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四年十月十五日
今天去米尔班克监狱。我到了监狱建筑前,有一群狱卒聚在出入口,旁边还有两个女看守,分别是瑞德里小姐和曼宁小姐。她们的监狱洋装上罩了件熊皮斗篷,披帽拉高,抵御着寒风。瑞德里小姐看到我,点头打招呼。她说,他们在等从警察局和其他监狱送来的囚犯,她和曼宁小姐负责带女囚。我说:「我可以跟妳们一起等吗?」我从没见过他们移送新的囚犯。我们等了一会,狱卒对着双手呵气。不久,门房小屋传出一声吆喝,马蹄和铁轮声传来,阴森无窗的监狱厢车驶入米尔班克监狱的碎石中庭。瑞德里小姐和一名高阶狱卒上前和马车夫打招呼,并打开车厢门。「他们会让女人先下车。」曼宁小姐对我说:「她们来了,看。」她拉紧斗篷,走向前。我待在后头,远远看着女囚下车。
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三个女人年纪轻轻,另一人是个中年妇女,她脸上有个瘀青。每个女囚都铐上了手铐,双手僵硬地垂在身前。她们脚步蹒跚地从车厢的阶梯走下,站在原地一会,接着抬头打量四周,眨眼望向灰白的天空,以及米尔班克监狱冷峻的高塔和黄砖墙。只有年纪较大的女人面无惧色。看守走向前,命女囚排成一列时,我看到瑞德里小姐瞇起眼说:「又是妳,威廉斯。」脸上有瘀青的女人脸色一沉。原来这景象她早已司空见惯。
我跟在曼宁小姐身后,走在这群人后方。年轻的女囚害怕地打量四周,一人弯身跟旁边的人低语时,看守马上出声喝斥。看到她们惊惶失措的模样,我想起自己初次踏入监狱的心情。那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这里的走廊毫无变化,我也曾因此迷失方向,但我现在已熟门熟路!我已习惯与狱卒和女看守相处,对牢门、铁栅和锁闩也不再感到陌生。它们的材质和目的都不同,撞击声也各异其趣,有的是「砰」,有的是「铿」,有的是「叮」,有的是「当」。说来有趣,这件事一方面很有成就感,一方面却令人担忧。我记得瑞德里小姐说过,监狱走廊她走了无数次,就算蒙住眼也不会迷路。我想起自己曾可怜看守,她们和女囚一样,在监狱严守规定,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所以,当我发现我们穿过一道新门,进入女子监狱,并经过一排我不曾见过的房间,我心里其实无比雀跃。第一个房间中,我们见到报到处的看守,她负责审查新囚犯的书面资料,并在一本厚重的纪录簿上记下她们的身分。她也一样恶狠狠瞪了脸上有瘀青的女人。「不用跟我说妳的名字。」女人还没开口,看守便下笔写好了。「她这次犯了什么罪,瑞德里小姐?」
瑞德里小姐手中拿著书面资料。「窃盗罪。」她简要回答:「同时攻击逮捕她的警员,手段凶残。刑期四年。」报到处的看守摇摇头,「妳去年才出狱不是吗?威廉斯?我记得,当时在一个基督徒的家中谋到一职,未来一片光明。后来怎么了?」
瑞德里小姐回答,她便是偷那基督徒家中的东西,并用女主人的一件物品攻击警员。她将细节记录好后,便挥手要威廉斯后退,要另一个囚犯向前。这人有一头像吉普赛人的黑发。报到处的看守让她站在那一会,先在纪录簿写下数据。「好了,黑眼苏注69。」她终于和善地开口。「妳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名字叫珍.邦恩,二十二岁,因为堕胎被关入米尔班克监狱。
下一个女孩二十四岁(名字我忘了),她是街头扒手。
第三个人十七岁,她闯入一家店的地窖纵火。报到处的看守问她话时,她开始哭泣,可怜兮兮伸手擦着鼻涕和眼泪,后来曼宁小姐向前,给她一块方巾。「好了,好了。」曼宁小姐说:「妳只是还不习惯而已。」她手伸向女孩苍白的额头,抚摸她的鬈发。「好了,没事了。」
