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格,占全页三分之二:卡麦隆舰长和获救的传承部文件管理器伊莎莱克‧卢特在驿站废墟的阴影中靠紧取暖。外面下着大雪。伊莎莱克正在将她守护了二十年的纸张和典籍一一喂给火舌。火焰的形状看起来像文字,在画格中向上卷曲延伸:泰斯凯兰的诗歌、传承部的文件,也许还有莱赛尔起源纪录中的一段(辨识度非常高)——只不过稍微经过改动。这个秘密版本被传承部隐藏起来,不为我们其他人所知。现在,为了让他们能够活着度过暴风雪,这份文件毁灭了。
下格,占全页三分之一:卡麦隆舰长的手,抓向着火的起源纪录。伊莎莱克的面容平静。
卡麦隆:妳不需要——伊莎莱克,如果我们不能保存妳的发现,那还有什么意义?住手——
伊莎莱克‧卢特:这些只是渣滓,舰长。它很宝贵,但它不是记忆。你觉得你是为了文件而来到这里吗?太空站人怎么会为了保存文件,而放弃一条自己若不出力守护就会失去的忆象传承链?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危险边境!》第一卷漫画脚本,由莱赛尔太空站第九层小型出版社「冒险/阴森」发行
……餐点——非水耕作物营养补充品(代用肉、代用牛磺酸):十二货柜;
餐点——非水耕作物营养补充品(干燥水果):一货柜;
枪炮弹药(手持式射击武器):三货柜;
枪炮弹药(地面炮弹式射击武器):四发……
——舰队补给品分配清单,适用于西弧星系。(第九页,共二十二页)
征求启事在清晨传送进来,所以第一个收到的人,是在办公室里睡了一夜(或说这次又是醒了一夜)的情报部第三次长。三海草看到那则启事在情报部的内部网络闪现,在她的云钩显示画面的左上方以灰、金、红三色循环跳动:那是战争部的颜色,代表十九级优先讯息,不会出现在普通情资官的讯息串。若是三个月前的三海草,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它。
若是三个月前,就算她能高升到部里的这个职位、拥有自己的小小办公室——位于部长本人楼下,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清晨时分的三海草也会在家里熟睡,完全错过这则讯息。看看她,竟然把病理性的失眠讲成一项优势,让她能在其他人起床前率先处理问题;她现在肯定已经把今天的工作完成一半了。
征求启示再度循环出现,一闪一闪的。没有人接下讯息。十九级优先讯息会循环出现四次,然后自动跳进第一次长个人的云钩,这样一来,其他部会的主管级人物所发送的紧急讯息,就算堆积在情报部次级首长的工作流里,至少也能尽速得到回复。如果讯息再循环出现一次,三海草就可以安然遗忘它,直到它在情报部里尘埃落定,像一团花粉,刺激着所有人的黏膜——
连妳用的譬喻都变得这么烂。一团花粉?这难道能发展出什么象样的诗——
两个半月前,三海草写过一首很象样的诗,一首挽歌,献给她愚蠢徒然死去的挚友。在那之后,嗯,就这样了。去他的花粉,还有这座办公室形状的精美监狱。
她的眼睛往上抬,向左方微微一动,接下了那则征求启事。
二十分钟后,当黎明晨光开始从窗户涌入,聚成闪耀眩目的光束照过她的云钩显示画面,三海草正在为她进情报部任职以来第二愚蠢的点子完成最后步骤。她忙于这件事的同时,第四次长七专刊用笃定雀跃的嗓音哼唱着最新的排行榜前十名金曲〈第五号开拓之歌〉(这首该死的歌已经连续上榜三个星期了,七专刊一向习于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歌曲跟全办公室分享,虽然他至少有很不错的韵律感和模仿能力……但没有人能在不经人工辅助的状况下一次唱出两个和弦,有些人更是连试都不该试),歌声飘过走廊,每天早晨都是如此。针对十九级征求启事,第三次长拥有调派部内人员的自主决定权——好吧,其实是六位次长都有——而且这可不是一则单纯的征求。
人在泰斯凯兰空域边缘的九木槿元帅,需要一名处理初次外星接触的专家,还得有外交专长。她昨天就提出这项需求了。她要找人和那些难以理解的外星人沟通,玛熙特‧德兹梅尔就是利用那些外星人的存在而化解了一场内战,当时三海草默默旁观,她负责照顾的野蛮人大使带来了一股奇异的重力,将她吸引了过去。
她的云钩出现淡金色的振动提示:收到新讯息。
一等贵族三海草,情报官,服务于情报部四芦荟部长辖下之第三次长,您已接获重新调派。您的暂时性新职务为无任所特使,辅助永恒级战舰「轮平衡锤」号上的第十军团,指挥官为九木槿元帅。请于187.1.1–19A(今日)日落前至中央太空港报到出发。您的薪资:不变;您的解密权限:不变;调派任务时间:三个月,可无限期延长。核决长官:三海草,服务于情报部四芦荟部长辖下之第三次长。若您对调派内容有疑问,请联络您的核决长官。如欲接受调派,请回复本则讯息——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三海草想道,是改变心意的最后机会。最后一次机会,让妳不用在回来的时候面对一场极端无聊的纪律检讨会议。
