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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二年十二月九日

  布尔克太太说我绝不能在早上十点以前起床。她说我们一定要尽所能维持我的力量,并让力量更强。她将自己的侍女鲁思让给我,要她全力照顾我,她自己则请了另一个叫珍妮的侍女。她说和我相比,自己舒不舒服不重要。鲁思现在替我拿早餐,并整理我的洋装。如果我餐巾、裤袜或小东西掉了,她会帮我捡起来。如果我说「谢谢妳」,她会微笑说「小姐,我想妳不用谢我」。她年纪比我大。她说六年前,布尔克太太的丈夫过世后她才来到这里。我今早对她说:「我想自那时起,布尔克太太请了不少灵媒到家里?」她回答:「她请了有一千人吧,小姐!全都是为了那一个可怜的幽灵。但最后都发现他们是骗子。我们马上看穿他们,并看清所有人的伎俩。妳知道侍女护主的心情。我宁可心碎十次,也不愿女主人被那种家伙伤到一根头发。」她说完拉紧我的洋装,望着镜子中的我。我所有的新洋装系带都在背后,需要她来绑。

  我更衣后,通常会下楼找布尔克太太,有时坐一小时,有时她会带我去商店,或去水晶宫的花园。有时她朋友会来,和我们围成闇圈。她们见到我时会说:「噢!妳真的好年轻!甚至比我女儿还年轻。」但我们通灵完之后,她们会牵起我的手,惊叹地摇头。布尔克太太向所有人说,不是她老王卖瓜,但我真的太特别了。而我心想,她一定如此形容过无数灵媒。她们会说:「道斯小姐,妳能看看我身边现在有任何幽灵吗?妳可以问幽灵有没有任何讯息给我吗?」我做这行五年了,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因为我在布尔克太太典雅的会客室中,身穿漂亮的洋装,她们见了全都目瞪口呆。我听到她们小声对布尔克太太说:「噢,玛洁丽,她好有天赋!妳能不能带她来我家?妳能让她在我的宴会举办闇圈吗?」

  但布尔克太太说她无法想象我去参加宴会,浪费才能。后来我跟她说,她一定要让我运用力量帮助别人,因为那是我通灵的目的,她总是回答:「我当然知道。不久之后,我一定会让妳这么做。只是现在我有了妳,我想要暂时独占妳。再一阵子就好,妳会觉得我这样太自私吗?」她朋友下午会来,但都不是夜里。晚上我们两人会单独通灵。她有时只让鲁思进来,如果我昏倒,她会请她拿来酒和饼干。

  一八七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今天到米尔班克监狱。离我上次来只过一周,但监狱里的气氛彷佛随季节改变了,现在监狱前所未有地凄凉阴暗。高塔彷佛变得更高、更雄伟,窗户彷佛都缩水了。跟我上次来相比,监狱的气味似乎也改变了。泥土地上弥漫着雾气、烟囱冒出的烟雾和莎草的气味,监狱里便壶的恶臭四溢,肮脏的头发、皮肤和嘴巴闷在狭窄的空间里,除了瓦斯和铁锈味外,更散发疾病的气味。走廊转角设有巨大黑色的暖炉,因此走廊变得更令人难以呼吸。不过牢房中仍相当寒冷,墙面水珠凝结,墙上的石灰彷佛融化起泡,女囚裙子上因此都沾上白痕。牢中无数人持续咳嗽,人人脸色憔悴,满面愁容,手脚发抖。

  建筑内变得莫名阴暗,教人陌生。现在四点便会点灯,牢房狭窄的气窗外漆黑一片,瓦斯灯闪烁,照亮石地上的沙尘。牢房昏黑,女囚像哥布尔驼背进行缝纫或拆解椰壳纤维的工作,监狱变得更可怕而古老。就连看守彷佛也染上这股阴暗的气息。她们在走廊上脚步更轻,双手和脸在瓦斯灯下散发黄光,黑色斗篷披在洋装上,像是一件影子大衣。