瑞德里小姐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语。报到处的看守「喔」一声,找到纸页上头的错字,皱着眉头弯身去改。
登记结束之后,女囚便被带到下一个房间。没人暗示我该去牢房区了,于是我心一横,索性跟着她们,看完入狱的过程。另一间房中有个长凳,她们要女囚坐到上头,另一边还放了一张椅子。那张椅子放在房间中央,格外令人发毛,椅旁还有张小桌。小桌上放着梳子和剪刀,年轻的女囚看到这景象,不约而同打寒颤。「没错。」较年长的女囚瞄她们一眼。「发抖吧。这里就是她们剪掉妳们头发的地方。」瑞德里小姐马上要她闭嘴。但这句话覆水难收,几个女孩现在神色疯狂。
「拜托,小姐。」其中一人哭喊。「不要剪我头发!噢!拜托,小姐!」
瑞德里小姐拿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几下,然后望向我。「妳不会以为我要戳瞎她们吧,对不对,普莱尔小姐?」她将剪刀指向第一个全身颤抖的女孩(纵火的那个),然后比向椅子。「好了,过来吧。」她说。她见那女孩犹豫便说:「给我过来!」她语气吓人,连我都不禁全身畏缩。「还是要我们去找狱卒来压住妳手脚?听好,他们可是从男子监狱来的,动手可不会留情。」
女孩听了勉强起身,全身颤抖,坐到椅子上。瑞德里小姐脱下她的软帽,伸手松开她盘好的鬈发,拆下发簪。报到处的看守接下软帽,在簿子上写下一条纪录,口中轻轻吹着口哨,舌头转着一颗白薄荷糖。那女孩的头发是淡棕色,有的地方沾有汗水和发油,毛发变得僵硬乌黑。她感到头发落到脖子上,再次失声哭泣。瑞德里小姐叹气说:「傻女孩,我们只会剪到下巴。在这里,还有谁会来看妳?」当然,女孩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凶了。但她还在颤抖时,看守已梳直油腻的长发,将头发握在手中,准备下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艾莉斯不到三个小时前,用类似的姿势将我的头发梳好盘起。我感到自己每一丝头发都竖起,在发簪下挣扎。当场目睹剪刀起落,苍白的女孩哭泣颤抖,画面令人不忍卒睹,但我无法转开目光。我只能和三个害怕的女囚在旁观看,既入迷又羞愧,最后看守举起手,剪下的头发垂在她手中。一、两缕发丝落到女孩满是泪水的脸上时,她身体随之抽搐,我也是。
瑞德里小姐这时问她,她希望把头发留下来吗?看来女囚可以将剪下的头发束好,和私人物品收在一起,获释那天能拿回去。女孩望了一眼晃动的头发,摇摇头。「非常好。」瑞德里小姐说。她将头发丢到柳条编成的篮子内。「头发在米尔班克监狱中会有用处。」她偷偷跟我说。
这时其他女囚一一上前剪发。年纪较长的女囚剪发时无比冷静。女贼则和第一个女孩哭得一样凄惨。堕胎的黑眼苏头发乌黑,又长又厚,像柏油或糖蜜一样。她嘴上咒骂,双脚乱踢,头歪来扭去,报到处的看守不得不上前,帮曼宁小姐抓住她手腕。瑞德里小姐剪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剪好了,妳这野兽!」她终于说:「哇,妳头发真多,我单手都快握不住了!」她将黑发拿高,报到处的看守上前细看,并用手指搓了搓发丝。「发质真好!」她羡慕地说:「这正是大家说的『纯正的西班牙头发』。曼宁小姐,我们要拿条线来绑好。这可以做一顶漂亮的假发。」她转向女孩。「眼神那么凶狠干么!六年之后,我们来看看妳拿回头发时会多高兴!」曼宁拿了条线来,绑好头发,女孩坐回长凳。她脖子被剪刀划到的地方发红。
