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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方向角部长,我已详细检阅了妳是如何在奈喀尔星系促成和平,并且开始了解到妳究竟为什么不幸被小家子气的打油诗人称作「奈喀尔人心目中的屠夫」。妳的功绩效率卓绝,残酷手段施行精准。我已保留了纪录,供日后有需要时参考。

  ——十一月桂次长与三方向角部长私人通信,日期35.1.1–19A

  我亲爱的,当妳年轻时与他一同远行,脚踏实地缔造那些伟大功业,妳在他身边如何喘得过气?妳如何自持?如果妳能给我这个意乱情迷的野蛮人一点建议,妳知道我会不胜感激。酒钱我付。

  ——莱赛尔大使伊斯坎德‧阿格凡致十九手斧勋卫之手写便条,保存于十九手斧皇帝陛下之私人档案内,未标注日期。

  十九手斧皇帝陛下对他说过,你要是有机会,就去调查调查三方向角对玛熙特的观感吧。不是十六月出或皇帝陛下本人对她的观感,也不是他已故的祖亲皇帝对前一任莱赛尔大使的观感。对于前任大使,八解药主要只记得他有多常出现在宫里,多么容易就成了平凡的日常景观。但现在的重点是,战争部长对目前的莱赛尔大使有何看法。

  然后,她让他自己判断战争部长的看法是否应该被皇帝反对。一朵拿在别人手里的毒花。

  以他的能力范围而言,这项任务太大也太难了。他可能会出错。要是他出了错怎么办?他不知道,而光是不知道就够吓人的了。

  但这都还不是最首要的问题。最首要、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近战争部长。去查阅泰斯凯兰和太空站外交关系的官方文件,或是研究泰斯凯兰军队在太空站空域通行所仰赖的法律根据,都不可能让他知道部长的想法,他一开始就试过了。而且,他试着阅读的法律文件所谈论的,是货物、人员、战争所需武器这三种不同的载运内容,搭配不同类型的船舰和不同类型的货舱,在各式各样的假设情境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差别。这不但帮不上他的忙,还让他看了头痛;他决定等他当上皇帝之后,要找个爱看这种东西的司法部长来为他代劳。

  不过,他相当确定,泰斯凯兰和莱赛尔太空站之间的关系,在他的家教老师口中会被称为「正常化但不无隐忧」。泰斯凯兰的船舰可以在太空站空域通行,但太空站民若要来到帝国定居生活,所需准备的移民文件是八解药难以想象的庞杂;同时,泰斯凯兰人绝不会被允许住在太空站。

  他看过星图了。飞往前线的每一艘战舰,几乎都取道于太空站空域,从太空站与泰斯凯兰共享的跳跃门,飞到完全不属于泰斯凯兰的另一道门,战场就在门的彼端。

  不过,如果他无法想到该怎么跟三方向角独处,这一切都帮不了他。他不但需要跟她独处,还需要她的信任,需要她说出真正的想法。

  他真的、真的希望自己的年纪大一点。如果他年纪大一点,就可以——嗯,志愿入伍之类的,担任部长的实习助理。但舰队里可能有更多军事学院生比他更能胜任,也比他更没有政治包袱。那样行不通的,就算他已经长到符合入伍年龄的十四岁,而不是上个月刚满十一岁。而且那样一来就太明显了:如果八解药没有想从三方向角身上得到什么,何必去当她的助理?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某种非正式的方法,让他能出现在正确的地方,一个让全都城的摄影镜头和算法和太阳警队都觉得再正常不过的地方,而三方向角也在那里。这就代表,他得想出三方向角都在什么地方消磨时间,但又不能让她晓得他在打探。

  当间谍真是不容易。八解药叹了口气,从桌前站起来,桌上放满了印有法规内容的透明数据微片。他实在久坐得累了。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傍晚,而他这一天除了做作业、试图研究莱赛尔太空站之外,就一事无成。他觉得如果他再继续读文件,可能就会开始摔东西了。如果他真的是个小孩,而不是现在的身分,他猜想他可能会去外面玩之类的吧。不过他并不真的知道人家在外面玩的时候是玩些什么,除了亚莫利奇球之外,但那个要一整队的人才玩得起来。

  他没有试着想象不存在的亚莫利奇球队,而是将手臂高举过头,拉到最长,然后从腰部以上往前倾,做了个体前弯。他将双手撑在地上,脚往后跳,踏出一声钝响,然后维持了整整一分钟的棒式,直到他的手臂酸痛发热。健身操也是作业的一部分,而且做起来感觉挺好的。

