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与皮肤
雅各布知道太多关于姜饼屋的往事,无法在糖衣屋顶下安然入睡。他从马鞍囊里取出
锡盘,坐到井边用衣袖摩擦着盘子,直到盘里装满了面包和奶酪。这个锡盘当然不能和雅
各布为女王找到的那张能自动上五道菜的小木桌相提并论,不过相对更加轻便,适合装进
马鞍囊里。
红月亮使夜色中掺杂了几分锈色。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雅各布不敢去查看威尔皮肤
里的石头是否已经消失。狐狸坐在他身边,舔着自己的皮毛。因为“裁缝”的追击,她的身
上也挨了几刀,所幸没什么大碍。比起动物和石人,人类的皮肤更容易受伤害。
“你也应该躺下睡一觉。”她说。
“我睡不着。”
肩膀还在作痛。他似乎感觉到女巫的黑魔法正在和黑女妖的咒语相抗衡。
“如果黑莓起作用了,你会怎么做?把他俩送回去?”
狐狸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过雅各布还是听出了她话中有话。虽然他常常对狐狸说,
他喜欢镜中世界,但狐狸仍然害怕他有一天会爬上塔楼,从此不再回来。
“当然了。”他说,“他们会一直幸福到老。”
“那我们呢?”雅各布在夜风中打了个寒战,狐狸靠过去依偎着他,“冬天来了。我们
可以去南方,去格林纳迪亚或者伦巴第,然后在那儿找时光沙漏。”
几周前,他还在心无旁骛地寻找能停住时间的时光沙漏。会说话的镜子、玻璃鞋、能
纺出金线的纺车……镜中世界总有耐人追寻的人和物。多数时间里,他不再记起自己曾徒
劳地寻找那个他最想找到的人。
雅各布从盘子里取了一片面包递给狐狸。“你上一次变身是什么时候?”他问正在狼吞
虎咽的狐狸。
她刚想开溜,却被雅各布一把抓住:“狐狸!”
狐狸咬了他的手一口。月光下,井边的狐狸影子逐渐变得修长,直到变成一个跪在雅
各布身旁的少女。少女用手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狐狸喜欢自己的红色皮毛甚于人类的皮肤。变身后的她披着一头火红的长发,浓密的
发丝散落在背后,毛茸茸的,仿佛仍披着一张兽皮。那件遮住她长满雀斑的身体的连衣裙
在月光下闪烁着狐狸皮的光泽,柔滑得像是用她丝绸般的长发编织而成的。
过去的几个月里,她长大成人了,就像突然从幼崽长成了成年狐狸。但在雅各布眼
中,她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姑娘,会在某天夜里因为他没有如期从镜外世界归来而变回人
形,在塔楼底下哭泣。那时候狐狸刚追随雅各布一年左右,他还没见过她变成人形,从那
之后,雅各布就常常提醒她,小心总披着兽皮变不回人。不过他知道,如果必须选择的
话,她宁愿披着兽皮当一只狐狸。七岁那年,她从两个哥哥的棍棒下救出了一只受伤的狐
狸,第二天,她的床上多了一件毛茸茸的连衣裙。这条裙子能让她变身为狐狸,而她显然
更认同作为狐狸的自己。她最大的恐惧就是哪一天有人偷走这条连衣裙,使她从此失去了
这身皮毛。
雅各布靠着井口闭上了眼睛。雅各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长夜漫漫,仿佛无
穷无尽。他感觉到狐狸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被少女嗤之以鼻的人类皮肤却是威尔为之奋斗
的目标。他终于入睡了,但并不安稳,一直做着关于石头的梦。夏努特、广场上的报童、
妈妈、爸爸……所有人都凝固成雕塑,站在死去的“裁缝”身边。
“雅各布!快醒醒!”