我从头到尾都坐在一旁,感觉愈来愈尴尬别扭,女囚偶尔会悄悄朝我投来害怕的目光,彷佛在想我在牢中扮演什么恐怖的角色。吉普赛女孩挣扎时,瑞德里小姐一度说:「真可惜,小姐访客看到了!她现在看过妳的脾气,她就不会去拜访妳了!」剪完头发,瑞德里小姐站到一旁,用布擦干净双手时,我走去小声问她,女囚接下来要干什么?她用寻常的口吻回答,她们要脱光衣服去洗澡,并去找监狱医生。
她说:「那时我们会检查她们身上有没有藏东西。」她说女囚有时会用身体偷渡物品到监狱。「烟草、甚至是刀。」她们检查完会拿到监狱的制服,接着西里多先生和海克斯比小姐会向她们说话,到了牢房,监狱牧师达博尼先生会去找她们。「在那之后,整整一天一夜都不会有人再去见她们,女士。让她们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罪。」
她将毛巾挂回墙上的钩子,望向长凳上悲惨的女人。「好了。」她说:「现在我们来把妳们衣服脱了。来,动作快点!」女囚像羊群般,在剪羊毛工面前变得呆笨乖顺,马上起身伸手解开连身裙。曼宁小姐拿出四个浅木托盘,放在她们脚边。我在旁站了一会,目睹那景象。年轻的纵火犯耸肩脱下洋装上半身,露出肮脏的内衣。吉普赛女孩举起手臂,她腋窝一片乌黑,接着她转过身,去解马甲的钩子,事到如今,她仍想保有一点矜持。瑞德里小姐靠近我问:「小姐,妳想进去看她们洗澡吗?」她气息扑面而来,我吓得眨了眨眼,别开头。我说不要,我不想跟她们进去,我想去牢房区了。她站直身子,嘴唇扭曲,我想我在她黯淡赤裸的眼神中看到一丝不知为何的情绪──某种令人厌恶的得意或兴味。
但她口中却说:「好的,女士。」
于是我离开那群女囚,不再看她们一眼。瑞德里小姐听到走廊上有个看守经过,便招她过来,请她带我去牢房区。我随她离开时,透过半掩的门,看到医生的房间。那房间看来气氛阴森,有张高大的木制扶手椅,旁边的桌上放着各式器材。房里有个男人,我想应该是医生,我们经过时他没抬头。他站在原地,双手举在一盏灯前,修剪着指甲。
现在陪伴我的女子叫布鲁尔小姐。她很年轻。以看守而言,我觉得她很年轻,但我后来发现,她其实不是寻常的看守,而是牧师的文书员。她穿着和监狱看守不同颜色的斗篷,举止亲切,言谈更温柔。她其中一项工作是负责处理囚犯的信件。她跟我说,米尔班克监狱的女囚每两个月可以各寄收一封信。但那里牢房很多,所以一般而言,她每天都必须送信。她说她的工作十分愉快,是全监狱中最愉快的工作。她说她停在牢房前,将信件交给女囚时,她们脸上的表情她永远看不腻。
我曾看过,因为有次我遇到她正要去送信,于是我和她走了一趟。她向女囚打招呼时,她们都欢呼尖叫,紧抓着她送去的信件,有时会将信按到胸口或凑到嘴边。只有一人在我们靠近铁栅门时面露恐惧。布鲁尔小姐马上对她说:「没有给妳的信,班克丝。别害怕。」她后来跟我说,班克丝有个姊姊身体不好,每天都在怕收到她的噩耗。她说,那是她这工作唯一不开心的部分。如果哪天她亲手转交那封信,心情一定会非常难过。「当然,我会比班克丝提早知道信件内容。」
所有出入监狱的信件都会经过牧师办公室,由达博尼先生或她检查之后,才会往下一站前进。我说:「哇,那妳就知道监狱所有女囚的生活了!还有她们所有秘密,和未来的打算……」
她听到这句话,脸不禁红了,彷佛她过去从没想过。「那只是规定。而且妳知道的,信的内容都是闲话家常。」
我们爬上塔楼楼梯,经过刑事犯牢房,来到顶楼。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时,信件包愈来愈薄,其中有一封信是给年迈的艾伦.鲍尔。艾伦.鲍尔看到信,又看到我,便眨了眨眼说:「有封是我小孙女寄来的。」她说:「她从没忘记我。」我们沿牢房一间间走去,渐渐接近走廊转角,最后我靠近布鲁尔小姐问,她有没有瑟琳娜.道斯的信?她望着我,眨眨眼。道斯?当然没有!我会问起还真奇怪,因为她大概是全监狱唯一一个从未收到信的人!