  他打算试试看做单手伏地挺身,这个动作他还没有成功过(他怎么就不发育得快一点,赶紧多长肌肉呢),做到半途时,他有了个点子。彷佛他的脑子「喀」的一声让所有的信息纷纷拼到定位,像他解开了十一月桂出给他的战略习题时一样。

  像三方向角这么身强体健的人,一定做了很多锻炼来维持,更何况她还是战争部长。

  再说,战争部有一间体育馆,里面的器材远比地宫的更多,还附带一座射击场。就像十一月桂说的,八解药真的得练练射击,他在这方面落后了,因为花了太多时间思考战略。他敢保证,在射击场一定非常容易跟部长不期而遇。

  他实在太得意,完全没注意到他尝试的伏地挺身动作大大失败,让他一头撞在地上。

  三海草从来没有为泰斯凯兰舰队的军官做过任务汇报,更别说是元帅了。

  这真是极为新奇的体验,也不像当初为六个小时后就成为皇帝的勋卫做汇报那么吓人。

  面对过十九手斧之后,其他人全都相形失色,即便现在这位元帅活像是从全像投影剧的元帅角色选角现场走出来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吓不倒她。她肯定就被外星人吓得不轻,如果牠们也算是人的话,牠们的威吓力绝对赢过十九手斧陛下。

  她过了再久都会记得牠们的爪子。那些爪子和牙齿,曾经多么接近她的皮肤。苔蛾座二号星上的其他事物都因为热衰竭和劳心过度而模糊成一团。不过她们和外星人说到话了,她和玛熙特。就算她们没能阻止或是减缓战争,她们至少也做到了这件事,这项成就三海草能享受多久,就要享受多久。她感觉喜孜孜的,有点歇斯底里,更是高兴能和玛熙特并肩站在九木槿面前,解释她们所做的事,以及采用的方法。

  有人给了她好几大杯的水,她记得要小口慢慢喝,以免又再吐出来。她得提醒玛熙特。太空站的外交官并没有受训适应沙漠这种环境,这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玛熙特在阳光下、在沙漠里将手放在她的背上,那样的触碰和肯定带给了她纯粹的抚慰,而且开启了许多可能性:也许她没有把她们之间的一切都搞砸到无可挽回的程度……也许!连这个「也许」都散发着闪亮美妙的光芒,就像她现在眼中的其他所有事物。)

  她们从航天飞机被带下来的时候非常匆忙,显得偷偷摸摸,途中她在巨大的机棚里瞥见了二十蝉一眼,预期他会在汇报时出现,就算只是来把他的织锦拿回去——她已经把织锦折得整整齐齐,还先抖掉沙子。但他并未出现,在场的只有元帅和通讯官二泡沫,没有副官,也没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十六月出舰队长。太有趣了。等到三海草的脱水症状和过度兴奋比较缓解之后,她要好好发挥应有的专注力,评估一下「轮平衡锤」号上的政治情势。等之后吧!脱水和过度兴奋都有碍分析能力。情报部教过学员要避免在哪些状况下进行评估,列了一整张清单,而三海草一向努力记得这些训练内容。

  喝了水之后,她就能说话了,甚至唱出了那些她们跟外星人学来、有许多子音声调起伏的奇怪字眼,示范给元帅听。不过,玛熙特远比她更擅长发出那些怪声,这让三海草开始盘算一个计划,她要把小时候学过的课教给玛熙特,像是一些基本的呼吸和音准控制技巧,还有如何在吟咏时利用横膈膜将声音投射出去。但是,不论喝了多少水,她和玛熙特都无法解决她们这项辉煌成就中隐藏的一个非常简单、非常结构性的问题——她们学了二十个单字,但没有一个字能够帮助她们提出这项要求:请交出谋杀我们殖民团队的战犯,并且不要再考虑攻击接近帝国核心的其他星系,相应地,我们会努力不要用超大的能量武器瞄准你们的宇宙飞船。

  就算他们有可能走到那一步,也需要先经过很多次会面。三海草在语言学方面的才能不及玛熙特一半好,但她也知道她们说的——其实更像是唱的——是某种语言的雏型,虽然还更像是不同音调振动的组合,但仍然算是个雏型。

