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站在雕花石头的露台上，双臂伸展开来，在我廉价的袍子里哆嗦着，试图奉上一场好戏。我的凯夫塔是东拼西凑的产物，是将我们逃出王宫那晚我穿的礼服碎片和一些浮夸的窗帘缝在一起而做出来的，他们跟我说那些窗帘来自撒拉附近某个已经不在了的剧院。从门厅的枝形吊灯上弄来的珠子算是装饰。袖口上的刺绣已经拆掉了。戴维和珍娅尽了力，然而地下的资源实在有限。
从远处看，它可以唬住人，在似乎由我掌中放射出来的光芒中，它金光闪耀，让下方远处我的追随者们狂喜的面孔都明亮了起来。近距离看的话，它到处都是松掉的丝线，有着虚假的光彩，就像我一样，一个衣衫褴褛的所谓圣者。
大教长的声音响彻白色大教堂，人们身子摇晃，眼睛紧闭，双手上举，仿佛一大群木偶，而那一条条手臂则像是苍白的草茎，被某种我感觉不到的风吹动着。按照一系列设计好的姿势，我一板一眼地移动，这样戴维和当天早上协助他的火焰召唤者就可以跟上我的动作，露台正上方有一个隐蔽的房间，他们在那里进行操作。早晨的礼拜让我非常畏惧，可是根据那个牧师的说法，这些弄虚作假的展示必不可少。
“这是你给予你人民的礼物，圣阿丽娜，”他说，“这是希望。”
实际上，这是一个假象，对于我曾经可以掌控的光芒来说，这只是苍白无力的映射罢了。那金色的薄雾其实是火焰召唤者召唤的火光，再由打磨出来的镜面盘反射而得，那盘子是戴维用废弃的玻璃加工出来的。这个盘子和我们在欧斯奥塔的战役中所使用的盘子类似，不过当时我们击退暗主大军的尝试失败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的力量，我们的计划，戴维的各种发明创造，还有尼古拉的足智多谋，都没能阻止那场大屠杀。从那以后，我就连一束阳光都召唤不出来了。不过大部分大教长的徒众从没见过他们的圣者真正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就目前而言，这个骗术也够用了。
大教长完成了他的布道。这是要结束演出的信号。火焰召唤者让我周围的光芒更加明亮闪耀。火光跳动着，东一下西一下，然后总算在我垂下手臂的时候隐去了。嗯，现在我知道今天在戴维身边当班放出火焰的是谁了。我向山洞上方做出了一个不满的表情。哈尔沙。他总是会由着性子胡来。有三个火焰召唤者从小王宫的战役中脱身出来，不过其中一个几天之后就伤重不治身亡。在其余的两个当中，哈尔沙能力最强，也最难以捉摸。
我从平台上往下走，急于离开大教长身边，可是我脚下发虚，踉跄了一下。那个牧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稳住了我的身体。
“留神点儿，阿丽娜·斯达科夫。你太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了。”
“谢了。”我说。我想要挣脱他，远离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气味，那股混合着泥土味和香烛味的臭气。
“你今天感觉很不舒服吧。”
“只是天生笨手笨脚罢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句谎话。我比我刚来白色大教堂的时候要强健一些——我的骨头长好了，我也吃得下饭了——可我依然孱弱，我的身体还是被疼痛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困扰着。
“那你也许该休息一天。”
我紧紧咬着牙，又是被限制在我居室内的一天。我咽下了我的沮丧，无力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
“我好冷啊，”我说，“在‘壶房’那儿待一阵子会对我有好处的。”严格来说，这是实话。厨房区域是白色大教堂中唯一不那么潮湿的地方。到这个时候，那里至少应该点燃一个炉灶为早餐而生起火来了吧。那个大而圆的山洞会充满烤面包和甜豆糊的香气。地面上的盟友提供了干豌豆和奶粉，由朝圣者们储存起来，再由厨子们拿来做成食物。
我哆嗦了一下算是加码，可是牧师的回应只是一个态度含糊的“嗯”。
在洞穴入口处的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是刚刚抵达的一批朝圣者。我忍不住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其中一些人穿着制服，这说明他们是第一部队的逃兵。所有人都年轻力壮。
“没有老兵？”我说，“没有寡妇？”
“要来到地下，一路上十分艰难，”大教长回答道，“许多人年纪太大了，或者身体太弱动不了。他们更愿意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
这不太可能。朝圣者会拄着拐来，会拿着手杖来，不管年纪多么大，病多么重。甚至于垂死的人，也会在最后的日子里来看一看太阳召唤者。我谨慎地回头瞧了一眼。我只能勉强看见那些牧师护卫，他们留着胡子，全副武装，正在拱道中放哨。他们是修道士，是像大教长那样的学者牧师，在地下，只有他们被允许携带武器。在地上，他们是看守者，搜捕间谍和否认信仰的人，给那些他们认为值得的人提供避难所。最近，朝圣者们的数量在减少，加入我们队伍的人强健程度似乎胜过虔诚。大教长需要的是日后可以成为士兵的人，而不只是多些要填饱的肚子。
“我可以去病弱老迈的人那里。”我说。我知道为此争辩是徒劳的，可我还是说了。“圣者应该在她的人民之中走动，而不是像个老鼠一样躲在兔子洞里。”
大教长露出了笑容——和善、宽厚的笑容，那个朝圣者们敬爱的笑容，那个让我想尖叫的笑容。“有麻烦的时候，许多动物都会躲在地下。这是它们活下来的方法。”他说，“等傻瓜打完仗，会是老鼠来统治田野和城镇。”
并且在死者身上饱餐一顿，我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能读出我的心思似的，他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很长很白，在我的胳膊上伸展开来，好像一只白蜡蜘蛛。如果这个动作是为了安抚我，那它可没有起到作用。
“耐心点，阿丽娜·斯达科夫。我们会崛起，在火候到了的时候，不要着急。”
耐心。他总是这样指示。我强忍住了想要去摸我裸露手腕的冲动，那里空着，火鸟的骨头本该属于那里。我已经认领了海鞭的鳞和牡鹿的角，可是莫洛佐瓦之谜的最后一块拼图还没有找到。如果大教长肯支持我们去追捕火鸟，或者仅仅是允许我们回到地面之上的话，我们现在也许已经拥有第三个加乘器了，然而要获得他的同意，必定要付出代价。
“我好冷，”我又说了一次，将愤怒埋在心底，“我想去壶房那儿。”
他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你缩在那里，和那个女孩——”
在我们身后，护卫们不安地窃窃私语，一个词飘到了我这里。拉泽鲁什亚（被毁灭之人）。我一把推开大教长的手，昂首进入了通道。牧师护卫们立正站好。像他们的所有弟兄一样，他们穿着棕色衣服，戴着金色太阳标志，和大教长袍子上的完全相同。我的标志。可是他们从来不直视我，从来不跟我或者其他格里莎难民说话。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屋子的角落，我走到哪儿都跟在后面，如同留着胡子、拿着来复枪的幽灵。
“这个称呼严禁使用。”我说道。他们正视前方，好像我是隐形的一样。“她的名字叫珍娅·萨芬，而且如果没有她，我现在还是暗主的囚徒。”没有反应。不过我发现，即使是说出她名字都会让他们身子发紧。配枪的成年男子，对一个满身疤痕的女孩感到害怕，真是迷信的蠢货。
“别动怒，圣阿丽娜。”大教长一边说，一边挽住我的胳膊，引着我穿过通道，进入了他的觐见室。天花板上，带有银色纹路的石头被雕刻成了一朵玫瑰，墙上绘着头顶金色光环的圣者们。那一定是物料能力者的作品，因为普通颜料都抵挡不住白色大教堂中的寒冷和潮湿。那个牧师在一个低矮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去坐另一把椅子。我瘫坐在椅子上，尽量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即使只是站得久一些，我也会上气不接下气。
他注视着我，仔细看我灰黄的皮肤和眼睛底下的暗沉黑迹。“珍娅肯定可以为你做更多。”
我和暗主的大战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我还没有完全复原。我脸颊凹陷，颧骨高耸出来，仿佛是愤怒的惊叹号，我一头白发又细又脆，看起来就像蛛丝般悬在那里。我向大教长许诺，说珍娅可以施展她的才能，让我变得可以见人，这才说服了大教长同意让珍娅在厨房跟我见面。几个星期以来，这是我和其他格里莎之间唯一真正的接触。我抓紧时间，获取每一点儿新消息。
“她尽己所能了。”我说。
那个牧师叹了口气：“我估计我们都必须耐心些。你会及时痊愈的，通过信仰，通过祈祷。”
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清楚得很，唯一能够让我痊愈的事情就是使用我的能力，可要使用我的能力，我就需要回到地面上去。
“如果你可以让我冒险回到地面上——”
“你对于我们而言太珍贵了，圣阿丽娜，而风险又实在是太大了，”他抱歉地耸了耸肩，“你对自己的安全不那么上心，那就必须由我来了。”
我没有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这个游戏自从我被带到这里来就一直在进行。大教长为我做了很多事。完全是因为他，我的格里莎才有可能在与暗主怪物的战斗中死里逃生。他给了我们地下的避风港。可是，在白色大教堂的每一天，我都感觉更像是处在监狱而非庇护所之中。
他将指尖搭在一起，说道：“几个月过去了，你依然不相信我。”
“我相信，”我撒了谎，“当然相信。”
“还有，你不让我帮助你。要是我们手上有火鸟，这一切都可能不同。”
“戴维在研究莫洛佐瓦的笔记。我相信答案就在其中。”