然后她在来得及阻止自己之前,就眨眼送出回复表示同意。她感到微微颤抖,像是已经处在离开行星表面的无重力状态,心惊胆跳,但感觉很真实。她想到十一车床,她在诗歌里为自己找到的楷模、她的英雄,独自置身于伊柏瑞克族外星人之间,写下了《神秘边疆外讯》。她的表现会比他差吗?肯定会,但也许不会差太多——然后她兴奋又苦涩地想:去你的,看我试试身手。那句话用的是十二杜鹃已永远沉寂的声音。这就是三海草的情报官生涯中第一愚蠢的点子: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和十二杜鹃所服务的单位会保护他们不受混乱情势的伤害,即便内战迫在眉睫。噢,她在这项信念的促使之下做出了多么愚蠢的决定啊,而且为此送命的人还不是她自己。
不是她,也不是玛熙特‧德兹梅尔。曾经吻过三海草一次的玛熙特,同化程度比三海草见过的任何野蛮人都深,后来却逃离了泰斯凯兰帝国的一切。三海草判定自己想念她。也许她在为了帝国而葬送她新开始的政治生涯之时,能够顺便解决这个问题。
玛熙特上一次卷入宫廷政争时,并没有如此敏感地注意着时钟。莱赛尔议会要是知道自己被比作泰斯凯兰的帝国宫廷那种黑暗渊薮,充满利益纠葛和反目背刺,以及略带反帝国意涵的全像投影剧里常见的反派角色,他们一定会怨恨不已。这一次,当她穿着软底鞋无声地走在太空站的地板,以刻意表现出的漫不经心朝着中央机棚的方向而去,她几乎可以听见秒数在倒数。在安拿巴大臣要求她进入脑手术室之前,她还有最多六天的时间,过了这六天,莱赛尔的每个人就会知道她的脑中承载的不是一个忆象,而是两个版本的伊斯坎德‧阿格凡(这还是最好的状况假设)。
〈最坏的状况是什么?〉
是我们死在手术台上。她会被切割开来,传承部的脑神经外科医师只要手术刀轻轻一滑,就可以在无意中(当然是无意的)割断她的脊髓。从伊斯坎德尸体上取下的忆象机器,先前被五廊柱植入玛熙特的颅骨,当时遗留的手术疤痕现在隐隐作痛。她把头发留长盖住疤痕,细细的卷发已经好几年不曾长到这么长。
〈我还能想到比这更糟的。〉伊斯坎德用太过清脆的雀跃语气说。
别想了。
在都城的时候也有时钟,她开始调查前任大使之死的那一刻,就启动了计时——或者该说是伊斯坎德在很久以前启动的,当他承诺要为垂死的皇帝提供忆象机器和永恒的生命。他的行为就好比替炸弹装上了引爆器。但玛熙特抵达泰斯凯兰好几天之后,才发觉时间加速流逝、手里的选项一个个减少。至少,这一次她能清楚看见最终期限像一面平板空白的墙壁般朝她逼近。她不会讶异。
〈昂楚大臣没有办公室,〉伊斯坎德对她喃喃低语,同时,太空站的机棚在他们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个繁忙的洞穴,四处散布着宇宙飞船。〈或说在我认识她的时候没有。她喜欢和手下的人待在一起。妳没有办法就这么走进去——〉
我不是要开会,伊斯坎德,是要去聊聊。我们要去酒吧。
他的笑声仍然让玛熙特感觉像一阵电流刺激通过她的神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现在它触及她的小指时,加剧成了神经病变性疼痛。不知怎么地,她已经习惯了,尽可能习惯了。这个异状并不明显。在泰斯凯兰的时候,知道她和伊斯坎德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少之又少,而那少少几个人,除了她和伊斯坎德自己(或说是他们偶尔能够融合而成的完整个体)之外,都还留在泰斯凯兰。
她挑了一间先前没有来过的酒吧。在她的青春岁月、学生时代,到飞行员的酒吧里厮混并不是她的习惯;她在空间数学方面的资赋早已让她不可能和飞行员的忆象配对成功,而且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们都知道她没有优秀到足以加入飞行员的行列。如今,那股情绪感觉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玛熙特所留下的痕迹,一个还是小孩的玛熙特,有着小孩的恐惧和冀望。现在的玛熙特想要喝一杯,和荻卡克‧昂楚一起喝一杯。昂楚是个喜欢和自己人交际的大臣,这里则是她精选的爱店——莱赛尔内部有不只一个新闻频道发布过她从这间酒吧走出来的公开全像影像。
要找到她并不难,公开影像没有说谎。她就在酒吧里,一个黯淡的合金建材空间,玻璃和涂鸦造成的刮损遍布各处,但还是残存了原本的镶嵌设计,浮雕的扇形花纹周围有菱形边线。玛熙特心想:这上面的是什么花?她是用泰斯凯兰语想的。伊斯坎德用一段记忆对她表示轻微的责备;当他还是个青少年、在莱赛尔接受适性测验时,这款图样非常流行于飞行员所属空间的装潢造景。玛熙特在门口左边停下脚步,让门在她背后旋上,当稍后一群真正的飞行员走进来时,她躲在门边的阴影里。昂楚的打扮不像议会大臣,倒像航天员,头剃到剩发根,嘴上和杯缘有着颜色鲜艳的唇彩,眼周深深的线条宛如太阳射线。她没有在跟人说话。她跟右手边的男子宁谧而有默契地静静共饮,左边则留一个空座位。
〈这局妳打算怎么玩?〉
我想,玛熙特在心里说,在这个充满诡异回音的处所,她有时是自己,有时既是自己、同时也是伊斯坎德‧阿格凡。我要你去打声招呼。
他没有占领她的身体,像在泰斯凯兰那时,或在寝舱里帮助她摆脱无用的恐慌时那样。伊斯坎德只是往前滑了一步,帮助她的肌肉回忆起一种未曾使用过的行走方式、一个跟她的身体不同的重心位置。玛熙特走到吧台,带着一个比她平常更灿烂的笑容,撑着单边手肘,在昂楚大臣旁边坐下。
「大臣,」伊斯坎德说——或是玛熙特说,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不存在,但思绪和行动零碎地分离。「好久不见。有十六年了吧?」
