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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禁令解除——针对泰斯凯兰军用交通工具通行太空站区之禁令,即日起解除,为时四个月,期限得另按议会命令延长。所有使用泰斯凯兰军队呼号的船舰,均获准通过安赫米玛门——唯莱赛尔太空站仍禁止任何军用或民用之泰斯凯兰船舰靠港,除非事先取得签证、申请许可并完成清关——禁令由矿业大臣(达哲‧塔拉特)授权解除——以下重复……

  ——帕札旺拉空域外交、商用及一般用途之无线通信频道优先公告讯息,日期为泰斯凯兰皇帝十九手斧治下第一纪元第一年第五十二日。

  陛下,你留给我整个世界,而我却怅然若失;六方位,若你变成了被繁星诅咒、附身于人的鬼魂,我也愿意接纳,只要你的鬼魂能教我如何不需要睡眠。

  ——十九手斧皇帝陛下之私人记事,未标注日期,已加密上锁。

  九木槿看着地图成像仪第三次回放出最近一周的动态纪录,然后关掉了开关。少了针尖般的星光和舰队移动所刻划出的弧形光线轨迹,「轮平衡锤」号舰桥上的战略桌成了一片广阔的雾面黑色平板,和战舰的舰长一样躁动不耐地等待新信息的输入。

  目前什么新信息也没有。九木槿不用再看一次地图成像仪,也能记起它显示出的那些代表行星的光点,如何先闪烁起代表求救讯号的红光,然后变成失去联络讯号的全黑,就像被浪潮吞噬般消失了。不论驶入这个空域的泰斯凯兰船舰在成像仪上交织出多么密实的网络,终究没有任何一艘船朝着那一片空虚沉寂的汪洋挺进。怀着些许的企盼之情,九木槿想道:过了那个点,我们就不敢去看了。

  她自己的「轮平衡锤」号,是离那片无讯号地带第二近的船舰。她只把一艘船派到比她自己舰上的人马更远的地方,那是一艘混合型的侦察炮械舰,船名叫做「刀尖的第九朵花」。它银色的船身近乎隐形,轻轻松松就从旗舰敞开的机棚通道口滑出来,飞进无声的黑暗中。派出那艘船,可能是九木槿被十九手斧皇帝陛下封为最新一位元帅(舰队指挥官们的上级,手下管辖若干个泰斯凯兰军团)之后所犯的第一个错误。皇帝若是册封新的元帅,就代表着这位皇帝想要开战:这两项行动相辅相成。这句老谚语是九木槿还在当舰队学员时第一次听到的,而她现在差不多每周都会想到这句话一次,彷佛是心不在焉地反复确认一项绝对、客观的事实。

  刚戴上皇冠不久的十九手斧,对于开战可是求之不得。

  现在,置身于这场战争最前线的九木槿,只能希望她派出「刀尖」号的决定终究并没有错。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元帅,此举有助于避免非受迫性失误。(其实是有助于避免任何可能的失误,但九木槿在六方之掌——亦即泰斯凯兰的帝国军队,以伸向各个方位的手为象征——担任军官的时间已经够久,她知道在战争中,失误是无法避免的。)目前为止,「刀尖」号就像前方那些死寂的行星一样安静,而战略动态地图已经四个小时没有更新。

  所以,她的这笔赌注,往任何方向发展都有可能。

  她将手肘靠在战略桌上。稍后那里会留下手肘的印痕:她手臂的柔软肌肤压着桌面,会在雾面的桌上沾附皮脂,然后她就得拿屏幕擦拭布来把油渍擦干净。但九木槿喜欢触摸她的船,喜欢了解它,即使它只是在静静待命。即使在离引擎核心这么远的地方,她都能感觉到那台巨大机器发出低频的嗡鸣声,而她负责扮演那台机器的大脑——或至少说是它的神经节、它的中心点。毕竟,舰长负责过滤所有传到舰桥上的信息,而元帅的执掌更不只如此,元帅有更多只手,伸得更远,探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也就是拥有更多的船舰。

  船舰对九木槿而言是多多益善,每一艘她都需要。皇帝陛下本人想要打仗,也许只是为了小试身手、开始施展皇权,但她派出九木槿来赢得的这场战争实在是够丑陋的了:丑陋,而且神秘。一股毒药般的浪潮,正在拍打泰斯凯兰的边境。一开始是以谣言的形式出现,关于外星人出击、破坏、然后消失的传闻,它们的行动没有任何预警,也没有表达任何要求,如果说它们有在太空中留下什么,也就只有支离破碎的船舰残骸。不过,黑暗中从来就不缺恐怖故事,每个士兵从小到大都听过,还代代相传给新进的学员。而现在的这些谣言,是从外钻进帝国内部,来自与帝国毗邻的维拉席─塔雷和莱赛尔太空站,两者都是无足轻重的边陲之地——直到献身于永恒阳光的先帝六方位驾崩之时为止,他在临死前宣告:谣言一概属实。

  此后,开战在所难免。反正战争本来就会发生,帕札旺拉空域跳跃门彼端(恐怖故事就是从该处恒星之间的黑暗地带蔓延出来)的五个泰斯凯兰殖民前哨基地无声失联之后,更是加快战争发生的速度。

  十九手斧陛下当了两个月的皇帝,而九木槿在这场战争中担任元帅的时间,至多只有这位新皇帝统治期的一半。

  舰桥周边的空间太繁忙,同时也太安静。每个工作站都有各自所属的军官在使用。导航、动力推进、军械、通讯,这一切事务围绕着她和她的战略桌而进行,就像是全像投影工作程序的实体升级版。她可以轻易用右眼上方以金属和玻璃制成的云钩将程序召唤出来,即使身在泰斯凯兰帝国的边缘,透过云钩,她仍然和支撑起整个帝国的信息与叙事网络连接在一起。舰桥上的工作站全都有人使用,而每个使用者都尝试表现得像是他们有事可忙——彷佛他们不是只能等待和揣测,看他们奉命迎击的那股力量、那些外星人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偷袭,正如先前让那些行星的通讯系统像真空中的火焰般瞬间暗灭。在舰桥上,她手下的军官全都精神紧张,而且已经倦于保持耐心。他们是舰队兵,属于泰斯凯兰的「六方之掌」:他们的风格应该是英勇出征,而不是在不可避免的战火边缘集结起来等候,不是在足足六个军团的船舰先锋位置停顿,陷入忧虑难安的静默。他们现在来到了离危机最近的距离,却仍按兵不动。

