黄昏界。从自己这边扔向阿琳娜。

与此同时我奔跑起来,跑得很快,不让娜久什卡遮挡我看阿琳娜的视线,从指尖抛出老一套咒语。

“速冻术”——时间局部停顿。

“鸦片”——昏昏欲睡。

“三刃刀”——最粗鲁、最简单的力的咒语。

“死亡本能”——死亡。

不过我没有在任何一个咒语上抱有希望,只有在面对最弱小者时,这些咒语才能奏效。在力量上占优势的他者不管是在黄昏界还是人类世界,都会进行反击。

我要做的只是把老巫婆的注意力引开,逮捕她。消耗她的防御物和护身符组成的防护。所有这一连串咒语都不过是为了找到她防御上的缺口。

“速冻术”不知所终。

令人昏昏欲睡的鸦片咒语弹回到天空。我希望我们头上没有飞机。

“三刃刀”没有糊弄我——明晃晃的刀刃刺中老巫婆。只不过她对三刃刀不屑一顾。

能够召唤死亡的咒语结局最糟糕!我不喜欢这个魔法并非平白无故,它非常危险地接近黑暗力量的咒语。阿琳娜尽管待在普通世界里,但还是从容不迫地伸出手,这团足以毁掉跳动的心脏致人于死地的灰蒙蒙的雾霭立即凝聚在一起,听话地躺在了她的手掌中。

阿琳娜透过黄昏界看着我,微笑着。她的手掌耷拉在娜久什卡的脑袋上,灰蒙蒙的一团东西慢慢地从指缝中滴落。

我朝她们跳过去——没有进攻,只是自投罗网……

可是阿琳娜已经到了黄昏界的第二层,神速的、惊人美丽的阿琳娜。她手指一动,就把我的咒语揉成一团——随即漫不经心地扔向了众狼。

“别着急……”老巫婆用悦耳的声音说。在寂静的第二层里她的声音震耳欲聋——于是,我的两条腿背叛了我。在离阿琳娜和娜久什卡一步之遥的地方我跌了一跤,跪在地上。

“别动!”我喊道。

“我已经求过你了……”老巫婆轻声说。“帮我离开吧……一个老巫婆对你有什么用呢?”

“我不相信你!”

阿琳娜点点头,疲惫而伤心地说:

“你不相信是对的……可我怎么办呢,魔法制造者?”

她的手顺着裙子滑下来,从腰带上扯下一串干的浆果,扔进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中,马上就窜起一团黑烟——隧道的入口消失了。

斯维特兰娜来不及抵达!

“你没有给我留下选择的余地,光明使者……”阿琳娜做了个鬼脸。“明白吗?我不得不杀掉你,你的女儿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你从第二层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时候阿琳娜的背部被明晃晃的白色刀刃击中,刹那间就从胸部戳出,然后听命于一只无形的手的指挥,往后退去。

“啊-啊-啊-啊……”老巫婆哼哼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燃烧的刀刃在黑暗中移动。

随后,灰蒙蒙的雾霭散去,斯维特兰娜出现了。

老巫婆似乎在受到袭击后已经恢复了元气,她蹦跳着向后倒退,眼睛一直盯着斯维特兰娜不放。裙子上被烧穿的洞冒起了黑烟,但是血没有流出来。她的目光里与其说充满了憎恨,不如说洋溢着叹服。

“嘿,真有你的……伟大的女魔法师……”阿琳娜发出呱呱的笑声。“我失算了吗?”

斯维特兰娜没有回答。我甚至无法想象她目光中会射出这样的憎恨——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人就会被吓死。她的右手攥着白晃晃的剑,左手的手指拨弄着空气——仿佛在摆弄无形的魔方。

黄昏界暗淡下来,娜久什卡周围突然出现了彩虹。斯维特兰娜接下去施的魔法轮到了我的头上——我的身体恢复了活动能力。我一跃而起,开始绕到老巫婆背后。在这场战斗中我扮演的是双重角色。

“你从第几层过来的,淘气鬼?”老巫婆几乎是和善地说道。“难道是从第四层?第三层我看过了……”

我觉得——她非常非常想知道答案。

“从第五层,”斯维特兰娜冷不丁开口说道。

“情况好像不妙……”老巫婆小声说。“瞧瞧,这就是母亲的狂怒……”她用眼角扫了我一眼,又盯住斯维特兰娜。“别说废话了,不管你看到什么……”