  「……没有代名词?」通讯官二泡沫问,她的语言学才能显然也胜过三海草。她已经和玛熙特针对文法讨论了五分钟,三海草一面欣赏着玛熙特流畅无碍地用泰斯凯兰语专业词汇做解说,一面和元帅本人交换了几个像在说天晓得这些科学家在想什么的眼神。为了让她们能够有机会再跟外星人对话,或是做出停止对话的正确决定,她需要确保九木槿继续喜欢她们——或可能该说,是开始喜欢她们。她还没想通,元帅在那封写给十六月出、写着「乐见情报部派员来此」的讯息中是扮演什么角色。

  繁星在上,她只是需要在舰队中找到盟友,任何人都好。三海草喜欢置身于陌生外地环境——这对情报部训练出来的人而言并不寻常——但她也敏锐意识到,她不懂这里的规则,不懂各艘船舰、指挥官与士兵之间的关系。这种事没有平民弄得懂。但还是比跟外星人打交道简单多了。

  「比较大的问题是,我们学习的这种语言里,没有时间的元素,」玛熙特这下正在说。「没有时态,没有因果关系;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用这个语言问问题,更别说是提供若干个选项,或传达可能发生的后果。牠们就好像把我们当成很小的小孩,在跟我们说话。」

  「也许牠们觉得我们就是小孩,」九木槿说。「或觉得妳们两个是。牠们可能派了年轻的成员跟危险的外来者谈判。」

  「什么,因为牠们觉得损失了年轻的成员比较没有关系吗?」三海草问。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但是和一号与二号的外观兜不拢。「要是那样,牠们生长完全之后一定非常高大,去沙漠里的那两个,体型跟你们解剖的那个差不多一样大,甚至更大呢,元帅。」

  「所以,要嘛牠们的士兵全都是幼体……」二泡沫沉思着说。

  「……再不就是牠们有另一种我们听不见的语言,」玛熙特替她说完。「无法理解的语言。」

  三海草觉得玛熙特是不自知地引用了十一车床的《渐近线/碎裂》。就她所知,玛熙特还没有读过三海草最喜欢的这位诗人兼外交官的作品。十一车床曾和伊柏瑞克族共同生活了六年,虽然仍以人类的身分回到帝国,但他的舌头松展开来、变得奇形怪状,笔下的诗歌中充满了三海草始终难以明了的意象。他曾写道:猎群的行动是一种无法参透的语言,试图以此描绘伊柏瑞克族成群奔跑行动时变化多端的权力结构,他们为了掠食而组成的群体,还有他们的社会行为在身体特征上的反应。感觉真是奇异啊,听到玛熙特说出一模一样的字句,却不知道(三海草几乎肯定她不知道)这句话所能引起的深沉共鸣——来自泰斯凯兰历史中的回声,代表着帝国曾经接触过,但无法了解也无法与之久处的陌异事物。十一车床在漫长的流放之后回到了家乡,然后用值得铭记的语句写下了他的见闻。

  「如果牠们的语言是无法理解的,」九木槿说,平静地下达了指令。「那就绕过去。」

  玛熙特开了口,可能是想解释为什么这道指令在各种层面上都无法达成。她的看法没错,但若是说出来就不对了,三海草知道刚刚的那道指令差不多就是在允许她们继续尝试跟外星人对话,所以她也开了口表示:「当然,元帅。我们九个小时后会回到苔蛾座二号星上进行下一次会谈。」然后她合起两手指尖,深深一鞠躬,发辫都扫到了地上。

  「自己安排吧,」元帅说,然后放软了声音继续道:「可以的话,先睡一觉。要是妳们都因为中暑或疲劳而不支倒地,二十蝉一定会尽他所能写一份气冲冲的报告,而我就逃不掉读报告的荣幸了。」

  她挥挥一只宽厚的手掌,示意大家解散。三海草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像太空站人一样的狰狞笑容,把通讯官吓坏。她们获准进行下一场外交会议了,而且在会议开始前,她们现在有些时间。如果她和玛熙特之间没有再挑起一场愚蠢、可怕又可悲的争吵,这些时间可以让她们用政治的角度想一想她们打算做的事。

  以及,她们的计划跟玛熙特的太空站希望她达成的政治目的是否相符——

  但如果三海草提起这件事,她们肯定又有一场新的架要吵,或是把同样一场架用不同方式再吵一遍。不了,还是想着玛熙特引用十一车床诗句的样子,听起来彷佛他的文字原本就属于她伶俐的嘴巴。