大教长死板的黑眼睛里，那直勾勾的目光好像要在我身上挖出一个洞来。他怀疑我知道火鸟在哪里——莫洛佐瓦的第三个加乘器，这是释放我力量的关键，也是唯一可以打败暗主、摧毁黑幕的力量。他是对的。至少，我希望他是对的。关于火鸟的位置，我们仅有的线索埋藏在我贫瘠的童年记忆之中，我们希望德瓦·斯图尔巴那里不只是落满尘土的废墟。不过无论这条线索是对是错，火鸟可能出没的位置都是我计划要保守的秘密。我在地下孤立隔绝，几乎毫无力量，还被牧师护卫们监控着。我可不准备就这样放弃我手头仅有的这一点儿影响力。
“我只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阿丽娜·斯达科夫。你和你的朋友，只剩下这么几个。如果任何事情发生在他们——”
“是你让他们出事的。”我咆哮起来，忘记了要做出甜美温柔的样子。
对我来说，大教长的样子显得热心过度了。“我只是想说，地下会发生意外。我知道如果你失去了些什么，你一定会深受打击，而且你又是这么虚弱。”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嘴唇咧开，露出了牙床。它们黑得像狼的牙床一样。
再一次，怒气在我体内游走。从我来到白色大教堂的第一天起，空气中就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它所带来的恐惧重重地压在我身上，让我窒息。大教长只要一有机会就提醒我：我很脆弱。几乎未经思索，我就在袖子里抖动起了手指。阴影爬上了屋子的墙壁。
大教长在椅子上猛地往后一缩。我对他皱起了眉头，装出迷惑的样子。“怎么了？”我问道。
他清了清嗓子，眼睛迅速地左右张望。“没……没事。”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让阴影落了下来。耍这个小把戏让我一阵晕眩，不过他的反应让这晕眩非常值得。然而，我就只能做到这样了。这是暗主力量可悲的小小回响，是在那场几乎让我们两个都死去的对战之后遗留下来的。在尝试召唤光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一点，我也想努力把它锻造成某种更厉害一些的东西，某种我可以用来战斗的东西。我没有获得什么进展。这些阴影感觉像是一种惩罚，是力量更强大的幽灵，仅仅为了嘲弄我而存在，嘲弄我这个用欺骗和镜子打造的“赝品圣者”。
大教长站了起来，试图恢复平静。“你到档案室去，”他毅然决然地说，“在安静的书房里花点儿时间沉思冥想会帮你放松心情。”
我压下了一声呻吟。这真正是一种惩罚——好几个小时，就那么徒劳无功地在陈旧的宗教文献中寻找莫洛佐瓦的信息。何况档案室里又潮湿又难受，并且到处都是牧师的护卫。“我送你过去。”他加了一句。这可是雪上加霜。
“那壶房呢？”我问道，努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绝望。
“晚点儿再去。拉泽鲁——珍娅会等着的。”他在我随他进入通道时说道，“你不必匆匆忙忙赶去壶房那儿，你知道的。你可以就在这里见她，单独见她。”
我瞥了一眼那些护卫，他们在我们后面的不远处跟着。这太可笑了，但是不允许去厨房这件事并不可笑。也许今天主烟道会多开一会儿，而不只是几秒钟。那是颇为渺茫的希望，可那也是我全部的希望。
“我更喜欢壶房，”我说，“那儿比较暖和。”我向他露出了自己最温顺的笑容，还让我的嘴唇微微颤动，然后加了一句，“那里会让我想起家来。”
他可喜欢这个了——一个卑微女孩的形象，她蜷缩在厨灶旁边，衣服的下摆在尘土里拖动。另一个假象，他的圣者之书中的又一个章节。
“很好。”他最终说道。
从露台上走下去需要花不少时间。白色大教堂因为它的白石英墙壁和巨大的主洞穴而得名，我们每天早晚会在主洞穴举行礼拜仪式。不过白色大教堂远不只如此——它是一张网，一座地下城市，由隧道和山洞组成的网络四散展开。我讨厌它，讨厌它的全部。湿气从石壁中渗透进来，从天花板上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凝结成一个个水珠。这种寒意无法驱除。在石缝中生长着毒蕈和夜间开放的花。我也讨厌我们计时的方式：晨间礼拜，午后祈祷，晚礼拜，各种圣者日，要斋戒或者半斋戒的日子。但我最讨厌的是那种感觉：我仿佛真的是一只小老鼠，苍白的红眼老鼠，身处迷宫之中，用弱小的淡粉色爪子在墙上乱抓。
大教长引领我穿过了主水池以北的几个洞穴，那里也是日轮武士[1]训练的地方。我们经过的时候，人们或是退后靠在石头上，或是伸出手想摸一摸我金色的袖子。我们步速缓慢，十分庄重——这是十分必要的。我无法在不气喘吁吁的情况下走得更快些。大教长的徒众知道我病了，也在为我的健康祷告，然而他害怕如果他们发现我有多么虚弱——像个凡人一样——的话会造成恐慌。
日轮武士在我们抵达时已经开始训练了。这些是大教长的神圣战士，是将我的标志刺在手臂和脸上的太阳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第一部队的逃兵，而其他则只是勇猛且愿意赴死的年轻人。他们在营救我出小王宫时出了力，当时伤亡惨重。不管神圣与否，他们都不是暗主的尼切沃亚的对手。不过，暗主手下也有普通士兵和格里莎，所以日轮武士还是要进行训练。
但现在他们是在用假剑和装着蜡制子弹的来复枪进行训练，没有使用真的武器。日轮武士是另外一类朝圣者，对于变革的许诺将他们带入了太阳圣者教，其中的许多人年纪很轻，对大教长和教堂过去的行事风格抱着矛盾的态度。自从我来到地下，大教长对他们的控制收紧了很多。他需要他们，可他又不完全信任他们，我明白这种感觉。
牧师护卫们在墙边排成一列，密切关注着眼前的情况。他们的子弹是真的，佩剑上的剑锋也是真的。
当我们进入训练区域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观看玛尔与斯蒂格进行的格斗。斯蒂格是两个幸存下来的火焰召唤者之一。他脖颈粗壮，金发，毫无幽默感——地地道道的菲尔顿人。
玛尔闪身避过了一道火焰弧，但第二道火焰喷射而出，烧着了他的上衣。旁观者们倒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他可能要后退，可他反而向前冲去。他一个滚翻，在地面上弄灭了火，还打得斯蒂格双脚向后甩了出去。转瞬之间，他按住了这个火焰召唤者，让他面朝下，动弹不得。他控制住了斯蒂格的两只手腕，避免他发起新一轮的攻击。
围观的太阳士兵中爆发出了赞赏的掌声和口哨声。
佐娅把她富有光泽的黑发甩到了一边的肩膀上。“干得漂亮，斯蒂格。你被捆得好好的，可以准备涂油了。[2]”
玛尔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住了口。“分散注意力，解除攻击力，剥夺战斗力，”他说道，“诀窍是不要慌。”他起身，把斯蒂格也拉了起来，“你没事吧？”
斯蒂格脸色阴沉，有些恼怒，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士兵格斗。
“来啊，斯蒂格，”女孩说着，咧开嘴大笑，“我不会对你太野蛮的。”
这个女孩的面孔很熟悉，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璐比。玛尔和我曾同她一起在伯利兹纳亚受训。她是我们军团的。我记忆中的她喜欢咯咯地笑，总是高高兴兴的，是那种开朗、妩媚、会让我暗地里觉得自己笨拙无望的女孩。她依然笑口常开，笑容一如往昔，金色的长辫子也和以前一样。然而离她还有一段距离，我也看得出她的警惕，那是战争所带来的戒备心。一个黑色的太阳纹在她的右脸上。想到这一点让我感觉很奇怪：一个曾经在食堂里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现在认为我神圣非凡。
大教长或者他的护卫几乎没有带我从这条路去过档案室。今天有什么不同呢？他把我带到这儿，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一遍我的残军，记住由于我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这样就可以向我展示我剩下的盟友是多么地少？
我看到玛尔将太阳士兵和格里莎分成两两一组。这里的暴风召唤者有：佐娅，纳蒂亚，还有她的弟弟艾德里克。加上斯蒂格和哈尔沙，他们就是我剩下的所有埃斯里尔基了。但哈尔沙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也许在晨间礼拜中为我召唤完火焰后就睡回笼觉去了。
至于科波拉尔基，在训练场上的摄心者就只有塔玛和她非常高大的双胞胎兄弟图亚了。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可这份恩情让我不安。他们和大教长关系紧密，负责指挥日轮武士，在小王宫的时候还骗了我好几个月。我不确定应该怎样看待他们，信任是我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余下的士兵只能等轮到他们的时候再下场打斗。格里莎毕竟太少了。珍娅和戴维不与他人来往，而且他们在格斗方面本来也不擅长。马克西姆是治愈者，更喜欢在医务室施展才能，尽管大教长的徒众中没有几个对格里莎有足够的信任，愿意去享受一下他的服务。谢里盖是一名强大的摄心者，但我听说他情绪很不稳定，让他来到学生当中不是很安全。暗主突袭的时候，他处在战斗最激烈的区域，看到了他心爱的女孩被怪物撕开。在从小王宫到礼拜堂的路上，尼切沃亚夺走了我们仅剩的另一名摄心者。
因为你，脑海中的一个声音说，因为你辜负了他们。
大教长的声音将我从阴郁的念头中拉了出来：“那个男孩子越权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玛尔正在士兵之中走来走去，跟这个说说话，给那个纠正一下动作。“他在帮助他们进行训练。”我说道。
“他在发号施令，奥勒瑟夫。”那个牧师喊道，把他叫了过来。看着玛尔走近，我感到有些紧张。自从他被禁止进入我的居室，我就几乎没有见过他。大教长将我和可能与我结盟的人都隔离开了，我只和珍娅有一些交流，而那也会受到很多限制。