“别在圣人面前卖斯文,”斯维特兰娜点点头。

老巫婆也点点头,麻利地卷起袖子,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我不知道斯维特兰娜对此有没有预料到——我把这看成是跳开的好机会。不出所料——一场黑色的暴风雪围着老巫婆飞舞起来,仿佛她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变成了黑钢打成的薄薄的锋利的刀刃。老巫婆开始向斯维特兰娜逼近。斯维特兰娜朝老巫婆扔过去一把白晃晃的剑,那些刀刃把它劈碎、毁掉,这时斯维特兰娜面前出现了一块透明的自行飘浮的防护罩。

好像这叫“卢仁的防护”。

刀刃无声地、几乎瞬间就撞在挡板上碎裂了。“哎呀妈呀……”阿琳娜抱怨道。奇怪的是——我毫不怀疑,她说的是真话。与此同时——又是装模作样的,似乎在表演给别人看。

也就是表演给我看。

“投降吧,畜生,”斯维特兰娜说。“现在我建议你——投降!”

“要是……要是那样……”阿琳娜忽然开口说道。“啊?”

这一次她没有去拿护身符。只是用悦耳的声音唱起她自己写的歪诗:

尘埃纷纷聚拢成堆,

感觉到拥有了力量,

做个仆人,做个支柱,

要不然我马上就会粉身碎骨!

不管我对阿琳娜的预料是什么,反正决不会是这个。甚至连黑暗力量也难得碰上真正的招魂卜卦者。

从地底下慢慢升起了一些死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士兵重新投入了战斗!

四个穿得破烂不堪的骨头架子——骨头之间塞满了泥土,肉体早就没剩下了,围着阿琳娜打转。一个骨头架子盲目地朝我慢慢走来,用没有指甲的双手瞎挥舞——手指的指骨完全腐烂了。每走一步,样子怪诞的死人身上就会掉下几块骨头。三个这样不幸的怪人朝斯维特兰娜移动过来。其中一个甚至手握掉了弹仓的冲锋枪。

“你能够把红军唤醒吗?”阿琳娜挑衅地喊道。

她这是白费力气——斯维特兰娜待在原地。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的爷爷曾与德军作战。你还想骚扰亡者……”

她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我会使用对抗不死物的“单调的祷告”,可是她用的是高级的、我达不到的级别的魔法。死人瞬间灰飞烟灭。

而斯维特兰娜和阿琳娜默默地互相盯着对方。

玩笑结束了。

女魔法师和老巫婆进行了直接的力量交锋。

我也利用短暂的喘息机会储备了一些能量。要是斯维特兰娜忽然哆嗦一下——我就出击……

阿琳娜哆嗦了一下。

起初她身上的裙子被扯了下来,大概这对男人能起作用,能使他们想入非非。

随后老巫婆迅速变老。蓬松秀美的乌发变成了少得可怜的一绺白发。两只乳房耷拉下来,手脚干瘪。不知是童话中的金格玛,还是成人故事中的哈古拉。

昔日的美貌荡然无存。

“你的名字!”斯维特兰娜喊道。

阿琳娜犹豫了没多久。

掉了牙的嘴巴颤抖着喃喃说道:

“阿琳娜……我听凭你处置,女魔法师……”

到了这时斯维特兰娜才全身放松下来——仿佛垂头丧气了。绕过认输的阿琳娜时,我扶住了妻子。

“没关系……我撑得住,”斯维特兰娜笑了。“成功了。”

老太婆——称她阿琳娜叫不出口——悲哀地看着我们。

“你允许她变回到原先的模样吗?”我问。

“怎么,原先的模样可爱吗?”斯维特兰娜甚至试图开了个玩笑。

“她会因为衰老而随时面临死亡,”我说。“她已经两百多岁了……”

“就让她喘一口气吧……”斯维特兰娜小声说,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阿琳娜。“老巫婆!我允许你变得年轻些!”

阿琳娜的身体迅速挺直,充满了活力。老巫婆贪婪地吸着空气。她瞧了我一眼,说:

“谢谢你,魔法制造者……”

“我们出去吧,”斯维特兰娜命令说。“别做蠢事……我只赋予你离开黄昏界的权利!”

