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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克莱伯恩正在阿尔及尔盆地周遭的山区进行调查。约翰可以驾驶滑翔机从山沙尼奈飞到她那边。第二天早上,约翰坐上气球,上升到山沙尼奈上空的系留塔,登上停泊在那里的飞船。他的视野逐渐开阔,壮观的索马西亚槽沟尽收眼底,这让他心头一阵欣喜。登上飞船后,他钻进一辆系在飞船底部的滑翔机。在驾驶舱里坐定之后,他解开了滑翔机与飞船之间的缆绳。滑翔机像块石头一样往下落,笔直地掉到超深井的热气团中,上升的气流猛然将飞机甩上高空。他凝住心神控制这部滑翔机,倾斜机身,用这部轻飘飘的飞行器寻找更强劲的上升气流。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他得顶着强风前进。有点像是在篝火上方,乘着肥皂泡泡往上飘。

  升到5000米后,羽毛状的云散成一丝一丝的,向东边拖曳而去。约翰驾着飞机打了个旋,开始朝东南方飞。他轻松起来,细心感受驾驶的感觉。他必须搭配风向仔细掌控,才能飞到阿尔及尔盆地。

  他迎向略有斑点的金色阳光线条。疾风从机翼刮掠而过,声音凄厉,如同鬼哭狼嚎一般。飞机底下的土地是深橘红色的,颜色逐渐淡去,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呈现明亮的橘色。南方的高地肆无忌惮地朝各方伸展出去,呈现出一片粗糙、原始,极像月球的土地。这里饱受陨石侵袭,坑洞遍布。约翰喜欢这样的飞行,他心不在焉地驾驶着,全心全意欣赏火星的表面风光。这样的飞行是难得的清闲,觉得风似乎擦身而过,放眼大地,心无杂念。现在是公元2047年(或是“火星10年”,他常常在心里换算),他已经64岁了。这30年来,他是火星最有名的传奇人物,而此刻,孤身飞翔的他更是最快乐的人。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思考自己肩负的新责任。别以为自己真是个侦探,一面放大镜、一堆雪茄灰,再加上一把握在手中的枪,就可以无往而不利。虽然现在还在飞行途中,但可以先做准备工作。他打了个电话给萨克斯,问他能不能连上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计算机,查明移民与星际旅行数据,却不惊动办公室,不能在计算机记录上留下任何痕迹。萨克斯回复说可以处理,于是约翰给了他一长串问题,请他找出答案,然后继续飞行。一个小时之后,他又飞过许多陨石坑,通信灯亮了,显示许多数据正在下载。约翰利用计算机计算这些原始数据,试着用不同的分析方法,看看其中有没有关联,各种数据飞快地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各类数字的变动看来很混乱。约翰希望能找到与破坏活动相关的线索。虽然现在没有结果,但也许有一天能找到蛛丝马迹。当然,有很多人是秘密潜来火星的,甚至还建立了秘密的移民区。谁知道广子和其他人对于火星改造计划究竟抱持着怎样的看法?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涅瑞伊得斯山系倏地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火星没有过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所以很少见到绵亘千里的隆起山脉。这里最壮观的是硕大无朋的环形丘。在陨石剧烈的冲击之后,大量的喷出物激射而出,堆积成2~3层的同心圆状火星山脉,高耸入云,有数千米之宽,极度崎岖不平。希腊和阿尔及尔是火星上最大的两个盆地,所以,它们周围的环形丘也是范围最广的山脉。另外一组异峰突起的山脉是普列格拉山系,位于埃律西姆峰边缘,原本可能是撞击之后喷出的碎片,在埃律西姆火山爆发之后又覆上了熔岩;还有一说是北大洋堆积的结果,才会有如此广大的面积。有关这座山的形成原因,一直是辩论的焦点,但是约翰心目中火星地质的唯一权威——安,却始终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涅瑞伊得斯山系构成了阿尔及尔盆地北边的屏障。但是,安和她的队员却在南边的查利顿山进行调查。约翰调整方向往南前进,当天中午过后不久,他就已经低飞在阿尔及尔盆地的上空了。与高地遍布陨石坑的情形相比,这里的地形要平坦得多。盆地的内部略带黄色,被一大圈弧形山脊箍住。从半空中,他看到环形丘近90度的弧线,大概可以揣测形成阿尔及尔盆地的冲撞力量是多么巨大。这景象太壮观了。一路飞来,经过火星表面无数个陨石坑,对于坑洞的大小大约已经有了概念,但是,阿尔及尔盆地的规模实在超乎想象。伽勒陨石坑已经够大了,但如果搬到阿尔及尔盆地,它不过是个脸上的痘疤!当初一定曾天崩地裂,撞上火星的至少也是个小行星。

