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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今天回到通灵协会阅览室,再次去读瑟琳娜的报导,仔细去看彼得.奎克令人不安的肖像画,并站在模型的玻璃柜前。当然,一切和我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玻璃柜、蜡像和石膏像上面都沾有一层灰尘,丝毫不曾动过。

  我站在玻璃柜前看着时,席舍先生来到我身旁。他这次穿着一双土耳其凉鞋,翻领上别了一朵花。他说他和奇斯林伯里小姐都相信我会回来。「结果妳果然来了,我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妳。」接着他凝视我。「但怎么了?妳的表情好阴沉!我们的展示品让妳陷入沉思,我明白。这是好事。但它们不该让妳皱眉,普莱尔小姐。它们应该让妳微笑。」

  我这时绽放笑容。接着他也笑了,他目光清澈亲切。阅览室没有其他人,我们站着聊了快一个小时。中间我问他,他称自己为灵魂学家多久了?还有他投入这领域的原因。

  他说:「起初是我哥哥先投入这场运动。我当时觉得他执迷不悟,居然相信这种鬼话。他说他能看到天堂中的父母亲,看我们做各种事情。我想象不到更可怕的事了!」

  我问道,他有何遭遇才改变了想法?他犹豫一会,然后回答,他哥哥死了。我马上说我很遗憾。但他摇摇头,甚至快笑了。「不,妳绝不要这么说,尤其在这里。因为我哥过世后不到一个月,便回来找我了。他来拥抱我,跟妳一样真实。他身体看起来比生前还健康,身上所有病痛的痕迹都不见了。他来告诉我要相信灵魂。但我当时仍拒绝相信。我对自己解释他只是幻觉。后来更多征兆出现,我也都一一设法解释。人要是死不相信,硬要解释,真是什么理由都找得出来!但最后我明白了。现在我哥哥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我说:「你能察觉周围的幽灵吗?」他这时说,啊,他们主动找他时,他会察觉到。他没有伟大灵媒的力量。「如丁尼生的诗所说,我只能瞥见『一点闪光,神秘的迹象』注75,无法看到全貌。幸运的话,我能听到音符,或单纯的乐音。普莱尔小姐,其他人则能听到交响曲。」

  我说,要察觉幽灵……

  「一旦见过他们一次,就无法不察觉他们!」他微笑。「但是要盯着他们瞧,却又有点吓人。」他双臂交叉,向我举个有趣的例子。他说想象十分之九的英国人眼睛都有问题,假设他们无法看到红色。他说想象我自己也有这问题。我乘车穿梭伦敦,我会看到湛蓝的天空、黄色花朵……我会觉得世界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我不会知道自己有问题,看不到一部分的世界。这时,假如有几个特定人士告诉我,我有问题,告诉我世上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颜色,我会觉得他们都是傻瓜。我的朋友会同意我。报章杂志会同意我。我读的所有内容都会再三确认,那群人都是傻瓜。《潘趣》杂志甚至会印卡通插画,讽刺他们有多傻!我会笑着看那些插画,心满意足。」

  他继续说:「后来一天早上,妳醒来发现妳眼睛正常了。现在妳看得到邮筒、嘴唇、罂粟花、樱桃和卫兵的外套。妳看得到各种耀眼的红色,像深红、猩红、宝石红、朱红、康乃馨红、玫瑰红……起初妳会感到又惊又惧,想遮住自己双眼。后来妳会睁眼去看,并告诉朋友和家人。他们会笑妳,不同意妳,并带妳去看眼科或脑科医生。察觉周围不可思议的红色事物之后,人生将变得非常辛苦。但是告诉我,普莱尔小姐,若妳见过红色一次,要妳回到从前,只能看到蓝色、黄色和绿色,妳愿意吗?」

  我一时间无法回答他,因为他说的话令我沉思。最后我开口了:「假设有个女孩如你所述……」当然,我脑中浮现的是瑟琳娜。我说:「假设她看到红色。那她该怎么办?」

  「她一定要去找其他人。」他马上回答:「找到和她一样的人!他们会引导她,让她避开危险……」

  他说,出现通灵能力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而且仍无人能理解。我脑中想到的那个人会知道自己身心灵都在变化。她正要跨入另一个世界,并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虽然会有「睿智的引导者」能提供建议,但也会有「低等纠缠的幽灵」。这类幽灵表面上可能充满魅力又很善良。但他们只会利用她,并从中获得好处。他们可能会希望她能带他们去找到尘世失去的财富,满足他们的渴望……