现在老巫婆的所有力量——那个没有跟随被扯下的衣服和护身符一起消失的东西——完全处于斯维特兰娜的控制下,形象地说,她把手放在闸刀开关上。

“魔法制造者……”阿琳娜说道,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我,“先把你女儿身上的防护罩卸下来。她脚下是拔掉保险销的手榴弹。眼看就要爆炸了。”

斯维特兰娜大喊一声。

我扑向彩虹球,穿过球体到达另一面,球的下面还有两块防护罩——我猛地拽下它们,只用了一点点力气。

从第二层什么也看不见。

寻找自己的影子时,我坠入了第一层,这里很干净,没有任何青苔的痕迹——激烈的战斗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我几乎是一下子看到了老式的柠檬型炸弹躺在娜久什卡的脚下。阿琳娜放了它之后就钻进了黄昏界寻求保护,这个坏蛋。

保险销被拔掉了,炸弹内部的导火线令人难受地慢慢燃烧着,而在人类世界已经过了三四秒钟……

爆炸的半径——两百米。

如果炸弹在防护罩内爆炸,那娜久什卡身上剩下的就只可能是一摊血肉模糊的碎屑……

我弯下腰,捡起炸弹。身处黄昏界,要使用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很吃力的。好在炸弹有个一模一样的黄昏界双生子——它表面有棱角,蒙上了一层尘土和铁锈……

扔出去吗?

不可以。

它在人类世界飞不太远。而把它丢入黄昏界——它马上就会爆炸。

我没有找到比把炸弹劈成两半更好的办法——就像是从油梨中抠出果核。并把它劈成好几块……我从铁器和炸药中找出了减速器腐烂的小管子,用充满光明力量的虚幻的刀刃切断了炸弹,好像切一只熟的西红柿。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它——已经爬向导火线的极小的火苗,用手指将它熄灭。

我坠入人类世界,浑身大汗淋漓,颤抖的双脚勉强支撑着,双手不住地晃动,灼伤的手指隐隐作痛。

“男人只配捣鼓铁家伙,”阿琳娜刻薄地说,出现在我身后。“你把它关在防护罩里面让它爆炸不就行了吗!或者把冷空气扔过去,让它在明天早上之前冻僵……”

“爸爸,教我怎么隐身吧,”娜久什卡若无其事地说。看到阿琳娜——她大声发起怒来:“阿姨,你是傻瓜吗?不能光着身子走路!”

“我对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许这么跟大人说话!”斯维特兰娜大喝一声,并且马上拉住娜久什卡的双手,开始吻她。

多么非同寻常的一家子……

要是岳母到这里来,那可够她说的……

我坐到战壕边缘。我想抽烟。还想喝酒。还想吃东西。睡觉。或者哪怕只抽抽烟。

“我再也不这样了,”娜佳习惯性地嘟哝着。“小狼生病了!”

直到此刻我才想起了变形人,转过身去。

大狼躺在地上轻轻地搓动着爪子,周围有三只小狼在转来转去。

“真是对不起,魔法制造者,”阿琳娜说。“我把你的咒语朝变形人身上扔了。没有时间思考。”

我看了一眼斯维特兰娜。“死亡本能”不一定导致永恒的死亡。咒语还可以解除。

“我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斯维特兰娜轻声说。“我全用光了。”

“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就把坏蛋救出来。”阿琳娜说。“对我来说毫不费力。”

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炸弹的事?”我问。

“要是孩子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阿琳娜冷漠地说。

“她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光明使者,”斯维特兰娜说。“最伟大的!”

“让她去成为好了。”阿琳娜笑了笑。“也许,她会想起阿琳娜阿姨,她跟她一起谈论过草药和鲜花……别担心,谁也不会把她变成黑暗使者。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没有极高的法力是办不到的……对大狼该怎么办呢?”