从来没有?我问她。她重复,从来没有。她初入狱时,道斯有没有收到信她其实不知道。当时布鲁尔小姐还没来这里。但过去十二个月里,她绝对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她也没有寄出。
我说:「她没有朋友、家人惦记着她吗?」布鲁尔小姐耸耸肩说:「如果她有,她也把他们都抛弃了。或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抛弃她了。我想这种事很常见。」她笑容变僵硬,并说:「妳知道,这里有的女人会将自己的秘密藏在心底……」
她语带保留说完,继续向前。我跟上时,她已在为一个(我猜想)无法自己读信的女囚大声读信。但她说的话令我沉思。我经过她,走一小段路到第二排牢房。我脚步放轻,道斯还没抬头望向我之前,我透过铁栅门望了她一、两秒。
我之前没想过外面是否有人想念瑟琳娜.道斯,是否会来拜访她,或寄信与她闲话家常。现在知道没人关心她,她的孤独和沉默感觉更加深沉。我这时心想,布鲁尔小姐说的话其实比她所想还真实。道斯确实将自己的秘密藏在心底。她甚至在米尔班克监狱也守着秘密。我也记得另一个看守曾跟我说的事。虽然道斯很美,但没有女囚想跟她成为伴侣。我现在了解了。
于是我看着她,内心一阵怜悯。我想到的是:妳和我一样。
我希望自己只是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底,并继续向前。我希望自己离开。但我看她抬起头,露出笑容,我看到她期盼的目光。就在那一刻,我无法抛下她。我朝走廊另一边的洁夫太太招手,等她拿钥匙来,打开铁门,道斯已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向我打招呼。
看守虽然让我们见面,但她迟疑又不安,看了看我们,才缓缓离开。等牢房剩下我们,这次她先开口了。她说:「我好高兴妳来!」她说她很遗憾上次没和我见到面。
我说,上次?「噢!对了。但妳跟老师在忙。」
她头一甩。「她啊。」她说她们觉得她是个天才,因为她们早上在礼拜堂朗诵的《圣经》经文,她到下午都还记得。她说她倒想知道,她有这么多时间,还有什么事好做。
她说:「我宁可跟妳聊天,普莱尔小姐。我们上次说话时,妳对我很好,但我恐怕辜负妳了。从那时起,我一直希望……嗯,妳说妳想来当我朋友。我在这里不记得怎么和人做朋友了。」
她说的话句句动听,我因此更喜欢她,也更同情她。我们聊了一下监狱的作息。我说:「我想妳不久会移到待遇更好的监狱。也许富勒姆监狱?」她听了只耸耸肩,说监狱其实都差不多。
我原本这时便能走了,去找另一个女囚,并找回平静。但我深受她所吸引。最后我情不自禁。我说有个看守跟我说(当然是用最友善的态度),她都没有收到信……
我问她,这是真的吗?米尔班克监狱外,真的没有人关心她在这受苦的事?她望着我一会,我以为她自尊心又变强,不想回答。但这时她开口了,她说她有许多朋友。
她的幽灵朋友,没错。她之前告诉过我他们的事了。但是她外头的生活中,一定有其他人想念她吧?她再次耸耸肩,不发一语。
「妳没有家人吗?」
她有个姑姑,她说「幽灵的她」有时会来看她。
「妳没有朋友吗?」我说:「还活着的?」
这时我想她自尊心又变强了。她好奇要是我被关进米尔班克监狱,有多少朋友会来看我?她说,她过去的世界不算是金碧辉煌,但也不是众多女囚「充满贼和暴徒的世界」。何况,在这种地方,她「不喜欢有人关注」。她喜欢幽灵朋友,他们不会批评她,别人只会笑她「不幸」的处境。
那个词选得很谨慎。我听到时,不甘愿地想起铁门外瓷匾上的字词:诈欺和袭击罪。我告诉她,其他女囚偶尔觉得和我聊聊她们犯的罪,心中会比较平静。她马上说:「妳想叫我跟妳说我犯罪的事吧。对,我干么不说?但我根本没犯罪!只是──」
只是什么?
她摇摇头。「只是一个傻女孩看到幽灵被吓到。后来一个夫人被那女孩吓到,结果不幸丧命。最后全怪罪到我头上。」
我从克蕾文小姐口中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我问她,为什么这女孩会害怕?她怔了一秒说,那幽灵「调皮」了一下。那是她用的词。幽灵调皮一下,而那位夫人「布尔克太太」目睹一切,因此受到惊吓。「唉,我不知道她心脏原本就虚弱。她昏倒之后没多久便死了。她是我的朋友。审判从头到尾都没人想到这件事。他们只顾着找死因,而且必须是他们理解的死因。女孩的母亲来到法庭上,说女儿和可怜的布尔克太太一样都因此受伤。而错全在我。」
「但其实全都是……调皮鬼害的?」
「对。」她说,但哪个法官和陪审团会相信她?除非他们全是通灵者,天晓得她多希望是如此!「他们只说不可能是幽灵,因为幽灵不存在。」她说到此,做了个鬼脸。「最后,他们定我的罪为诈欺,还有袭击罪。」
我这时问她,那被吓到的女孩说了什么?她回答那女孩肯定感觉到幽灵了,但后来她被弄胡涂了。「她母亲很有钱,请了个能言善道的律师。我自己的律师不厉害,但还是花光了我的积蓄。我帮助别人所赚的钱,一毛都不剩。就这样!全浪费掉了。」
但要是那女孩有见到幽灵呢?