  我问道,她要怎么提防这样的幽灵?他说她一定要慎选自己尘世中的朋友。他说:「有多少年轻女人因为乱用自己的力量,被逼到绝境,失去理智!有人可能会邀请她们召唤幽灵来玩,这绝对不行。也有人会说服她们,要她们随便找人组成闇圈,但若招魂太过频繁,她们会过于疲惫,身心都会恶化。有人可能会鼓励她们单独招魂……普莱尔小姐,她们运用能力最糟糕的方法莫过于此。我曾认识一个年轻人,出身不俗,我认识他是因为医院牧师是我朋友,有一天他找我去看他。那名年轻绅士喉咙被割开,差点丧失性命,幸好送到了牧师的病院。他向我朋友告解,内容耐人寻味。他是个被动作家。妳知道这个词吗?有个轻率的朋友鼓励他拿纸笔招魂,过一会,他手臂便自己动起来,写下幽灵传来的讯息……」

  席舍先生说,那是通灵者很正常的技术。许多灵媒都会这么做,但都适度而为。可惜他现在提到的年轻人毫不节制。他开始晚上独自招魂。后来他发现讯息来得更快了。他睡梦中会惊醒,发现自己的手在床单上不断抽搐,除非他将笔放到手中,让那只手写字,不然抽搐无法停止。接着那只手不只会写在纸上,还会写在房间墙上,甚至是他皮肤上!他会写到手指起水泡。他一开始以为讯息来自自己过世的亲戚。「但可想而知,没有善良的幽灵会这样折磨灵媒。那些讯息都出自一个低等的幽灵。」

  最后幽灵终于在绅士面前现身,模样恐怖至极。席舍先生说,幽灵化为蟾蜍的模样。「牠进到他的身体,就在这里。」他轻轻碰他的肩膀。「在脖子的关节处。低等的幽灵在他体内控制着他。普莱尔小姐,它继续逼他做各种肮脏的事,而那人束手无策……」

  他说,那是一场折磨。最后幽灵向那人低语,要他拿刮胡刀,把一根手指剁下。那人确实拿起了刮胡刀,但他没剁手,反而画向自己喉咙。「他其实是想把幽灵挖出,最后被送入医院。他们救回他的生命,但幽灵依然纠缠并控制着他。他故往恶习再次出现,于是他被诊断为精神异常。我想他们把他关进精神病院了。可怜人!妳看,要是他去寻找其他灵媒协助,接受明智的建议,他的故事将截然不同……」

  我记得他吐出最后几个字时,音调渐渐压低,目光凝视着我,彷佛意有所指。我想他可能猜到我心里想的是瑟琳娜.道斯,因为我上次对她深感兴趣。我们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他似乎希望我开口。但我来不及开口,奇斯林伯里小姐便推开阅览室的门打岔,她要席舍先生过去。他说:「等我一下,奇斯林伯里小姐!」他手放到我手臂上,低声说:「我希望我们能再多聊一会。妳愿意吗?妳下次再找个时间来,好吗?等我这里有空时来找我?」

  他要离开我也觉得很可惜。毕竟,我想知道更多他对瑟琳娜的看法。我想知道她看到他所说的红色事物之后,内心的感受,我知道她很害怕。但她有次曾告诉我自己很幸运。她确实有睿智的朋友引导她,接受她的才能,并培养成罕见的力量。

  我想这是她的想法。但她身边究竟有谁?她有她姑姑,她姑姑改变了她。后来她遇到锡登汉姆的布尔克太太,她带了无数陌生人来,挂起布帘,让她坐在后头,并用天鹅绒项圈和绳子绑住她。布尔克太太为了自己的母亲,保护着她的安全,并让彼得.奎克来找她。

  他对她做了什么,或逼她做了什么,害她沦落到米尔班克监狱?