  三海草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她放任自己不去详查她的合作者的效忠对象和内心盘算。那些信息可能非常重要,就算只是为了她自己情绪上的宁静。真的,她非常有意识,但也许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如果她知道自己缺少了必要的信息,她对情势做出的分析就不会因此失准。她先前一直都能做好这种分析。她只需要把莱赛尔太空站对玛熙特的影响想象成一种负向的、仍然具有引力的空间,就像外交上的暗物质。

  她在战舰上待得愈久,关于宇宙的譬喻也用得愈来愈多。这可能对她的诗歌创作有好处,也可能正好相反。陈腔滥调对她没有帮助,就算是应景的陈腔滥调也一样。

  九木槿送走了特使和那位政治背景复杂的伙伴,在她真的有机会思考她们带回来的成果(进行到一半的谈判、还有许多无解的问题,但就是没有任何确切可靠的讯息)之前,她先盘点了一下「轮平衡锤」号的舰桥,还有更远处的舰队。她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处境。

  六个军团,亦即一位元帅手下兵力的标准编制,拿来打一场目前没有明确目标、没有敌军本营可以攻克、只为保护跳跃门的消耗战,实在是太少了。其中还有两个军团——四十氧化物的第十七军团和十六月出的第二十四军团——已经因为游击战中的损伤而削弱,部分船舰被敌方派来劫掠的三环星舰歼灭。有三个军团(除了前述的两个之外,再加上二运河的第六军团)在蚕蚀她的领导权威,驱动他们的是起自战争部某处的政治斗争,但九木槿无法从她所在之地看清那桩斗争的全貌。她有一位情报部探员,行事效率高超,但可能怀有二心,另外则是那位语言学家兼外交大使,显然是个野蛮人,有着野蛮人的心之所欲,虽然那些欲望正好在此刻跟舰队的目的不谋而合。

  她有延伸到太多道跳跃门的补给线。

  她有一场为整个星球办的丧礼。

  她有个可能对谈判抱持开放态度,也可能不的敌人。牠们可能理解谈判的概念,也可能不理解。

  她还有一位来访的舰队长,就是那位手下损失了太多兵员、又藐视她领导地位的十六月出,来自第二十四军团,现在盘据在她的旗舰上,就像个不受控制的人工智能盘据于通讯系统。

  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处境。不过至少舰桥这里都还是她的人马,而且各自恰如其分地好好做着他们的工作。

  领航员十八凿刀上来站在她身边。他的身材几乎跟她一样魁梧,整个人粗壮如木桶,肚子看起来软趴趴,实际上也完全是那么回事。他是那种天生耐力过人的士兵,但不知怎么地,在地面步兵部队度过了服役的头十五年之后,他成了九木槿有史以来见过最优秀的天体力学家。(他在某次军官饮宴中告诉她,他对领航这门专业早已滚瓜烂熟,他只是想要先感受一下军旅生涯的重量,再来过着整天盯着星星的生活。)她以微乎其微的动作转向他,对他示意请开始报告。

  「元帅。」他悄悄说,声音很低,看来这不是可以说给所有人听的消息了。他想默默告诉她,让她能够先做反应、决定如何反应。她点点头,要他继续说。

  「我们有一艘侦查舰——八十四日暮舰长率领的『重力玫瑰』号——用窄频通讯报告说他们有发现了,像是在跟我们作战的那些东西的基地。」

  九木槿的心脏重重搥上她的胸壁,彷佛她全身被炮火所震动。

  「是行星、太空站,或者只是很大的一艘船?」她以同样轻的声音问。「还有,在哪里?」

  「是行星,」十八凿刀说。「行星和一颗卫星,都有人居住,民用交通往来很频繁,就像一般正常的星系。八十四日暮没跟我说太多细节,只说那些船舰的型式确定是一样的,只不过是非军事用,或至少看起来不像。那个地方——很远,非常远,还超过四十氧化物舰队长让第十七军团驻扎的位置。但那就是为什么牠们采取的攻击角度会从那个方向来。」他的笑容紧绷而锐利。「我觉得我们抓到牠们了,元帅。我觉得,如果我们可以把五刺蓟送过去,连同我们机棚里全数的核子集束炸弹……嗯,那么我们可以把牠们炸到天外,至少炸到牠们的星系外。当作是我们示威的讯息。」