玛尔看起来不一样了。他穿着在小王宫时用作制服的农家粗布衣服，不过地下度过的日子让他变瘦了，也苍白了一些。他下颌上那道窄窄的疤痕鲜明而突出。
他在我们面前停下，鞠了一躬。这是我们几个月来被允许最靠近彼此的一次。
“你不是这里的头领，”大教长说，“图亚和塔玛比你级别高。”
玛尔点了点头：“他们确实比我级别高。”
“那为什么是你在指挥练习？”
“我什么也没指挥。”他说道，“我有东西可教，他们有东西可学。”
诚然，我心中苦涩地想。玛尔已经很擅长和格里莎打斗了。我记得他那时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在流血的样子，在小王宫的马厩里，他站在一个暴风召唤者对面，眼睛里满是挑战和轻蔑的意味，又是一段我不愿拥有的记忆。
“为什么那些新兵还没有纹上标记？”大教长问道，指了指在远处石壁旁用木剑格斗的一群人。他们都不会超过十二岁。
“因为他们是孩子。”玛尔回答道，声音有如寒冰。
“这是他们的选择。你是不想让他们有机会显示对我们事业的忠心吗？”
“我是不想让他们后悔。”
“没有人有这个权力。”
玛尔下颌上的一道肌肉抽动起来，说道：“如果我们输了，那些纹身会标示出他们是太阳士兵。他们等于现在就上了被枪决的名单了。”
“这就是你自己脸上没有标记的原因吗？因为你对我们的胜利不抱多少信念？”
玛尔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回了大教长那里。“我把我的信念留给圣者们，”他平静地说，“而不是会让孩子去送死的人。”
大教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玛尔说得对，”我插嘴说，“别让他们带有标记了。”大教长用死板的黑色眼睛盯着我仔细看了看。“拜托了，”我小声说，“就算是照顾我吧。”
我知道他多么喜欢这样的声音——轻柔，温暖，摇篮曲般的声音。
“心真软。”他咂着舌头说。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很满意。尽管我说的话违背了他的意愿，但这是他希望我成为的那种圣者，一个慈爱的母亲，给她的人民带去慰藉。我用指甲戳着掌心。
“那个是璐比，是不是？”我问道，急切地想要转换话题，分散大教长的注意力。
“她几个星期前来的。”玛尔说，“她挺厉害的——当步兵练出来的。”尽管我不想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点嫉妒。
“斯蒂格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我说着，向那个火焰召唤者的位置晃了一下脑袋，他的失意在璐比那里补回来了。那个姑娘正在竭力稳住阵脚，但她明显落在了下风。
“他不喜欢挨打。”
“我感觉你一点儿汗都没出。”
“是没有，”他说，“这就带来问题了。”
“为什么？”大教长问道。
玛尔的眼睛极快地扫了我一下。“打输可以让你学到更多，”他耸了耸肩，“至少图亚可以随时踢我的屁股。”
“说话注意点儿。”大教长厉声说。
玛尔没有理他。突然，他把两根手指放到嘴唇之间，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璐比，你门户大开了！”
太晚了。她的辫子着了火。另一个年轻士兵拿着一桶水跑到她身边，把水从头上浇了下去。
我退缩了一下：“尽量不要让它烧得太焦了。”
玛尔鞠了一躬：“主上大人。”他小跑着回到了队伍里。
这个称呼，他说出来时毫无在欧斯奥塔时的怨恨情绪，但对我来说，这依然如同一记打向腹部的重拳。
“他不应该这样称呼你。”大教长不满地说。
“为什么不应该？”
“那是暗主的头衔，用在一位圣者身上很不妥当。”
“那他应该怎么称呼我呢？”
“他根本就不应该直接跟你说话。”
我叹了口气：“下次他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会让他给我写封信的。”
大教长抿起了嘴唇。“你今天有点烦躁。我认为在档案室的舒缓气氛中多待一个小时会对你有好处的。”
他的语气带着责备，好像我是个任性的孩子，过了上床时间还不去睡觉。我尽量让自己想着去壶房的事，勉强微笑了一下：“我确定你是正确的。”分散注意力，解除攻击力，剥夺战斗力。
当我们转身走入通向档案室的走廊时，我扭头看了一眼。佐娅把一个士兵打倒，让他像只乌龟一样仰面朝天团团转，她的手在空中懒洋洋地画着圈。璐比在跟玛尔说话，她笑容灿烂，神神采奕奕。然而玛尔在看着我。在山洞里鬼魅般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是深沉而平静的蓝色，就像火焰中心的那种颜色。
我转过头去，加快脚步跟上大教长，努力缓和我的呼呼喘息。我想着璐比的笑容，想着她烧焦的辫子。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那才是玛尔需要的。即使他现在还没有接受某个新的爱人，他最终也会的。某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足够好的人，可以衷心祝愿他过得幸福，只不过不是今天。
我们遇到了戴维，他正在去档案室的路上。和平常一样，他整个人一团糟——头发四处支楞着，袖子上沾着墨迹。他单手拿着一杯热茶，口袋里塞着一片烤面包。
他看了看大教长，又看了看那些牧师护卫。
“再来拿点药膏？”他问道。
听到这句话，大教长不屑地微微挑起了上唇。那药膏是戴维为珍娅调制的。药膏配合她自己的努力，已经让她最严重的伤疤褪去一些了，然而尼切沃亚造成的伤永远不会彻底痊愈。
“圣阿丽娜这次过来是准备在书房中度过上午时光的。”大教长一本正经地宣布。
戴维做了个好像有些类似耸肩的动作，同时低头进了门。“不过你晚点儿会去壶房那儿？”
“两个小时后，我会派护卫送你过去，”大教长说，“珍娅·萨芬到时候会在那里等候。”他用眼光扫了一遍我疲惫憔悴的面孔。“她在工作上可要多上点儿心啊。”
他深深一鞠躬，之后消失在了通道之中。我环顾屋内，情绪低落地长叹了一口气。档案室本该是我喜欢的那种地方，充满了纸墨的气息，还有羽毛笔轻柔的沙沙声。可是这里是牧师护卫的巢穴——一个灯光昏暗的迷宫，由白色岩石凿出来的拱门和立柱组成。我看到戴维最接近情绪失控的一次，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一个个顶部为半圆形的壁龛的时候，那些壁龛有的是凹进去的，里面都摆满了古老的书籍和手稿，页面已经发黑，有的地方开始腐烂了，书脊也受潮变形。山洞里非常潮湿，以至于从地板里渗出来的水都积成了许多小水坑。“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把莫洛佐瓦的笔记放在这里？”他尖声大叫了起来，“这里简直是片沼泽。”
现在戴维把白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档案室里，他仔细阅读莫洛佐瓦的手稿，在他自己的笔记本上匆匆记下各种理论、画出草图。和其他大多数格里莎一样，戴维以前相信莫洛佐瓦的笔记在黑幕产生之后就被毁掉了。然而暗主绝不会让那样的知识化为乌有。他把笔记藏了起来，尽管我一直没能从大教长那里获得正面回答，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个牧师以某种方式在王宫中发现了它们，然后趁着暗主被迫逃离拉夫卡的时候把它们偷了出来。
我瘫坐在戴维对面的一张小凳子上。他已经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拖到了山洞里最干燥的一块地方，并在其中一个架子上备好了额外的灯油，以及他用来给珍娅制作药膏的草药和软膏。通常，戴维会埋头于某个公式或者小实验，几个小时都不抬起头来，不过今天他好像静不下心来，一会儿胡乱摆弄着墨水，一会儿又把怀表立在桌上瞎捣鼓。
我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莫洛佐瓦的笔记。我已经到了看见它们就心生厌恶的地步——它们没有用，令人迷惑，还有最重要的，它们并不完整。他叙述了他关于加乘器的假设，他对牡鹿的追踪，他在捕鲸船上寻觅海鞭的两年经历，他关于火鸟的理论，然后……没有了。要么是有些笔记遗失了，要么就是莫洛佐瓦没有完成他的记录工作。
要找到并且利用火鸟的可能性太低了，这有些令人气馁。可是它若不存在，那我也许不得不在没有它的情况下再次面对暗主。这个念头可怕得让我不愿再想下去，于是我索性把它抛诸脑后。
我迫使自己翻动书页。看戴维的表是我唯一可以用来知道时间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这块表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它走起来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否进行了校准，让它与地面上的时间相对应，可我还是瞪着表盘，希望分针能走得快一些。
那些牧师护卫来来往往，不是在张望就是在低头看他们的文稿。他们本该是在阐释手稿，研究圣言，但我怀疑这些并不是他们的主要工作。大教长的间谍网络遍布整个拉夫卡，而这些人译码信息，收集情报，建立起围绕一个新圣者的异教，把维护这张网络看作他们的神圣使命。很难不拿他们去和我的日轮武士作对比，日轮武士大都年纪轻轻，不识字，被锁在这些人所守卫的古老秘密之外。
当我实在受不了莫洛佐瓦的闲言碎语时，我在椅子上扭动起来，试图让背上的筋骨放松一下。之后，我拿下来了一本老旧的集子，里面大多是关于祷告词的争论，不过我后来发现其中还记载了圣伊利亚殉难故事的一种说法。
在这个版本里，伊利亚是泥瓦匠，而邻居家的男孩遭到了马的踩踏——这倒是很新鲜的说法。通常，那个男孩是被犁头锋利的部分砍倒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和其他叙述一样：伊利亚把那个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为此惹上了麻烦，村民们用铁链拴住他，把他扔到了河里。有些故事宣称他完全没有沉下去，而是顺流漂到了海上。还有些故事则宣称他的遗体几天后出现在了很远的沙滩上，完好无损，散发着玫瑰的香气。我知道关于整个故事的各种传说，可其中没有一个提到过火鸟，也没有一个暗示德瓦·斯图尔巴就是寻找火鸟的正确地点。