  九木槿心想:至少十九手斧陛下封了她做元帅,让她来打这场仗,还让她保留自己的船作为旗舰。她手下的这些军官,都是曾经跟她共事、一起从军作战、听她号令的泰斯凯兰人——不到三个月前,她率领他们所有人在卡乌朗星系的平乱之战中赢得了胜利。他们是她的人马;他们对她的信任会维持得久一点,只要久一点点就好,只要等到「刀尖」号带着能够指引下一步行动的信息回来,她就可以让他们解放一下,让他们品尝一丝血腥,享受外星飞船殒落时炸出的尘埃和火焰。靠着那种如同糖水的暴力之举作为营养补给,可以让舰队撑上很久,只要他们相信,他们的元帅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说,这就是九木槿一直以来的感觉,她以前在九推进器舰长手下效命时的感觉。当时九推进器还没有离开舰队、到都城接任文职,而后来她一路高升,成为先帝手下的战争部长。而名字里第一个字符和九推进器相同的九木槿(她手写签名的风格,也是她在青春期末几年怀着天真的崇拜向九推进器学来的,她至今还没有后悔),也想过她或许会在新皇帝手下继续担任部长。她预期会如此。

  但最后,九推进器几乎是在十九手斧登基的同时就立刻退休。她彻底离开了都城,回到她出生地所在的星系——没有机会让她的旧部属来拜访,问她去职的原因、选在这个时刻离开的理由,跟她聊聊那些普通的闲话。九木槿失去了令人安心舒适的导师(不过老实说,能够接受对方这么久的引导,她已经很幸运了),某次值哨后醒来,发现皇帝陛下本人以资料微片匣寄来一封紧急讯息——一份委托。

  如果这是一场打得赢的战争,我就要妳打赢它。皇帝深色的颧骨锐利得像刀,像她所坐的烈日尖矛皇座上代表闪焰的尖角边缘。

  现在,九木槿正左方的一个低沉声音将她唤回了当下。「还没有动静,是吗,长官?」这个声音在如此短的距离也没有吓到她,也唯有说话的这个人有办法悄悄溜到她身边这么近的地方。

  二十蝉,她的首席部队长,在直接受命于舰长的军官(排除其他行政部门)之中,就属他的军阶最高。他是她的副官,亦是这艘船的副指挥官,这也是他的军阶所含括的多种职掌之一。她无法想象把这个职位交给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他的手臂拘谨地交抱在干瘪瘦削的胸前,一边眉毛意有所指地挑起来,身上的制服一如往常光鲜笔挺,完美的泰斯凯兰军人形象,就像政治宣传剧里那种——不过你得要无视他剃光的脑袋,还有彷佛挨饿了一整个月的模样。还有,当制服被他的动作或呼吸给牵动,手腕和喉咙处便会露出绿白两色的卷曲花纹刺青。

  「没有,」九木槿说,音量足以让舰桥上的其他人也都听见。「完全安静。『刀尖』号正在无声前进,依正常的速度,他们还要再过一哨半的时间才会回来,除非他们在逃开什么邪门的东西。没有多少东西会让『刀尖』号想要逃。」

  这些事,二十蝉全都知道。九木槿的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讲给导航部的十八凿刀(他的肩膀下垂了一吋)、讲给负责通讯的二泡沫,她终于送出了她迟疑地搁置了五分钟的讯息,向舰队内的其他军团报告天气状况仍保持明朗。

  「好极了,」二十蝉说。「那么您应该不介意我借用您一点时间吧,元帅?」

  「只要你别告诉我那些逃跑的宠物又在五号甲板的通风管里给我们惹事,我就不介意。」九木槿说。她睁大眼睛,做出近乎恶作剧的笑脸。「宠物」指的是一群毛茸茸、会发出讨喜的微微震动、以害虫为食的小东西,属于猫的一支特殊变种,在卡乌朗星系遍地肆虐——而且也趁他们上次在那里着陆时溜上船来。当时,她还只是第十军团的九木槿舰长,尚未成为元帅。宠物一开始不成问题——九木槿甚至没察觉到牠们的存在——但牠们一决定迁移到五号甲板的通风管、开始繁殖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二十蝉已经激烈地抱怨过牠们如何扰乱了「轮平衡锤」号的内在环境恒定。

  「不是宠物,」二十蝉说。「这点我保证。去会议室谈?」

  如果他想要私下讨论,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没问题,」九木槿一面说,一面推着自己直起身子。她的身板几乎有二十蝉的两倍宽,但他在她身边行动的方式,就彷佛两人的体型势均力敌。「二泡沫,舰桥归妳管。」

  「遵命,元帅。」二泡沫恰如其分地喊道。九木槿这就要去看看她的船、她的舰队出了什么问题。

  「轮平衡锤」号的舰桥边就有两间会议室——大的用来开战略会议,小的用来商讨解决问题。小间的会议室是九木槿刚当上舰长时,从辅助武器控制站改装来的。她当时认为,舰上需要有空间私下进行公务讨论,而她想的并没有错;小间会议室是解决人事问题的最佳场所,又有舰上的录像机监视,同时具有私密和透明的性质。她带着二十蝉走进去,透过她的云钩和船舰的人工智能算法沟通,用一只眼睛的微幅移动做出开门指令。