少女又变回了狐狸。第一缕阳光穿透杉树林。肩膀上的剧痛使雅各布几乎无法站立。
雅各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人比夏努特更了解这个世界。你还记得他是如何帮你
解除女巫的诅咒的吧?那时候你都已经快死了。还有侏儒妖咬出的伤口,他还知道鱼人
毒的解药配方……
他走向姜饼屋,心跳随着步伐逐渐加快。
屋内的甜香味让他窒息。大概就是这味道让威尔和克拉拉睡得那么沉。她用胳膊环抱
住威尔,威尔的神色很平和,仿佛他正睡在王子的卧榻而不是噬童女巫的床上。然而,他
的左脸颊已经石化,就像石头在皮肤中渐渐洇开。他左手指甲已成了黑色的利爪,和当初
在他脖子上留下抓痕的爪子一模一样。
雅各布的心乱到极点,已经无法呼吸。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雅各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弟弟皮肤里的石头。威尔醒来了,雅各布的眼神说
明了一切。他触摸着自己的脖子,手指顺着石头的纹路一直上升到脸颊。
雅各布,再想想办法!然而他的理智淹没于弟弟脸上的恐惧之中。
他们没有叫醒克拉拉。威尔像个被噩梦困住的梦游者一般跟着他走到屋外。狐狸从他
面前退开,她丢给雅各布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完了。威尔绝望地站着,抚摸着自己扭曲的脸。从那张脸上,雅各布第一次没有看到
信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雅各布,如果你能更小心一点,如果你没有带着他往
东走那么远,如果……仅仅是如果。
威尔走到窗边,凝视着自己映在昏暗的窗玻璃上的脸。窗子后边是女巫的炉子。雅各
布则盯着一张挂在白糖色屋顶下的被煤烟熏黑的蛛网。它令他想起那些被织来捕捉夜色的
网,同样是如此昏暗。
他真是个蠢货!他在女巫这儿做什么?这是一个女妖下的诅咒!一个女妖!
狐狸不安地望着他。
“不行!”她大叫一声。
有时候她能感知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
“她一定能救他!毕竟她是黑女妖的姐姐。”
“你不能再回她那儿去!绝对不能!”
威尔转过身:“回谁那儿去?”
雅各布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去取贴身带着的挂坠,指尖传来的触感使他想起自己是
如何将花瓣放进挂坠里的,正是这片花瓣护佑他从她身边逃离。而此刻,他的心中又浮现
出她的身影。
“去把克拉拉叫醒,”他对威尔说,“我们这就出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一条漫漫长路,至少需要四天时间,而且他们必须比石头生长的速度还要快。
狐狸依然定定地望着他。
不,雅各布,不!她用目光祈求着。
她和他一样,对当时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恐惧,愤怒,失去的时光……“你一定受过很重的伤。”
然而,如果他不想失去弟弟,这是唯一的选择。
亨茨奥
亨茨奥在荒废的马车驿站找到一个孔雀石皮肤的石身人。深绿色的石纹已经爬满了他
的半张脸。亨茨奥像对待之前找到的那些石身人一样放他走了,他给他们的忠告是,在被
自己的同类打死之前,就近找个石人族军营避避难。那个石身人的眼中没有黄金,有的只
是他的皮肤还没有变成石头时的记忆。他跑走了,仿佛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变回
从前的样子。亨茨奥心想,会不会有一天,女妖让他的铁石英皮肤中长出人肉。这个想法
令他不寒而栗。
他和他的部下找到过各种石身人——孔雀石、赤铁、铁石英,甚至是和国王肤质相同
的石身人——但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一直在寻觅的肤质:玉石。
老妇人把玉当作幸运符挂在脖子上,秘密地跪拜玉制的神像。母亲把玉缝在孩子的衣
服里,用于驱邪和护身。然而,从没有一个石人的肤质是玉石。
黑女妖要让他找多久?他还要在他的部下面前、在国王面前,甚至在自己面前扮演多
久的傻子?如果这个梦是她编出来离间他和卡米恩的,那该怎么办?可他还是出发了,像
只狗一样忠诚而顺从。
亨茨奥顺着荒凉的道路向前眺望,路的尽头消失在树丛间。他的部下很紧张,石人和
人类一样,对黑森林心存忌惮。女妖也明白他们的恐惧。这是一个游戏。没错,这只是一
个游戏。很遗憾,他在这个游戏中扮演着他们的狗。
亨茨奥正要下令上马,一只飞蛾落到他的胸口,牢牢地贴着他的灰色制服正对心脏的
地方。亨茨奥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出现在女妖梦中的石身人。
玉石如誓言一般贯穿他的皮肤。
这不可能。
国王诞生于地下。玉战士现身于乱世。他因玻璃和白银而生,他将使国王战无不
胜。
一派胡言。孩提时的亨茨奥最爱听这样的童话,因为它们赋予这世界意义和完美的结
局。拥有柔软身体的神管理着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然而亨茨奥撕碎了他们柔软的身体,
从而明白他们不是神明,这个世界并无意义可言,也没有什么完美的结局。
可是,他就在那儿。亨茨奥看得如此分明,就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他脸颊上已成浅绿
色的皮肤。
诞生于女妖诅咒中的玉战士。
她早已计划好了吗?她制造出那么多的石身人,只为从中得到一个玉战士。
亨茨奥,你还磨蹭什么?快去找他!