昂楚眨眨眼睛,然后又眨一下,眼睑缓慢地瞇紧然后松开,显然是个在评估情势的表情。「依妳这句开场白,妳可能的身分有好几个,」她说。「但胆敢如此鲁莽无礼的人只有一个。妳好,玛熙特‧德兹梅尔。」
玛熙特用伊斯坎德的方式微笑。「您好,昂楚大臣。希望您不介意我也一起喝一杯。」
「这里是飞行员的酒吧,但我们倒也不会在门口检查妳的忆象,当作会员资格审查。」昂楚说。「妳想喝什么?」
〈腐果酿。〉
我们再也不会喝发酵水果做的东西了,绝对。而且我们在莱赛尔,我是要你打招呼,不是扮成泰斯凯兰人——
〈妳就点吧。她在看我们。〉
「伏特加,」玛熙特说。「冰的,什么都不加。」
昂楚以驾轻就熟的手势向酒保示意,对方弯身拿出一只冰过的一口杯,还有一瓶伏特加,倒出来的时候冰得呈微浓稠状。「以酒的品味来说,我可能挺欣赏妳的。」她说。
「只有酒的品味吗?」
昂楚露齿而笑,闪亮的白牙衬着唇上的暗红色。「其他的我还得再看看。挺有趣的,德兹梅尔,我本以为妳早就该出现了。要不然就是永远不现身。」
玛熙特耸肩。这个动作仍然比较像是伊斯坎德的风格,而不属于她自己。「让您久等不是我的本意,大臣。」
「我没有在等。」
跟荻卡克‧昂楚说话就像在尝试瞄准一艘迅速转动的飞船;她看似就在原地,但是又不断展现出新的面貌,变化得太快。做一面镜子,玛熙特想道。回忆潮涌而来,如气味般清晰:泰斯凯兰的茶水味道,十九手斧的旧办公室里的灯光。「您寄给我——好吧,不是给我——您寄给了莱赛尔大使几封讯息。很遗憾,那些讯息没有顺利寄给前任大使,而是寄到了现任大使手上。」
昂楚脸上闪过某种表情——嘴唇一抿、单边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短暂微笑,消失的速度快得让人无法辨别那是懊恼或欣喜。这让玛熙特想起她自己的感觉,每一次世界(亦即帝国——事实证明,就算用太空站语思考,仍然无法抛开这两个字眼的混同)在她身边变化、重塑时带给她的感觉。一项新信息像零件般卡进空位,承载着令人皤然醒悟的惊恐。她知道自己忽然涌现的同情心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但她的同情是真真确确的。
昂楚喝了点啤酒,一口的量不多也不少,举动完全正常。(噢,该死,才跟传承部大臣见个面,怎么就让玛熙特重新进入了她在都城时赖以维生的警戒观察状态?她是如此努力地想要忘掉那个状态,才能够想象自己真正回到了家。)「很有意思,」昂楚点了点头说。「就妳到目前为止的表现看来,我实在不会想到,那些讯息竟没变成无人查收的死信。」
「我读了那些信,」玛熙特告诉她。「我——当时,我很高兴能为我自己所发现的某些迹象,找到外部的左证。」
「把妳的伏特加喝了,」昂楚对她说。「我们要去散个步。」
〈噢,她对妳有兴趣了。〉伊斯坎德喃喃自语。
很好,玛熙特对他说,然后接了一句(因为他能听见她想到的所有话语,她再也无法真正独处):就让我们看看,「有兴趣」是不是跟平常一样代表「想要确保我死透了」。
忆象的笑声中那股又暖又刺的感觉,让伏特加落喉时显得更加炽烈灼人。「去哪里呢,大臣?」
「我想我就带妳到处看看,」昂楚说。「我这轮班要去检查机棚。一起来吧,就当教育导览。」
玛熙特以前也去过莱赛尔太空站的机棚,但全都是以离站旅客身分前往,或是去参加太空站居民强制参与的年度疏散安全演习。跟在飞行员大臣本人身边,走进这个洞穴式的空间,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体验。机棚里充斥着交谈声、维修器械的钝响和尖鸣,以及冷却风扇的大声运转组成的合奏。没有人能指挥昂楚往哪里去:她行走在自己的同僚之间,彷佛她从来不想要拥有议会大臣的办公室和参与立法的责任。玛熙特与她并肩而行,感觉自己格外青涩无知。一艘宇宙飞船舰有这么多的部件,遍布各处,太空站工人对它们的熟稔,就如同玛熙特对泰斯凯兰诗歌节奏的精熟。
「那么,」昂楚说,音量正好能让玛熙特在风扇的巨响中听见。「妳读完我的信,有何想法?」
「我的想法是,您会寄出那种警告,一定是有很真实的理由,」玛熙特说。「那封未经官方认证的讯息,如果顺利寄到阿格凡大使的手上,传达的意思就是,我们太空站正式派出的新任大使将对他构成威胁。」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昂楚说。「妳不必证明妳有能力推敲出来。」她们缓慢地沿闪电形路径而行,在机棚的地面上来来回回。莱赛尔太空站半数的短途交通工具都停泊在这里,进行上货或卸货——有常见的矿产和精炼钼矿,以及较少见的(至少在玛熙特看来,她知道自己对莱赛尔标准进出口货物品项的了解,不如她所期望的多)海藻干、鱼干、稻米……栈板上贴着泰斯凯兰的进口文件。这个景象看起来就像莱赛尔喂养着通过巴札旺空域的泰斯凯兰战舰,它们正在奔赴那场几乎在玛熙特返回太空站的同时就已展开的战争。
〈由我们展开的战争。〉伊斯坎德低语。
由塔拉特大臣展开的战争,为了挽救我们,玛熙特对他想道——然后她停下了思绪,因为荻卡克‧昂楚盯着她看,看着她肢体语言的每一个动作,寻找着伊斯坎德——或不属于伊斯坎德的痕迹(为了证明忆象所受的破坏)。盯着玛熙特的同时,她也继续在同僚之间穿梭,频频停下脚步评论正在进行的维护工作,或是向相关的飞行员和维护工程师问好。
某些皇帝只能在非常狭小、仅容得下他们自己的范围里称王,玛熙特心想。当她们经过一处特别嘈杂的机壳修复工作现场,她尽可能直接地问:「是什么原因让妳怀疑传承部?」