  拐弯抹角并不是二十蝉的作风,九木槿始终知道他这个人有效率、利落简洁、直率到无情的程度。他赶在她前面穿过门口——而且接下来并没有转身开始报告,这点令她意外。他反而是直直走向会议室狭小的观察孔,举起一只手,搁在那片将他的身体和太空隔开的塑钢。这个动作中的熟悉气息让九木槿感到一丝温暖,但也混合着不安的怖惧:二十蝉像她一样会触摸这艘船,但他触摸的方式就像是渴望着太空进到船里、握住他的手。从九木槿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有这个习惯,而他们俩可是在第一趟外派任务中就结识了。

  已经久到让九木槿不再留心计算过了多少年。

  「蝉群,」她说——这个绰号是他在那趟任务中被冠上的,现在由于他们位阶有别,她多半已不再那样称呼他。「有话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长官,」他说。他仍在凝望黑暗,柔性地避开了摄影机,尽管这个会议室的录像除了她以外绝不会有其他人看到:有谁的军阶能比元帅高?但他是个如此标准的舰队军官,是个泰斯凯兰人中的泰斯凯兰人,完美无瑕地融入了首席部队长与副官的角色,简直是从《帝国扩张史》或《拓荒诗丛》里走出来的。只不过,在那两部作品撰写的时代,他的民族所居住的星系还没有被泰斯凯兰并吞。(而且,他仍然保留着那个星系特有的某些宗教文化习俗——但迟疑并不算在那些习俗的范围内。至少就她所知不算。)

  「好的,部队长,请报告?」

  他终于转身,睁大的双眼带着苦笑,像放弃又像被逗出兴趣的表情。他说:「大约两个小时后,长官,妳会接到一封官方通信,特别指名交给妳——这支联合舰队的元帅。讯息来自第二十四军团的『拋物线压缩』号的十六月出舰长,要求妳说明行动延迟的原因。信上还有第十七军团的四十氧化物舰长、和第六军团的二运河舰长的会签。我们有麻烦了。」

  「第十七和第六军团?」九木槿问。「他们互看不顺眼,这个竞争关系已经存在两百年了。十六月出怎么有办法让他们两个都签名?」

  他们绝对有麻烦了。她的联合舰队总共包含六个军团:除了她自己的第十军团,还有另外五个,每个军团的舰长都是刚加入她麾下。传统上,每位元帅管辖六个军团,既是考虑到战略效果,也具有象征意义——虽然这样的人力要打胜仗是稍嫌有限,但若只是要开战倒也已足够。九木槿知道她来此的目的正是要开战,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靠着她向泰斯凯兰的核心索取的资源打赢这场战争。

  但是,如果她这位元帅初次统领的六个军团中,已经有三个签了联名信、公开挑战她的权威……她不需要明说,她和二十蝉都知道那样一封信代表了什么意义。那是个测验,是企图找出弱点的压力测试,在些微的掩护下找出最适当的点、集中火力攻击。第六和第十七军团同时被分派到她手下,已经够糟了,她原本期望这两个军团不管有什么冲突,都只局限于彼此之间,她只要公平分配最炙手可热的任务、审慎地管理。她没有料到他们会基于共通的不满做出政治结盟的表示。

  「我从他们舰上同僚那里得到的信息是,」二十蝉说。「十六月出一方面主张四十氧化物的资历比妳更久,另一方面又利用二运河当初强烈希望受封元帅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妳,而且他们两人直到要同意签署联名信之前,才知道对方的意向。」

  二十蝉的绰号之所以叫做「蝉群」,不只是因为他的名字本身就独树一格——包含了一种动物,而非器物、颜色或植物;「蝉群」之所以为「蝉群」,是因为他彷佛无处不在:他认识舰队里每艘船上的每个人,而那些人通常都会为他提供情报。九木槿咬着牙,考虑了一下。「政治啊,」她说。「好吧。我们以前也搞过政治手段。」

  九木槿被政治这回事纠缠过不只一次。每个当得上舰长的人都是,或说每个当得上舰长,而且能保得住职位、为自己的军团打得了胜仗的人——这么说吧,如此作风的泰斯凯兰人注定会树敌,而且敌人必定满怀嫉妒。

  (只不过,九木槿先前被政治风波纠缠的时候,最终都还可以搬出战争部的九推进器当靠山。但现在的新任部长三方向角和任何人都没有特别的交情——至少和九木槿没有。)

  「总之,二运河和四十氧化物不是重点,」二十蝉说。「十六月出才是。她才是煽风点火的人——是妳要解决的问题。」

  「等我们真的要出动进行接触的时候,也许她会想打头阵啰。」

  二十蝉的语气干得像舰内的压缩空气。「妳真是直言不讳,长官。」

  她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像野蛮人般露出牙齿、粗鲁无文的表情。她的脸做出这个表情时感觉不错,感觉像要准备展开行动,而不是被动地等待、等待再等待。「他们在暗示我过分犹豫。」

  「我可以帮妳写好派令。如果妳希望的话,在下一次交班之前,第二十四军团就会吼叫着冲进那片吞食掉我们星球的无名空洞。」二十蝉的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他总能恰好提出她所想要的方案,并且给她刚好够久的时间,让她发觉到那是个坏主意。基于上千个理由——他的这个问题就是其中之一——九木槿从不曾想要找个同化程度更高地区的军人来取代他的位置。

  「不,」她说。「还有一招更好的。十六月出配不上为帝国率先捐躯的光荣,你不觉得吗?邀她来晚餐吧,把她当成我所欣赏的同僚、前景可期的指挥官一样对待。像我这种新上任的元帅,岂不是正需要盟友吗?」

  二十蝉的表情变得难以解读,彷佛他正在一个复杂的系统内、调整庞大的运算内容中某个数值。九木槿估想他是打算反对,他会表示反对,然后遵命照办,装作自己没有意见。

  「约在第四班换哨的时候——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移动到『轮平衡锤』号来。她和她的副官一起。我们四个召开战略讨论。」