飞蛾重新扇动翅膀,这一次他看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战斗过的那片原野。原野位于森林
东部的边缘,他找错了方向。
亨茨奥咽下一句咒骂,捏死了飞蛾。
他传令重新向东边行进,他的部下全都吃惊地望着他,但同时也为不用继续深入黑森
林而松了口气。亨茨奥拂去制服上残碎的飞蛾翅膀,跃上马背。除了他,没有人看到那只
飞蛾,将来他们都能证明,他无需女妖的帮助就找到了玉战士。就像他对每个人说的那
样,是卡米恩赢得了战争,而不是他那永生的情人的诅咒。
玉战士。
是她梦见了现实,还是将梦境变为了现实?
同类
时近黄昏,他们终于走出了黑森林。乌云笼罩着原野和草地,黄色、绿色和棕色交织
着一直延伸到天边。接骨木丛中垂挂着累累的黑色浆果。路旁野花盛开,花丛中飞舞着精
灵,精灵的翅膀被雨水打湿了。他们途经的许多村庄都已被废弃,生锈的大炮静静地躺在
无人收割的麦丛中。
雅各布庆幸那些房子都已人去楼空,因为此时威尔皮肤里的石纹已清晰可见。从他们
走出森林起就一直在下雨,威尔脸上的绿色石纹闪着光,像一个沾了釉彩的陶工。
雅各布仍然没有告诉威尔他们要去哪儿,他很高兴威尔什么也没问。只有狐狸知道,
他们的目的地是雅各布唯一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即使是狐狸的皮毛也被淋得透湿。雅各布的肩膀疼得就像“裁缝”又举着
他的刀手开始切割,然而他只要一看到威尔的脸,就会立刻打消休息的念头。时间不多
了。
也许是疼痛让雅各布大意了,他很少去留心路两旁的荒村。当狐狸嗅出生人的气味
时,已经太晚了。八个衣着褴褛却携带着武器的男人突然从一处被毁坏的马厩里钻出来,
雅各布还没来得及拔出手枪,对方就已举起火枪瞄准他们。那群人中的两个穿着皇家制
服,还有一个穿着石人军队的灰色制服,他们是这场战争遗留下的兵匪和逃兵。其中一个
的皮带上还挂着战利品:他们所能找到的各种颜色的石战士手指。这些手指也是皇家士兵
最爱的装饰品。
在那一瞬间,雅各布天真地期盼他们没有注意到弟弟脸上的石头,为了挡雨,威尔已
经把风帽拉低遮住了脸。但一个瘦得像只虚弱的鼬鼠的家伙在把威尔拉下马的时候,看到
了他已经变形的手,于是一把将他的风帽从头上扯了下来。
克拉拉试图挡到威尔前面,却被那个穿着石人制服的家伙粗暴地抓了回来。威尔已经
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雅各布第一次在弟弟的脸上看到那种不加掩饰的嗜杀欲望。威尔挣扎
着,脸上挨了“鼬鼠”一拳。雅各布正要去掏左轮手枪,对方的头领用火枪顶住了他的胸
口。
头领是个左手只有三根手指的粗野汉子,破破烂烂的外套上挂满了宝石,这些宝石是
石人族军官别在领子上用于标示军阶的。战后的原野上遍地都是被抛下的尸体,这样的战
利品俯拾皆是。
“你怎么还没一枪崩了他?”他一边问,一边翻着雅各布的包,“你还没听说吗?谈判
开始之后,抓到这类家伙已经没赏金可拿了。”
他把雅各布的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幸好还没等一枚金币落进他长满老茧的手里,他就
粗心地把背包塞了回去。狐狸一跃跳进他们身后的谷仓里。雅各布感觉到克拉拉落在他身
上的求助目光。她想怎么着?以为他能凭一己之力干掉八个男人吗?