我们关于找到火鸟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幅古老的插图上：锁链中的圣伊利亚，身边环绕着牡鹿、海鞭，还有火鸟。他的身后可以依稀看见山峦，以及一条路和一道拱门。那道拱门早已倒塌，但我认为它的遗迹就在德瓦·斯图尔巴，那里与玛尔和我出生的聚居区相距不远。至少，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我会相信是这样的。今天，我就不那么确认伊利亚·莫洛佐瓦和圣伊利亚是同一个人了。我不能再让自己去看那一本本《伊斯托连·桑恰伊》了。它们躺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堆成一堆，发了霉，看起来更像是不再流行的儿童读物，而不是对于某种伟大命运的先兆预言。
戴维拿起他的怀表又放下，接着又伸手去拿，碰倒了一瓶墨水，然后又用颤抖的手指把瓶子放正。
“你今天怎么了？”我问道。
“没事。”他尖声说。
我冲他眨了眨眼：“你的嘴唇在流血。”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唇，血随后又流了出来。他一定是咬过嘴唇，狠狠地咬过。
“戴维——”
他忽然用指关节去砸桌子，我差点跳了起来。我身后出现了两个护卫。准时而可怕，一如既往。
“给。”戴维说着，递给了我一个小锡罐。我还没来得及接，一个护卫就把它夺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我气愤地问，但我知道答案。未经全面审查的东西不得在我和其他格里莎之间传递。当然了，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
牧师护卫没有理我。他用手指摸了一遍锡罐的上面、下面，把它打开，嗅了嗅里面的东西，检查了盖子，然后合上盖子，把小罐递了回来，一个字也没说。我一把从他手中拿过了小罐。
“谢了。”我阴阳怪气地说，“也谢谢你，戴维。”
他已经弓着背朝向他的笔记本了，似乎沉浸在他所阅读的内容之中。可是他握笔握得那样紧，以至于我觉得它也许会折断。
珍娅在壶房等着我，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近乎是完美的圆形，为白色大教堂中的所有人提供食物。它弯曲的墙上遍布石头壁炉，有拉夫卡古老的遗风，在厨房里工作的人总是抱怨这里不方便，跟地面上的灶台和砖炉没法比。那巨大的烤架是为大型动物准备的，可是厨师们几乎无法获得新鲜的肉类。所以他们只能供应腌制的肉、根茎蔬菜，还有一种奇怪的面包，是用粗粝的灰色面粉做的，吃起来隐隐有点樱桃味。
厨师们已经基本上习惯了珍娅，或者说，当他们看到珍娅的时候至少不再害怕得退缩，嘴里也开始祷告了。我找到了她，她正在壶房一个壁炉边的地板处取暖。这里已经成了我们每次会面的固定地方，厨子会在这儿为我们放一小罐糊糊或者汤水。当我和配有武装的护送者一起走近的时候，珍娅让她的披肩滑落到一旁，我两侧的护卫顿时停下脚步。她翻了翻剩下的那只眼睛，发出了猫叫般的嘶嘶声。他们慌忙后退，停在了入口处。
“是不是用力过猛了？”她问道。
“刚刚好。”我回答，心中对她身上的变化感到惊奇。如果她能笑对那些傻子看到她时的反应，这可是个好现象。尽管戴维为她的伤疤配制的药膏起了一些作用，不过我很确定大部分的功劳应该归于塔玛。
在我们到达白色大教堂后的最初几个星期之中，珍娅一直拒绝离开她的房间。她就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动都不愿意动。我曾在护卫的监督下跟她聊天，说好话哄她，试图让她笑一笑，可什么用都没有。最后，是塔玛把她引了出来，要求她至少学习一下如何自卫。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珍娅对她嘟囔道，手里把毯子往上拉。
“我并不在乎。但如果你不会打斗的话，你就是一个负担。”
“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
“我在乎。”我抗议道。
“阿丽娜要当心她自己，”塔玛说，“她不可能过去照顾你。”
“我从来没有要求她来照顾我。”
“如果我们只会得到自己要求的东西，那该多好啊，对吧？”塔玛说。接着她在这里拧一拧，在那里捅一捅，总之就是不断骚扰，直到珍娅最终扔下被子，同意上一节格斗课——私下上课，远离其他人，只有牧师护卫观看。
“我要把她打趴下。”她对我说道。我的怀疑一定十分明显，因为她吹起了一缕垂在满是伤痕的额头上的红色卷发，然后说道：“好啦，那我就等她睡着了以后给她做个猪鼻子。”
可她还是去上了那节课，之后又去上了下一节，而且据我所知，塔玛也没有在醒来的时候变成猪鼻子或者被封上了眼皮。
珍娅继续遮着脸，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但她不再弓着背，在隧道中遇到他人也不再避开。她用一件旧外套的衬里给自己做了个黑色丝绸眼罩，而且她的头发明显变红了。如果珍娅在使用她的能力改变发色，那她的虚荣心或许也恢复了一些，而这肯定会带来更大的进展。
“我们开始吧。”她说。
珍娅转身背对屋子，面朝火焰，接着把她的披肩拉过头顶，让周边的流苏散开，形成一道可以让我们避开窥视目光的屏障。我们第一次试着这样做的时候，那些护卫几秒钟之内就来到了我们身边。不过当他们发现我是在向珍娅的伤疤上涂药膏的时候，他们立刻退开了。暗主的尼切沃亚造成了她身上的伤疤，他们把这些看作是某种神圣的判决。对于这一点，我不太相信。如果珍娅的罪过在于站到了暗主那边，那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经或早或晚犯过同样的罪。而且他们要怎么解释我肩膀上的咬痕呢？又要怎么解释我能让阴影跃动的事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锡罐，开始往她的伤痕上涂药膏。药膏有一股很大的青涩香气，刺得我有些流泪。
“我从来没发现，这么长时间坐着不动可以痛苦成这样。”她抱怨道。
“你没有坐着不动，你在扭来扭去。”
“很痒啊。”
“要不要我拿个大头针戳你一下？那能不能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让你别光想着痒？”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涂完就行了，你这个狠心的丫头。”她仔细看着我的双手。“今天运气不好？”她低声说。
“目前是这样。只有两个壁炉生了火，火也不旺。”我在一块脏兮兮的厨房抹布上擦了擦手。“嗯，”我说，“好了。”
“该你了，”她说，“你看起来——”
“很糟糕，我知道。”
“这是相对的。”她声音里的悲伤毋庸置疑。我真想踢自己一脚。
我用手抚摸她的脸颊。伤疤之下的皮肤像白石英墙壁一般光滑洁白。“我真是个混蛋。”
她的嘴角弯曲起来，几乎露出微笑。“有时候是，”她说，“不过是我挑起的话题。现在别说话啦，让我干活。”
“点到为止，这样大教长就会允许我们一直过来了。我不想给他一个漂亮的小圣者，让他可以拿去炫耀。”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违背了我最核心的信条，所以你以后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
她把头偏到了一侧：“我认为呢，你应该让我把你变成一个红发女郎。”
我翻了个白眼：“这辈子就别想了，珍娅。”
她开始进行改变我面容的缓慢工作，我手里玩弄着那个锡罐。我试图把盖子放回去，可是罐子的某个部分从药膏下面掉了下来。我用指甲尖将它夹了起来——一个小圆片，是一张好像涂了蜡的薄纸。珍娅和我同时看到了上面戴维几乎无法辨认的潦草字迹，只写了一个词：今天。
珍娅猛地从我指间拿走了纸片。“噢，圣者们啊。阿丽娜——”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外面传来了笨重的靴子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和扭打的声音。牧师护卫们涌入屋子，端着来复枪，眼里似乎闪着圣火的光芒，一口锅“哐啷”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厨子发出了一声尖叫。
大教长将棕色长袍一扬，在他们后面冲了进来。“闲杂人等离开。”他大喊道。
珍娅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牧师护卫粗暴地把厨子们赶出了屋子，厨子们迷惑不解，又是抗议又是惊恐地大呼小叫。
“这是怎么回事？”我质问道。
“阿丽娜·斯达科夫，”大教长说，“你正处在危险之中。”
我心跳加速，但我保持住了冷静。“哪里来的危险？”我问道，眼光扫过壁炉里那些烧开的锅。“午餐吗？”
“是阴谋，”他手指着珍娅，明确地说，“那些自称是你朋友的人想要毁掉你。”
从大教长身后的门里，更多留着胡子的他的亲信大步走了进来。等他们分列站好之后，我看到了戴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恐惧。
珍娅倒吸了一口气，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让她不要往前冲。
接下来是纳蒂亚和佐娅，两个人的手腕都被绑了起来，以免她们进行召唤。一股鲜血从纳蒂亚的嘴角流了出来，在她的雀斑下面，她脸色惨白。玛尔跟他们在一起，他脸上满是血迹。他手抓着身体的一侧，好像是在保护一根断掉的肋骨，他的肩膀因为疼痛而垂了下来。然而更糟的在于，他两边的守卫是——图亚和塔玛。塔玛又拿回了她的斧子。实际上，他们两个都像牧师护卫一样全副武装。他们不愿看我的眼睛。