  她们今天带我去接见室,女囚能在这里和朋友、丈夫和孩子见面。我觉得这是我在监狱里见过最阴郁的地方。他们称之为接见室,但那根本称不上一间房间,顶多算个畜棚。接见室格局是一条长走道,两边各有一排狭窄的摊位或隔间。女囚在米尔班克监狱要和访客见面时,看守会带她进到其中一个隔间里,她头上有个沙漏,里面的盐此时便开始滑下计时。女囚面前有个孔洞,上面设着铁栅栏。走道的另一边站着探监的人,他们面前也有孔洞,但上面没有铁栏,只有网眼。隔间上面有另一个沙漏,和前一个沙漏一样计算会面时间。

  隔间间隔的走道大概两公尺宽,一名看守会持续来回巡逻,确定没人偷递东西。为了让对方听到,女囚和探监的人必须提高音量,所以有时现场会相当吵。即使没有杂音,女囚也不得不大喊,而四周的人都听得到她在讲什么。沙漏计时十五分钟,时间到之后,访客必须离开,而女囚会回到牢房。

  米尔班克监狱的囚犯可以如此接见朋友和家人,一年四次。

  「他们不能再更靠近些吗?」我们走过那条走道时,我问带我去的看守。「女囚甚至不能和丈夫拥抱……也不能碰孩子?」

  看守摇摇头(今天不是瑞德里小姐,而是金发年轻的葛佛里小姐)。她说:「那就是规定。」我在这里听过这句话多少次了?「那就是规定。我知道妳觉得这句话不近人情,普莱尔小姐。但我们一旦让囚犯和探监的人在一起,各式各样的东西就会流入监狱。钥匙、香烟……就连婴儿经过训练,都能在亲吻时递上刀片。」

  我望着隔间中的囚犯,她们隔着看守的影子,凝望走道对面的亲友。她们看来无意借机偷渡刀子和钥匙,神情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囚犯都更可怜。有个女人脸上有道笔直的疤痕,她脸贴到铁栏杆上,想听清楚丈夫的喊叫声。他问她过得好吗?她回答:「约翰,好不好全看她们。所以可想而知……」还有洁夫太太牢房区的劳拉.塞克丝,她一直请看守替她向海克斯比小姐请愿。她母亲今天来看她。她母亲衣衫褴褛,只不断在铁网前抽搐哭泣。塞克丝说:「好了,妈,哭有什么用。妳告诉我妳知道的事吧,妳跟克拉斯先生聊过了吗?」但她母亲听到女儿声音,看到看守经过,全身只抖得更厉害。塞克丝看到,忍不住大喊……噢!她的时间已经用掉一半了,她母亲全浪费在眼泪上!「妳下次让派区克来。为什么派区克没来?妳来找我,只光顾着哭……」

  葛佛里小姐见我在看,点点头。「对女人来说的确很辛苦。」她承认。「确实有人受不了。她们盼着亲友探视,天天焦虑地数着日子。但我们带她来这边时,她们却难过到无法承受。这时,她们就会跟亲友说,请他们干脆不要来了。」

  我们走回牢房区。我问她,有哪个女人从来没人探视吗?她点点头:「有些人是如此。我想她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她们进到监狱,彷佛被世人遗忘。我不知道她们获释之后要怎么办。柯林斯、巴恩斯和珍宁斯都像这样。还有……」钥匙卡在一个烂锁里,她用力去转。「还有E牢房的道斯吧,我记得。」