“救他,”斯维特兰娜随口说道。

阿琳娜点点头。她忽然冲着我说:

“那边,在战壕里,有一个包……里面有烟和食物。这些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以防万一。”

老巫婆跟伊戈尔周旋了十分钟。起初她把发威吼叫的小狼赶走:那些狼跑到一边去了,企图在那里变成孩子,没有成功,便在灌木丛里躺了下来。然后她开始窃窃私语,一刻不停地一会儿扯下一根草,一会儿又扯下一根。老巫婆对着小狼吆喝——他们四处乱跑,回来时牙齿里叼着一些小树枝和小草根。

我和斯维特兰娜互相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抽完了第二支烟,把第三支拿在手里揉搓着,还从黑色布包里取出一块巧克力。除了烟、巧克力和几包英镑——老巫婆真有先见之明!——包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可我不知为什么至今还指望找到《富阿兰》……

“老巫婆!”斯维特兰娜喊道,这时候变形人还在微微颤抖着站起来。“到这里来!”

阿琳娜姿态优美地扭着胯,丝毫也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感到害羞,她朝我们转过身来。变形人也躺得靠近些。他喘着粗气,小狼们聚在周围,开始舔他。斯维特兰娜看着这个场面皱起了眉头,随后把目光投向阿琳娜。

“他们起诉你什么?”

“按照尚未查明的光明力量的指使,我破坏了迷魂汤的配方。这就破坏了宗教法庭、守夜人巡查队和守日人巡查队共同进行的实验。”

“有过这回事吗?”斯维特兰娜进一步问。

“有过,”阿琳娜随口承认说。

“为什么?”

“十月革命一开始我就想害红军。”

“别撒谎。”斯维特兰娜皱了皱眉头。“你才不在乎红军、白军还是蓝军呢。干吗要冒险?”

“这对你有什么区别,女魔法师?”阿琳娜叹了一口气。

“有区别。首先对你有区别。”

老巫婆猛一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斯维特兰娜。她的眼皮在颤抖。

“阿琳娜阿姨,你感到悲伤吗?”娜久什卡问。她瞟了一眼妈妈,自己用手掌捂住了嘴。

“悲伤,”老巫婆回答。

阿琳娜非常非常不愿意落入宗教法庭的手中。

“所有他者都支持实验,”阿琳娜说。“黑暗力量认为,某个国家领导人上了台,面包厂的产品首先运送到克里姆林宫和人民委员会,但上千个共产党员的坚定信念丝毫也没有改变,相反,这在所有其他世界里唤起了对苏维埃的仇视。光明力量认为,与德国人进行的艰苦卓绝但大获全胜的战争结束后——战争的可能性当时就被有识之士清楚地觉察出来——苏联有能力成为真正的令人向往的社会。有这样一个内部报道……总之——人们要到八十年代时才有可能建成共产主义……”

“再把外国的玉米变成我国的主流饮食,”斯维特兰娜扑哧一声笑了。

“别瞎扯了,女魔法师,”老巫婆平静地打断斯维特兰娜的话。“玉米这事我不记得了。而月球城想必在七十年代就已经建成了。飞到火星去,还能怎么样……整个欧洲大概会成为共产主义的天下。而且,不是被迫的。那么地球上就会有一个很大的苏联,很大的美国……仿佛把大不列颠、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包括进去了……只有中国独自留了下来。”

“这么说,光明力量失算了?”我问。

“不。”阿琳娜摇摇头。“没有失算。当然,血流成河了。不过得到的结果相当不错。比现在的所有制度都好得多。不过光明力量没有算到另一件事!如果当时全都算好了的话,大概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就会了解他者的存在了。”

“明白了,”斯维特兰娜说。娜久什卡在她膝盖上坐立不安——她讨厌坐下来,她想去“找小狼”。

“因此那个……光明使者……”阿琳娜笑了起来,“那个预测未来比其他人准确的人来找了我。我们见了几次面,讨论了局势,糟糕的是安排实验的不单单是高级魔法师,那些能够看出我们他者的秘密被人类知道的危险的人,还有大量一二级魔法师……甚至有一部分是三四级的。计划相当著名……要正式取消,得昭告几千名他者。这在当时实在无法做到。”

“我明白,”斯维特兰娜说。

可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们向人类隐瞒我们的存在,因为我们害怕。我们毕竟数量太少,要是我们开始新一轮“猎捕老巫婆”行动的话,任何魔法也无法保证我们安然无恙。但是在这美好的未来中,照阿琳娜的话来说,可能已经实现了的未来,难道我们会有危险吗?