  现在谁在那里守护她?她有海克斯比小姐、瑞德里小姐和克蕾文小姐。除了个性温和的洁夫太太,全监狱中没人对她好,一个都没有。

  我听到席舍先生、奇斯林伯里小姐和另一个访客的声音。但阅览室门仍关着,没人进来。我站在放幽灵模型的玻璃柜前,现在弯身再去看。彼得.奎克的手依然放在最低的架子上,粗短的手指和肿胀的大拇指靠近玻璃。我上次看到时,觉得那只手是实心的。但今天我绕到玻璃柜侧边去看,发现蜡模在腕骨处便利落地消失。那只手完全中空。内部黄蜡表面能清楚看到手掌的皱纹和掌纹,还有指节的凹痕。

  我之前以为它就是一只完整结实的手。但是正确来说,它像是一个手套。甚至也许稍早才从手上摘下,仍在冷却。一想到此,我人在空荡荡的阅览室中,突然感到紧张。于是我离开阅览室回家了。

  史蒂芬在家,我听到他和母亲说着话,他声音提高,发着牢骚。他有个案子明天原本必须上法庭,但他的客户逃去法国,现在警察无法逮捕他。史蒂芬不得不放弃这案件,也不会有报酬。他声音又传来,比刚才更大声。

  为何男士的声音能如此清晰,女士的声音却容易模糊?

  注75:出自丁尼生《悼念集》(In Memoriam)。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我到米尔班克监狱去找瑟琳娜。我去找她……我先去拜访了一、两个女囚,假装在笔记本记下她们说的话,但最后便去找她了。她见我来了,马上问我喜不喜欢我的花?她说她送我花,希望让我想到意大利,想着那里温暖的天气。她说:「幽灵拿花过去的。妳可以留一个月,花不会凋谢。」

  我说花吓到我了。

  我和她待了半小时。半小时之后,牢房铁门砰一声响起,走廊传来脚步声。瑟琳娜这时小声说:「瑞德里小姐。」我走到牢门前,看守经过牢房时,我招手请她打开牢门。我全身僵硬,站在一旁,简单地说:「再见,道斯。」瑟琳娜双手放在身前,表情恭顺。她朝我行个屈膝礼说:「再见,普莱尔小姐。」我知道她是因为看守做做样子。

  我后来站在一旁看瑞德里小姐关上瑟琳娜的牢门。我看她转动钥匙,锁上坚固的牢锁。我希望那把钥匙属于我。

  一八七三年四月二日

  彼得说我在小房间里必须把手脚捆绑住。他今晚来到闇圈,手用力按了按我,走出布帘外时说:「有件事完成之后,我才会走到你们之中。你们知道,我来到你们面前是为了展现通灵的真实性。哼,这座城市有不信的人,他们怀疑幽灵是否存在。他们嘲笑灵媒的力量,认为一定是灵媒离开位子,装扮成幽灵,在闇圈中行走。有人怀疑或不信的话,我们不会出现。」这时我听到布尔克太太说:「这里没人怀疑,彼得,你可以像平常一样走到我们之间。」他回答:「不,我必须一劳永逸。看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的灵媒,你们必须和人述说,或写成文字,也许不相信的人会改变想法。」他抓住布帘,缓缓拉开……

  他过去从没这么做过。我坐在黑暗中,恍恍惚惚,但感到闇圈众人凝视着我。一个女士问:「你们有看到她吗?」另一人回答:「我看到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影。」彼得说:「我在这里时,你们看我的灵媒会伤害到她。我这么做全是因为有人怀疑,但我还能做另一件事来测试。你们打开桌子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我。」我听到抽屉打开,然后有人说:「里面有绳子。」彼得说:「对,拿来给我。」接着他将我绑在椅子上,并说:「你们接下来每次闇圈都必须如此。如果你们不这么做,我就不会出现。」他将我手腕和脚踝绑住,并用布条遮住我的双眼。后来他再次走回房中,我听到椅子摩擦地面,他说:「跟我来。」他将一个名叫德丝黛儿的小姐带来我身边。他说:「德丝黛儿小姐,妳有看到我的灵媒被绑住了吗?手伸到她身上,告诉我绳子是否有绑紧。脱下手套。」我听到她脱下手套,她手放到我身上,彼得的手握住她的手,她手指发烫。她说:「她在颤抖!」彼得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她。」后来他请德丝黛儿小姐回座,他弯身到我旁边低声说:「我是为了妳才这么做。」我回答:「是,彼得。」他说:「我就是妳的力量。」我说我知道。