  我觉得在她说出口前,我便知道她会提到她。

  我没再问她问题,并随着她去找洁夫太太。我如常一一拜访女囚。但我一开始有点畏畏缩缩的,因为参观完接见室之后,我的拜访感觉莫名残忍,毕竟我和她们非亲非故,却能任意见面,而且她们还不得拒绝。当然,我知道她们若不和我聊天,就必须保持沉默。所以她们其实很欢迎我,也很高兴告诉我她们过得如何。如我所说,许多人在狱里过得不好。也许正因如此,或因为她们感到厚墙和铁窗外的季节慢慢改变,她们今天常提到「刑期」和获释的时间,例如:「女士,我今天再过十七个月就获释了!」还有:「我刑期度过一年又一周了,普莱尔小姐!」或:「再三个月就自由了,小姐。妳觉得怎么样?」

  说最后这句话的人是艾伦.鲍尔,据她所说,她被关是因为让男女在会客室亲嘴。天气变冷之后,我经常担心她。我发现她身体十分虚弱,微微颤抖,但比我原先所想来得健康。我请洁夫太太开门,让我进到她牢房,我们聊了半小时。最后我牵起她的手,我说我很高兴她身体健康,手仍然有力。

  听我这么说,她语带玄机地回答说:「嘿,小姐,妳别对海克斯比小姐和瑞德里小姐通风报信……妳别在意这话,我知道妳不会。但事实是这样的,这全感谢我的看守洁夫太太。她从自己食物分了点肉给我,并给我一条红色法兰绒巾晚上围着脖子。天气特别冷时,她会亲手拿东西涂抹我这里。」她伸手摸着自己胸口和肩膀。「这对我帮助甚大。她待我像我亲女儿一样。说实话,她还会叫我『母亲』。她会说:『母亲,妳快出狱了,我们一定把妳身体顾好』……」

  她说这些话时,双眼闪烁泪光,她拿起粗糙的蓝色手帕擦了擦脸。我说我很高兴至少洁夫太太对她很好。

  「她对我们所有人都好。」她说:「她是监狱最好的看守。」她摇摇头。「可怜人!她来这里不久,还没学到米尔班克监狱的做事方法。」

  我听了大吃一惊。洁夫太太看起来年纪苍老,饱经风霜,我从未想过她不久前是在监狱外过生活。但鲍尔点点头。是的,就她记得,洁夫太太来监狱……嗯,还不到一年吧。她不知道洁夫太太这样的女士究竟为何要来米尔班克监狱。她从未见过这么不适合在此工作的看守!

  她声音提高,洁夫太太可能注意到了。我们听到走廊响起脚步声,抬头便看到洁夫太太经过鲍尔的牢门。她看到我们脸转向她,便慢下脚步微笑。

  鲍尔脸红。「我才在跟普莱尔小姐说妳多好心,就被妳抓到了,洁夫太太。」她说:「希望妳别介意。」

  洁夫太太脸色马上变僵硬,她手放到胸口,略带紧张地转身望向走廊。我明白,她担心瑞德里小姐在附近,于是我不吭一声,只朝鲍尔点点头,然后比了比牢门。洁夫太太替我打开门。不过她仍不敢和我目光相交,也没回应我的笑容。最后我为了让她放心,便说我不知道她来米尔班克监狱没多久。我问她,在这之前,她在做什么工作?

  她花了点时间将钥匙圈扣到皮带上,并把她袖口的石灰拍干净。她朝我行个屈膝礼说,她原本是个侍女。后来她服侍的小姐被送出国,她不想再找另一个小姐。

  我们沿着走廊向前。我问她觉得监狱工作适合自己吗?她说她现在离开米尔班克监狱会很难过。我说:「妳不觉得工作很辛苦吗?工时也很长?妳没有家人吗?我觉得工时这么长,对家人来说一定很辛苦。」

  她这时告诉我,当然,每个看守都没有丈夫,不是老处女,不然就像她一样是寡妇。她说:「不可能当看守又同时结婚。」她说有的看守有小孩,小孩都交给其他母亲抚养。但她自己没有小孩。她这段时间都垂着头。我说,也许因此她才如此称职。她牢房中有上百个女人,全都和小孩一样无助,全都依靠她的照顾和引导。我想她会像个母亲一样善待她们。