  「长官,一等他们的信正式送达,我就会把邀请函寄回去——然后通知厨房说我们有客人。」二十蝉说。「事先声明,我不喜欢这样。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该这么早像这样催促妳。这事我没料到。」

  「我也不喜欢,」九木槿说。「但喜不喜欢又有何差别?我们会坚持,蝉群。我们会获胜。」

  「通常是如此,」那股干巴巴的喜感又一闪而逝。「但轮子就是会转——」

  九木槿说:「所以我们才要当轮子的平衡锤。」彷佛她也是底下的一名士兵,胡乱喊着以舰名编成的口号。她微笑起来,心想:游戏开始了,十六月出,不管妳对我打的是什么主意——放马过来吧。

  接着,二泡沫在通讯系统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地说:「元帅,我目视到『刀尖』号了。他们早了三个小时,高速进舱,而且——火力全开。」

  「血红的星光啊,」九木槿啐出一句短促、直觉性的咒骂,只让她自己和二十蝉听见。然后她将云钩调到通讯频段。「我这就过去。除非确定必要,否则别发射任何东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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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认为的城市就是动态的机械、由各个相连部位构成的有机体、拥挤到容不下其他生命形式存在的人群,那么莱赛尔太空站也算是城市的一种。太空站外壳的薄金属层所营造的安全空间,让莱赛尔的三万名站民各自行动,在他们的重力井里暗无天日地旋转。就像其他的城市一样,如果你知道有哪些地方好去、有哪些处所该避开,莱赛尔太空站是个适合长途散步的好地方,能让你疲累到无法想太多。

  〈这,还真是个迷人的理论,〉伊斯坎德说。〈虽然此刻当下,妳就正准备要否决它。〉

  玛熙特‧德兹梅尔已经离开任职地两个月,在近似外交屈辱的状况下回到莱赛尔也已过了一个月,但以某种技术层面而言,她仍然是驻泰斯凯兰大使。她完美地驾驭了在脑海里翻白眼的艺术。我走得还不够远,她对她的忆象说——年纪较长的伊斯坎德和年轻版本的他留下的残余片段,她同时对着这两个忆象说。给我一点时间。

  〈离安拿巴大臣跟妳约的时间,还剩下二十分钟,〉伊斯坎德说——今天他基本上是年轻的那个版本,狡黠且兴味盎然,求知若渴,高调大胆,才刚精熟泰斯凯兰的礼仪和政治生态。这个版本的伊斯坎德已经佚失了大半,因为一开始将他植入她脑中、安装在她颅骨底部的忆象机器遭到了破坏。那具忆象机器里充满他的鲜活记忆和经验,能够应付她所需,帮助她在泰斯凯兰帝国中心闪耀的都城行星上,成为一位优秀的莱赛尔大使。而虽然她还不太确定,但忆象机器当初遭受的破坏,可能正是二十分钟后即将与她共进晚餐的这位大臣出手造成。

  他们有过另一段人生,玛熙特心想,在那个版本里,她和伊斯坎德仍留驻都城,而且顺利融合为一个具有完整连续性的自我。

  〈除了我们拥有的这个世界以外,〉伊斯坎德告诉她。这是另一个伊斯坎德,老了二十岁,他清楚记得自己的死亡,让玛熙特至今仍不时在夜里被心身性的过敏性休克反应呛醒。〈再也没有别的世界存在过。〉

  由于她在原本受损的忆象之外,又加上同一个人在二十年后形成的另一版忆象,她同时有了太多个身分。关于此事,她已经思考了好一段时间。她几乎习惯了那种感觉,他们三人之间的磨合就像行星上的板块构造,在交界处形成断层。

  她的靴子踏在太空站走廊的金属地面上,发出熟悉的轻微声响。这里的位置接近舱面的外缘,她只能勉强看出地板往上延伸的曲率。绕着太空站永无止境的循环行走,一开始是她重新熟悉旧地的策略,后来则成了习惯。伊斯坎德已不认识太空站的地貌——在都城,他的一个版本死了三个月、另一个版本是十五年没有更新的过时纪录;而在家乡这里,他是个长年流离在外的陌生人。这十五年内,太空站内部的非结构墙经过移动,舱面重新规画,许多小店铺开了又关。传承部有人把路标的字型全改过了,玛熙特几乎记不得这件事——当时她才八岁——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会盯着路标看,例如一面完全平凡无奇的「医疗舱:左转」指示牌,突然有趣到令人不可自拔。

  我们都是流亡者,她登时想道,但又讨厌自己这样想。她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她无权如此自称。她现在就在家。

  这不是真话,她也知道。(家这种地方早就不存在了。)但走路帮助她忆起这里的种种、属于太空站的形貌与节奏、人潮拥挤的活力——而且她和伊斯坎德探索新的地点时,一起感觉到了相同的喜悦。在这方面,他们的适性的确是天作之合。

  这一层的舱面环境,玛熙特完全不熟悉。她现在散步的地方是居住区,暖调骨白色的单人寝舱,其间穿插着公共活动空间,直走穿过这个区域,就会到达传承部办公室。这里到处都是年纪半大不小的孩子,接受忆象适性测验前的少年岁月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三,他们闲适地坐在舱壁顶端,绕着店铺聚成一群群聊天。大部分的孩子都完全无视玛熙特,令她宽心。回到太空站的这一个月,她大半时间都在巧遇老朋友、玩伴和同学,他们个个都想听她谈泰斯凯兰的事。她能说什么?我爱它。它差点把我和你们全部人一起生吞活剥了。我不能向你们透露分毫。

  〈政治倡议在自己的脑袋里进行时,总是特别迷人,〉伊斯坎德喃喃说道。〈都城是如此善于迫使人保持沉默,我始终为此感到惊奇。〉

  你当初死在那里,没有回来跟我们的太空站分享你的计划,而你现在要怪我保持沉默?玛熙特斥道,同时感觉到两手的小指有着微弱电流的麻刺感:是忆象机器遭受破坏导致的神经副作用,还没有消退,而且在她和伊斯坎德触及他们尚未融合完成的区块时,反应更加明显。但她感觉到他退居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忙着和忆象说话时,没注意自己往哪个方向走,现在她到了某个摊贩的旁边,而且排在购物顾客的队伍里。(也许她应该更小心留意那些她身不由己的断片时刻。)