  斜倚在盆地东南山脊的就是查利顿山,在接近平地的地方,约翰看到了一条窄窄的白色道路,那是飞机的起落地带。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人类经营的痕迹,规律得像是一座灯塔。太阳笼罩的山丘上端冒出一团热气。他的滑翔机朝一座小山飞去,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飞机下扑的时候机翼抖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下降的速度非常快,跟落石一样,与重击火星表面的小行星有几分相似。约翰面带微笑,一个漂亮的转身,把机身又拉回水平,精确的程度连他自己也不免得意。约翰是公认的飞行高手,他心里清楚,所以要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展示他的实力。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只可惜在飞机跑道上只有一辆拖车、两个人而已,而且都没看他。她们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来自地球的新闻报道,直到眼角余光瞄到了他,才跳起来欢迎他的到来。她们说,安率领一小队人正在山地峡谷进行调查,距离这里的路程大概不到两小时。约翰跟她们一起吃了午饭,那是两个英国老太太,一口北爱尔兰口音,强悍中颇有迷人之处。他向她们借了一辆越野车,顺着前车的轨迹爬上查利顿山脊的裂缝。经过一个小时的七转八弯,越野车爬进了一个平坦的干河谷,一辆拖车映入眼帘,旁边还停了3辆越野车。放眼望去,景色苍凉,拖车看起来好像是莫哈维沙漠中的废弃小吃店。

  拖车里面没有人。各个方向都有足迹。约翰想了一会儿,爬上营地西面的一个小丘,在顶上坐了下来。他靠在石头上打了个盹儿,直到冷气侵入活动服,把他冻醒。他坐起来,吞了一颗欧米茄啡,看着小山的阴影逐渐向东延伸。他想到山沙尼奈发生的事情,回想意外发生前一个小时的事情,他见过了哪些人,他们说了什么。卡车坠落的那一刹那,依旧让他心悸。

  穿着古铜色活动服的人在西边的峡谷裂缝中出现。约翰站起来,走下小丘,在拖车前跟他们见面。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安转到“首百”专用频率问。

  “我想跟你谈谈。”

  她嘟囔了两句,把通话器关掉。

  就算约翰不在,这拖车也够挤的。他们膝盖抵着膝盖坐在拖车的客厅里,西蒙·弗雷泽在厨房的角落热意大利面酱,等到水煮开,再把意大利面扔进去。拖车唯一的窗口是朝东的,吃面的时候,他们看着阴影逐渐从山脊往外扩张,慢慢地侵入盆地。约翰带来半升乌托邦白兰地,晚餐后,他开了那瓶酒请大家喝。在火星地质专家啜饮白兰地的时候,约翰卷起袖子清理碗盘(“我想帮忙。”),并问他们调查进行得如何。他们正在找古代冰川的遗迹,如果找得到的话,火星早期历史的模型就能建立起来,可以证实古时候在火星的低处的确有过大海。

  约翰一边听他们讨论,一边在想,安真的是想找火星有过海洋的证据吗?如果他们真的确认了火星海洋模型,那么在火星上创造海洋就有了道德上的根据,因为他们只是恢复火星的原貌而已。也许安根本不想找到什么证据。对改造火星的厌恶,会让她故意误导这个研究吗?当然,就算她在意识层面没有这个打算,内心深处一定也在不自觉地这么想。意识只是薄薄的一层。侦探应该谨记这一点。

  拖车里的每个人都说,他们没找到冰川遗迹。这些人都是顶尖的火星地质学家。他们找到了像是冰斗的高盆地;与冰川U形峡谷神似的陡直深谷;圆顶、直壁交错的连续地形,有点像是冰川剥蚀的结果。这些地形先前都在卫星照片上见过,连同其他几张看起来闪闪发光的照片,被科学家认为同是冰川摩擦的痕迹。但是实地一看,这些推论都没有根据。就算是风蚀影响最小的U形峡谷,都找不到冰河摩擦的痕迹。什么都没有。有一门学科叫天空火星学,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卫星照片,甚至天文望远镜的时代。火星运河就是天空火星学的发现。许多单凭远眺所形成的学说都是凭空想象,在人类登陆火星之后,一一面临考验。许多假设在如山的铁证前溃不成军,火星运河就是一个例子。