“锁上门，”大教长命令道，“我们要在私下解决这件令人难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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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处看，它可以唬住人，在似乎由我掌中放射出来的光芒中，它金光闪耀，让下方远处我的追随者们狂喜的面孔都明亮了起来。近距离看的话，它到处都是松掉的丝线，有着虚假的光彩，就像我一样，一个衣衫褴褛的所谓圣者。
大教长的声音响彻白色大教堂，人们身子摇晃，眼睛紧闭，双手上举，仿佛一大群木偶，而那一条条手臂则像是苍白的草茎，被某种我感觉不到的风吹动着。按照一系列设计好的姿势，我一板一眼地移动，这样戴维和当天早上协助他的火焰召唤者就可以跟上我的动作，露台正上方有一个隐蔽的房间，他们在那里进行操作。早晨的礼拜让我非常畏惧，可是根据那个牧师的说法，这些弄虚作假的展示必不可少。
“这是你给予你人民的礼物，圣阿丽娜，”他说，“这是希望。”
实际上，这是一个假象，对于我曾经可以掌控的光芒来说，这只是苍白无力的映射罢了。那金色的薄雾其实是火焰召唤者召唤的火光，再由打磨出来的镜面盘反射而得，那盘子是戴维用废弃的玻璃加工出来的。这个盘子和我们在欧斯奥塔的战役中所使用的盘子类似，不过当时我们击退暗主大军的尝试失败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的力量，我们的计划，戴维的各种发明创造，还有尼古拉的足智多谋，都没能阻止那场大屠杀。从那以后，我就连一束阳光都召唤不出来了。不过大部分大教长的徒众从没见过他们的圣者真正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就目前而言，这个骗术也够用了。
大教长完成了他的布道。这是要结束演出的信号。火焰召唤者让我周围的光芒更加明亮闪耀。火光跳动着，东一下西一下，然后总算在我垂下手臂的时候隐去了。嗯，现在我知道今天在戴维身边当班放出火焰的是谁了。我向山洞上方做出了一个不满的表情。哈尔沙。他总是会由着性子胡来。有三个火焰召唤者从小王宫的战役中脱身出来，不过其中一个几天之后就伤重不治身亡。在其余的两个当中，哈尔沙能力最强，也最难以捉摸。
我从平台上往下走，急于离开大教长身边，可是我脚下发虚，踉跄了一下。那个牧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稳住了我的身体。
“留神点儿，阿丽娜·斯达科夫。你太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了。”
“谢了。”我说。我想要挣脱他，远离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气味，那股混合着泥土味和香烛味的臭气。
“你今天感觉很不舒服吧。”
“只是天生笨手笨脚罢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句谎话。我比我刚来白色大教堂的时候要强健一些——我的骨头长好了，我也吃得下饭了——可我依然孱弱，我的身体还是被疼痛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困扰着。
“那你也许该休息一天。”
我紧紧咬着牙，又是被限制在我居室内的一天。我咽下了我的沮丧，无力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
“我好冷啊，”我说，“在‘壶房’那儿待一阵子会对我有好处的。”严格来说，这是实话。厨房区域是白色大教堂中唯一不那么潮湿的地方。到这个时候，那里至少应该点燃一个炉灶为早餐而生起火来了吧。那个大而圆的山洞会充满烤面包和甜豆糊的香气。地面上的盟友提供了干豌豆和奶粉，由朝圣者们储存起来，再由厨子们拿来做成食物。
我哆嗦了一下算是加码，可是牧师的回应只是一个态度含糊的“嗯”。
在洞穴入口处的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是刚刚抵达的一批朝圣者。我忍不住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其中一些人穿着制服，这说明他们是第一部队的逃兵。所有人都年轻力壮。
“没有老兵？”我说，“没有寡妇？”
“要来到地下，一路上十分艰难，”大教长回答道，“许多人年纪太大了，或者身体太弱动不了。他们更愿意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
这不太可能。朝圣者会拄着拐来，会拿着手杖来，不管年纪多么大，病多么重。甚至于垂死的人，也会在最后的日子里来看一看太阳召唤者。我谨慎地回头瞧了一眼。我只能勉强看见那些牧师护卫，他们留着胡子，全副武装，正在拱道中放哨。他们是修道士，是像大教长那样的学者牧师，在地下，只有他们被允许携带武器。在地上，他们是看守者，搜捕间谍和否认信仰的人，给那些他们认为值得的人提供避难所。最近，朝圣者们的数量在减少，加入我们队伍的人强健程度似乎胜过虔诚。大教长需要的是日后可以成为士兵的人，而不只是多些要填饱的肚子。
“我可以去病弱老迈的人那里。”我说。我知道为此争辩是徒劳的，可我还是说了。“圣者应该在她的人民之中走动，而不是像个老鼠一样躲在兔子洞里。”
大教长露出了笑容——和善、宽厚的笑容，那个朝圣者们敬爱的笑容，那个让我想尖叫的笑容。“有麻烦的时候，许多动物都会躲在地下。这是它们活下来的方法。”他说，“等傻瓜打完仗，会是老鼠来统治田野和城镇。”
并且在死者身上饱餐一顿，我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能读出我的心思似的，他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很长很白，在我的胳膊上伸展开来，好像一只白蜡蜘蛛。如果这个动作是为了安抚我，那它可没有起到作用。
“耐心点，阿丽娜·斯达科夫。我们会崛起，在火候到了的时候，不要着急。”
耐心。他总是这样指示。我强忍住了想要去摸我裸露手腕的冲动，那里空着，火鸟的骨头本该属于那里。我已经认领了海鞭的鳞和牡鹿的角，可是莫洛佐瓦之谜的最后一块拼图还没有找到。如果大教长肯支持我们去追捕火鸟，或者仅仅是允许我们回到地面之上的话，我们现在也许已经拥有第三个加乘器了，然而要获得他的同意，必定要付出代价。
“我好冷，”我又说了一次，将愤怒埋在心底，“我想去壶房那儿。”
他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你缩在那里，和那个女孩——”
在我们身后，护卫们不安地窃窃私语，一个词飘到了我这里。拉泽鲁什亚（被毁灭之人）。我一把推开大教长的手，昂首进入了通道。牧师护卫们立正站好。像他们的所有弟兄一样，他们穿着棕色衣服，戴着金色太阳标志，和大教长袍子上的完全相同。我的标志。可是他们从来不直视我，从来不跟我或者其他格里莎难民说话。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屋子的角落，我走到哪儿都跟在后面，如同留着胡子、拿着来复枪的幽灵。
“这个称呼严禁使用。”我说道。他们正视前方，好像我是隐形的一样。“她的名字叫珍娅·萨芬，而且如果没有她，我现在还是暗主的囚徒。”没有反应。不过我发现，即使是说出她名字都会让他们身子发紧。配枪的成年男子，对一个满身疤痕的女孩感到害怕，真是迷信的蠢货。
“别动怒，圣阿丽娜。”大教长一边说，一边挽住我的胳膊，引着我穿过通道，进入了他的觐见室。天花板上，带有银色纹路的石头被雕刻成了一朵玫瑰，墙上绘着头顶金色光环的圣者们。那一定是物料能力者的作品，因为普通颜料都抵挡不住白色大教堂中的寒冷和潮湿。那个牧师在一个低矮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去坐另一把椅子。我瘫坐在椅子上，尽量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即使只是站得久一些，我也会上气不接下气。
他注视着我，仔细看我灰黄的皮肤和眼睛底下的暗沉黑迹。“珍娅肯定可以为你做更多。”
我和暗主的大战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我还没有完全复原。我脸颊凹陷，颧骨高耸出来，仿佛是愤怒的惊叹号，我一头白发又细又脆，看起来就像蛛丝般悬在那里。我向大教长许诺，说珍娅可以施展她的才能，让我变得可以见人，这才说服了大教长同意让珍娅在厨房跟我见面。几个星期以来，这是我和其他格里莎之间唯一真正的接触。我抓紧时间，获取每一点儿新消息。
“她尽己所能了。”我说。
那个牧师叹了口气：“我估计我们都必须耐心些。你会及时痊愈的，通过信仰，通过祈祷。”
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清楚得很，唯一能够让我痊愈的事情就是使用我的能力，可要使用我的能力，我就需要回到地面上去。
“如果你可以让我冒险回到地面上——”
“你对于我们而言太珍贵了，圣阿丽娜，而风险又实在是太大了，”他抱歉地耸了耸肩，“你对自己的安全不那么上心，那就必须由我来了。”
我没有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这个游戏自从我被带到这里来就一直在进行。大教长为我做了很多事。完全是因为他，我的格里莎才有可能在与暗主怪物的战斗中死里逃生。他给了我们地下的避风港。可是，在白色大教堂的每一天，我都感觉更像是处在监狱而非庇护所之中。
他将指尖搭在一起，说道：“几个月过去了，你依然不相信我。”
“我相信，”我撒了谎，“当然相信。”
“还有，你不让我帮助你。要是我们手上有火鸟，这一切都可能不同。”
“戴维在研究莫洛佐瓦的笔记。我相信答案就在其中。”