「她没看到他。她只感觉到他。他们说……他们说她感觉到的一定是我的手……」
我记得她这时细瘦的双手紧握,一手缓缓抚摸另一手粗糙发红的指节。我说她没有朋友支持她吗?她嘴巴一歪。她说有许多朋友喜欢尊称她「灵媒界的殉道者」,但也只有一开始。因为很遗憾,即使是「灵媒圈之中」,总有人心生嫉妒,有人也乐于看她遭殃。至于其他人只感到害怕。最后,她被判有罪时,没人愿意为她发声……
她神情悲惨,年轻脆弱。我说:「妳坚持是一个幽灵的错?」她点点头。我嘴角勾起说:「他逍遥在外,妳却被关到这里,感觉好残酷。」
她这时说,噢!我千万不要认为「彼得.奎克」逍遥在外!她望向我身后,看着洁夫太太锁上的铁门。「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有他们自己的惩罚。」她说:「彼得和我一样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地方。他和我一样,在等待服完刑期,继续往前。」
那便是她所说的话。我现在写下之后,感觉好荒谬,但当下她回答时,神情严肃真诚,逻辑严谨,有条有理,丝毫不觉得突兀。不过,听到她开口闭口说着「彼得」和「彼得.奎克」,我还是笑了。我们刚才彼此靠得很近。现在我退后点,她看到之后,彷佛有所会意。她说:「妳觉得我是个傻瓜,或是个骗子。妳跟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个高明的小骗子──」「不是。」我马上回答:「不是,我不觉得妳是。」因为不论之前或现在,即使跟她说话时,我都没这么想。我摇摇头。我说只是我脑中习惯的思维完全不同。我都想着寻常生活中的事。我想我的脑袋「未经训练开发,对灵异的事情所知有限」。
换她笑了,但只是淡淡的笑容。她说她的脑袋知道太多关于灵异的事。「而我的下场便是被关进这里……」
她说话时手比了一下,彷佛道尽了她在冷酷黑白的监狱中所受的苦。
「妳在这里真是太惨了。」过一会我说。
她点点头。「妳觉得通灵只是幻想。」她说:「妳来到这里,看到米尔班克监狱存在,妳不觉得任何事都有可能吗?」
我望向光秃秃的白墙、折迭吊床以及苍蝇飞舞的便壶。我说,我不知道。监狱生活可能很辛苦,但那并未让通灵变得更可信。监狱至少是我看得到、闻得到、听得到的世界。但是她说的幽灵……可能是真的,但他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无法谈论他们,也不知道方法。
她说我可以随心所欲谈论他们,因为谈论他们能「给他们力量」。尤其我应该听他们说话。「普莱尔小姐,搞不好妳会听到他们谈论妳。」
我大笑。我?我说,噢!如果他们在天堂只能讨论玛格莉特.普莱尔,天堂肯定特别安静,因为没什么好聊的!
她点点头,然后头歪了歪。我之前就注意到她能够一瞬间改变语调和姿态,变换气氛。她不像演员在昏暗拥挤的剧院中,为了让人看清楚而夸张表演,她的动作非常隐晦,像是一首宁静的乐曲,轻巧地起伏,滑入不同的音符。
上一刻我仍站在原地,笑着说灵界只能谈论我多无聊,下一刻,气氛却全因她改变了。她忽然充满耐心,神情散发智慧,并心平气和柔声说:「妳为何这么说?妳明知道有的幽灵和妳非常亲近。尤其其中一个幽灵。他现在就和我们在一起,他比我还靠近妳。普莱尔小姐,妳和他的关系比任何人都深。」
我盯着她,喉咙哽咽。这和她谈论幽灵的礼物和花时感受完全不同,她彷佛朝我泼了盆水,或捏我一把。我呆若木鸡,想起柏依在阁楼楼梯听到爸爸的脚步声。我说:「关于他,妳知道些什么?」她没回答。我说:「妳看到我的黑色大衣,所以猜──」