  不过,包含了海洋模型的冰川理论,却是最顽强、最难推翻的一个。第一,在所有星球成型的过程中,都会有大量的水汽化,这些蒸发掉的水总该有个去处。第二,约翰想,如果海洋模型真有其事,许多人会比较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用为了改造火星而背负那么沉重的道德包袱。反对火星改造的人,因此……不,他当然明白安为什么找不到证据。他感受着白兰地的气味在口中散开的感觉,安不友善的态度让他有点生气。他在厨房说道:“如果火星上真有冰川的话,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有10亿年了吧?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演变,地表上零零碎碎的证据,像是冰川摩擦、冰碛、冰原岛峰之类,应该早就不见了吧。你们只能从大型的特殊地形来推论,是吗?”

  一直沉默的安开口了:“地形跟冰川没有直接的关联。在火星的山脊地形中就常常可以见到很像冰川遗迹的景观,但那是陨石撞击造成的。任何地形,只要你想得到,在这里就找得到;而且同样的地形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还会有不同的结论。”她不再要白兰地了,这让约翰有点讶异。安一脸厌恶地瞪着地板。

  “所以,那不见得是冰川U形谷。”约翰说。

  “对,只是U形谷而已。”

  “火星有过海洋,绝不是空穴来风的臆测。”西蒙轻轻地说,“我们虽然找不到证据证明有,但也没办法证明没有。”

  厨房收拾干净了。约翰邀请安在日落时出去散步,安迟疑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可那是安仪式性的习惯,大家都知道。所以,安眉头一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意了。

  他把她领到自己打盹儿的那个小丘。天似穹庐,枣红色的圆顶笼罩四野,曲曲折折的山脊棱线让天际线也显得有些凹凹凸凸。星星涌入天空,一眨眼就多了上百颗星星。他站在她身边,她却一直回避他的眼神。山形映衬在天际,依稀是地球的景象。她比他略高一些,看来格外瘦削。约翰喜欢她,或许先前她对他也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事实上,他们有一段时间很有话说——但是在他选择跟萨克斯合作,进行火星改造计划之后,他们之间的情愫不论是多是少,现在半点都没有了。她严峻的表情仿佛在对他说,你明明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去改造火星?

  这倒是事实。他将手伸到安面前,竖起食指。她按下腕上的仪表,幽幽的叹息声在约翰的耳边响起。“干吗?”她说,还是不肯看他。

  “我想跟你谈谈阴谋破坏的事情。”他说。

  “我猜也是。一定是萨克斯在你面前进的谗言,说我是幕后黑手是不是?”

  “不是那样啦。”

  “难道他觉得我是白痴吗?难道我不知道搞一点儿阴谋把戏根本没法阻止你们这些大孩子玩你们的游戏吗?”

  “这次没有那么简单。截至目前,已经发生了6起重大意外,其中任何一起都会置人于死地。”

  “有人会因为折射镜被震出轨道而死吗?”

  “如果他们正在进行维修的话,就会出意外。”

  她闷哼了一声。“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一辆卡车从超深井壁的路上掉了下来,差点就压到我。”他听到她屏住了呼吸。“这已经是第三辆卡车了。折射镜被震出轨道的时候,上面有个维修工人,她得一个人想办法回工作站,整整花了一个小时,差点死掉。接下来是埃律西姆超深井爆裂性垃圾爆炸,有一组人一分钟前才离开。山脚基地的地衣遭到病毒攻击,实验室被迫关闭。”

  她耸耸肩。“那是生物工程制造出来的火星生物啊,你还想怎么样?那是意外,我还一直奇怪为什么意外发生的次数那么少。”

  “那不是意外。”

  “那好,这也算在我的账上了?萨克斯真的以为我会这么笨?”

  “你明明知道他不会这么说。破坏行动会影响这里的局势,地球那边投下了大量金钱在火星改造计划上,如果全是坏消息,计划就进行不下去了。”

  “可能吧。”安说,“你真的应该仔细想想,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和阿卡迪是火星上最狂热的两个人,一天到晚地鼓吹说要建立一个新的火星社会,也许应该算上广子,你们三个。但是,现在募集地球资金的任务落在萨克斯、弗兰克和菲丽丝身上,你越来越插不上手了。这已经变成了一笔买卖,跟你的理念根本没关系。”

  “我一直在想,我们要的东西其实差不多。”约翰说,“我们都希望在一个好地方做好我们的事情。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走的道路不同,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们能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我们要的东西不一样!”安说,“你要改造火星,我可不要。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在安强硬的攻势下,约翰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他们慢慢地绕着小丘走,前进的方式跟他们的对话很像,有时面对面,有时背对背,但是,她的声音永远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也萦绕在她的耳际。他习惯用通信器跟人讲话,喜欢声音在耳边响起的那种感觉,像是抚慰、催眠,很有说服力。“就算是这样,也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说,你应该去帮助与你信仰一致的人,而反对那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

  “我就是这样做的啊。”

  “这就是我过来找你,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哪些人在搞破坏的原因。这么说,就有道理了吧,对吗?”