大教长死板的黑眼睛里，那直勾勾的目光好像要在我身上挖出一个洞来。他怀疑我知道火鸟在哪里——莫洛佐瓦的第三个加乘器，这是释放我力量的关键，也是唯一可以打败暗主、摧毁黑幕的力量。他是对的。至少，我希望他是对的。关于火鸟的位置，我们仅有的线索埋藏在我贫瘠的童年记忆之中，我们希望德瓦·斯图尔巴那里不只是落满尘土的废墟。不过无论这条线索是对是错，火鸟可能出没的位置都是我计划要保守的秘密。我在地下孤立隔绝，几乎毫无力量，还被牧师护卫们监控着。我可不准备就这样放弃我手头仅有的这一点儿影响力。
“我只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阿丽娜·斯达科夫。你和你的朋友，只剩下这么几个。如果任何事情发生在他们——”
“是你让他们出事的。”我咆哮起来，忘记了要做出甜美温柔的样子。
对我来说，大教长的样子显得热心过度了。“我只是想说，地下会发生意外。我知道如果你失去了些什么，你一定会深受打击，而且你又是这么虚弱。”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嘴唇咧开，露出了牙床。它们黑得像狼的牙床一样。
再一次，怒气在我体内游走。从我来到白色大教堂的第一天起，空气中就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它所带来的恐惧重重地压在我身上，让我窒息。大教长只要一有机会就提醒我：我很脆弱。几乎未经思索，我就在袖子里抖动起了手指。阴影爬上了屋子的墙壁。
大教长在椅子上猛地往后一缩。我对他皱起了眉头，装出迷惑的样子。“怎么了？”我问道。
他清了清嗓子，眼睛迅速地左右张望。“没……没事。”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让阴影落了下来。耍这个小把戏让我一阵晕眩，不过他的反应让这晕眩非常值得。然而，我就只能做到这样了。这是暗主力量可悲的小小回响，是在那场几乎让我们两个都死去的对战之后遗留下来的。在尝试召唤光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一点，我也想努力把它锻造成某种更厉害一些的东西，某种我可以用来战斗的东西。我没有获得什么进展。这些阴影感觉像是一种惩罚，是力量更强大的幽灵，仅仅为了嘲弄我而存在，嘲弄我这个用欺骗和镜子打造的“赝品圣者”。
大教长站了起来，试图恢复平静。“你到档案室去，”他毅然决然地说，“在安静的书房里花点儿时间沉思冥想会帮你放松心情。”
我压下了一声呻吟。这真正是一种惩罚——好几个小时，就那么徒劳无功地在陈旧的宗教文献中寻找莫洛佐瓦的信息。何况档案室里又潮湿又难受，并且到处都是牧师的护卫。“我送你过去。”他加了一句。这可是雪上加霜。
“那壶房呢？”我问道，努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绝望。
“晚点儿再去。拉泽鲁——珍娅会等着的。”他在我随他进入通道时说道，“你不必匆匆忙忙赶去壶房那儿，你知道的。你可以就在这里见她，单独见她。”
我瞥了一眼那些护卫，他们在我们后面的不远处跟着。这太可笑了，但是不允许去厨房这件事并不可笑。也许今天主烟道会多开一会儿，而不只是几秒钟。那是颇为渺茫的希望，可那也是我全部的希望。
“我更喜欢壶房，”我说，“那儿比较暖和。”我向他露出了自己最温顺的笑容，还让我的嘴唇微微颤动，然后加了一句，“那里会让我想起家来。”
他可喜欢这个了——一个卑微女孩的形象，她蜷缩在厨灶旁边，衣服的下摆在尘土里拖动。另一个假象，他的圣者之书中的又一个章节。
“很好。”他最终说道。
从露台上走下去需要花不少时间。白色大教堂因为它的白石英墙壁和巨大的主洞穴而得名，我们每天早晚会在主洞穴举行礼拜仪式。不过白色大教堂远不只如此——它是一张网，一座地下城市，由隧道和山洞组成的网络四散展开。我讨厌它，讨厌它的全部。湿气从石壁中渗透进来，从天花板上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凝结成一个个水珠。这种寒意无法驱除。在石缝中生长着毒蕈和夜间开放的花。我也讨厌我们计时的方式：晨间礼拜，午后祈祷，晚礼拜，各种圣者日，要斋戒或者半斋戒的日子。但我最讨厌的是那种感觉：我仿佛真的是一只小老鼠，苍白的红眼老鼠，身处迷宫之中，用弱小的淡粉色爪子在墙上乱抓。
大教长引领我穿过了主水池以北的几个洞穴，那里也是日轮武士[1]训练的地方。我们经过的时候，人们或是退后靠在石头上，或是伸出手想摸一摸我金色的袖子。我们步速缓慢，十分庄重——这是十分必要的。我无法在不气喘吁吁的情况下走得更快些。大教长的徒众知道我病了，也在为我的健康祷告，然而他害怕如果他们发现我有多么虚弱——像个凡人一样——的话会造成恐慌。
日轮武士在我们抵达时已经开始训练了。这些是大教长的神圣战士，是将我的标志刺在手臂和脸上的太阳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第一部队的逃兵，而其他则只是勇猛且愿意赴死的年轻人。他们在营救我出小王宫时出了力，当时伤亡惨重。不管神圣与否，他们都不是暗主的尼切沃亚的对手。不过，暗主手下也有普通士兵和格里莎，所以日轮武士还是要进行训练。
但现在他们是在用假剑和装着蜡制子弹的来复枪进行训练，没有使用真的武器。日轮武士是另外一类朝圣者，对于变革的许诺将他们带入了太阳圣者教，其中的许多人年纪很轻，对大教长和教堂过去的行事风格抱着矛盾的态度。自从我来到地下，大教长对他们的控制收紧了很多。他需要他们，可他又不完全信任他们，我明白这种感觉。
牧师护卫们在墙边排成一列，密切关注着眼前的情况。他们的子弹是真的，佩剑上的剑锋也是真的。
当我们进入训练区域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观看玛尔与斯蒂格进行的格斗。斯蒂格是两个幸存下来的火焰召唤者之一。他脖颈粗壮，金发，毫无幽默感——地地道道的菲尔顿人。
玛尔闪身避过了一道火焰弧，但第二道火焰喷射而出，烧着了他的上衣。旁观者们倒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他可能要后退，可他反而向前冲去。他一个滚翻，在地面上弄灭了火，还打得斯蒂格双脚向后甩了出去。转瞬之间，他按住了这个火焰召唤者，让他面朝下，动弹不得。他控制住了斯蒂格的两只手腕，避免他发起新一轮的攻击。
围观的太阳士兵中爆发出了赞赏的掌声和口哨声。
佐娅把她富有光泽的黑发甩到了一边的肩膀上。“干得漂亮，斯蒂格。你被捆得好好的，可以准备涂油了。[2]”
玛尔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住了口。“分散注意力，解除攻击力，剥夺战斗力，”他说道，“诀窍是不要慌。”他起身，把斯蒂格也拉了起来，“你没事吧？”
斯蒂格脸色阴沉，有些恼怒，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士兵格斗。
“来啊，斯蒂格，”女孩说着，咧开嘴大笑，“我不会对你太野蛮的。”
这个女孩的面孔很熟悉，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璐比。玛尔和我曾同她一起在伯利兹纳亚受训。她是我们军团的。我记忆中的她喜欢咯咯地笑，总是高高兴兴的，是那种开朗、妩媚、会让我暗地里觉得自己笨拙无望的女孩。她依然笑口常开，笑容一如往昔，金色的长辫子也和以前一样。然而离她还有一段距离，我也看得出她的警惕，那是战争所带来的戒备心。一个黑色的太阳纹在她的右脸上。想到这一点让我感觉很奇怪：一个曾经在食堂里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现在认为我神圣非凡。
大教长或者他的护卫几乎没有带我从这条路去过档案室。今天有什么不同呢？他把我带到这儿，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一遍我的残军，记住由于我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这样就可以向我展示我剩下的盟友是多么地少？
我看到玛尔将太阳士兵和格里莎分成两两一组。这里的暴风召唤者有：佐娅，纳蒂亚，还有她的弟弟艾德里克。加上斯蒂格和哈尔沙，他们就是我剩下的所有埃斯里尔基了。但哈尔沙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也许在晨间礼拜中为我召唤完火焰后就睡回笼觉去了。
至于科波拉尔基，在训练场上的摄心者就只有塔玛和她非常高大的双胞胎兄弟图亚了。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可这份恩情让我不安。他们和大教长关系紧密，负责指挥日轮武士，在小王宫的时候还骗了我好几个月。我不确定应该怎样看待他们，信任是我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余下的士兵只能等轮到他们的时候再下场打斗。格里莎毕竟太少了。珍娅和戴维不与他人来往，而且他们在格斗方面本来也不擅长。马克西姆是治愈者，更喜欢在医务室施展才能，尽管大教长的徒众中没有几个对格里莎有足够的信任，愿意去享受一下他的服务。谢里盖是一名强大的摄心者，但我听说他情绪很不稳定，让他来到学生当中不是很安全。暗主突袭的时候，他处在战斗最激烈的区域，看到了他心爱的女孩被怪物撕开。在从小王宫到礼拜堂的路上，尼切沃亚夺走了我们仅剩的另一名摄心者。
因为你，脑海中的一个声音说，因为你辜负了他们。
大教长的声音将我从阴郁的念头中拉了出来：“那个男孩子越权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玛尔正在士兵之中走来走去，跟这个说说话，给那个纠正一下动作。“他在帮助他们进行训练。”我说道。
“他在发号施令，奥勒瑟夫。”那个牧师喊道，把他叫了过来。看着玛尔走近，我感到有些紧张。自从他被禁止进入我的居室，我就几乎没有见过他。大教长将我和可能与我结盟的人都隔离开了，我只和珍娅有一些交流，而那也会受到很多限制。
玛尔看起来不一样了。他穿着在小王宫时用作制服的农家粗布衣服，不过地下度过的日子让他变瘦了，也苍白了一些。他下颌上那道窄窄的疤痕鲜明而突出。