昂楚嗤之以鼻。「因为不是塔拉特干的,议会里的其他人要不是没有下手管道,就是没有动机。除了控制着我们全体的记忆、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和团结的人之外,还会有谁?」
「保护我们文化的安全。」玛熙特说。
「安拿巴是个爱国者。」荻卡克‧昂楚说。她可是个曾经为了莱赛尔驾驶船舰出战的英雄,玛熙特认为她会愿意为飞行员同僚,也为太空站整体牺牲自己的性命。玛熙特等着听对方还有没有其他话要补充。两人沉默相对之际,周遭只闻金属与金属敲击的声响。
「到头来,其实我也是,」昂楚继续说,伴随着微乎其微的单侧耸肩动作。「传承部不应该这样片面做出关于外交的决策。我们是六人制的议会,专门破坏规则的是矿业大臣,不是传承部。」
「安拿巴大臣对我做了什么?」玛熙特问。她让自己尽情表现出这个问题带给她的可悲懊丧。
「啊,」昂楚说。「所以她真的成功了。」玛熙特必须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在无助和惊骇之中失声大笑。昂楚其实根本不确定,她只是猜测有人从中破坏,但仍旧认为值得对伊斯坎德提出警告。
「有人下了手,」她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勉强说出。「用的手段很有效,真的。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问题——脑神经失常,在某些案例中,忆象没有办法——」
「妳不是一个人,」昂楚说。「妳的行动方式和我初次见到的玛熙特‧德兹梅尔并不相同。」
不,不,她不是。她在酒吧里就刻意表现了这一点,或许现在也是——她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行动方式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独处时的行动方式是否和以往一样。「我最后发现,有些伤害是可逆的。」她说。这不是真话,并不太能真正代表实情。
「假如情况没有这么复杂,我就会送妳去医务舱,彻底检查,搞清楚这种功能复原效果是否有可能复制,」昂楚说。「我不喜欢因为神经伤害而损失忆象链——还有飞行员。有太多原因可能造成头部撞击。如果有办法让忆象链从事故中恢复并作用,那就太好了。我最近已经失去了够多人才。」
「假如情况没有这么复杂,」玛熙特回答,她的嘴里干得简直要让舌头皱缩起来。「根本就不会需要检查了,是吧。」
昂楚笑了,但在金属切割锯运转的尖响下听不见笑声。她一面笑,一面挥手向正在操作切割锯的男子行了个半礼,对方也灿笑响应,以操作表示「一切顺利」,然后回头工作。「复杂的情况真是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德兹梅尔。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妳终于跑到机棚来?」
如果说「因为六天后我就要完蛋了」,听起来实在太坦白,像在请求对方的庇护。她在泰斯凯兰已经试过那一招,瞧瞧她现在落到了什么处境:回了家,但永远感觉无家可归。
〈瞧瞧十九手斧陛下现在又是什么处境。〉
玛熙特不理他。伊斯坎德(现在她也有份,但主要还是伊斯坎德闯的祸)有的是跟皇帝睡觉的纪录;或者该说是在皇帝(与未来皇帝)彻夜无眠地办公时,睡在他们身边。那是一段十足令人心神不宁的纪录。如今,虽然昂楚担忧飞行员忆象传承链的损失,还有塔拉特所说的外星生物在黑暗中造成的大量伤亡,但玛熙特无法信任飞行员大臣会在她揭露双重忆象的秘密之后保护她的安全,正如她无法信任传承部。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妳也开始懂我为什么一直不回来了。〉
现在别说这个,伊斯坎德。
「传承部有动作了,」她对昂楚说。「我想我也不能坐以待毙。那么,现在您何不跟我说说,您警告阿格凡大使关于我的事,想达成的目的是什么?」
昂楚将双唇紧抿成暗红色的细线,宛如一道渗血的伤口。「爱国,」她又说一次。「去问妳的忆象吧——如果妳还能够做到,如果他不是只留给妳肌肉记忆——问他达哲‧塔拉特对帝国秉持什么样的哲学。然后,如果妳还有其他问题……每天第七轮班,我都会在那间酒吧喝酒。妳再过来。」
达哲‧塔拉特……?玛熙特对着自己的内心询问。
她得到的响应是〈该死。〉
「轮平衡锤」号上的正式用餐是一件讲求步骤精确的大事,一支由标准动作组成的舞蹈,一系列规定严谨的程序,从一开始指挥官的出场,到最后遥敬给皇帝的献酒:洒几滴酒,象征性地取代鲜血,是近代的权宜做法——九木槿并不是那种为了固守礼俗而真的在碗里滴血的舰长,她宁可省下最后一口泥煤烈酒来应付仪式便罢。这顿正式用餐的规模非常小:只有四套餐具在桌上摆了一圈,会议室匆忙用第十军团的旗帜布置得华丽些,餐盘上用珐琅绘着黑金两色的星爆图样,和旗帜的颜色相辉映。九木槿穿着的服装跟她聆听那段恐怖的外星噪音时完全一样,就是她的普通制服,衣领上别了代表她新军阶的星星标记:不只是舰队长的四星,而是元帅的尖矛拱门领章,外观看似帝国皇座的矛尖,取下来之后倒转方向排列。
