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堡
路灯的微光仿佛泻地的牛奶，洒满天鹅堡的大街小巷。马车上的煤油灯摇曳着，木制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女人们穿着长裙，雨水沾湿裙角。秋天湿润的空气里弥漫
着烟尘味，煤灰熏黑了晾在山墙间的衣物。火车站的对面是邮政马车驿站和电报室。一个
摄影师正把浆得硬挺的礼帽和镶边的长裙定格到胶片中。自行车靠墙停着，墙上的告示提
醒人们要警惕鱼人和金乌鸦。在镜中世界，还没有哪个地方像天鹅堡那样热衷于模仿镜外
世界，雅各布忍不住猜想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从父亲书房的那面镜子里穿越而来的。城中博
物馆里的藏品有些看着像来自镜外世界，其中一个指南针和一台摄像机几乎眼熟到让雅各
布相信这就是父亲的物品。但没有人能告诉他，那个抛下他们的“陌生人”消失去了何方。
城市的钟声宣告着夜晚的来临。雅各布沿着通往市集广场的街道往前走。面包店门
口，一个女矮人正在叫卖烤栗子，栗子的甜香与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马粪味混杂着飘飞。汽
车发动机还没从镜外世界传过来。市集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纪念碑，那是一位亲王的骑士雕
像，他曾在附近的山坡上斩杀了一群巨人，是奥斯特雷恩现任女王特蕾莎的祖先，她的家
族成功猎杀了巨人和巨龙，使这两种生物于她的领土绝迹。因此，在纪念碑旁冲着茫茫夜
色叫卖新闻的那个报童一定只见过巨人的足印和巨龙喷出的火焰在城墙上留下的痕迹，却
无缘得见真正的巨人和巨龙。
“卖报!卖报!决定性的一战，损失惨重……将军阵亡了……和石人族签订秘密和
约……”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镜中世界，人类没能赢得胜利。从威尔和雅各布撞见石人族突击队
算起，已经过去了四天，但雅各布仍看见他们不断从森林里出来：三个士兵和一个军官，
被雨水打湿的石头脸庞，金色的眼睛，黑色的利爪划破威尔的脖子……该死的石人。
雅各布，好好照顾你弟弟。
他把三枚铜币放到报童脏兮兮的手里。蹲在报童肩头的小矮人狐疑地打量着他。许多
小矮人接近人类，借此为自己谋得衣食，不过他们的坏脾气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石战士们在哪儿?”雅各布拿了一份报纸。
“离这儿不到五里。”报童指了指东南方向，“顺风的时候，还能听到枪炮声。不过从
昨天起就没动静了。”他看上去有点失望。在他这个年纪，战争就是探险的代名词。
从教堂旁边的酒馆走出来的皇家士兵肯定知道得更多。酒馆名为“寻找食人魔”，名字
来源于某次历险，雅各布正是这场历险的目击者，酒馆老板在搏斗中失去了右臂。
雅各布走进昏暗的酒馆，阿尔伯特·夏努特正闷闷不乐地站在吧台后。夏努特是个极
壮硕的大汉，人们暗地里猜测他有山妖的血统——在镜中世界，这可不是什么恭维的话。
在食人魔砍去他的胳膊之前，阿尔伯特·夏努特是整个奥斯特雷恩王国最优秀的寻宝人，
雅各布作为学徒曾跟随他多年。夏努特教他如何在镜中世界谋得声望和财富，作为回报，
他从食人魔手下保住了老师的脑袋。
酒馆的墙上满是夏努特光辉岁月的纪念：棕狼的头，姜饼屋的炉门，遇到不礼貌的客
人就会自动跳出袋子、跳下墙来的棍子。吧台上方他用来捆绑手下败将的镣铐旁，挂着食
人魔的一条胳膊，蜥蜴般的青蓝色皮肤依然闪烁着微光。正是那个食人魔终结了夏努特的
寻宝人生涯。
“看看谁来了!雅各布·雷克里斯。”夏努特原本闷闷不乐的嘴角咧开一个微笑，“我以
为你还在洛林找时光沙漏呢。”
寻宝人夏努特曾是一个传奇，但雅各布在此地的声名也毫不逊色。坐在桌边的三个客
人闻声好奇地抬起头来。
“赶紧打烊!”雅各布隔着吧台低声对夏努特说，“我得和你谈谈。”
随后他上楼走进客房。多年来，无论在镜中世界还是镜外世界，这是他唯一视
为“家”的地方。
一张会自动上菜的小桌子，一只玻璃鞋，一只公主的金球——雅各布在镜中世界找到
过许多奇珍异宝，从王公贵族和富有的商人那儿赚了不少钱。房间的门后摆着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他自留的宝物，里边有各种工具和紧急情况下用来救命的物件。但雅各布从未想
过，有朝一日他会用它们去救自己的弟弟。
箱子最上面盖着一块亚麻织的手帕，只要用手指摩擦它，手帕里就会蹦出一两枚金
币。这是雅各布几年前从一个女巫那儿得来的，代价是他的一个吻，此后几周他的嘴唇都
是火辣辣的。其他被他塞进背包里的东西看上去也不太起眼，但都救过他至少一次：一个
银制鼻烟壶，一把黄铜钥匙，一个锡盘，以及一个绿玻璃小瓶子。
雅各布再次走下楼梯时，酒馆里的客人已经走光了。夏努特坐在桌边，一等雅各布坐
定，就给了他一杯红酒。
“怎么啦?这回你又有什么麻烦事了?”夏努特贪婪地盯着那杯红酒，他自己面前则只
有一杯清水。从前夏努特总是贪杯酗酒，雅各布只好藏起酒瓶，为此没少挨夏努特的打。
即使他清醒的时候，也常打雅各布，直到有一天雅各布用自己的手枪指着他。那次在食人
魔的洞里，夏努特又喝醉了，如果当时他还能保持清醒，说不定那条手臂就保住了。打那
以后，他就戒了酒。这个寻宝人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替身，雅各布常常得留心提防他，但
如果说有什么人知道该如何救威尔，那就非阿尔伯特·夏努特莫属。
“如果你的朋友被石战士的爪子抓伤了，你会怎么做?”