  他用丝质布条绑住我的嘴,然后将布帘拉上,走到他们之中。我听到有个绅士说:「我不认识彼得,我觉得不大舒服。把她绑成那样,不会伤害道斯小姐的力量吗?」彼得大笑。他说:「如果只需要三、四条丝布就害她力量变弱,那她就是个烂灵媒!」他说丝布绑住我的肉身,但没有丝绳能绑得住或封锁我的灵魂。他说:「正如同锁匠锁不住爱情,他也锁不住幽灵,你不知道吗?幽灵会嘲笑他们。」

  但他们来解开我时,发现绳子磨伤了我的手腕和脚踝皮肤,并流出了鲜血。鲁思看到说:「噢!那幽灵真粗鲁,怎么这样对我可怜的小姐。」她说:「德丝黛儿小姐,妳可以帮我扶道斯小姐回房吗?」她们带我回到房间后,德丝黛儿拿着罐子,让鲁思替我涂药膏。德丝黛儿小姐说彼得来带她去小房间时,她真是无比惊讶。鲁思说他一定在她身上看到什么端倪,才直接去找她,也许是其他小姐都没有的特质。德丝黛儿小姐看着她,然后看向我。她说:「妳这么觉得吗?」又说:「我有时确实有点感觉。」然后她垂头看着地板。

  我看到鲁思望着她的眼神,彼得.奎克的声音彷佛在我脑中再次低语。我说:「鲁思说得对,彼得确实不是无缘无故选中妳。也许妳应该再来见他一次,低调一点。妳愿意吗?妳愿意改天来吗?我试试看只有我们两人,能不能召唤他来?」德丝黛儿小姐不发一语,只看着手中的药膏。鲁思等了等说:「今晚夜深人静,妳单独在房间时想想他。他真的喜欢妳。妳知道,搞不好他会试着在没有灵媒帮忙下去拜访妳。但我想与其在黑暗的卧室里,妳最好在这里,在道斯小姐陪伴下和他见面。」德丝黛儿小姐这时说:「我和我姊姊一起睡。」鲁思说:「好吧,但他还是会在那里找到妳。」鲁思将药膏接过来,盖上盖子对我说:「好了,小姐,妳伤口都搽过药了。」德丝黛儿小姐沉默不语地下楼了。

  我去找布尔克太太时,心里仍惦记着她。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今天去了米尔班克监狱。这一趟太糟了,我羞于提笔写下。

  我到女子监狱铁门前,长相粗野的看守克蕾文小姐来接我。瑞德里小姐有事在身,她们派她来护送我。我很高兴见到她。我心想太好了。我会要她带我去瑟琳娜的牢房,瑞德里小姐和海克斯比小姐不需知道……

  虽然如此,但我们没有马上到牢房区,因为路上她问我,在去牢房之前,我有没有希望参观监狱哪个地方?她语带怀疑问道:「还是妳只想去牢房?」也许因为她第一次带我参观,所以她希望好好带我参观。但她开口时,我觉得她似乎心里有底。这时我想到,她们终究会吩咐她要好好监视我,我必须谨慎行事。于是我说,她想带我去哪参观都可以。我想牢房区的女囚应该不介意多等我一会。她回答:「我相信她们不会介意,小姐。」

  后来她带我去浴室和监狱衣物储藏室。

  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好说的。浴室里面有一个大浴池,女囚到这里必须坐下来,公开地拿肥皂洗净身体。今天没有新进囚犯,浴缸里没有水,只有六只黑甲虫,在一条条污垢上爬来爬去。衣物储藏室的架上,有各种尺寸的监狱棕色洋装和白色便帽,还有好几箱靴子。靴子都以鞋带绑成对。克蕾文小姐拿了一双她觉得合我脚的靴子。当然,鞋子非常大,我想她拿起都笑了。她说监狱靴子是世上最结实的靴子,甚至比军靴还坚固。她说她听说米尔班克监狱有个女囚曾打倒看守,偷了她的斗篷和钥匙,然后一路走到大门口,要不是狱卒认出她的靴子,发现她是囚犯,她搞不好就逃出去了。后来他们把那女囚再次抓起来,关到黑牢去。

  她说完这故事后,把她手中靴子扔回盒子里,放声大笑。接着她带我去另一个储藏室,他们称那里为「私人衣物室」。我以前都没想到,监狱当然有这样的地方。女囚来到米尔班克监狱后,她们身上所有东西,举凡洋装、帽子、鞋子和各种小东西都会收在这里。