「妳很聪明。」她说。她说她是灵媒,那跟聪明不一样。她天生就是灵媒,就像她天生必须呼吸、做梦和吞咽。就连在米尔班克监狱,她都是个灵媒!她说:「但妳知道感觉多怪,就像变成海绵,或是……那种不想被发现、可以随环境变化皮肤的动物?」我没回答。她继续说:「我以前觉得我就像那种动物。大家来找我,有时生着病,而我和他们坐在一起也会因此生病。有次有个女人来找我,她怀着孩子,而我也感到她孩子在我体内。另一次,有个男士来,希望能和他儿子的灵魂说话。等那可怜的孩子出现,我吐出胸中所有空气,头痛欲裂,彷佛快爆炸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死于倒塌的楼房内。妳知道,我感觉到他最后的感觉。」
现在她将手放在胸口,并朝我靠近。她说:「普莱尔小姐,妳来找我时,我感觉得到妳的……悲伤。我感觉到妳的悲伤像阴影般,就在这里。噢!多痛啊!我起初以为悲伤让妳成了空壳,妳像颗蛋一样,但里面的血肉已消失,完全中空。我想妳也这么想。但妳不是个空壳。妳有血有肉。只是人已封闭,像箱子一样封死。妳这里戴着什么,让妳将自己封闭成这样?」她摸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她举起另一只手,轻轻触碰我胸口同一个地方……
我全身抽搐,彷佛她的手带着电流。她双眼睁大,然后露出笑容。她摸到了,她摸到我洋装下的坠炼。不,纯粹是运气,或诡异的巧合而已。现在她开始用指尖摸着坠炼的形状。我感到链子拉紧。她的动作亲密,充满暗示,我现在写下时,彷佛感到她的手顺着链子滑上我的喉咙,接着手指钻到领子下,将坠炼拉出。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手仍轻轻按在我胸口。她全身文风不动,头微微歪了一边,彷佛在听金坠下我的心跳。
这时她神情再次变得古怪,轻声开口:「他说,她将忧虑挂在脖子上,不肯将它放下。告诉她,她一定要放下。」她点点头。「他面露微笑。他跟妳一样聪明吗?对!但他现在学到好多新事物。噢!他好希望妳和他在一起学习!但他在做什么?」她表情又变了。「他在摇头,他在哭,他说,不是那样!噢!佩姬,不是那样!妳应该来找我,应该来找我……可是不是那样!」
我写下这一切时,身体都在颤抖。但她手按在我胸上,神情古怪说出这番话时,我全身抖得更厉害。我马上说:「够了!」我将她手挥开,并向后退。我想我撞到了牢门,门铿锵作响。我将手按到她刚才放的位置。「够了。」我又说一次。「妳在乱说话!」她脸色苍白,如今她望着我,眼中全是恐惧,彷佛她看尽一切,看到我的哭嚎和尖叫、艾许医生和母亲的脸庞、吗啡苦涩的臭味、压得我舌头肿胀的导管……我来找她,心里只想着她,而她却再次把最脆弱的我摊在我面前。她望着我,双眼中有着怜悯!
我无法忍受她的目光。我转身将脸伸到铁栅之间。我叫洁夫太太来时,声音异常尖锐。
她彷佛就在左近,不到一会便出现了,默不吭声替我开门。她朝我身后瞄了一眼,目光犀利,散发焦虑。也许她听出我语气古怪。后来我到走廊,牢门也已锁上。道斯拿起羊毛,再次用手卷起线。这时她抬起头望向我,眼神仍透露出她对于一切了然于心。我希望自己能开口,平凡的道别就好。但我心中无比害怕,我担心我开口,她会再次提到爸爸,或可能会帮他说话,甚至成为他,述说他的悲伤、愤怒和羞愧。
于是我只别开头,离开了她。
到一楼牢房,我找到瑞德里小姐,她带着我稍早见到的女囚来到牢房。要不是看到年纪较大女人脸上的瘀青,我根本认不出她们。她们现在每个人都穿着土色的连身裙和便帽,我站在一旁,看她们一一锁入牢房,接着才回家。海伦在家里,但我暂时不想跟她说话。我直接回到房间,将门锁上。我只请柏依来……不,不是柏依,柏依已经走了,我请新女仆薇格斯替我挑水上来洗澡。刚才母亲拿了一剂镇静剂上来。现在我好冷,我背上的肌肉发凉。薇格斯火炉生的火不够旺,她不知道我喜欢晚睡。但我还想待在这一会,等待睡意。我把灯火调得很暗,有时双手会放到灯罩上取暖。
我的坠炼挂在镜子旁的柜子里,那是阴影四布的房中唯一闪烁光芒的物品。
注69:《黑眼苏珊》是道格拉斯.杰洛(Douglas Jerrold, 1803-1857)的喜剧作品。剧中女主角苏珊生活困顿,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