他在我们面前停下，鞠了一躬。这是我们几个月来被允许最靠近彼此的一次。
“你不是这里的头领，”大教长说，“图亚和塔玛比你级别高。”
玛尔点了点头：“他们确实比我级别高。”
“那为什么是你在指挥练习？”
“我什么也没指挥。”他说道，“我有东西可教，他们有东西可学。”
诚然，我心中苦涩地想。玛尔已经很擅长和格里莎打斗了。我记得他那时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在流血的样子，在小王宫的马厩里，他站在一个暴风召唤者对面，眼睛里满是挑战和轻蔑的意味，又是一段我不愿拥有的记忆。
“为什么那些新兵还没有纹上标记？”大教长问道，指了指在远处石壁旁用木剑格斗的一群人。他们都不会超过十二岁。
“因为他们是孩子。”玛尔回答道，声音有如寒冰。
“这是他们的选择。你是不想让他们有机会显示对我们事业的忠心吗？”
“我是不想让他们后悔。”
“没有人有这个权力。”
玛尔下颌上的一道肌肉抽动起来，说道：“如果我们输了，那些纹身会标示出他们是太阳士兵。他们等于现在就上了被枪决的名单了。”
“这就是你自己脸上没有标记的原因吗？因为你对我们的胜利不抱多少信念？”
玛尔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回了大教长那里。“我把我的信念留给圣者们，”他平静地说，“而不是会让孩子去送死的人。”
大教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玛尔说得对，”我插嘴说，“别让他们带有标记了。”大教长用死板的黑色眼睛盯着我仔细看了看。“拜托了，”我小声说，“就算是照顾我吧。”
我知道他多么喜欢这样的声音——轻柔，温暖，摇篮曲般的声音。
“心真软。”他咂着舌头说。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很满意。尽管我说的话违背了他的意愿，但这是他希望我成为的那种圣者，一个慈爱的母亲，给她的人民带去慰藉。我用指甲戳着掌心。
“那个是璐比，是不是？”我问道，急切地想要转换话题，分散大教长的注意力。
“她几个星期前来的。”玛尔说，“她挺厉害的——当步兵练出来的。”尽管我不想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点嫉妒。
“斯蒂格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我说着，向那个火焰召唤者的位置晃了一下脑袋，他的失意在璐比那里补回来了。那个姑娘正在竭力稳住阵脚，但她明显落在了下风。
“他不喜欢挨打。”
“我感觉你一点儿汗都没出。”
“是没有，”他说，“这就带来问题了。”
“为什么？”大教长问道。
玛尔的眼睛极快地扫了我一下。“打输可以让你学到更多，”他耸了耸肩，“至少图亚可以随时踢我的屁股。”
“说话注意点儿。”大教长厉声说。
玛尔没有理他。突然，他把两根手指放到嘴唇之间，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璐比，你门户大开了！”
太晚了。她的辫子着了火。另一个年轻士兵拿着一桶水跑到她身边，把水从头上浇了下去。
我退缩了一下：“尽量不要让它烧得太焦了。”
玛尔鞠了一躬：“主上大人。”他小跑着回到了队伍里。
这个称呼，他说出来时毫无在欧斯奥塔时的怨恨情绪，但对我来说，这依然如同一记打向腹部的重拳。
“他不应该这样称呼你。”大教长不满地说。
“为什么不应该？”
“那是暗主的头衔，用在一位圣者身上很不妥当。”
“那他应该怎么称呼我呢？”
“他根本就不应该直接跟你说话。”
我叹了口气：“下次他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会让他给我写封信的。”
大教长抿起了嘴唇。“你今天有点烦躁。我认为在档案室的舒缓气氛中多待一个小时会对你有好处的。”
他的语气带着责备，好像我是个任性的孩子，过了上床时间还不去睡觉。我尽量让自己想着去壶房的事，勉强微笑了一下：“我确定你是正确的。”分散注意力，解除攻击力，剥夺战斗力。
当我们转身走入通向档案室的走廊时，我扭头看了一眼。佐娅把一个士兵打倒，让他像只乌龟一样仰面朝天团团转，她的手在空中懒洋洋地画着圈。璐比在跟玛尔说话，她笑容灿烂，神神采奕奕。然而玛尔在看着我。在山洞里鬼魅般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是深沉而平静的蓝色，就像火焰中心的那种颜色。
我转过头去，加快脚步跟上大教长，努力缓和我的呼呼喘息。我想着璐比的笑容，想着她烧焦的辫子。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那才是玛尔需要的。即使他现在还没有接受某个新的爱人，他最终也会的。某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足够好的人，可以衷心祝愿他过得幸福，只不过不是今天。
我们遇到了戴维，他正在去档案室的路上。和平常一样，他整个人一团糟——头发四处支楞着，袖子上沾着墨迹。他单手拿着一杯热茶，口袋里塞着一片烤面包。
他看了看大教长，又看了看那些牧师护卫。
“再来拿点药膏？”他问道。
听到这句话，大教长不屑地微微挑起了上唇。那药膏是戴维为珍娅调制的。药膏配合她自己的努力，已经让她最严重的伤疤褪去一些了，然而尼切沃亚造成的伤永远不会彻底痊愈。
“圣阿丽娜这次过来是准备在书房中度过上午时光的。”大教长一本正经地宣布。
戴维做了个好像有些类似耸肩的动作，同时低头进了门。“不过你晚点儿会去壶房那儿？”
“两个小时后，我会派护卫送你过去，”大教长说，“珍娅·萨芬到时候会在那里等候。”他用眼光扫了一遍我疲惫憔悴的面孔。“她在工作上可要多上点儿心啊。”
他深深一鞠躬，之后消失在了通道之中。我环顾屋内，情绪低落地长叹了一口气。档案室本该是我喜欢的那种地方，充满了纸墨的气息，还有羽毛笔轻柔的沙沙声。可是这里是牧师护卫的巢穴——一个灯光昏暗的迷宫，由白色岩石凿出来的拱门和立柱组成。我看到戴维最接近情绪失控的一次，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一个个顶部为半圆形的壁龛的时候，那些壁龛有的是凹进去的，里面都摆满了古老的书籍和手稿，页面已经发黑，有的地方开始腐烂了，书脊也受潮变形。山洞里非常潮湿，以至于从地板里渗出来的水都积成了许多小水坑。“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把莫洛佐瓦的笔记放在这里？”他尖声大叫了起来，“这里简直是片沼泽。”
现在戴维把白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档案室里，他仔细阅读莫洛佐瓦的手稿，在他自己的笔记本上匆匆记下各种理论、画出草图。和其他大多数格里莎一样，戴维以前相信莫洛佐瓦的笔记在黑幕产生之后就被毁掉了。然而暗主绝不会让那样的知识化为乌有。他把笔记藏了起来，尽管我一直没能从大教长那里获得正面回答，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个牧师以某种方式在王宫中发现了它们，然后趁着暗主被迫逃离拉夫卡的时候把它们偷了出来。
我瘫坐在戴维对面的一张小凳子上。他已经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拖到了山洞里最干燥的一块地方，并在其中一个架子上备好了额外的灯油，以及他用来给珍娅制作药膏的草药和软膏。通常，戴维会埋头于某个公式或者小实验，几个小时都不抬起头来，不过今天他好像静不下心来，一会儿胡乱摆弄着墨水，一会儿又把怀表立在桌上瞎捣鼓。
我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莫洛佐瓦的笔记。我已经到了看见它们就心生厌恶的地步——它们没有用，令人迷惑，还有最重要的，它们并不完整。他叙述了他关于加乘器的假设，他对牡鹿的追踪，他在捕鲸船上寻觅海鞭的两年经历，他关于火鸟的理论，然后……没有了。要么是有些笔记遗失了，要么就是莫洛佐瓦没有完成他的记录工作。
要找到并且利用火鸟的可能性太低了，这有些令人气馁。可是它若不存在，那我也许不得不在没有它的情况下再次面对暗主。这个念头可怕得让我不愿再想下去，于是我索性把它抛诸脑后。
我迫使自己翻动书页。看戴维的表是我唯一可以用来知道时间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这块表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它走起来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否进行了校准，让它与地面上的时间相对应，可我还是瞪着表盘，希望分针能走得快一些。
那些牧师护卫来来往往，不是在张望就是在低头看他们的文稿。他们本该是在阐释手稿，研究圣言，但我怀疑这些并不是他们的主要工作。大教长的间谍网络遍布整个拉夫卡，而这些人译码信息，收集情报，建立起围绕一个新圣者的异教，把维护这张网络看作他们的神圣使命。很难不拿他们去和我的日轮武士作对比，日轮武士大都年纪轻轻，不识字，被锁在这些人所守卫的古老秘密之外。
当我实在受不了莫洛佐瓦的闲言碎语时，我在椅子上扭动起来，试图让背上的筋骨放松一下。之后，我拿下来了一本老旧的集子，里面大多是关于祷告词的争论，不过我后来发现其中还记载了圣伊利亚殉难故事的一种说法。
在这个版本里，伊利亚是泥瓦匠，而邻居家的男孩遭到了马的踩踏——这倒是很新鲜的说法。通常，那个男孩是被犁头锋利的部分砍倒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和其他叙述一样：伊利亚把那个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为此惹上了麻烦，村民们用铁链拴住他，把他扔到了河里。有些故事宣称他完全没有沉下去，而是顺流漂到了海上。还有些故事则宣称他的遗体几天后出现在了很远的沙滩上，完好无损，散发着玫瑰的香气。我知道关于整个故事的各种传说，可其中没有一个提到过火鸟，也没有一个暗示德瓦·斯图尔巴就是寻找火鸟的正确地点。