客人应该先入座,所以九木槿和二十蝉进到会议室的时候,十六月出和她的副官——大部队长十二融合——已经坐着俯视空盘,等待的样子像是两只秃鹰。她先前从未见过十六月出本人,只看过全像影像——在这场战事之前,第二十四军团和她自己的第十军团不曾被派到同一个空域。十六月出身材高䠷,皮肤和头发色系相同,彷佛整个人是由机器射出压模成形的。她的发色和肤色是会被比作硬币的那种月亮的颜色,脸色苍白,长而直的头发也一样苍白,带着淡金色光泽,没有绑成平常的发辫,而是披散开来,即使她来参加的是一场严肃正式的会议。根据她的人事纪录,她比九木槿晚了半个纪元出生。这三年半的岁数差距,也就代表她们不可能在军事学院里认识。十六月出看起来同时既平静又饥饿。
「泰斯凯兰第十军团的九木槿元帅暨舰队长。」充当侍者的士兵低声说道。十六月出和她的副手都合起双手指尖,深深弯了一下头。
「很荣幸邀请两位登上『轮平衡锤』号。」九木槿说。
「我们才荣幸呢,」十六月出像背书似地做出标准答复。「元帅,您的迎宾之道如繁星般慷慨大器,也如繁星般光辉满溢。」
九木槿坐了下来。这张桌子很小,他们一行四人挤得手肘互相碰撞,只有二十蝉除外,他太瘦了,跟谁坐一起都不挤。门口的士兵微微比个手势,她手下的另一个人就把货真价实的面包端了上来——每艘船舰上都有一些面粉和酵母,以供应这种需要表现慷慨好客的特殊仪式性场合——,另外还有颜色极浅的蒸馏麦酒,酒精浓度高到令人一闻即醉:星芒酒,皇帝御用的佳酿,同样是每艘船舰上都有。有些船上的存量比较多。九木槿总是确保「轮平衡锤」上库存充足。
一开始,她计划要以十六月出那封要求她解释为何久未开战的信,来展开这场餐宴、这顿战略性的晚餐,她要十六月出将这昭然若揭的、「我知道妳晓得我知道」的算计,连着面包一起咀嚼吞下肚。她要这样开场,表示那封信还没正式寄发,她就已经知情了;她要把十六月出的小小政治手段拦腰一斩,让它失血而亡。但在她的计划成形之后,她听到了外星人的讯息录音,看到了他们的唾液蚕食掉她手下的一艘战机。
「舰队长,」她开口。十六月出的头微乎其微地向前一倾。「大约一个小时前,在你们交通期间,我们初次与敌方交火。」
她的脸上出现了某种表情,但仍无从解读。十二融合的反应就比较明显:他将装着星芒酒的玻璃杯用力往桌上一放。「那么妳还找我们吃晚餐?」他问。「妳为什么不在舰桥上?」
「因为你们是我的客人,而且,我手下的舰队长——特别是最热血渴战的那些——是我在这场即将正式展开的战事中,最精良的武器,」九木槿怒道。这就是了,是她想要透过这次会面传达的「我知道妳干了什么事」的效果。如果她赶快进到下一步,就不需要将此延伸成长篇大论的训话。十六月出毕竟是个舰队长,而九木槿会需要第二十四军团全力配合——如果她对自己坦白承认目前的状况,她其实希望自己拥有的不只是元帅麾下标准的一支六军团舰队,如果有三支由六个军团组成的舰队就更好了。外星人的数量未知,但他们具有能将整个星球烟灭消音的实力,而她只有这么一支六军团舰队——不过,她以前也曾以寡敌众。她在卡乌朗的时候就是,而卡乌朗的胜利为她赢得了现在的地位,姑且不论这次升官到底带给她什么好处。「而且,」她把话说完,同时用牙齿从手上的面包撕下一块。「胆敢与我们展开交战的敌人,也已经被摆平了。我们并非处于活跃战斗状态,十二融合。假如在战斗状态下,你认为我会让你和你的副官冒险登舰吗?」
「不,」十六月出回答,并且单手比了个利落的手势打住下属的发言。「元帅,您没有多余的兵力让您为了一场花俏的战略餐宴浪费半个军团。您也不愚蠢——」
这话由一个依法来说是她下属的人讲出来,还真是有力呢。
「的确,『愚蠢』通常不是别人会冲着我叫骂的词。」她说话的同时,又咬下另一口面包。面包略带酸味,十分可口,脆皮硬得足以刮伤她柔软的上颚。她吃面包的时候露出了牙齿,眼光瞥见二十蝉脸上挂着些微的厌恶表情。但她现在想要表现的完全不是彬彬有礼的形象,不,她想要的是一种速度感、一种饥渴。「舰队长,战斗过程的全像录像已经传到妳的交通船上了,妳在回程时可以好好研究,」她继续说。「如果这些吐着唾液、能融解战舰的东西又来攻击我们,第二十四军团会加入备战,居前锋位置。有你们相助,我们就能做好万全准备。二十蝉,播放录音。」
她警告过他说她会这样做。她这个人并不残酷。(她也注意到,他一点东西都没吃,只啜了一口不得不喝的星芒酒。她希望她也能让吃下去的面包安分地待在肚子里。)
「您拦截到通讯了?」十六月出才开口,空气中接着就再度充满了外星人的恐怖噪音。九木槿至少享受到了一件乐事,就是看着十六月出的脸色变得比平常更白,并且咬紧下颚忍住一阵涌上的胆汁。
播放完毕后,九木槿说:「我已经请情报部派遣翻译员。」
「您不需要翻译员,您需要射击火网,」十二融合说。「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根本不该存在。」
「啊,我猜他们对你和我也会抱持相同想法,」二十蝉说,语气像蒸发中的星芒酒一样辛辣而干巴巴。「也许我们应该试着跟他们对话,看看他们还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除非你比较喜欢看碎锋机群的飞行员在战舰上从里到外被融化,大部队长。」
九木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副官了。她知道他也晓得,尽管他的视线并没有对着她。
十六月出将双手平放在桌上。九木槿好奇她是在发抖,或是在尝试占领周遭的空间——触摸九木槿的船舰,将自己的手掌贴在舰上。「元帅,」她用最正式严谨的语态说。「我在此代表第二十四军团全体,我认为跟那样说话的东西沟通,是在浪费我们所有人的时间。但我们的意见可以暂且搁置,倒是您为什么要找上他妈的情报部?」