  这时她抬头凝视着我,便帽的阴影笼罩她的双眼,她的眼神阴郁而悲伤。她说:「但愿如此,小姐。」她又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她双手像我一样大。女人的双手会因为工作或伤痛变得细长干瘦。

  我不愿再多问,于是我继续拜访女囚。我去找了玛丽.安.库克和铸币师艾涅丝.纳许,最后如平常一般,我去找了瑟琳娜。

  我走进第二条走廊时其实已经过她的牢门。但我一直不去和她见面,就像我现在到最后才写到她一样。经过她牢门时,我将脸转向墙,故意不看她。我想这像是某种迷信吧。我想起接见室的事。现在我们见面时,彷佛会有个沙漏开始计时。我不希望沙漏正式倒转之前,有任何一粒盐事先滑下。就算我和洁夫太太站在牢门前,我也不愿望向她。洁夫太太转动钥匙,手忙脚乱弄着皮带和钥匙圈,锁上牢门,走远之后,我才终于抬头望向她。这一刻……唉,我发觉自己的目光不论落在她身上哪里,都无法让我冷静。我从便帽边缘看到她的头发,她原本的一头秀发如今剪得杂乱。我看到她脖子,会想到扣在上头的天鹅绒项圈。望向她手腕,我便想到她手曾受绳子捆绑,而她歪斜的小嘴曾发出别人的声音。我在她身上看到她灵异生涯留下的痕迹,宛如圣人身上圣痕,围绕苍白的肉身,让她身影变得模糊。但她没有变,变的人是我,因为我知道更多事了。那些事像酒滴进清水,或像酵母让面团发酵,潜移默化影响了我。

  我站在原地凝视着她时,内心悸动。我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恐慌。我手摀住心口,别开头。

  这时她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熟悉,毫无异样(幸好如此!)。她说:「我以为妳不会来了。我看到妳经过牢门前,走向另一个牢房。」

  我走到她桌旁,摸着桌上的羊毛线。我说,我除了她也要拜访其他女囚。我看她别开头,好像很难过,于是我补了一句,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以后最后都会来找她。

  「谢谢妳。」她说。

  当然,她就像其他女囚,宁可和我聊天,也不要沉默呆坐。我们聊起了监狱的事。天气潮湿,牢中飞进黑色的甲虫,她们称之为「黑杰克」,她说她觉得虫子每年都会来。她给我看粉刷的白墙上的黑痕,她用靴跟踩死十几只。她说有些笨女囚据说会把甲虫抓起来当宠物。她说,其他人曾饿到吃甲虫。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她曾听看守聊过……

  我听她说话,皱眉点头。我可以问她如何知道我坠炼的事,但我没问。我也没告诉她我去了通灵协会办公室,坐在那里两个半小时,得知不少关于她的事,也记下不少笔记。但我只要一望向她,就会想起所有读到的故事。我望向她的脸庞,便想起报纸上的肖像画。我看到她的手,便想起玻璃柜中的蜡制模型。

  我知道自己来找她,不可能对这些事矢口不提。我说我希望她能多跟我分享些以前生活的事。我说:「妳上次提到妳去锡登汉姆之前的生活。妳现在能跟我说妳在那边发生什么事吗?」

  她皱眉头。她说,我为什么想知道?我说我很好奇。我说我对所有女囚的故事都很好奇,但她的故事……「嗯,妳自己知道吧,比起其他人,妳的故事比较特别……」

  她过一会说,对我来说很特别。但如果我是灵媒……如果我这辈子都像她一样,和灵媒相处……那就不那么特别了。「妳应该去买份灵媒报纸,看看上头的广告。那样妳就会知道我多平凡!妳看到广告会觉得这世上的灵媒比另一个世上的幽灵还多。」

  她说,不,她从来不特别,不论是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或是后来住在霍本的灵媒旅馆……

  「这时我遇到布尔克太太,她让我和她住在一起。那时我才变得特别,欧若拉。」

  她声音愈来愈轻,我不禁倾身去听。现在听她说出那愚蠢的名字,我不禁脸红。我说:「布尔克太太为何改变了妳?她做了什么?」

  她说,布尔克太太在她仍在霍本时去找她。「她来找我时,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普通的客人。但事实上,她是被引导到我身边的。她来找我有个特殊的目的,那件事只有我办得到。」

  什么目的?