  这个摊子卖的东西似乎是手工装订的书籍,摊上标示着「冒险/阴森出版社」,陈列的全都是漫画,不是画在显示内容随时改变的数据微片上,而是纸张,使用回收布料纸浆压平制成。玛熙特伸手摸了摸最靠近她的那本书封面,指尖感觉到粗糙的触感。

  「嘿,」摊主说。「妳喜欢那本吗?是《危险边境!》喔!」

  「什么?」玛熙特问对方。她突然感觉好飘忽疏离、摸不着头绪,就像第一次有人用泰斯凯兰语问她问题时一样。她搞不懂前后脉络:什么边境?边境不是全都很危险吗?

  「我们全系列五册都有喔,如果妳喜欢人类与外星世界初次接触的主题。我很爱这本,第三集的漫画家把卡麦隆舰长的忆象画得跟乍得拉‧迈夫的一样,只能在反射表面上看到,还有它的勾线——」

  玛熙特觉得那个摊主看起来不超过十七岁,她留着很卷的短发,大大的笑容露出皓齿,一侧耳朵上挂着八个圈状耳环。这是新的流行。当玛熙特还是她这个年纪时,大家都偏好长耳环。我老了,玛熙特心想,带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愉快。

  〈老古董了。〉伊斯坎德语调平板但兴味盎然地赞同道。他比她还大了好多岁。

  我老了,我不知道莱赛尔太空站的小孩喜欢读什么东西。就连我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其实也不知道。在接受适性测验之前,这种事似乎无关紧要——当她可以浸淫在泰斯凯兰的文学作品中、学习用诗句表情达意,何必费神去管其他人在读什么?

  「我都还没看过耶,」玛熙特对摊主说。「我可以先买第一集吗?」

  「当然,」她回答——然后弯腰到柜台下拿出一本。玛熙特递出她的信用芯片,摊主接过去刷了一下。「这些漫画就是在这一层舱面画的,」她说。「如果妳喜欢,两天后的第二班时间回来这边,可以跟漫画家见见面,我们要办签书会呢。」

  「谢谢,如果我有空的话——」

  〈离安拿巴大臣要请妳吃晚餐的时间,只剩十分钟。〉

  「好啊,」摊主灿笑着,彷佛在说大人就是这样嘛。「如果妳有空的话。」

  玛熙特挥了挥手,稍微加快脚步往前走。《危险边境!》的开本尺寸正好像政治宣传小册一样,可以塞进她的外套内袋。这件事本身、以及它隐含的意义都十分有趣——就算书里的故事读起来其实极端无聊,这一点仍然十分有趣。

  传承部办公室就像个井然有序的兔子洞,和舱面走廊连接的两侧各有七扇左右的门,居住区宽敞的廊道在这里收窄,约莫只剩一条路宽。在那些门后,腾出来的空间变成满满的办公室,里面是被传承部发派工作任务的人们——大部分是分析师,负责分析过往历史、健康医疗、艺术生产、教育、各个领域的忆象配对。除了分析师,就是政治文宣写手。

  泰斯凯兰让她改变了如此之多,而且速度如此之快。玛熙特上一次来到传承部办公室,是为了在接受忆象植入和大使职务前,进行最后一关面谈,当时她没有想过传承部会涉足政治宣传。可是,不然他们调整各个年龄层的教材内容,尝试让近五年的适性测验培育出更多飞行员或医护人员,为的又是什么?他们要改变小孩对于未来的志愿。

  她带着犹豫,站在最中间那扇、名牌上用工整字体写着「亚克奈‧安拿巴,传承部大臣」的门外(是那种新的字型,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要再对该死的新字型大惊小怪,伊斯坎德?那根本也不算新字型,只不过对你而言是新的),做足心理准备。她之所以犹豫,是她自从最后一关面谈后就不曾见过安拿巴大臣,因为她仍然不懂,她当时所见到的那名女子,为什么会想要破坏她的忆象机器,在她能够尝试为自己所属的忆象链拨乱反正之前,就出手毁掉她的机会。关于安拿巴是否真的就是始作俑者,玛熙特只听过另一位大臣——代表飞行员的荻卡克‧昂楚——的说法。她被安置在泰斯凯兰的宫廷时,接到了昂楚原本要寄给伊斯坎德的信。

  一股鄙陋唐突、如同尖刺的情绪忽然一涌而上,她想念起了三海草,她先前的文化联络官,专门负责解译怪异而不协调的经验,让可怜的野蛮人能够理解。如果是三海草,现在就会直接打开这扇门。

  玛熙特举起手敲门,报上名字——「玛熙特‧德兹梅尔!」这是一种莱赛尔风格的赴约方式,因为这里没有云钩能让他们仅靠眼部的微小动作就打开门。她只能靠自己宣告到场。

  〈妳并不是孤单一人。〉伊斯坎德在她脑海中低语道,那个意念宛如幽灵,几乎像是由她自己的心思所产生。是的,我不孤单。而且安拿巴不知道你们有两个人——我们总共有三个人,这也是个问题——门打开了,于是玛熙特停下来,不再多想自己所说过的危险谎言。不去多想,谎言就比较容易隐藏。这也是她在帝国的某处学到的。

  安拿巴大臣依然是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女子,发型是太空站样式的银色细卷,灰眼形状狭长,颊骨宽大的脸庞看起来接受过量太阳辐射,显得干燥粗糙,但为她添上粗犷剽悍的气息。玛熙特进门时,她带着好客温暖的微笑迎接。玛熙特抵达前,这间办公室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员工在场,但就算有,他们现在也不见踪影。话说回来,传承部本来就是个小规模的机关。安拿巴大臣有个秘书,负责为她代笔写信——就是他透过太空站内部的电子邮件系统寄邀请函给玛熙特——但现在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椅子和放着纸堆的桌子,还有墙上的一面屏幕,显示目前莱赛尔外部的摄影画面:缓缓旋转的繁星。