“所以我们决定暗中破坏实验,”阿琳娜继续说。“这个决定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牺牲者的数量增加了,但是也使得因为把革命输出到欧洲和北美去而造成的牺牲者的数量减少了。大概是一半对一半……当然,俄罗斯的生活现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丰衣足食、祥和快乐。不过,谁能说幸福是以肚子的饥饱程度来衡量的呢?”

“没错,”我忍不住说道。“任何伏尔加河流域的教师或者乌克兰的矿工都会同意你的观点。”

“幸福应该在精神富足中去寻找!”阿琳娜反驳说。“而不是到浸满肥皂泡的澡盆或者温暖的茅房里去寻找。况且现在人类确实还不知道他者的事。”

我一声不吭。坐在我们对面的女人不仅仅是有罪——带她去受审应该用绳子系着拖去,一路上用石头砸她!这么说,月球城?好吧,我们这儿没有月球城,也不需要。可是普通的城市奄奄一息,因为至今全世界还提心吊胆地看着我们……

“真可怜,”斯维特兰娜说。“你难过吗?”

起初我觉得,她在挖苦阿琳娜。

老巫婆也这么想。

“你是同情我还是嘲笑我?”她问。

“同情你,”斯维特兰娜回答。

“我不同情人类,不要有奢望,”老巫婆含含糊糊地说。“但我同情我们的国家,无论怎样,这是我的国家!只是最好有好的结果。我们要活下去——不要死亡。人类繁衍新的人类,建设城市,耕种田地。”

“你不是为了躲避契卡才休眠的吧,”斯维特兰娜冷不防说道。“甚至也不是躲避宗教法庭。我感觉到你是在逃避……你不想看到在你破坏了实验之后,俄罗斯会变成什么样。”

阿琳娜一声不吭。

而斯维特兰娜看了看我,问道: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决定吧,”我说,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她的问题。

“你打算逃到哪里去?”斯维特兰娜问。

“西伯利亚,”阿琳娜平静地答道。“在俄罗斯这是常规嘛——或者流放到西伯利亚,或者自己逃过去。我要挑一个干净一点的小村子,独自定居下来。我自己谋生……找个男人。”她面带微笑用一只手抚摩了一下隆起的胸部。“等个二十来年,我倒要看看,会发生什么变化。顺便考虑一下我要是被抓住了,在宗教法庭上我要怎么说。”

“你自己无法突出包围,”斯维特兰娜小声嘀咕。“我们也未必能把你带出去。”

“我……把你藏起来……”变形人嘶哑着嗓子咳嗽着说。“轮到我了……该还还你的情了……”

阿琳娜眯缝起眼睛,问道:

“因为我治好了你吗?”

“不……不是因为这个……”变形人含糊地说。“我把你带出去……穿过林子……到夏令营……把你藏在那儿……随后……你自己离开好了。”

“谁也不许到任何地方去……”我说。但是斯维特兰娜的手掌温柔地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仿佛在安慰娜久什卡。

“安东,那样更好。阿琳娜最好离开这里。她可没有伤害娜坚卡,对不对?”

我摇了摇头。胡说八道,梦话,头脑发昏!难道老巫婆真的变得狡猾了,让她服从于她的意志了?

“那样更好!”斯维特兰娜口气坚决地说。

她朝阿琳娜转过身去,说:

“老巫婆!发个誓,永远也不再夺取人类或他者的生命!”

“我不能发这个誓,”阿琳娜摇了摇头。

“发誓,在一百年之内你不夺取人类或他者的生命,除非对方威胁到你的生命……而且你也没有其他办法自卫,”斯维特兰娜稍等了一会儿说道。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阿琳娜笑了笑。“马上能感觉到伟大的女魔法师成熟了……我这把年纪已经苟延残喘——活着其实也没什么乐趣。但我还是屈服于你。让黑暗力量来为我作证吧!”