  她闭上双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彷佛变得更大,像猫眼一样散发绿光。她开口,彷佛说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希望我能召唤一个幽灵到她身边。」她说:「她要我放弃肉身,让幽灵世界使用我的身体。」

  她凝视我的双眼,我眼角看到牢房地上有个黑影闪过。我脑中突然浮现鲜明的画面,看到饥饿的女囚剥开黑色甲虫的壳,吸吮虫肉,咬下蠕动的虫脚。

  我摇头说:「布尔克太太让妳待在她家。她要妳表演灵媒的花招。」

  「她带我去面对我的命运。」她回答。我清楚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她让我找到自己,那个我在她家中等待着我。她将我带到寻找我的幽灵面前。她带我去找……」

  彼得.奎克!我替她说出那名字,她怔了怔,然后点点头。我想起律师是如何在审判上对她说话,他们还暗示她和布尔克太太的关系。我缓缓说:「她带妳到她身边,到他会找到妳的地方。她带妳到那里,这样妳才能晚上悄悄让他出现在她身边……?」

  但我说着说着,她神情渐渐变了,看来震惊不已。「我从来没带他去找她。」她说:「我从来没带彼得.奎克去找布尔克太太。她找我去她家,不是为了他。」

  不是为了他?那到底是为了谁?她起初不回答我,只转开目光,摇摇头。「妳带谁去找她?」我又说一次。「不是彼得.奎克的话?是谁?她的丈夫吗?她的姊姊?她的孩子?」

  她手放到双唇上,最后小声说:「是她的母亲,欧若拉。布尔克太太小时候母亲便过世了。她曾说过她不会离开,一定会回来。但她并未回来,因为布尔克太太找了她二十年,仍没找到能将她带回来的灵媒。后来她找到我了。她因为一场梦找到了我。她母亲和我样貌相像。我们两人有……连结。布尔克太太发现这点,她带我到锡登汉姆,将母亲的物品给我。她母亲会透过我来到她身边,到她房间找她。她会从黑暗中现身,前来……安慰她。」

  我知道她在法庭上从未承认这些事。她现在向我坦承也不容易。她看来不愿进一步多说,但我觉得背后还有更多隐情,她或许希望我能猜到。我猜不到。我无法想象那场面。这件事诡异又令人不舒服,布尔克太太怎能在十七岁的瑟琳娜.道斯身上,看到自己亡母的影子,并说服她晚上来找她,以加深脑中母亲的身影?

  但我们没多谈了。我只问她更多关于彼得.奎克的事。我说,那他是单纯来找她的吗?她回答,对,只是来找她。那他为何要来?她回答,为什么?他是她的守护灵,也是她亲近的灵体啊。他是她的控制灵。她单纯回答:「他来找我时,我又能怎么办?我属于他啊。」

  她双颊变得更苍白,但脸颊泛起红潮。我感到她心中涌起的兴奋,像是酸臭的牢房中飘出的一股香味。我心里几乎感到嫉妒。我小声说:「他来找妳时是什么感觉?」她摇摇头。噢!她该怎么形容?就像失去自我,像是自我从她身上抽离,彷佛自我是一件洋装、手套或裤袜……

  我说:「那听起来好可怕!」她说:「确实很可怕!但同时也很不可思议。那是我生命的意义,我人生因此改变。那时我像个幽灵,能从沉闷的世界进入另一个更高、更好的世界。」

  我皱着眉头,听不大懂。她说,她要如何向我解释?噢,她无法形容……她望向周围,想找个方法向我解释。最后她看到架子上的东西,露出微笑。「妳刚才提到灵媒的花招。」她说:「嘿……」