  衣物室和里面所有物品一方面令人惊奇,一方面令人惊恐。墙面仍依照米尔班克监狱奇异的几何格局呈六角形。天花板到地面满满都是架子,每层架子上都放满箱子。箱子是黄色纸板做成,上面钉有铜钉,箱角也都覆着铜片。箱子呈长方形,上面有块牌子标示着囚犯的名字。箱子看起来就像小棺材,所以我一踏进衣物室,全身便打个寒颤。那里看起来就像孩童的陵墓或停尸间。

  克蕾文小姐看到我身体缩了缩,双手扠到腰上。「诡异,对吧?」她说着环顾四周。她说:「妳知道我进到这里在想什么吗,小姐?我全想着嗡嗡嗡。我想现在我知道蜜蜂或黄蜂回家,到自己小蜂巢的感受了。」

  我们站在一起,望着墙面。我问她,监狱里真的每个女囚都有一个箱子吗?她点点头:「无一例外,还有多的箱子。」她走到架子前,随便抽出一个箱子,放到面前。那里有张桌子和椅子。她打开箱盖,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飘出。她说所有衣物要收藏时一定都消毒过,因为多数衣服上都有害虫,但「当然,有的衣服经不起熏蒸」。

  她从面前箱子拿出里面的衣服。那是一件轻便的印花洋装,熏蒸消毒法之后,这件洋装显然毁了,它衣领破碎,袖口似乎也焦了。底下有一堆泛黄的内衣裤,一双破烂的红皮鞋,一顶帽子,一个珍珠别针,珍珠表面已有地方剥落,还有个已发黑的婚戒。我看了一下箱上的标签,上面写着玛莉.布尔。我曾拜访她一次,她手臂上有自己的齿痕,她说是老鼠咬的。

  克蕾文小姐关上箱子,放回原位,我走到墙边,开始随意看箱上的名字。她继续拿起箱子,打开盖子,往里头瞧。她看着其中一个箱子说:「有人来我们这里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妳看到定会大吃一惊。」

  我站到她身旁,看她拿给我看的箱子。里面有一件褪色的黑色洋装,一双帆布便鞋,还有系在绳子上的一把钥匙。我好奇那把钥匙是开哪里的锁。她把箱子盖上,轻轻发出啧啧声。「连个包头的小巾都没有。」她沿着那一排看下去,我则跟上她,偷看每个箱子的东西。有个箱子里有件非常美的洋装,一顶天鹅绒帽,帽上还有一只僵硬填充的鸟,不但有鸟喙,一双鸟眼还闪闪发光,相当完整。但底下的内衣裤破烂不堪,乌漆墨黑,彷佛被马踩过。另一个箱子里有件衬裙,上面溅有深棕色的污渍,我看到打个寒颤,那一定是血。另一个箱子让我吓一跳,里面有连身裙、衬裙、鞋子和裤袜,但也有一束红棕色的头发,绑得像是马尾,或像古怪的小鞭子。那是她刚来监狱时剪下的头发。「她要等她出狱时拿来做假发。」克蕾文小姐说:「但对她来说没什么用!这是查普林的箱子,妳认识她吗?她是因为下毒入狱的,差点被判绞刑。她把这头发拿回去时,她美丽的红色秀发都斑白了吧!」

  她盖上箱子,推回原位,动作老练又暴躁。她便帽下的头发毫不起眼,像老鼠毛一样。我这时想起报到处的看守,她那时摸着吉普赛女孩黑眼苏剪下的头发,我脑中突然浮现很不舒服的画面,她和克蕾文小姐一同拿着剪下的长发、一条连身裙或有鸟的帽子,悄声说:「拿到妳身上试试……干么,谁会看见?妳打扮成这样,妳男人还不爱死妳!四年之后,谁知道最后谁穿过?」

  那画面和她们的声音好鲜明,我发现自己不得不转身,手掩住脸,设法忘记。我再望向克蕾文小姐时,她已拿起另一个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她嗤之以鼻大笑一声。我看着她。突然之间,我觉得偷看可怜女囚尘封的物品是件可耻的事。彷佛箱子终究是棺材,我和看守则在偷看尸体,而他们悲痛欲绝的母亲都在上头,对我们所作所为浑然不觉。但正因可耻,感觉更加刺激。克蕾文小姐漫步到另一个架子前时,虽然我内心作恶,仍情不自禁跟了过去。那里有铸币师艾涅丝.纳许的箱子,还有可怜的艾伦.鲍尔的箱子,里面有张小女孩的肖像画。我想那是她孙女。也许她以为她们会让她将画放在牢房里。