「怎么,不然要由妳出马跟外星人说话吗?」
「我只想对他们开炮,不要让一群操弄人心的间谍来干预。」
十六月出担任第二十四军团舰队长的纪录中,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比一般的泰斯凯兰军人更残暴嗜血;九木槿也能想象自己说出跟她一样的话,我只想对他们开炮。事实上,她现在就想对任何靠近她的东西开炮,包括十六月出本人在内。在「六方之掌」内,没有人对情报部抱持多少好感;情报部的人就是平民,是官僚体系和都城的眼目,在一座座跳跃门之外、都城无法亲自看见的远方,代为执行监视。他们监视的地点,通常就在舰队的船上,暗中打小报告给他们不知名的主人——也许是情报部长,在安全的星球上编织着绵密的网络(如果你相信舰队里的谣言);或也许是代表全泰斯凯兰帝国人民的皇帝本人(如果你相信情报部的政令宣传)。九木槿通常不怎么相信政令宣传,情报部呢,就是一群——好吧,她暂且在自己心里引用十六月出的话也无妨——操弄人心的间谍。
但是,要学会和能让人类星球无声消失的外星人沟通,她的军团里没人应付得来这种事。况且,写信假意表达关切、实则公然挑衅弄权的十六月出,也不是个可靠的盟友。即便她不相信情报部——这样讲话听起来活像第三分部的人,也就是舰队里的情报单位,他们习惯性地不相信其他任何人所做的谍报工作。第三分部一向不是九木槿最喜欢打交道的对象。他们专唱反调,每当舰队的事务脱离严格的战斗或运输范畴、涉及心理运作层面,他们总是坚持只能用他们的方法、他们的人手来办事。通常,九木槿会照样下达自己的命令,漏掉要请示离她最近的政战官。
当然,十六月出是个舰队长,不是政战官——但她还是得查询一下此人早年的服役纪录。也许她当过政战官。九木槿总之是不敢轻易同意她。现在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
「情报部呢,」九木槿说。「就是习惯跟外星人沟通。《神秘边疆外讯》跟那些媚外的诗歌和哲学著作里,不就都在写这个?情报部不会被这些事逼疯,因为他们的脑袋本来就已经被搞烂了。让他们来处理外交,尽可能获取信息,我们就可以省下时间来做演习兵推。我要妳把『拋物线压缩』号带来跟『轮平衡锤』号碰头,包括你们的碎锋机群全体,还有你们的匿踪巡舰——那艘叫什么啊,二十蝉?速度快的那艘。」
「『焦黑瓷片』号,」二十蝉说,语调平顺得像云钩里的人工智能系统。「非常好的一艘船呢,舰队长,它的加入真是值得骄傲——您是怎么弄到手的?跟第六军团交易来的吗……?」
十六月出说:「蝉群,如果是的话,你就会知道对吧?」该死,她就是这么得寸进尺。九木槿将她杯中的星芒酒一饮而尽,只留下最后一口给皇帝的献酒。
「他是会知道没错,」她说。「我们要收复苔蛾座二号,哪怕还有更多会吐唾液的外星船在暗处等着。就由你们带着『焦黑瓷片』号负责收复。如果需要第十军团支持任何专业人才,尽管开口,不过我相信你们人员充足。这里是泰斯凯兰的空域,我们等待情报部提出意见时,也不能忘了这一点。」
「这是贿赂,」十六月出用平板的声调说。「我可不是笨蛋,元帅。」
「正好相反,舰队长,妳的聪明才智恰好足以了解我做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会让妳以赢家之姿回到第十七和第六军团的共谋者身边。妳要求的行动有了,我对更大规模战事的计划也有了,两者兼得。那么我们该办正事了吧?」
十六月出让她等,她们之间这漫长而丑陋的一刻,紧绷的张力持续延伸。然后她挥手拨倒了装着星芒酒的酒杯,最后一口酒洒到桌上,像她们的敌人吐出的液体一般闪闪发亮。
「第二十四军团会按照您的命令执行任务,元帅,」她说。「为帝国效命是我们的光荣。您的待客之道完美之至——您总是令我想起九推进器部长。」
九推进器前部长,她过去的庇护者。这似乎就是一切争执的核心了,九木槿不太明白十六月出的目的,目前还不明白。她还依稀能听见外星人的噪音,又看着帝国里最好的美酒白白蒸发,象征战争缓和期的结束。她还不明白,但在世界的边缘这里,战争部的政治运作就是如此;「六方之掌」的远程影响力既及于战斗火力,也及于政治。这有点可惜,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双眼睁大,然后将自己的杯子也拨倒。她照本宣科似地想着:祝福皇帝陛下,愿他望见千百繁星,接着又在心里纠正自己,是「她」才对。
「第四哨的时候,」她对着二十蝉和客人远去的背影说。她指的时间是十八个小时之后。「让『刀尖』号更换组员,『梦中堡垒』号准备待命,支持十六月出舰队长打先锋进入苔蛾号星系。」
穿上特使制服的三海草,只见极内省太空港的众人纷纷快步为她让路,这待遇真是挺不错的。泰斯凯兰人特别厚爱剪裁精致、色彩鲜艳的制服——她以前要展示形象的时候,情报部的奶油色和橘红色从不曾出错,但是如果换成了稍微仿照舰队制服、全身上下都是火红色布料的特使服装呢?人人都为她让路。她身形娇小,肋骨永远没办法长得够宽,让她跟诗歌吟咏家必备的发达肺部无缘,她不是这块料,至少在体格方面不是——无论她在宫廷里发表了多少诗作。但是,现在没有人敢挡她的路,即使极内省一如往常地壅塞繁忙,挤满了商人、货栈板、军队和成千上百的泰斯凯兰民众,像果实的种子一样四散飞往各个星球。这个情境十足令人兴奋,她感觉就像以前受训期间逃课一样:一种逍遥法外的感受,美妙地逐渐开展。