她举起一只手——一团黑暗刹那间出现在她掌上。变形人——大狼也好,小狼也好,都轻声哀号起来。

“我把你的力量还给你,”斯维特兰娜说,我没有来得及阻止她。

阿琳娜不见了。

我一跃而起,站到平静地坐着的斯维特兰娜旁边。我身上还剩下一点力量……还能出击两次,瞧刚才这些袭击让老巫婆……

阿琳娜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已经穿好衣服,好像甚至还梳了头发。她满脸微笑。

“要知道,我不用杀人也能害你!”她挖苦地说。“让你瘫痪或者让你成为丑八怪。”

“你能做到,”斯维特兰娜承认。“毫无疑问。不过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一瞬间阿琳娜的眼睛里出现了令人心酸的忧伤,我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不为什么,女魔法师。好吧,再见吧。我不会记住别人对我的好处,不过也不吝于说声谢谢……谢谢伟大的女魔法师。你的处境将来会很难……现在也难……”

“我知道,”斯维特兰娜轻声说。

阿琳娜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娇媚地微笑着说:

“也跟你再见了,魔法制造者。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喜欢这样。唉……可惜你爱自己的妻子……”

她跪下来,把一只手伸向娜久什卡。

斯维特兰娜没有阻止她!

“再见,小姑娘!”老巫婆愉快地说。“我是个凶恶的阿姨,但我希望你得到幸福。预测你命运的人不是傻瓜……哎呀不是傻瓜……大概,你能得到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吧?你也把我送的小礼物拿去吧……”她瞟了一眼斯维特兰娜。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

阿琳娜拉住娜久什卡的一个细嫩的手指,嘟哝说:

“你想获得力量吗?你本来就有很多力量了。全都给你吧……全都给你吧……你喜欢花,对吗?收下我这份礼物吧——花和草会有用的,这对光明的女魔法师也有用。”

“再见,阿琳娜阿姨,”娜久什卡轻声说。“谢谢你。”

老巫婆再次看了看我——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什么也不明白,朝会变的狼转过身去。

“好吧,带路吧,大灰狼!”她喊道。

小狼跟着老巫婆和他们的领头狼跑去,一个小坏蛋甚至停下来,抬起爪子,抓住灌木,示威地瞧着我们,显得生机勃勃。娜久什卡哈哈大笑起来。

“斯维特兰娜……”我小声说。“他们走了……”

“让他们走吧,”她说。“让他们去。”

她转向我。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们回家吧,”斯维特兰娜说。“我们……我们应该谈谈了,安东。认真谈一谈。”

我是多么讨厌听到这些话!

这几个字之后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尾 声

岳母围着娜久什卡唠唠叨叨,安排她躺下睡觉:

“你真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小幻想家……”

“我跟阿姨一起在散步……”女儿睡眼蒙胧地说。

“散步,散步……”岳母高兴地证实。

斯维特兰娜病态地皱了皱眉头。所有的他者早晚都不得不跟自己亲人的记忆力开玩笑。

这件事没有任何愉快可言。

当然,我们可以选择,可以揭开真相——或者一部分真相——对至亲的人。

不过,这也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晚安,乖女儿,”斯维特兰娜说。

“走吧——走吧,”岳母气呼呼地说,“你们把我的妞妞,我的心肝累坏了……”

我们走出房间,斯维特兰娜紧紧地关上了门。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墙上挂着的带钟摆的旧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老是有意见,”我说,“不能这么对孩子……”

“对女孩是可以的,”斯维特兰娜回避说。“况且是三岁的女孩。安东……咱们到花园里去吧。”

“去花园,好吧——去花园,”我愉快地同意了。“走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吊床边,并排坐下——我预感到斯维特兰娜打算回避,不过在吊床上要这么做十分困难。

“从一开始讲起。”我提议说。

“从开始讲……”斯维特兰娜叹了一口气。“从开始讲讲不好。一切都搞得太乱了。”

“那就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放走老巫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安东。要是把她送上法庭……要是这一切全都公诸于世……”

“可她是罪犯!”

“阿琳娜可没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呀,”斯维特兰娜轻声说道,仿佛是在劝自己。“我想,她不是真正的嗜杀成性的恶魔。大多数老巫婆都很凶恶,但是也有她这样的……”

“我投降!”我举起双手。“连变形人也给她镇住了,她也没有欺负娜佳。还真是个阿琳娜·罗季昂诺夫娜。那失败的实验怎么说呢?”

“她已经解释过了。”

“解释什么?白白浪费将近一百年的俄罗斯历史?本来应该正常的社会,却变成了一个官僚主义的专制社会……伴随着所有因此而引起的后果?”