夏努特呛了口水，打量了雅各布一阵，仿佛要确定他不是在说自己。
“我没有朋友。”他咕哝道，“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需要信任，而你我之间正
好缺乏信任。谁被抓了?”
雅各布只是摇头。
“好吧。雅各布·雷克里斯喜欢搞神秘!我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呢?”夏努特的语气变得
尖酸刻薄。话虽如此，但他仍将雅各布视为自己的儿子，只是他从未有过自己的孩
子。“他们什么时候把这个朋友抓伤的?”
“四天前。”
石战士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袭击了他们，当时雅各布正在村里寻找时光沙漏。他低估
了石人族突击队深入女王领地的范围，而威尔就是在那次袭击中负的伤。伤口引发的疼痛
使他们在回程路上耽搁了好几天。回程，回哪儿去?已经回不去了。但雅各布不打算告诉
威尔这个消息。
夏努特挠了挠自己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四天?省省力气吧。他已经有一半变成他
们的人了。你还记得那时候女王要搜集所有颜色的石人吗?有个蠢货为了把一具尸体当作
黑玛瑙石人的尸体卖给我们，用炭粉把尸体月光石的皮肤涂黑了。”
没错，雅各布记得那时候人们还把石人叫作“石头脸”，为了吓唬小孩子，在晚上给他
们讲石头脸的故事。他跟随夏努特四处游历的时候，正值石人族逐渐开始在地面上的洞穴
安家落户，每个村庄都曾组织过猎杀石人的行动。也就在那时候，他们有了一位国王，国
王将捕到的猎物变成了新的猎人。
后门旁有窸窣的响动。夏努特抽出匕首飞速挥出，电光石火间，一只老鼠就以跃起的
姿态被钉到了墙上。
“这世界要完了。”他抱怨着把椅子挪回原位，“耗子大得像只狗，街上臭得像魔窟，
全是那些工厂造的孽。还有那些石战士，离这儿也就几里远。”
他把死老鼠取下来扔到桌上。
“没有什么能阻止身体石化。不过，如果这事落到我头上，我会骑马去姜饼屋，在花
园里寻找长着黑莓的灌木丛。”夏努特用袖子擦拭带血的匕首，“不过这花园的主人必须是
一个吃孩子的噬童女巫。”
“我想，自从女王和别的女巫开始追捕她们，那些噬童女巫应该都逃去了洛林。”
“但她们的屋子还留在原地。灌木还在她们掩埋受害者尸骨的地方生长着。据我所
知，那些黑莓是对付诅咒最有效的东西。”
女巫的黑莓。雅各布望着墙上挂着的炉门：“黑森林里的那个女巫之前吃孩子，对
吧?”
“她是最邪恶的那群噬童女巫中的一个。我之前在她的屋子里找过一把梳子，只要你
一把那梳子插进头发里，就会变成一只乌鸦。”
“我知道。你派我打了头阵。”
“有这回事?”夏努特尴尬地摸了摸肉乎乎的鼻子。当时他骗雅各布，女巫已经飞出了
屋子。
“你还把烈酒浇在我的伤口上。”雅各布的脖子上仍留着女巫的指印，烧伤的伤口足足
过了好几周才愈合。雅各布把背包甩到肩上。“我需要一匹马，干粮，两把火枪和弹药。”
但夏努特好像压根儿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战利品。“过去的好日子
啊。”他喃喃地说，“女王亲自接见过我三次。她接见了你几次?”
雅各布摩擦着口袋里的亚麻手帕，直到感觉指尖多了两枚金币。
“两次。”他说着，把金币扔到桌上。其实他受过六次接见，但这个谎话显然让夏努特
很受用。
“把金子收起来!”他吼道，“我不收你的钱。”他把匕首递给雅各布。
“给。”他说，“这把刀无坚不摧。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