  接着,我怎么可能不去想?我开始在四周寻找瑟琳娜的箱子。我开始好奇当我看到里头会发现什么。我心想,只要我找到我就能看到……我其实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总之是她的东西。只要能看到……任何关于她的事物,让我更接近她就好……克蕾文小姐继续抽出箱子,看里面破烂或漂亮的衣服,有时会嘲笑过时的设计。我站在她身旁,但没在看她手指的地方。我抬起双目,环顾四周,四处搜寻。最后我说:「这里用什么方式整理,看守?箱子照什么排列?」

  但她边解释,边比画时,我找到我在寻找的标签了。箱子构不到,架子旁有个梯子,但她没爬上去。她其实已经在擦手,准备带我回牢房区。现在她双手扠腰,目光投来,我听到她随口小声自言自语:「嗡嗡嗡嗡……」

  我一定要摆脱她,但脑中只想到一个办法。我说:「噢!」我手放到头上。我说,噢,我觉得我看太多东西头晕了!我现在心中充满恐惧,自然感到晕眩,脸色一定一片惨白,因为克蕾文小姐看到我的脸,惊叫一声,向我踏一步。我手仍揉着额头。我说我不会晕倒,但她能不能……替我拿杯水……?

  她扶我到椅子坐下。她说:「好,我离开一会好吗?我想医师办公室有嗅盐,但医师人在医务室,我去拿钥匙要一、两分钟。钥匙在瑞德里小姐身上。妳别倒下……」

  我说我不会倒下。她双手紧握。噢,她可没料到会出乱子!接着她急忙跑走了。我听到她钥匙圈晃动,她的脚步声,还有铁门关门声。

  这时我站起,抓住梯子,搬到确切位置,撩起裙子爬上去。抽出瑟琳娜的箱子,掀开盖子。

  酸苦的硫磺味马上扑鼻而来,我不禁转开头,瞇起眼。后来我发现灯光在我后方,我挡住了箱子的光,里头有什么我根本看不清楚,于是我身体笨拙地靠着梯子,脸颊抵着架子坚硬的边缘。我开始分辨出里面的衣服。里面有大衣、帽子和黑色天鹅绒制的洋装。还有鞋子、衬裙和白丝裤袜……

  我摸着衣服,拿起来端详,并翻来覆去。我一直找、一直找,但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这些和任何女孩的衣服一样。洋装和大衣彷佛是新的,几乎没有磨损的痕迹。鞋子坚硬,擦拭光亮,鞋底完整。就连包在手绢角落的黑玉耳环都光洁亮丽,铁线仍有着光泽。手绢也一尘不染,边缘以黑丝缝制成,相当平整。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平凡无奇。这些衣服像是由服饰店员配好,让她穿上的丧服。我看不出她曾有过的生活。光从衣服,或想象衣服套在她纤细的四肢上,我都看不出一丝线索。什么都没有。

  我原本这么想。后来我在天鹅绒和丝质衣服中翻找最后一次,发现箱子角落还有个东西卷在阴影处,像一只冬眠的蛇……

  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结成一条粗辫,剪下的地方紧紧用监狱粗糙的绳子束起。我伸手抚摸,头发感觉沉重干燥。我觉得像蛇一样,据说蛇身虽然看似光滑,但摸起来很干燥。光照到头发,发丝散发暗金色的光泽。但除了金色之外,隐约还有别的颜色。有些银色,有些几乎可说是绿色。

  我记得自己之前望着瑟琳娜的肖像画,端详着她盘起的华丽头发。头发让她在我心中变得鲜明和真实。但面对棺材般的箱子,在不通风的房间中,我突然觉得她的头发不该尘封在这昏暗可怕的地方。我心想,只要有一点光,一点空气……我脑中再次浮现交头接耳的看守。搞不好她们会来拿她的头发说说笑笑,或用她们粗短的手指抚摸发丝?