我们关于找到火鸟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幅古老的插图上：锁链中的圣伊利亚，身边环绕着牡鹿、海鞭，还有火鸟。他的身后可以依稀看见山峦，以及一条路和一道拱门。那道拱门早已倒塌，但我认为它的遗迹就在德瓦·斯图尔巴，那里与玛尔和我出生的聚居区相距不远。至少，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我会相信是这样的。今天，我就不那么确认伊利亚·莫洛佐瓦和圣伊利亚是同一个人了。我不能再让自己去看那一本本《伊斯托连·桑恰伊》了。它们躺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堆成一堆，发了霉，看起来更像是不再流行的儿童读物，而不是对于某种伟大命运的先兆预言。
戴维拿起他的怀表又放下，接着又伸手去拿，碰倒了一瓶墨水，然后又用颤抖的手指把瓶子放正。
“你今天怎么了？”我问道。
“没事。”他尖声说。
我冲他眨了眨眼：“你的嘴唇在流血。”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唇，血随后又流了出来。他一定是咬过嘴唇，狠狠地咬过。
“戴维——”
他忽然用指关节去砸桌子，我差点跳了起来。我身后出现了两个护卫。准时而可怕，一如既往。
“给。”戴维说着，递给了我一个小锡罐。我还没来得及接，一个护卫就把它夺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我气愤地问，但我知道答案。未经全面审查的东西不得在我和其他格里莎之间传递。当然了，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
牧师护卫没有理我。他用手指摸了一遍锡罐的上面、下面，把它打开，嗅了嗅里面的东西，检查了盖子，然后合上盖子，把小罐递了回来，一个字也没说。我一把从他手中拿过了小罐。
“谢了。”我阴阳怪气地说，“也谢谢你，戴维。”
他已经弓着背朝向他的笔记本了，似乎沉浸在他所阅读的内容之中。可是他握笔握得那样紧，以至于我觉得它也许会折断。
珍娅在壶房等着我，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近乎是完美的圆形，为白色大教堂中的所有人提供食物。它弯曲的墙上遍布石头壁炉，有拉夫卡古老的遗风，在厨房里工作的人总是抱怨这里不方便，跟地面上的灶台和砖炉没法比。那巨大的烤架是为大型动物准备的，可是厨师们几乎无法获得新鲜的肉类。所以他们只能供应腌制的肉、根茎蔬菜，还有一种奇怪的面包，是用粗粝的灰色面粉做的，吃起来隐隐有点樱桃味。
厨师们已经基本上习惯了珍娅，或者说，当他们看到珍娅的时候至少不再害怕得退缩，嘴里也开始祷告了。我找到了她，她正在壶房一个壁炉边的地板处取暖。这里已经成了我们每次会面的固定地方，厨子会在这儿为我们放一小罐糊糊或者汤水。当我和配有武装的护送者一起走近的时候，珍娅让她的披肩滑落到一旁，我两侧的护卫顿时停下脚步。她翻了翻剩下的那只眼睛，发出了猫叫般的嘶嘶声。他们慌忙后退，停在了入口处。
“是不是用力过猛了？”她问道。
“刚刚好。”我回答，心中对她身上的变化感到惊奇。如果她能笑对那些傻子看到她时的反应，这可是个好现象。尽管戴维为她的伤疤配制的药膏起了一些作用，不过我很确定大部分的功劳应该归于塔玛。
在我们到达白色大教堂后的最初几个星期之中，珍娅一直拒绝离开她的房间。她就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动都不愿意动。我曾在护卫的监督下跟她聊天，说好话哄她，试图让她笑一笑，可什么用都没有。最后，是塔玛把她引了出来，要求她至少学习一下如何自卫。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珍娅对她嘟囔道，手里把毯子往上拉。
“我并不在乎。但如果你不会打斗的话，你就是一个负担。”
“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
“我在乎。”我抗议道。
“阿丽娜要当心她自己，”塔玛说，“她不可能过去照顾你。”
“我从来没有要求她来照顾我。”
“如果我们只会得到自己要求的东西，那该多好啊，对吧？”塔玛说。接着她在这里拧一拧，在那里捅一捅，总之就是不断骚扰，直到珍娅最终扔下被子，同意上一节格斗课——私下上课，远离其他人，只有牧师护卫观看。
“我要把她打趴下。”她对我说道。我的怀疑一定十分明显，因为她吹起了一缕垂在满是伤痕的额头上的红色卷发，然后说道：“好啦，那我就等她睡着了以后给她做个猪鼻子。”
可她还是去上了那节课，之后又去上了下一节，而且据我所知，塔玛也没有在醒来的时候变成猪鼻子或者被封上了眼皮。
珍娅继续遮着脸，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但她不再弓着背，在隧道中遇到他人也不再避开。她用一件旧外套的衬里给自己做了个黑色丝绸眼罩，而且她的头发明显变红了。如果珍娅在使用她的能力改变发色，那她的虚荣心或许也恢复了一些，而这肯定会带来更大的进展。
“我们开始吧。”她说。
珍娅转身背对屋子，面朝火焰，接着把她的披肩拉过头顶，让周边的流苏散开，形成一道可以让我们避开窥视目光的屏障。我们第一次试着这样做的时候，那些护卫几秒钟之内就来到了我们身边。不过当他们发现我是在向珍娅的伤疤上涂药膏的时候，他们立刻退开了。暗主的尼切沃亚造成了她身上的伤疤，他们把这些看作是某种神圣的判决。对于这一点，我不太相信。如果珍娅的罪过在于站到了暗主那边，那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经或早或晚犯过同样的罪。而且他们要怎么解释我肩膀上的咬痕呢？又要怎么解释我能让阴影跃动的事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锡罐，开始往她的伤痕上涂药膏。药膏有一股很大的青涩香气，刺得我有些流泪。
“我从来没发现，这么长时间坐着不动可以痛苦成这样。”她抱怨道。
“你没有坐着不动，你在扭来扭去。”
“很痒啊。”
“要不要我拿个大头针戳你一下？那能不能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让你别光想着痒？”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涂完就行了，你这个狠心的丫头。”她仔细看着我的双手。“今天运气不好？”她低声说。
“目前是这样。只有两个壁炉生了火，火也不旺。”我在一块脏兮兮的厨房抹布上擦了擦手。“嗯，”我说，“好了。”
“该你了，”她说，“你看起来——”
“很糟糕，我知道。”
“这是相对的。”她声音里的悲伤毋庸置疑。我真想踢自己一脚。
我用手抚摸她的脸颊。伤疤之下的皮肤像白石英墙壁一般光滑洁白。“我真是个混蛋。”
她的嘴角弯曲起来，几乎露出微笑。“有时候是，”她说，“不过是我挑起的话题。现在别说话啦，让我干活。”
“点到为止，这样大教长就会允许我们一直过来了。我不想给他一个漂亮的小圣者，让他可以拿去炫耀。”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违背了我最核心的信条，所以你以后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
她把头偏到了一侧：“我认为呢，你应该让我把你变成一个红发女郎。”
我翻了个白眼：“这辈子就别想了，珍娅。”
她开始进行改变我面容的缓慢工作，我手里玩弄着那个锡罐。我试图把盖子放回去，可是罐子的某个部分从药膏下面掉了下来。我用指甲尖将它夹了起来——一个小圆片，是一张好像涂了蜡的薄纸。珍娅和我同时看到了上面戴维几乎无法辨认的潦草字迹，只写了一个词：今天。
珍娅猛地从我指间拿走了纸片。“噢，圣者们啊。阿丽娜——”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外面传来了笨重的靴子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和扭打的声音。牧师护卫们涌入屋子，端着来复枪，眼里似乎闪着圣火的光芒，一口锅“哐啷”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厨子发出了一声尖叫。
大教长将棕色长袍一扬，在他们后面冲了进来。“闲杂人等离开。”他大喊道。
珍娅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牧师护卫粗暴地把厨子们赶出了屋子，厨子们迷惑不解，又是抗议又是惊恐地大呼小叫。
“这是怎么回事？”我质问道。
“阿丽娜·斯达科夫，”大教长说，“你正处在危险之中。”
我心跳加速，但我保持住了冷静。“哪里来的危险？”我问道，眼光扫过壁炉里那些烧开的锅。“午餐吗？”
“是阴谋，”他手指着珍娅，明确地说，“那些自称是你朋友的人想要毁掉你。”
从大教长身后的门里，更多留着胡子的他的亲信大步走了进来。等他们分列站好之后，我看到了戴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恐惧。
珍娅倒吸了一口气，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让她不要往前冲。
接下来是纳蒂亚和佐娅，两个人的手腕都被绑了起来，以免她们进行召唤。一股鲜血从纳蒂亚的嘴角流了出来，在她的雀斑下面，她脸色惨白。玛尔跟他们在一起，他脸上满是血迹。他手抓着身体的一侧，好像是在保护一根断掉的肋骨，他的肩膀因为疼痛而垂了下来。然而更糟的在于，他两边的守卫是——图亚和塔玛。塔玛又拿回了她的斧子。实际上，他们两个都像牧师护卫一样全副武装。他们不愿看我的眼睛。
“锁上门，”大教长命令道，“我们要在私下解决这件令人难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