  「欢迎回家。」安拿巴大臣说。

  〈她等了一个月,就只为了跟妳说这个?〉

  这只是开局,玛熙特想道。她感觉伊斯坎德化为一个戒备专注的背景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警醒。她也有相同的感觉,更清醒,更专注于当下。她要和一个握有大权的人物在对方的办公室展开一场危险的对话,和她被派去泰斯凯兰要做的事如出一辙。

  「回到这里很开心,」玛熙特说。「大臣,我能如何为您效劳?」

  「我答应了要跟妳一起吃顿饭。」安拿巴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宛如回声般,玛熙特感觉到伊斯坎德瑟缩了一下,他回忆起了他的恐惧:泰斯凯兰的科学部部长招待他的餐点,里面藏着毒药。她把那股不属于她的创伤反应压了回去。但愿她能对莱赛尔的融合疗程治疗师透露,她做了什么事,导致伊斯坎德的两个忆象版本互相覆写。玛熙特自己没有记忆引发的创伤反应——应该吧——但她和伊斯坎德之间的界线模糊了,而且模糊的程度与日俱增,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并非不感激您的邀约,」玛熙特说。「但我相信您在百忙之中抽空,想必不是只为了跟一个回国的大使共餐。」

  安拿巴大臣的表情并未改变。她散发讨喜直率的开朗气息,带有像是为人父母的关怀。「过来坐吧,德兹梅尔大使。我们谈谈。我准备了香料鱼糕和面饼——我猜妳很想念莱赛尔的料理。」

  玛熙特的确想念过,但她回到这里的第一周就满足了那份思乡之情,她跑到某个以前常去的老地方,享用水耕系统养殖出的白肉鱼片炖菜,吃到整个人觉得反胃,还得趁不期而遇的旧识带着各种问题过来欢迎她回家之前,匆匆逃离现场。安拿巴大臣对于她情绪的预期,似乎在时序上有点偏离现实,或许是刻意的。(但背后的意图又会是什么?检查她是否染上了泰斯凯兰人奢靡的品味?那么,如果玛熙特刚好属于太空站上讨厌鱼糕的那个族群,该怎么办?这是个人偏好——)

  「您真是太客气了,」她一面说,一面在大臣办公桌对面的会议桌前坐下。她再度压下忆象激发的肾上腺素讯号所造成的抖颤。在这里,危险的来源不会是食物。事实上,食物的香气让她垂涎欲滴:鱼片以红椒增香,微焦的面饼发出炭烧味,是用珍贵的、货真价实的小麦制成。安拿巴坐在她对面,接下来的两分钟,他们就只是两个聚在一起的普通太空站人:卷着面饼包住鱼肉,大口吃下一份,然后再卷另一份,慢慢品尝。

  大臣吞下了第一份鱼糕卷的最后一口面饼。「我们先把尴尬的问题给解决了吧,玛熙特,」她说。玛熙特努力不要让自己的眉毛抬高到发线那里去,大致上也算是成功了。「为什么妳这么快就回来?我是以传承部大臣的角色问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我们是否少给了什么妳在帝国需要的装备。我知道融合的过程比较匆促……」

  〈而且妳还把我破坏了。〉伊斯坎德说。心怀担忧的玛熙特庆幸他无法发出声音给其他人听见,除非她允许——或是她说溜嘴。

  可能是她破坏的,她提醒他。但这是假设我们相信昂楚的说词,我们也还没跟她谈——

  因为玛熙特太害怕了,太害怕昂楚可能说得对,也害怕她可能是错的,而且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如今带给她一种猝然且无可回复的陌生感,让她疲累至极,没有力气克服那股害怕。

  「不,」她大声说出口。「我所需要的东西,莱赛尔无不努力为我准备。当然,我会希望我和伊斯坎德在出发前有更多时间,但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也不是有史以来最短的融合期。」

  「那么是为什么呢?」安拿巴问道,并且再咬了一口鱼肉。问题问完了,现在是边吃边听的时间。玛熙特叹叹气,耸了耸肩,带着懊丧,想要表现出自嘲的效果,她想象传承部会希望太空站民对泰斯凯兰帝国的事物感到不自在,于是她约略模仿出那种感觉。「我被卷入了一场暴动,还有皇位继承的危机,大臣。当时的状况很狂乱也很艰难——在个人和职务层面都是——于是,确保新任皇帝承诺我们将继续享有独立地位之后,我就想休息了。休息一下子。」

  「所以妳回家来了。」

  「所以我回家来了。」在我还想回来的时候。

  「妳已经回来了一个月,大使,但妳还没有把自己上传到新的忆象机器,待未来的继承者使用。而妳非常清楚,忆象链中的上一份纪录过时已久,而妳自己更是从来没有留过纪录。」

  该死。所以她要的就是这个,她要知道她的破坏有没有成功——

  〈所以妳相信她破坏了我们。〉

  ……我现在相信了。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玛熙特说。「现在都还不满一年——抱歉,这只是我开始承载忆象的第一年。我以为这种事会有个时间表?会有人提醒要安排预约?」

  她用她对行政体系的无知当作庇护,当作盾牌——不管效用多短暂、多薄弱——避免安拿巴发现她有两个忆象。一旦忆象上传了,这个小谎就会穿帮。而且,玛熙特不知道莱赛尔对于她所做的这种事有什么样的应对手段。那显然是个糟糕的主意,她在事前也饱尝了焦虑不安之苦。

  〈妳是不是后悔——〉

  不,当时我需要你。我现在还是需要——需要我们。

  「噢,当然是有时间表的,」安拿巴说。「但我们传承部——嗯,严格来说就是我,但我也可以为这里的所有人代言——有个政策,是鼓励经历重大事件或成就的人,不受日历自动设定的时间所限,更频繁地上传他们的忆象纪录。」