而且,这次是真的完完全全、从头到尾都合法。调派令是她自己签核的。
老实说,她一签核完,就用欢快的涂鸦笔迹在自己办公室门外留了一则「请假外出」的轮播告示,然后回到她住的套房,打包了贴身衣物和整发用品,签收了一式五套的无任所大使制服,并且刻意忽视任何可能阻止她行动的讯息,不管是透过云钩或数据微片传送。而且,她出门前往太空港、准备飞往未知地点之前,还放着家里的碗没洗。但这也不稀奇,她已经一整周没有洗碗了。
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突然闪过:整周没洗碗对过劳的情报部员工来说稀松平常,但在为期三个月的战区行程之前不洗碗,这种破绽就会被能干的审讯官注意到。三海草完全可以想象到这样的对话:妳根本没有打算要回来吧,这位情资官?她想象中的讯问官会这样问。而未来的三海草会耸着肩说:我没有想到这点,我在准备为泰斯凯兰帝国效力。接下来就要靠他们两人的攻防,来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这些都不是她目前的问题,而且思考起来都不怎么愉快。三海草大步穿过一群从巡航客机下来的外城观光客,让他们像落叶般散开,再穿梭通过正在卸货到栈板上的一堆香气浓郁、外皮带刺的水果,然后直走到一艘宇宙飞船旁,她知道这是极内省太空港内能够最快将她送到行程中第一站的船。「织花」号这艘船不是军舰,而是医疗补给艇,专用来载送效期特别短的物品,往都城外的方向发射。例如从科学部实验室直接送出的药用植物,如果放置太久,里面的气体就会漏光。或者,像是现在这艘补给艇这一趟载运的,是提供移植的器官。新鲜的、摆在冰块上的心脏,注射了抗原。根据三海草粗略的研究,这种移植器官在都城显然很常见,但在她想要通过的第一座跳跃门旁邻近的小行星,则是非常稀有。
她用细微的眼部动作对云钩送出指令,传了一则写着「有政府官员要来打扰您了」的讯息给「织花」号的船长。不久后,停机棚的门像薄扇般收折起来,船长形色匆忙地出现了。很好。
「十八重力船长,」三海草说。「我是三海草特使,我需要您在突破行星轨道时,把我跟您的货物一起载上。」
他眨了眨眼。「特使,」他合起指尖鞠躬说道,并且给自己时间恢复镇定;她在一旁看着。「我这是一艘医疗补给艇,」他直起身继续说。「我没办法绕路。我载的货有时间紧迫性。我知道法规说我应该载送特使到他们指定的任何地方,但是——」
「你是要去卡拉托星系,我也是要去卡拉托星系,船长。而且你会比整个太空港的其他船都更快出发。」有时候,三海草很难不欢快地像个野蛮人般露齿而笑,这可能是她从玛熙特身上学来的。所幸这股冲动并非无法抑制,所以她压抑了下来。
「噢,」十八重力船长说。「如果妳不介意货舱里的位置太挤,那就没问题。我们没有真正的客舱,船上只有我、我的大副和技术博理官。」
「我个子很小,」三海草愉快地说。「挤一挤就行。把我放在装心脏的盒子中间吧,我可以的。」
船长有那么一刻似乎在尝试做出合宜的答复,然后显然是放弃了。「我们将在一个小时又四十七——抱歉,是四十六——分钟后突破轨道,」他说。「如果妳在一个小时又三十分钟内跟心脏挤好位置,妳想去哪里都行,特使。」
「太好了,」三海草对他说。「你为泰斯凯兰帝国和十九手斧陛下的服务,一定会被记上一笔。待会见了!」
一小时又三十分钟够她在太空港的众多餐厅里选一间吃晚餐了,她觉得自己需要吃饱,免得她在不适当的时间点思考起薄切心脏冷盘这样的概念。泰斯凯兰专门蚕食吞并,她心想,然后又想到——不,玛熙特才不是这样说的。也许她可以再问问她,等她抵达莱赛尔太空站的时候。
莱赛尔太空站即将陷入战争。事实上,它就在战场的旁边,她的野蛮人交出敌人的坐标位置、换取太空站的自由时,一定也已预见到这件事,并且认为值得冒险一试。所以,莱赛尔是个合理的停靠站——尤其是如果三海草打算学习如何和外星人沟通。她会需要一个擅长和人类对话的外星人。野蛮人也可以,只差一点。玛熙特就是三海草所遇过最好的野蛮人,而且三海草也想念她。
考虑到她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正统的都城料理,她在餐厅里点了粗面配上加了辣油的汤,还有切碎的熏牛肉。她在云钩上的绘图程序上画出她的行程路线,聊以自娱:搭「织花」号到最近的跳跃门,然后在各个停靠站搭上最快的船穿过另外三座跳跃门,抄这条复杂的快捷方式以加快前往莱赛尔的次光速航程(平常要花上两个月)。她抵达的时候会从错的跳跃门出来,而且她必须说服路上的飞行员载她到太空站。错的跳跃门(玛熙特曾称之为「远门」)和莱赛尔的距离,比一般从泰斯凯兰统治区域前往太空站区的路线更近。远门在帝国的疆界之外,她光是要飞到那座跳跃门,就得先换乘非泰斯凯兰籍的船舰,尤其是如果要从帝国领空以外的那一侧出发。安赫米玛门的那一侧落在维拉席─塔雷邦联名义上的疆域,他们的统治者是由普选投票产生,真是个荒谬的习俗。或者至少三海草是这么想。维拉席─塔雷没有详尽可靠的空域图,而且安赫米玛门也能通往那些无法沟通的外星人惹祸的地点,正是因此,舰队里最新受封的元帅才会舍弃战争部第三分部的政战情报系统,转而向情报部求救……
「晚安,三海草。」有人在她背后说。她铿当一声弄掉了叉子,转过头去。
