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
考虑肉的各种用途。
食物：肉在我们舌上绽放出血基质的味道，以及肌纤维包裹成束的口感，浓烈的牛磺酸和浓郁的腐胺味。身体需要肉，因为身体同样是肉。而我们——歌唱着——不只纵情于星际飞行器的楼宇和城市、自然过程和歌曲变体的探查，同样也喜爱摄取营养、能量和「风味」这样单纯的愉悦。
回收：几具废弃的肉身不能算是几个人，所有肉身亦终将衰老并逝去。然而，在歌唱着的我们之中，既存之物不会消失：所有非人或不再是人的肉身都会被取回，再次利用，拆分成小单位，被妥善地食用。
技术：每一具身体都是肉，而每具身体的肉和基因和经验创造出技术。像这样考虑肉的用途，随之而来要考虑的便是悲伤。每一具身体都会衰老或受损到无以修复，自合唱中永远地消音;明白声音的消失即是明白悲伤、明白缺乏，即是停止歌唱并为之哀悼。
然而，「这块」肉的用途考虑起来却是相当复杂。有两具这样的肉从它们的星际飞行器上，像是贝壳里拽出来的鲍鱼一样，被整齐地挖了下来。这两具身体没有同时靠近我们，但都来自同一种星际飞行器：这些飞行器从——肉在最近的一扇跳跃门另一头打造的——空之家，来到一个离中心如此遥远的我们的土之家。
它们不是人。
它们以语言思考。
但它们的反应「彷佛」是人。单一模式，重复循环：但仅止于它们驾驶星际飞行器的方式，以及它们对航向和推力的理解。除此之外，它们没有一点是人，它们听不见我们的歌声，只有食物和技术的用途，除了那种模式之外，除了「飞行」之外。
过了一会儿，它们再也不是技术，就只是食物。我们——歌唱着——纳闷，在我们尝过它们的味道之后，它们带来的单一模式会不会融入我们的谐唱中：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它们尝起来除了味道之外，什么也没。
亚克奈‧安拿巴知道，她照理来说不该花这么久的时间独处。她毕竟是传承部大臣——首先就有她的忆象链中其他六位传承部大臣的声音在她脑海回荡，除了那一连串记忆，她也掌管「传承」，那些造就莱赛尔太空站的文化和社群和一切事物。她记得，自己曾经只要在太空站内部网络上，发现任何莫名其妙的当地艺文活动，就会跑去参加。质量低劣的全像纪录片和风格新颖的音乐、年轻人在酒吧里吼叫作诗、音乐结合舞蹈的合演剧目、零重力舞蹈，那年她深受一位没有忆象的餐厅老板吸引，他用真菌和辣椒素和醛搞出一种新的料理方式，做出来的餐点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感官冲击——在她当上大臣以前，她对太空站了如指掌。
现在没那么容易了。她掌管传承部。她出席活动若非代表官方表态支持，就是显示该活动可能遭到惩处。她不晓得是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受人信任，就算她身处之处根本没半点泰斯凯兰文化渗透的迹象——就算是她连想都没想过要审查的场合——
这不重要。她掌管传承部，她也不孤单——她有整个莱赛尔太空站与她相伴，它全部的历史和需要看顾的子民。每当她太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办公室彷佛在她和她的家之间盖了一座玻璃牢笼，她便会到太空站隐密的心脏，忆象机器储存室里。在她此刻站立之处，太空站全部的忆象链都由她妥善看管。
忆象回忆乍现，成为一声回音，一股立刻被压抑的情绪：除了被妳破坏的那些。
亚克奈‧安拿巴很少犯错。如果有，她会承认并亲自负责。
她对玛熙特‧德兹梅尔做的并没有错。把那条痴迷于帝国的大使忆象链从莱赛尔的心脏斩断是对的;根本不该有人继承伊斯坎德‧阿格凡的记忆。玛熙特是个可接受的连带损失。她跟他在适性上完美契合——就算没被他活着的记忆所染指，她也会长成他的翻版。把他们两个送出太空站是当时可行的最佳方案。
调整——削弱——玛熙特装在脑干里的忆象机器，效果可说是相差无几。要嘛让新任大使在孤立无援的地方短路——要嘛让她和伊斯坎德完全脱离，看她自己在外头能搞出什么名堂。
(蓄意破坏，她忆象链的其中一个声音喃喃道，然后被她无视。)
只不过，玛熙特回来了，忆象看起来完好无损，泰斯凯兰这会儿还离他们前所未有地近，他们的战舰行经巴札旺空域、赶赴战场，同时吸食莱赛尔的资源果腹。
亚克奈‧安拿巴不会拒绝承认她犯的错。她承认这一点：她错就错在以为伊斯坎德和玛熙特与他们的太空站同胞之间已经产生了巨大的鸿沟，大到他们永远不会把莱赛尔当成家而想要回来。她想错了：他们两个没有痴迷到想要一去不回。
这让玛熙特比她在外当大使的任何时刻都还危险。她一回来，整条忆象链都可能把它早被帝国殖民、玷污的思想，传播给其他的忆象链，以及带着忆象链而活的太空站民。这让他们宛如一个攻击航向，不像飞来的战舰那样显而易见，但对莱赛尔来说同样真实且有害。该保持自由的是人的心智。肉体会死亡，或是受到折磨与监禁。记忆则会存续。要是莱赛尔太空站的记忆拜倒在泰斯凯兰文化的诱惑下，那它又会是什么?他们已经失去够多忆象链了——最近主要都是飞行员，在「远门」被泰斯凯兰正在对抗的不知名敌人给消灭(抑或，安拿巴残暴尖刻地想，就是被泰斯凯兰巧立名目消灭掉的)。他们没办法再因为堕落而失去更多。
要是玛熙特没依约去见忆象机器技师，安拿巴心想，她就会逮捕她。因违抗大臣直接下达的命令而将其逮捕，其合法性就连达哲‧塔拉特都无从置喙。这条法律写在莱赛尔所有的规范中，紧扣太空站文化的骨肉：大臣得下达紧急命令，民众不得违抗。
一旦玛熙特被捕，安拿巴就会再次拿到她的忆象机器。曾几何时，莱赛尔的大臣都是舰长和指挥官，而他们的话语在星际的黑暗中，足以判人生死。
也许他们该回到以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