  「如果我们前往那里时可以不被牠们发现。」九木槿说。没错,集束炸弹的威力就如同十八凿刀所想象,任谁都会被它炸到天外。那片天空和其下的星球也会遭到毒害。集束炸弹就是死亡之雨,是最后手段,几乎不曾在有人居住的地点施用过——因为施用以后,该地就再也不会有人烟。她只用过集束炸弹做过一次火网攻击,是针对另一艘战舰,在黑暗的太空里没有其他顾虑。把这种武器用在外星人身上,这个想法实在是——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想法,太快就喜欢上了。多么简单,比她详列给自己研究的其他情境都简单太多了。

  「叫八十四日暮把『重力玫瑰』号撤出那里,」她说。「低调迅速。让她清楚知道,我不想让敌方晓得我们知道牠们的所在地。我想要利用这个优势,十八凿刀。好好计划。在这里暂且也低调点。」

  他点点头,回到他的控制台前,心满意足且殷殷企盼。她不也是一样吗?企盼着、渴望着?

  然后,她又想起十六月出就在她舰上深处的某个角落,一面漫步一面张望,怀着她自己的诡计。她下定决心,有些事情就连其他舰队长也不需要知道,除非等到她这位元帅决定告诉他们。她要把十六月出赶下「轮平衡锤」号,就是现在。这样一来,她才会有时间做计划。

  战争部长实在是格外擅长伏地挺身,还有倒立平衡、弓步、打沙包,快跑起来更是大气不喘一下。八解药躲在「六方之掌」内部体育馆的看台,已经看着她依序把这些动作做了三轮,心里开始对自己未来的体能表现感到绝望。

  部长再度绕过跑道转角,以平稳迅捷的大步跑得离他愈来愈远,她脸颊泛红、耳朵上的伤疤又更红几分。八解药叹了口气,往下走来要拦住她。当然他不是要跑步追上,就算他的速度能和她并驾齐驱(他体力不差,他的基因在基本体能方面是相当优秀的,只是通常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跑),他也不想一边喘气一边跟她说话。那样太失态,也太糗了。他真的不想在三方向角面前出糗,这个念头意外地强烈。于是,他移动到她稍早做操的地垫上,自个儿开始尝试倒立平衡,态度积极热切,且带着一种令人晕头转向的兴奋感。

  他是做得出倒立的——他可以往前扑倒、用双手撑地,然后脚往上踢,把核心肌群绷得死紧,以免自己支撑不住歪倒。但是他没有做到过倒立平衡,也就是从跪姿开始、双掌平贴在地垫上,将身体往空中伸展。那个难度高了许多。他深信自己一定是缺乏某一步关键的指导,一直在推高到半途的时候垮下来,或是整个人翻倒过去。不过,这就是他此行的重点,三方向角会为他提供他所缺少的关键指导。

  「孩子啊。」她说。他非常努力不让自己被吓着,结果却只是在又一次尝试倒立的途中往后一跌,发出重重的「咚」一声。战争部长居高临下看着他,刚跑完步的呼吸频率快速但规律,脸上挂着一种被逗乐的表情。八解药不肯退缩,他想要引起她的兴趣。被逗乐也算是一种感兴趣的表现,对吧?而且他一直摔倒,是挺好笑的。不过他还是脸红了,真是愚蠢。

  「早安,部长,」姿势狼狈的他说。「我想我的平衡感不太好。」

  她在他旁边坐下,优雅地弯身盘腿,眉毛抬得高到了额头的一半。「……事实上是非常夸张的不好呢,」她说。「你都还没到能开始接受舰队训练计划的年纪,为什么就要尝试做团身倒立呢?」

  「我看到妳在做,」八解药说着坐起身来,躺着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没办法一直那样讲话。「一般的倒立我做得不错,所以……」

  现在她当真笑出来了。他认为那是善意的笑声,他希望是。(他喜欢这位战争部长,也希望对方喜欢他,这实在是太不方便也太糟糕了。)「所以你就觉得可以用你的两条小手臂试试看啰。你这孩子的野心真是大得危险,殿下。我相信你也知道。」

  八解药尽可能让面容平静,并且说:「人家也是这样告诉我,虽然没有这么直接。」

  「繁星在上,」三方向角说。「我不知道宫里都是怎么养孩子的,但他们肯定没让你的日子过得轻松。好吧,除了单纯尝试些你不懂怎么做的动作之外,你想做团身倒立是为了什么原因?」