  玛熙特礼貌地又咬了一口面饼卷,咀嚼之后,通过受心理影响而紧绷的喉咙咽下。「大臣,」她说。「既然我现在知道传承部的政策了,我当然可以跟忆象机器技师约个时间。不过今天要谈的真的只有这样吗?如果您只是要我在行政程序上帮个忙,大可写信告诉我就好,您却还为这一餐料理了这么多鱼肉和真正的面饼,实在是太慷慨了。」

  就让她好好想想这个指控她浪费食物资源的暗示吧。好几代以前,就有传承部大臣因为更轻微的奢侈贪腐行为而被解职,那个忆象链已不再适合传承给新任大臣,现在尘封在存放记忆纪录的库房里某处:把自己的需求摆在优先,而非将太空站的需求铭记于心,这样的人绝对不该影响到负责保护太空站存续的大臣。

  〈妳实在是聪明到了恼人的程度。〉

  有个非常善良的泰斯凯兰人和我的忆象一起暗中策画,教我把典故当成武器使用。

  但安拿巴这会儿正在说:「这不是帮忙,」与此同时,玛熙特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位大臣,以及对方行为背后的意义;她还以为对方会像泰斯凯兰人一样,被她的影射和叙述操弄。「这是命令,大使。我们需要妳的记忆拷贝。因为伊斯坎德‧阿格凡大使长期滞外、规避上传忆象的程序,我们必须确认,导致他如此行为的因素没有扩散到妳的身上。」

  真是太奇妙了,她突然就觉得这么冰寒彻骨,手指冻得像触电般刺痛,拿着剩余面饼的部位麻木无感。她好冷,但精神还是无比专注、害怕、活跃。「扩散?」她问。

  〈我们可不是中毒了吗?〉伊斯坎德耳语道。玛熙特置之不理。

  「这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眼见泰斯凯兰夺走我们的公民,」安拿巴说。「并且担忧帝国之中有某种东西会偷走我们最好的人才。我和忆象机器技师这周会等妳来赴约,玛熙特。」

  当她再度微笑,玛熙特觉得自己理解了为什么泰斯凯兰人看见露出的牙齿时会那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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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木槿气喘吁吁地赶了一小段路,抵达舰桥时,「刀尖」号已在目视范围内。她深吸了几口气,像个公开朗诵的吟咏家,让自己的肺镇定下来,控制住肾上腺素引起的反应。现在舰桥归她管了,这是她的舰桥,端听她号令。她手下的军官全都绕在她周围奔走,彷佛他们是花朵,而她是他们喜迎的日出。有那么一刻,一切都显得妥妥当当,但接着她发现了「刀尖」号接近舰队中其他船舰的速度有多快,它的形体就在她透过观察孔眺望的同时不断变大。他们一定是把引擎催到极限,才能这样急速前进。「刀尖」号是一艘巡舰——它可以高速行进,但维持不了太久。它的船身太小,燃料会耗尽——而且如果舰上的飞行员决定全速飞奔,那么背后一定有东西在追赶他们。

  「我们知不知道跟着他们的是什么东西?」她问。通讯官座位上的二泡沫迅速摇头表示否定。

  「外面全是空的,」她说。「只有『刀尖』号和他们背后死寂的虚空——但他们两分钟内就会进入通话范围——」

  「尽快跟他们建立全像投影通讯。还有,把碎锋机群召集起来,如果有东西在追他们,我们可不能让那东西跑远。」

  「正在召集了,元帅。」二泡沫说,她的眼睛在云钩镜片后方快速眨动。在他们周围,高频清亮的警报声响彻了整艘「轮平衡锤」号。碎锋机群是舰队的第一线防御力量,也是机动性最高的:一群单人座的小型飞行器,全为攻击和领航功能而设计,飞行距离短,但力量绝对致命。九木槿也当过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在久远以前的那第一趟驻外任务时。如今在她的骨髓中,召集警报感觉仍然像是一阵甜美的震动:上、上、上,现在就上,就算你死了,也会死得像星辰一样耀眼。

  警报声鸣唱着传遍九木槿的全身。她说:「我们把顶层的两口能量炮弹灌满,好吗?」她坐回舰长的位子。管理舰载武器的五刺蓟对她投来一个双眼圆睁的明亮笑容。

  「长官。」他说。

  他们全都如此渴望这一刻。她也一样。渴望着火焰与鲜血,渴望着某件能动手去做的事,一场真正的战役,蓝白两色的能量武器以拱形路径穿过黑暗中,将目标物震碎、点燃。

  第一组碎锋机群散开,在观察孔的范围内闪烁,同时,逼得「刀尖」号逃跑的东西出现了。

  它不是进入视野,而是突然出现,彷佛它一直都在那里,隐藏在某种遮蔽视线的罩篷之下。在这片鲜有星辰的太空中,空无一物的漆黑起了波纹,蠕动的样子宛若被手指碰触的裸鳃动物,引起一阵巨大的、有机体般的抖缩,然后那东西出现了,首度由泰斯凯兰人亲眼目睹的敌方战舰(或至少是首度有泰斯凯兰人幸存下来、能够描述目击画面)。三道灰色圆环,围绕着中心的球体疾速旋转。它令人难以直视,九木槿搞不懂原因——它的表面附着了一种皱缩蠕动的视觉扭曲效果,让灰色金属机壳看似沾满油腻,在视线中难以聚焦。