  “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祝他们好运。”

  “亲自到场?”

  “什么?”

  “我追踪过两年来你的活动记录,你会在意外发生前一个月左右出现在现场。几个星期以前,你曾经路过山沙尼奈,然后才来了这里,对吧。”

  他仔细听她呼吸的频率。她很生气。“利用我做掩护。”她嘟囔了两句,有一些内容他没听清楚。

  “谁?”

  她转过身去。“这些事情你应该去问土狼的,约翰。”

  “土狼?”

  她干笑了几声。“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大家都说,他可以不穿活动服在火星表面漫步。一会儿在这儿出现,一会儿又在那儿被人看到。一夜之间,他会出现在世界两端。土狼了解巨人,想恢复以往的美好时光。他是广子的好朋友,最痛恨的就是改造火星。”

  “你见过他吗?”

  她没吭声。

  “喂,”他们同一频率呼吸了一分钟,之后约翰开口说,“一定有人会死于意外,而且一定是无辜的旁观者。”

  “如果永冻土融化,我们脚底下的土壤开始崩溃,有更多的无辜者会死得不明不白。我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做我的工作,我要把我们到达以前的火星地理状况记录下来。”

  “我知道。但是,你是火星上最有名的激进分子,安。由于这一点,那些搞破坏的人一定会设法跟你联络的。我希望你能劝他们收敛一点。不要让人平白无故地牺牲。”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他。她头盔上的护罩映照着西方的地平线,紫色在上面,黑色在下面,两种颜色的中线曲折粗糙。“不要再破坏火星了,这才是珍惜生命的真正做法。我想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如果觉得有必要,我会杀了你。”

  之后他们就没讲什么了。在回拖车的路上,约翰换了一个话题。“广子那群人跑到哪儿去了?”

  “消失了。”

  约翰转转眼珠。“她跟你商量过吗?”

  “没有。她跟你商量过吗?”

  “没有。我想除了她们那伙人之外,她是不会跟人商量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吗?”

  “他们可能是故意要避开我们,另辟天地。你跟阿卡迪只是说说而已,而他们是真的在干了。”

  约翰摇摇头。“就算他们是在实现理想,也顶多是为了20个人。而我,是为了大家。”

  “也许他们比你现实一点儿。”

  “也许吧。我们迟早会弄明白的。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这点你一定要知道。”

  她没有回答。

  进拖车时,大家都在看向他们两个。虽然安躲进了厨房,但还是没能避开大家好奇的目光。约翰坐在沙发的扶手上,问了好多问题,从阿尔及尔盆地的地下水线,一直问到南半球大致的情况。这个盆地的海拔不算高,但是,在陨石撞击的形成过程中水分却被蒸发光了;再加上这个星球的水都是往北边流的,此地的干旱可想而知。关于火星另外一个谜团是:为什么火星的南北半球差异那么大?这是火星地质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只要解决了,火星的地形来历就可以全盘掌握。就像板块理论一样,一旦体系构建起来,有关地球地形现象的各种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其实,有人想用板块理论解释火星现象。他们认为,因为火星北半球古老的板块往南滑动,所以北半球就出现了新的地质结构。随着星球逐渐冷却下来,板块运动停止,地壳也就凝固在了现在的位置上。安觉得这样的理论只能用“荒诞不经”四个字来形容。她认为,火星北半球地形的成因是大规模的撞击。北半球可以看作一个硕大无朋的盆地,被撞击的时间很早,可以追溯到大爆炸时期。月球脱离地球也在那个时候,说不定还是同一个撞击力量。他们谈得很起劲。约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他们打开电视,收看来自地球的新闻,看到了一则在南极大陆钻探石油以及开矿的特写。