  我那时觉得,我如果不带走,她们一定会来玷污她的头发。我将头发紧握手中,把它折起。我想我原本打算塞到大衣口袋,或藏到胸衣下。但我将头发拿在身前,脸颊紧顶着架子,仍在梯子上笨手笨脚收拾时,我听到走廊尽头铁门砰一声甩上,然后说话声传来。是克蕾文小姐和瑞德里小姐!我吓得差点摔下来。这时那条发辫彷佛真成了蛇,而且突然醒来,朝我露出尖牙,我赶紧将头发扔下,拉上箱盖,大步走到地上。看守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我手忙脚乱将一切恢复原状。

  她们看到我时,我手扶在椅背上,内心恐惧和羞耻交织,全身颤抖,我想我脸颊上应该有架子的印子,大衣都是灰尘。克蕾文小姐拿嗅盐来到我身旁,但瑞德里小姐的双眼瞇起。我一度觉得自己看到她望向梯子和架子,还有上方的箱子。我刚才慌乱和紧张之下,搞不好没弄整齐,我其实也不确定。我不敢转身去看。我只望了她一眼。接着便转开身子,身体抖得更厉害。克蕾文小姐拿着嗅盐,以为我身体真的很不舒服,但其实真正让我作恶的是瑞德里小姐那双眼睛,以及她的眼神。因为我马上明白,瑞德里小姐要是早一步赶到会见到什么景象。我脑中马上浮现出那画面。就连现在,我心底也十分清楚,并充满恐惧。

  她会看到我,一个相貌平平、脸色苍白的老处女,全身是汗,眼神疯狂,在监狱梯子上摸着从美丽女孩头上剪下的金黄色头发……

  我让克蕾文小姐站在一旁,拿着水杯让我喝水。我知道瑟琳娜此时心情悲伤,坐在冰冷的牢中,期盼我的到来。但我无法到她身边。如果我现在去找她,我一定恨死自己。我说我今天不会去牢房区探监了。瑞德里小姐同意,她也觉得如此。她亲自陪我走到门房小屋。

  今天晚上我念书给母亲听时,她问道,我脸上那是什么痕迹?我去照镜子,看到那里有个瘀痕。架子撞伤我了。后来我声音开始颤抖,我便将书放到一旁。我说我想洗个澡,并请薇格斯在火炉旁替我准备澡盆,我弯起双腿,躺到澡盆中,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我将脸潜到渐渐冷却的水中。我睁开双眼时,薇格斯拿着毛巾站在一旁,她目光阴沉,脸色和我一样苍白。她如母亲一样说:「妳伤到脸颊了,小姐。」她说她会替我抹些醋。我坐下来,像小孩一样听话,让她拿布敷脸。

  后来她说,我今天不在家好可惜,因为普莱尔太太……也就是嫁给我弟弟的海伦.普莱尔太太,今天来家里,并带着她的宝宝。她觉得错过我很可惜。她说:「她真是个美丽的小姐,对不对,小姐?」

  我听到便把她推开,说醋让我反胃了。我要她将澡盆拿走,并请我母亲拿我的药上楼。我现在就要我的药。母亲来了问道:「妳怎么了?」我说:「没事,母亲。」但我手抖得好厉害,她不肯让我自己拿玻璃杯,并像克蕾文小姐一样替我拿着。

  她说,我是不是在监狱看到可怕的事,让我心情受影响?她说如果她们害我变这样,我就不该再去了。

  她走了之后,我在房间踱步,搓揉双手,心里想着,妳这蠢蛋,妳这蠢蛋……然后我拿起日记,开始翻书页。我记得阿瑟那天说的话,他说女人只会写心情日记。我当时心想,若我在这里记下我去米尔班克监狱的见闻,某方面而言,便能反驳他,证明他是错的。我原本以为我能将生活记录成册,并剥夺文字中的生命和爱。让日记像本目录,或像账目。现在我发现我的心情终究流泻到纸页上。我看到自己写得拐弯抹角,但愈往后翻,意思愈明确。最后内容清楚呈现一个名字:

  瑟琳娜。

  我今晚差点像上次一样把日记烧了。我办不到,但我抬起头,看向桌上花瓶中的橙花。这段时间,花朵如她承诺,依旧皎白芬芳。我走过去,将花从花瓶中拿起,花茎滴着水。我将花烧了。我将花拿在木炭上,我看着花朵滋滋作响,扭曲发黑。我只留下一朵。我把花压在这里,现在我要合上这本书。我要是再翻开书页,那花香便会飘起来警告我。香味会来得又快又强烈,散发危险,像是刀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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