  它原本还不在那里,转瞬间就出现了。就跟在「刀尖」号的机尾,速度一样飞快,而且逐渐逼近——

  「这里是九木槿元帅,」她透过广播说。「截断那个东西的航向,把它包围起来。除非受击,否则先不开火。」

  碎锋机群就像她意志的延伸、像她呼出的气息,他们往外飞去,迅速朝那个胆敢如此接近舰队的陌生物体前进。他们过了片刻才在外星船舰的周围定位;它的形状前所未见,移动的方式出人意料,犹如上了油的滚珠轴承般滑动。但是碎锋机群灵敏迅捷,而且互相连动——每架战机都以生物回馈的方式提供位置和视觉信息,不只传送到该机飞行员的云钩,也跟机群中的所有飞行员共享。此外,他们学习的速度也很快。「刀尖」号从机群的点点闪光之间飞冲而过,就像突破大气层的太空舱,然后被「轮平衡锤」号的机棚伸出的大网安全地抓住。

  二泡沫跟「刀尖」号的舰长连上了全像投影通讯:他看起来狼狈不堪,眼睛瞪大,呼吸急促,双手拚命控制自己的船舰,指节明显泛白。

  「干得好,」九木槿对他说。「你们毫发无伤——给我们一分钟,解决掉你们引来的这东西,然后我就让你直接来汇报——」

  「元帅,」他插话。「他们可以随心所欲隐形,而且可能不只这一艘,他们还有攻击火力——」

  「『刀尖』号,可以退下了,」九木槿说。「现在问题交给我们,我们也有火力。」的确如此,他们有能量炮弹,还有体积更小、更狡诈凶恶的核弹,若有需要都能派上用场。

  「我拦截到一段通讯。」他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太棒了,你再把报告交上来吧。」

  「那根本不是语言,元帅——」

  「二泡沫,处理一下好吗?我们现在有点忙不过来。」外星战舰确实拥有攻击火力——一组看起来十分标准、精确度非常高的能量炮弹,装载于三层旋转圆环的最外圈。无声的爆炸火光透过观察孔刺得她一时目盲,她眨眼甩开残像之后,眼前的碎锋机群少了三架。她畏缩了一下。

  「好吧,放弃围堵策略——五刺蓟,通知碎锋机群清出弹道。」

  九木槿手下的军官全力以赴,不待回复确认自己接到命令,就直接行动。五刺蓟在武器控制站的全像投影工作区里做了几个手势,搬移星图背景(战略桌地图成像仪的微缩版本)上的船舰和航向路线——碎锋机群相应地移动,形成新的阵型,清出空间供「轮平衡锤」号的主力炮弹瞄准发射。

  蓝色电光。在九木槿一直以来的想象中,这就是如果有人意外走进工业辐射发射器,会看见的光芒——如果在那短暂的瞬间还能看见任何东西的话。死光,像召集警报一样嗡嗡低鸣,像呼吸——或停止呼吸——的感觉一样熟悉。

  (在几分之一秒的剎那间,她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试着活捉那东西——在电磁脉冲攻击不会伤及我军的距离下,用脉冲瞄准、迫使它停摆,将它拖到舰上——但「刀尖」号已经拦截到他们的通讯,而且那东西已经害死了她手下至少三名士兵。现在是四名了——碎锋机群又有一架战机在无声迸发的火焰中消失,如蜡烛般点燃之后又瞬即熄灭。)

  火力全开的能量炮弹把外星战舰燃亮成一道光束,摇撼着它,让表面那种滑溜蠕动的视觉效果剥除了一部分——最外环被炸开的部位看起来是金属材质,像太空中的废弃漂流物,完全平凡无奇。但是能量炮弹没有摧毁它,它旋转得更快,发出呼啸声——九木槿想象自己听得见它旋转的声音,尽管她明白那不可能。而就在第二发炮弹即将击中环内的球体之前,第二圈受损的圆环喷射出某种深色的黏稠物质,在无重力环境下形成一条条奇形怪状的绳索。

  唾液,九木槿反感地想道。

  五刺蓟已经在所有的通讯频道上大喊「快躲开」,而「轮平衡锤」庞大的核反应动力引擎猛动起来,将他们往后拉,远离那些绳索在外星战舰原本所处之地织出的液体网络。哪种液体会那样流动?它彷佛能够自行动作,正在寻找什么。它的凝聚性太强——不是聚成圆球,表面张力甚至能让它延伸出去,变成愈来愈细、向外探触的线条——

  碎锋机群中一架闪亮的楔形战机轻松地翻滚到新的航线上,游标推进器火力全开。它和其中一条唾液细线交会了。九木槿看着这一切发生:那架小型战机的光芒消失,被外星战舰的唾液沾满,即使在碎锋战机挣脱那条线之后,液体仍以不规则形的网状黏着攀附于机身。她看着的同时不敢置信,网状的液体开始冒着泡渗入战机的机壳,向内侵蚀,犹如强氧化性的真菌,蚕食掉金属和塑钢。

  战机上的飞行员尖叫起来。

  她在五刺蓟使用的公开频道上尖叫起来,然后喊道:「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它会把船吃了,它现在就和我在这里面,别让它接触到其他人。」这是她自制而绝望的英勇表现。

  九木槿迟疑了。她做过许多令她后悔的事,不论是以飞行员、舰长,或泰斯凯兰第十军团舰队指挥官的身分——后悔的事已经多不胜数,她是个军人,微小的暴行是她这项身分的本质,就如同恒星的本质同时包括发出灼人的有毒辐射,以及给予周围温暖与生命。但她还不曾命令她的船舰对自己人开火。一次也没有。

  同一个通讯频道上,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共鸣: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全都被生物回馈连结在一起,全都感受到宛如他们手足的战机正在死去、被活生生吞食。啜泣声、喘息声、过度换气声之外,还有一声低低呻吟的惨叫,引起阵阵回响,其他人的声音紧接在后——

  「动手,」九木槿说。「照她的要求。对她射击。」

  死光的火力精准而仁慈,在一阵迸发的蓝光中,泰斯凯兰的一位子民灰飞烟灭。

  各个通讯频道上只闻沉默。九木槿除了她自己的沉重心跳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好吧,」最后,二十蝉说——他听起来和其他人一样深受打击,但即使在受到打击时也明快利落。「对于这些人,我们大概多了解了八件事,是我们十分钟前还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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