  她靠近我,伸出手臂,彷佛要我牵住她的手。我缩了缩身子,想到坠炼,还有她留在我笔记上的话。但她只笑了笑,然后柔声说:「把我袖子拉起。」

  我猜不透她要干什么。我瞄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将她袖子拉至手肘,让她前臂裸露。她将手臂翻过来,给我看内侧的皮肤。皮肤白净,非常光滑,散发温暖。「好。」我望着她手臂时她说:「妳现在闭上眼睛。」

  我犹豫一会,然后照她说的闭上眼睛,并吸入一口气,准备面对她接下来要做的任何怪事。结果她只将手伸向我后面,从桌上羊毛线附近拿了个东西,又听到她走到架子旁,从上面拿了个东西。接着房中一片宁静。我双眼仍闭着,但感到眼皮开始抽动。房间安静愈久,我愈不安。「再等一下。」她看到我抽动时说。过一会她说:「妳现在可以睁开眼了。」

  我小心地睁开眼。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她拿起钝刀割自己的手臂。但她手臂看起来仍然很光滑,毫发无伤。她将手臂举到我面前,不过没有像刚才那么近,刚才她将手臂凑在光下,如今则躲在衣袖的阴影之下。此刻回想起来,如果我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手臂有地方发红。但她当然不会让我细看。我才在眨眼,试图看清楚时,她另一手便用力摩擦过皮肤。她摸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随着手的动作,我看到皮肤上浮现出两个深红色的字。字迹粗糙,颜色很浅,但看得很清楚。

  那两个字写着:真相。

  字迹完整后,她将手拿开,望着我问,我觉得手法高明吗?我无法回答。她将手臂伸更近,要我去摸。我摸完之后,她要我把手拿到嘴巴尝尝看。

  我举起手,望着我的指尖,有点迟疑。我指尖上好像沾有白色的颗粒。我以为是以太,灵魂类的物质。我不敢用舌头去舔,感觉好恶心。她看到之后大笑。后来她给我看我闭眼时她拿了什么。

  她拿了木棒针,还有架上的食盐。她用棒针划出字,用盐去抹的话,皮肤会发红。

  我再次握着她手臂。字迹现在已淡去。我想起自己看到的灵媒报导。报导说此事证明了她的力量,大家也坚信不疑,席舍先生相信了,我想我也相信了。我这时跟她说:「那群可怜、悲伤的人来找妳帮忙,结果妳这么做吗?」

  她收回手臂,慢慢将袖子拉下,耸耸肩。她回答,如果他们没见到幽灵给的讯息,他们会不高兴。如果她偶尔用盐摩擦皮肤,或在黑暗中用计,让花落到女士大腿上,幽灵便是假的吗?她说:「我刚才提到会打广告的灵媒,没有一人不搞这类把戏。对,每个都会。」她说她有认识女灵媒为了在身上写下幽灵传来的讯息,将大针藏在头发里。她认识男灵媒为了在黑暗中变声,随身带着纸筒。这在这一行司空见惯,她说:运气好,幽灵会出现。运气不好,灵媒就自助……

  她去布尔克太太家之前,她一样过着这样的日子。之后……花招对她毫无意义了。她去锡登汉姆之前,所有的天赋可能都只是花招!「我可能从来就没有力量……妳懂我在说什么吗?那些花招根本比不上我透过彼得.奎克在自身找到的力量。」

  我望着她,不发一语。我知道她今天述说和展现的事,也许不曾透露给别人。至于她现在所说更强大的力量……她特别之处……我已稍有感觉,不是吗?我不可能睁眼说瞎话,我知道她超乎平凡。但她仍十分神秘,有些事情藏在阴影下,彷佛有一道缺口……

  正像我对席舍先生说的一样,我说我听不懂。她力量如此不可思议,却沦落到这里,关进了米尔班克监狱。她说彼得.奎克是她的守护灵,但正因为他,另一个女孩才受了伤,因为他,布尔克太太才受到惊吓,甚至吓死了!他把她带来这里,怎么算是帮到她?她纵有强大的力量,如今又有何用?