「考虑到妳要前往的地点,妳也许该控制一下妳惊讶时的反射动作强度。」五玛瑙说。她曾是十九手斧的优秀学徒兼左右手,现在则是立誓忠心服事皇帝的勋卫之一。她的服装风格并没有随着地位的晋升而改变,仍然像十九手斧以往的所有随从一样穿着一身白衣,仿照主人当时的形象。
「阁下。」三海草说,用的是她含着满口面条时能够发出的最正式语态。
「先把妳嘴里的东西嚼一嚼。」五玛瑙对她说。三海草不禁怀疑,她用的语调和她对小儿子二地图说话时一模一样,慈爱但心不在焉。在三个月前的动乱期间,三海草见过那孩子一次,以一个特意安排用人体子宫孕育出生的孩童来说,长得非常健康聪明。她把食物嚼了嚼,吞下去。
「有何贵事呢,阁下?」
「陛下有个问题要问妳。」
她的第一反应就像一根吓人的刺突然竖起来——如果我去了地宫,就要错过出发时间了,真是个荒谬的想法:皇帝这会儿要找她讲话,她却担心着自己擅离职守的行动?她的职位当初正是皇帝本人慷慨赐给她的呢。光是出现这样的情绪,就代表她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最好还是假装她没感觉到吧。
「当然好,」她说,并且招手叫来离她最近的服务生。「让我先结账,然后再——」
「不用了,」五玛瑙说。「我可以买单,妳也可以把餐点吃完。」
「别这样。」
「皇帝陛下想知道妳对十一月桂的看法。」
三海草眨眨眼,试着叫出脑海中的清单,看看哪个叫做十一月桂的人会让皇帝想征询她的观感——首先删掉的是在情报部八楼担任办公室助理的见习情资官,还有一位在三海草十三岁时就已过世的诗人兼吟咏家,他的死震惊了整个首都,众人像是发狂般在行间韵注9的流行风潮中沉浸了好几个月。剩下的就是战争部第三分部的次长了。技术上而言,他们两人是相同职等,虽然这也许显得有点可笑;毕竟十一月桂是个战争英雄,而她……好吧,她也算是。目前还是。
「第三分部的吗?」三海草问。只是要确认一下。(但当然,就是第三分部那位被九木槿元帅绕过的军方间谍头子,她出于某种理由,宁愿去情报部寻觅所需的外交人员。)
「假如十九手斧要问妳的文学见解,她就会派个比我更适格的人来传话,」五玛瑙干干地说。「我讨厌那个诗人。没错,问的就是那位次长。妳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三海草说。「我们没有私下说过话。妳——或陛下——是要问我在专业上对他的看法吗?情报部的看法?如果要问的是这个,我真的不能在太空港的餐厅里进行这种对话。」
五玛瑙摇头表示不用多虑——所以,并不是专业方面的询问。「妳说妳没有私下和十一月桂说过话。妳愿意以血起誓,保证妳说的是实话吗,特使?」
如果是专业方面的询问,就不会这么阴暗而令人不安了。身为勋卫的五玛瑙要她滴血在仪式钵里,保证她和战争部第三分部的次长没有任何私人关系,这件事让三海草感觉自己掉进了倒流的时光,陡然回到三个月前,当时泰斯凯兰全国都被皇权继承的危机和一触即发的内战所震荡,充满了死亡与鲜血,她亲眼看着老皇帝在转播画面上死去,全身的血液像翻倒的水杯,洒在太阳神殿里,染得处处殷红。她刚吃下的面在肚子里感觉像铅一样重。
「我愿意当场发誓,」她说。「或是看妳或陛下想要我用什么起誓都可以。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私下和他说过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掌上没有疤痕,目前还没有。她发过的誓都没有大到会留下伤疤。就连两个月前,她和玛熙特与十九手斧立誓的仪式造成的刀伤,都已经痊愈得不留痕迹。人的身体不在乎誓约的分量,只在乎伤口的大小。
「不用了,」五玛瑙说。「有妳的保证就够了。但是在前线时请务必小心,三海草,陛下对妳的评价甚佳,如果她失去了得她欢心的臣民,我们其他人也会倍感失落。」
「我真是受宠若惊,」三海草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而出。「这是我的荣幸吧?」
「去赶妳的船吧,」五玛瑙说。「『织花』号,是吧?妳还有二十分钟。是我的话就会用跑的。别担心账单了,算政府请客。」
他们一定全程都在监视她,从她回应了元帅的征求启事开始。都城的摄影镜头之眼,一直都是十九手斧最喜爱的工具,现在她当上了皇帝,一切资源全都供她取用——演算系统、机械硬件,还有三海草走进太空港时经过的太阳警队,他们共享的那些算法,让三海草从来不敢细想。他们每个人的每只眼睛都和彼此互通——也都对皇帝本人敞露无遗。这样的统治可称得上是帝国的「善意」,如果三海草能够别让自己觉得这是种监视,而是保护就更好了。
而皇帝看到她冲动的决定之后,是否就怀疑她受到十一月桂的唆使?这真是复杂。她得在旅途上想一想。她会有时间的,虽然不多,但也许还够用。在目前的政府组织中,战争部是个勉强拼装上路的单位——仍然受到前部长九推进器「时机恰好」的退休所冲击。三海草当时立刻就明白,这个安排是为了让九推进器名誉无损地离开都城,免得局面变得更难看,新登基的皇帝得知她曾支持叛变的将领、拔了她的官位——
结果,战争部的次长们多数都跟着她一起离开,新部长换上了自己的人马……只留下了十一月桂。也许就是如此简单罢了。
才没有什么如此简单的事。
「谢谢妳,」她对五玛瑙说。「谢谢妳警告我。还有请我吃饭。」
然后,趁别人还来不及阻止,她拔腿就跑。
注9:译注:指诗歌押韵的字词落于诗句中段位置,不同于一般的句尾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