“你已经听说了——最终人类总是会知道关于我们的事!”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集中思想。

“斯维塔……你有什么话好说呢?五年前你自己也是人类!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做人类的……只不过我们比较先进一点。我想,这是进化的新阶段。就算人类了解了这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们没有比较先进。”斯维特兰娜摇摇头说。“安东,当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老巫婆会透过黄昏界监视我们。我一下子就跳到第五层。我想,除了格谢尔和奥莉加,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去过那里……”

她不吭声了。我明白——接下去就是斯维特兰娜想说的话。真正有点可怕的事情。

“那里怎么样,斯维塔?”我小声说。

“我在那里待了相当久,”斯维特兰娜继续说。“总的来说……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吗?”

“在那本老巫婆的书里一切都写得很正确。安东。我们不是真正的魔法师。我们并不比人类拥有更大的才能。我们跟第一层的青苔没什么两样。你还记得老巫婆的书里写到的关于体温和周围的生活环境的例子吗?你看,所有的人的体温是三十三点六度。那些非常幸运或者非常不幸的人会害冷热病,他们的体温高一些。要常常用这些能量、这些力量去使世界变暖。我们的体温低于标准额,于是捕捉别人的力量,并且使用这些力量。我们是寄生虫。某个弱小的他者,比如伊戈尔,他的体温是三十四度。你,打个比方,二十度。我——十度。”

我马上做了回答。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刚刚读完那本书的时候。

“怎么啦,斯维塔?那又怎么样?人类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力量。我们——能够。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人类永远也不会容忍这个。甚至最好的、最善良的人也会始终心怀忌妒地看着那些成就更高的人,看着运动员,看着俊男美女,看着天才和能人。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能怪命运和机会。现在想象一下,你是个普通人。最普通的人。突然了解到,某人活了几百年,能够预测未来、治愈疾病,一切都是当真,一切都千真万确!可是这一切——靠的全都是你!我们是寄生虫,安东。跟吸血鬼一个样。跟青苔一个样。要是这件事暴露出来了,要是有人发明出能够区分人类和他者的仪器,我们就会被猎捕,我们就会被消灭。如果我们散居于人类中间,就会一个一个地被捕获。如果我们选择群居,建立自己的国家,人类就会对我们投掷原子弹。”

“区分和保护……”我小声说着守夜人巡查队的重要口号。

“不错。区分和保护。不是把人类和黑暗力量区分开来,而是总的来说把人类同他者区分开来。”

我笑了起来。我看着夜空,笑了——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稍稍年轻一些的时候,沿着昏暗的街道迎向吸血鬼。心里紧张,双手干净,头脑冷静,一片空白……

“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们同黑暗力量的区别在哪里。”斯维特兰娜轻声说。“我还找到了一种说法。我们是善良的牧人。我们爱护羊群,光是这样区别就已经不小了。只不过不应该自欺欺人。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全都成为他者,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他们面前开诚布公。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允许人类建设更让人满意的社会。资本主义,共产主义……问题不在这里。只有世界能够造就我们,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关心的只是牲口槽的大小和干草的质量。一旦牲口从牲口槽里伸出脑袋,四处张望并看见我们时——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看着天空——拍着坐在我腿上的斯维特兰娜的手哄她,只是一只手,温暖的,优柔寡断的……前不久刚刚用雷电袭击过害人的老巫婆的那只手……

伟大的女魔法师的手软弱无力,其魔力还不及我的一半。

“我们别无选择,”斯维特兰娜小声说。“巡查队不会把人从牲畜栏里放出来。在美国,有很大的食物充足的牲口槽,牲口都不想把头抬起来。在乌拉圭,山坡上青草很少,牲口根本就没有闲工夫抬头看天空。我们能做到的一切——就是挑选一个可爱一点的牲畜栏,把它油漆成鲜艳夺目的颜色。”

“要是把这些讲给他者听呢?”

“黑暗使者听了不会感到难过。光明使者会屈服。我了解了我并不想了解的真相,安东,所以就屈服了。大概我不配对你说这些吧?不过这样就不诚实了。好像你也是羊群的一分子似的。”

“斯维塔……”我看了一眼窗子里小灯的微弱灯光。“斯维塔,娜久什卡的魔法体温是多少?”