  她别开头,说出了和席舍先生一样的话,「灵魂各有目的,凡人不可能理解。」

  我回答,幽灵将她送来米尔班克监狱有何意义,我个人绝对无法理解!「除非幽灵嫉妒妳,打算杀了妳,让妳成为他们的一员。」

  但她只皱起眉头,不理解我说的话。她缓缓说,确实有幽灵会嫉妒生者。但像她现在这样,就连他们也不会嫉妒她。

  她说着手放到脖子上,摸着洁白的皮肤。我再次想到绑在她脖子上的项圈,还有捆绑她手腕的绳子。

  她的牢房很冷,我全身发抖。我们聊了多久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一定比我写下的聊得更多。我望向窗外,发现窗外的天已黑。她手仍摸着脖子,并咳嗽吞咽一阵。她说我让她说太多话了。她走到架子旁,拿下水壶,从壶嘴喝了点水,再次咳嗽。

  她这么做时,洁夫太太来到牢门前,打量我们,我再次想到我可能待在这里太久了。我不甘愿地站起,朝看守点点头,请她帮我开门。我望向瑟琳娜。我说我们下次会再多聊一点。她点点头,手仍摸着脖子,洁夫太太见她这么做,亲切的目光蒙上一层阴影,她让我进到走廊上,然后到瑟琳娜身边。她说:「怎么了?妳生病了吗?要帮妳叫医生吗?」

  我站在外头,看她扶瑟琳娜走到瓦斯灯昏暗的光线下,照亮她的脸。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望向旁边的牢门,铸币师纳许站在那里。

  「妳还在啊,小姐?」她说。她头朝瑟琳娜牢房一摆,故意放轻声音说:「我以为她可能会把妳变不见,叫她的鬼把妳抓走,或把妳变成青蛙或老鼠。」她打个冷颤。「噢!那群臭鬼!妳知道他们晚上会来拜访她吗?我听到他们来她牢房。我听到她和他们说话,有时还会一同大笑。有时还会哭泣。我告诉妳,小姐,我宁可到世上任何地方,也不想待在这个牢房,在宁静的夜里听到鬼怪的声响。」她又打个寒颤,并皱皱眉头。她上次用伪币的事逗我,我想她这次或许也在逗我,但她脸上没有笑容。后来我想起克蕾文小姐告诉我的话,我说我想牢里太安静了,是不是害大家胡思乱想?她嗤之以鼻。胡思乱想?她说她真希望自己是分不清幻想和鬼怪!胡思乱想?她说,要说她胡思乱想,我不如当道斯邻居,睡在她牢房一晚试试看!

  她嘴里嘟囔着,摇摇头,继续缝东西去了,我则沿着走廊退回来。瑟琳娜和洁夫太太仍站在瓦斯灯旁。看守举起双手,用方巾围在瑟琳娜喉咙上,并拍了拍她。她们没有望向我,也许以为我走了。但我看到瑟琳娜将手放到手臂上,亚麻呢洋装下,一定仍有刚才真相两个红字淡淡的痕迹。这时我想起我的指尖,终于尝了尝上面的盐巴。

  看守来到我身旁,并沿着走廊带我向前时,我仍尝着盐。中途我们被劳拉.塞克丝出声拦住,她将脸贴在铁门上大喊,噢!我们能替她跟海克斯比小姐反映吗?只要海克斯比小姐让她弟弟来,只要准许她寄封信给弟弟,她的案子一定能重新审判。她说,只需要海克斯比小姐答应,她一个月内就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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