  “这就是我们干的好事!”安在厨房里说,“国际地球物理年(5)以及第一个条约(6)签署之后的百年间,大致上人们还不敢在南极钻探石油、开矿。但是,自从我们进行火星改造计划之后,这个默契就维持不下去了。地球上的原油开采得差不多了,而南方俱乐部的成员很穷,一个蕴藏了大量石油和矿藏的大陆就在他们身边,却被富有的北方国家当作国家公园,碰都不能碰。看到北方国家开始打火星的主意,他们就会想,管他呢,人家把火星都快拆了,我们为什么只能看着隔壁的金库流口水呢?那里面有我们急需的资源啊。去他的。所以他们撕毁《南极条约》,开始挖油井。大家拿他们没半点办法。好吧,地球上最后的一块净土也没了。”

  她走回来坐在屏幕前面,一个不断冒着蒸汽的马克杯挡在她面前,里面装的是热巧克力。“如果你要的话,里面还有。”她对约翰说,语气还是很不耐烦。西蒙投以同情的一瞥。其他人的眼神中则有些惊惧,生怕“首百”中的两个重要角色会爆发口角。真是好笑!约翰差点就笑出来了。他站起身来,想为自己倒一杯喝的,却不自觉地侧过身在安的额头亲了一下。安的身体顿时僵硬,约翰却泰然自若地走向厨房。“在火星,我跟你要的东西不一样。”他说。他已经忘记他在小丘上曾经对安说过完全相反的话。“我们已经到火星来了,这里的人并不多,却是我们的地盘。阿卡迪说得没错,我们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不喜欢萨克斯和菲丽丝做的事情,他们也不喜欢你做的事情。弗兰克不管是谁做的事情都不欣赏。每一年都有立场各异的新移民到火星来,可能只是不自觉而已。火星会变得越来越丑陋,已经开始变丑了,不觉得吗?这么多阴谋破坏的事情。在山脚基地的时代,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一到火星,广子那组人就和山脚基地渐行渐远,”安说,“他们必须这样才能摆脱以后的干系。”

  “也许吧。但是,自行其是不会伤害别人。”卡车从天而降的情景再次闪过他的心头,意象鲜明,迅雷不及掩耳。他喝了一口热可可,嘴巴被烫到了。“妈的。不管了,我的意思是说,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沮丧,但是我也会想,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哪里没有争执呢?但我们现在争的是火星上的事情。我们争的不再是谁是美国人、日本人、俄罗斯人、阿拉伯人,不是在争宗教、种族、性别。我们在争的是火星的现实,究竟要朝哪个方向发展。我们争的是这个。所以,我们已经有一半的共识了。”他皱了皱眉头,看着安,安还是在看地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瞪了他一眼。“问题就出在剩下的一半。”

  “你说得也没错。也许吧。你把太多事情当作理所当然的了,可这就是人苦不自知的短处。不过,你要了解,你对我们是有影响的,安。你已经改变了我们对火星的思维,改变了我们的做法。妈的,你知道吗?萨克斯那伙人只想尽快改造火星,不择手段!你知道他们要怎么做吗?他们说,他们要去吸引小流星来撞击火星,要不就引爆氢弹,诱使火山爆发——反正怎么快就怎么干!现在这些计划全部搁置,就是因为你和你的支持者反对。该怎么改造火星,改造到什么地步,局面已经全变了。我们有机会构建大家都能接受的折中价值:只要能阻挡辐射、营建一个生物圈、弄一点儿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只要不马上死掉就行了——大体上,还要能维护火星的原貌。”听到这一点,安转了转眼珠,但是约翰仍旧滔滔不绝:“知道吗?没有人要把火星改成丛林,就算有这个本事,他们也不会这么做的。这里会一直很冷,塔尔西斯山脉也依旧会是太阳系中的第一高山。火星绝大部分的地方都会保持原封不动,这都是因为你啊。”

  “但是,你能保证你们走了第一步,接下来不会有人再往前走吗?”

  “可能有人想再往前走。但是,我会支持反对者。我会的!我或许不完全赞成你的想法,但是一定会支持你的立场。你今天下午如果跟我一样,在火星的天空翱翔,你想不爱这片大地都办不到。大家都想改变这片土地,其实,这片土地也在改变他们。对土地的认知、被火星激发出的审美,都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你知道,人们第一次看到大峡谷时觉得它丑得像地狱一样,因为它不是阿尔卑斯山。过了好久之后,他们才发现大峡谷之美。”

  “但是绝大部分大峡谷都被他们用水淹了。”安忧郁地说。

  “是啊,但是,谁知道我们的子孙会用怎样的眼光看这片土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会用他们的观点思考这件事情,这里会是他们唯一认识的地方。所以,我们把火星地球化了,而这个星球却把我们火星化了。”

  “火星化?”安跟着念了一遍。她的脸上闪过极为罕见的笑容。看见安的微笑,约翰觉得自己有些脸红,好久了,他没见安这样笑过。他爱安,喜欢见到她笑。

  “我喜欢这个词。”她说。她指着约翰,“你的话我记住了,约翰·布恩!我会记得你今天晚上说的话!”