“三根手指”把雅各布钱包里的东西倒在手上,发现只有几枚铜币,失望地咕哝了几
句。其他人仍然盯着威尔,他们想杀了他,就为找个乐子,然后把威尔的手指挂到腰带
上。雅各布,赶紧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和他们说话,争取时间,等着奇迹发生。
“我要把他带去见一个人,那个人能让他的皮肤复原。”雨水打在雅各布的脸上,“鼬
鼠”用火枪捅了捅威尔的腰侧。
继续说,雅各布。
“他是我弟弟!放我们走,一周之后我会带着满满一袋金子回来。”
“行了,”“三根手指”朝手下点点头,“把他们带到谷仓后面,这个石身人就在这儿一
枪崩了吧。我喜欢他那身衣服。”
雅各布推开两个扑向他的强盗,却被第三个人用匕首抵住了脖子。那人一身农夫打
扮,他们也并非生来就是强盗。
“你刚才说什么?”他嘶吼着,“什么都不能换回他们的皮肤……我儿子额头上长出月
光石之后,是我亲手把他杀了!”
匕首的刀刃紧贴着雅各布的咽喉,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黑女妖的诅咒!”雅各布脱口而出,“所以我要把他带到黑女妖的姐姐那里,她
一定能破除咒语。”
所有人都看向他。“女妖”,一个简单的词,寥寥两个字里就包藏着镜中世界全部的魔
法与全部的恐惧。
匕首松开了,但那个男人的脸仍然因为愤怒和无助的痛苦而扭曲着。雅各布想问,当
时他的儿子几岁。
“没……没人能轻易接近那些女妖。”结结巴巴说出这话的那个少年看上去顶多十五
岁,“除非她们来抓你!”
“我知道一条路,”雅各布接着说,“我曾经到过她们那儿。”
“是吗?那你怎么还没死?”那个男人用匕首划破他的皮肤,“活着回来的人也全都疯
了,转眼就淹死在水塘里。”
雅各布发觉威尔正盯着他。他在想什么?觉得哥哥讲的是小时候用来哄他入睡的童话
吗?
“她能救他。”雅各布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在匕首的威胁下变得嘶哑。可惜在这之
前你们就要杀了我们。但这也不能让你的儿子死而复生啊。
“鼬鼠”用火枪顶了顶威尔变形的脸颊。“去他的女妖!斯坦尼斯,你没发现他在耍你
吗?小心最后我们全被他给毙了。”
他推着威尔向谷仓走去。另外两个人把克拉拉绑了起来。雅各布,就趁现在!你还
有什么可损失的呢?就在这时,“三根手指”突然转过身,目光顺着马厩一直向南望去。
雨中传来马的响鼻声。
来者是骑兵。
他们骑着和制服同色的灰骏马,穿过荒废的田野,在“鼬鼠”向同伴们大声呼喊之前,
威尔的表情已经宣告了他们的身份。
“石身人!”
农夫举枪对准威尔,仿佛是他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但他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
雅各布射中了。电光石火间,三个石战士已经抽出了佩剑。虽然他们是用火枪打的胜仗,
但佩剑仍是他们的最爱。克拉拉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石头脸孔,然后又望向雅各布。没
错,他将会变成这个样子。到时候你还爱他吗?
那伙强盗抛下俘虏,跑到一辆翻倒的推车后面找掩护。雅各布把威尔和克拉拉推上
马。
“狐狸!”他抓着马匹,大声呼唤。她在哪儿?
两个石战士翻身下马,其余的人以谷仓做掩护。“三根手指”是个好射手。
克拉拉已经上了马,威尔却仍然站在那儿,望着那群石战士。
“威尔,快上马!”雅各布上了马,冲威尔大叫。
但是弟弟一动不动。
雅各布正想策马去威尔身边,忽然看见狐狸一瘸一拐蹦出谷仓。“鼬鼠”举枪射向雅各
布,却反被雅各布击中了。但就在雅各布勒住缰绳、从马鞍上弯下身子去捞狐狸的当口,
有伤的那边肩膀挨了一枪托。攻击他的是那个少年。他站在那儿,给已经没有子弹的火枪
上膛,蓄势待发地举起枪,仿佛能够用这把枪把自己的恐惧也一并射杀。
剧痛让雅各布眼前一黑。他拔出手枪,但是被石战士抢了先。他们冲出谷仓,少年的
后背中了一枪。
雅各布捞起狐狸放进马鞍囊里。威尔也上了马,却仍然怔怔地盯着石战士。
“威尔!”雅各布冲他大喊,“我再说一次:快走!”
弟弟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已经忘记了他和克拉拉。
“威尔!”克拉拉绝望地看了一眼正在厮杀的人群。
直到雅各布拉住他的缰绳,威尔才回过神来。
“快走!”雅各布又一次冲他吼道,“别回头看。”
弟弟终于掉转了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