回答之前她稍停顿了一下。

“零度。”

“伟大的……之中最伟大的……”我说。

“完全没有法力的……”斯维特兰娜应声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

“活下去,”斯维特兰娜随口说道。“我是他者……说出我的无辜已经迟了。我在人类那里获取了力量,从黄昏界中取出来——反正这是别人的力量,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罪过。”

“斯维塔,我要去找格谢尔。现在就直接去。我要离开巡查队。”

“我知道,你去吧。”

我站起来,轻轻扶住晃动的吊床。天色很暗,我无法看清楚斯维特兰娜的脸。

“去吧,安东,”她又说了一遍。“我们要彼此对视将会很难。需要时间来慢慢习惯。”

“那里怎么样,在第五层?”我问。

“你最好不要知道。”

“好吧,我去问格谢尔。”

“让他去回答吧……要是他愿意的话。”

我俯下身子,碰到了她的嘴唇——因为滴到眼泪而湿漉漉的。

“讨厌……”她小声说。“讨厌……做寄生虫。”

“坚持住……”

“我是在坚持。”

当我走进车棚,关上门时,斯维特兰娜进了屋。我没开灯,坐进了车子,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科利亚大叔在这里捣鼓了些什么?汽车能不能发动得起来?

汽车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发动机发出非常轻柔的声音。

打开近光灯后我开着车子出了车棚。

隐蔽工作的规则呢?

管它呢。牧羊人何必要躲着羊呢!

我没有下车,略施法术就打开了大门。车子开上了街——立刻加大了油门。村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羊群好像都吃了掺有安眠药的饲料……

汽车冲上了乡间小路。关掉近光灯打开远光灯后,我踩了一脚油门。狂风扑打着打开的车窗玻璃。

在方向盘上摸到遥控器后,我打开了随身听。

我走进这个多风的城市,没披斗篷,

它缠住我的脖子,如同常春藤。

蛇一般的链环把我的灵魂束缚。

我看到了黑太阳,但我一滴眼泪未流。

我失去身份,我蛮横无理,做了错事。

被蟒蛇吞下的兔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蛇一般的链环只不过起初很紧,

我看到了黑太阳和太阳的梦境。

即使置我于死地,我也无法分辨恶习和美德,

好像有人要干掉证人,把我们变成毒蛇。

我愿意在任何掩饰下苟且偷生,

我心甘情愿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

甚至在呕吐时卡着喉咙歌唱爱情,

只要我的祖国需要我这样。

前面,在上道的入口处出现了一点亮光。我眯缝起眼睛,透过黄昏界观察。路上横着一个小型警用路障,旁边有两个人和两个他者在等待。

黑暗使者。

我笑了一下,放慢了车速。

我的大脑是一个蜂房,那儿没有蜂蜜,只有蚂蚁,

子弹的核心朝着有目标的爱情移来移去。

可是蛇一段的链环似铠甲将我束缚,

我看到了黑太阳。太阳对我恨之入骨。

我可以不战而降,投进魔鬼的嘴里,

但我却站着赴死——链环不让我倒地。

蛇一般的链环是我的支架和腰带,

我看到了黑太阳。这对眼睛有害。

在路障旁停下车后,我等待着,直到交通警按着胸前的冲锋枪走过来。宗教法庭的人办事一向无所顾忌,引起了周围群众的围观。

我把驾驶证和行驶证递给交通警,调低了音乐声。

我看了一眼这些他者。

第一个是我不认识的宗教法官——上了年纪的干瘪亚洲人。我也可以说,这个人的力量是二三级的,但宗教法官的法力很难判断得准。

第二个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黑暗力量普通成员。吸血鬼科斯佳。

“我们在找老巫婆,”宗教法官说。交通警丝毫也没有注意他们,因为他们看不见。

“这里没有阿琳娜,”我回答说。“是埃德加尔指挥搜捕行动的吗?”

宗教法官点点头。

“我的事你问问他就行了。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员。”

“我认识他,”科斯佳小声嘟哝道,转身面对宗教法官。“一切正常。奉公守法的光明力量……”

“过去吧,”交通警把证件还给我说,

“您可以继续行驶,”宗教法官点点头。“接下去还有几个哨卡。”

我点点头,开车上了路。

科斯佳站着,目送我的背影。

我又打开了音响。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不是善也不是恶。

你和我在一起,我的祖国,总是好运连连!

你那蛇一般的链环——是我的家,我的陷阱。

我将在太阳下面蜿蜒向前,

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太阳下面,

从这里到那里,从这里到那里,

从此时到最后审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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