  “我也会记得。”他说。

  那天晚上的气氛和缓多了。第二天,西蒙送约翰到飞机的起落跑道,约翰的越野车停在那里,他要继续往北。西蒙送行的时候,通常只是面带微笑,握手告别之际最多再加一句:“真高兴见到你。”但此刻西蒙却突然对他说:“很感激你昨天晚上跟安说的那番话。那让她高兴了起来。刚巧你提到了孩子。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什么?”约翰摇摇头,“她没跟我说。嗯,你——是爸爸吗?”

  “是的。”西蒙微笑。

  “她今年多大?60岁?”

  “是啊。的确,年龄是有点大了,但是,以前有过先例。15年前,他们取出安的一个卵子冷冻了起来,最近他们把精子注射进去,放回了安的身体里。我们想知道结果究竟如何。他们说,广子一年到头都在怀孕,简直把他们那里当作育婴箱了。”

  “有关广子的传说可多了,但都没有证据。”

  “但这件事情是从一个应该知道内情的人那里听来的。”

  “土狼?”约翰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西蒙扬扬眉毛。“她居然会跟你说这个,我很意外。”

  约翰闷哼一声,隐隐有些生气。毫无疑问他的名气太大了,导致他少听了好多八卦。“告诉我才对。不过,无论如何——”他伸出右手,两个人的手握了一下,指头交错,那是他们在太空旅行时养成的习惯。“恭喜了。好好照顾她。”

  西蒙耸耸肩。“安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想干什么,就会去干什么。”

  约翰驾着越野车往北急驰,连续三天,恣意享受火星的粗犷风光及独自一人的自由自在。每天午后他都会翻出一堆资料,追查每个人最近的行踪,寻找他们跟事故地点的关联。第四天清晨,他到了阿尔及尔盆地北边1500千米处的水手峡谷。他转向遍布雷达接收器的南北向道路,顺着斜坡爬到了美拉斯峡谷南侧的边缘。他离开越野车,仔细欣赏眼前的风光。

  他从没到过峡谷的这一段。在火星横贯公路完成前,想来这里难于登天。峡谷景观壮丽无俦:美拉斯悬崖一路直下3000米,然后才抵达谷底。站在悬崖边缘,有一种驾驶滑翔机的感觉。峡谷的另外一边隐约浮现在地平线上。两道悬崖之间的宽广地带就是著名的美拉斯峡谷,水手峡谷复杂地形的核心地带。他可以看见远处那些悬崖之间的缺口,那是其他一些峡谷的入口:西边的伊兀斯峡谷,北边的坎铎峡谷,还有东边的科普来特斯峡谷。

  约翰在遍布裂痕的崖边走了一个多小时。他把头盔上的护目镜拉下来遮在面罩上,极目四眺,想把这壮观的景色尽收眼底。他放宽心思,感受这片红色大地的温柔静默。他扔了好几颗石子,看着它们画出一道长虹,然后消失。他开始跟自己讲话,唱歌,甚至踮起脚尖,笨拙地跳起舞来。然后他回到越野车上,打起精神,沿着崖边开了一小段路,转上公路。

  火星横贯公路是这里唯一的水泥建筑,沿着山势走Z字,从峡谷的南壁一路盘旋到谷底。这里有个奇怪的地形,叫作日内瓦山坡,几乎从山壁上垂直而下,指向北方的坎铎峡谷。建筑师把路建在这道山坡上,简直是天造地设。

  但是这道山坡很陡。道路在修筑时不得不蜿蜒而下,减缓车子行进的速度。从山顶往下望去,道路一清二楚,上千个Z字弯像一条蛇盘踞在山脊上。

  这是火星上才能见到的奇景。约翰开车很小心。方向盘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没多久,他的手就酸得要命,必须停下来休息,顺便看看他身后的峡谷南壁。真的很陡。这道山坡有点像是凹槽,两旁是被深深蚀刻的峡谷,奇峰嶙峋。继续开了半小时之后,他又休息了一次,依旧是Z字形的路,左右左右没半刻清闲。终于路不再转弯,笔直伸进平坦的谷底。谷底停了好几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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