  「为了学会我不懂怎么做的动作,」八解药说。「妳就做到了。妳是战争部长。所以这动作一定很有用。」

  三方向角不禁喷出一阵欢乐而无法自制的嗤笑声。(也许这代表他有点进展了?)她说,「并不是我做的每件事都很有用,孩子。部里并不把我晨间的体能训练算作有用。」

  「那什么事才算呢?」他问。

  她停下来想了想。并且让他看见她在想。「训练让我在从事文职工作时仍保持身体强壮敏捷,而且我对动作十分熟悉,做起来不假思索,所以这个习惯容易维持。这就是它对我有用的原因。过来吧,我示范给你看你刚刚做错的动作。重来一遍,手放在地垫上。」

  他从头来过,手掌平放于地垫,双腿缩在身下,用脚跟平衡住身体。三方向角沉吟了一下。然后她碰了碰他——手放在他的手上,将他的十指分开、手掌在地垫上压得更深。他口干舌燥。「把你的手展开成星形,」她说。「每个端点都尽量伸出去。星球都有重力的牵引,对吧?重力会让你的手掌下压陷进地垫。用力压。然后手肘弯起来——很好,身体往前倾——然后把膝盖放在手肘上。」

  什么?八解药困惑不已地想,但还是做了——他跳起来,屁股翘在空中,试图让膝盖落在弯起的手肘上。

  他偏了位置,整个人往前翻滚,但幸好最后是跌坐在地上,而不是再一次摔得四脚朝天。

  「抱歉。」他对战争部长说。

  她摇摇头。「好笑极了,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尝试,还不错。下回你要先让一边膝盖就位,再换另一边,然后维持住平衡,才把身体往上推出去做倒立。懂吗?」

  他点头。他不懂,但是他觉得他可能有办法想通——

  「现在呢,孩子,你除了免费的健身课之外,还想要些什么?我运动的时候你全程都在看台上。」

  他真的需要学习怎么避免自己脸红。但是真的太困难了,特别是他被逮个正着的时候。他本来真的以为自己很安静、掩人耳目、谨慎小心,可是——

  「我想问妳关于莱赛尔大使的事,」他脱口而出,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跟这个女人说话了。「嗯,我见过她一次,我不知道——我想知道妳对她有什么看法,因为我没办法确定,那时开会的时候——谢谢妳当时让我在场,部长,我想说的是——」

  她变得十分沉静,像一只准备要俯冲出去追击猎物的猛禽。他闭上了嘴,干燥的口腔吞咽了一下。

  部长伸出一只手爬网头发,将汗湿的黑色发束从额前拨开。「十一月桂要你来问我的吗?」

  「不。」八解药说。不是十一月桂,是皇帝,犹如刀锋闪光的皇帝陛下。

  「你在跟我说谎吗,殿下?」

  他迅速而用力地摇头。

  「还是别跟我说谎才好,我会发现的,殿下。我终究会发现的,」她的声音缓慢、平静且非常笃定。他觉得自己怔住了,彷佛被催眠。「现在就告诉我:是十一月桂派你参与这场小小的阴谋吗?」

  「我发誓,」八解药说。「不是他。」如果三方向角问他,是谁派他来的,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回答。他不认为她会相信谎言,但也不确定如果他说了真话,会不会导致一场和九推进器前部长的遭遇如出一辙的灾难由此展开。当初在那场导致他的祖亲皇帝结束统治的叛乱中,九推进器选边站支持一闪电元帅篡位(可能是这样吧,八解药不甚肯定,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些事全都很令人困惑,而且他当时是十岁,不是十一岁,没有人告诉他什么信息),现在九推进器不再是战争部长了。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皇帝陛下要从遥远的外地找来像三方向角这样的接任人选,就像外来的嫁接植物。但是——现在他在帮皇帝刺探部长。如果让三方向角知道,是十九手斧派他来的,这样会造成一场新的内战吗?他了解是有这种可能,都城和宫殿可能变成一张混乱的战略桌。如果三方向角当初因为忠诚而被选中,如今却又自认不受皇帝信任,那么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事都有可能。

  但三方向角没有问他是谁派你来的?她只想知道幕后主使是不是原本应该听命于她的十一月桂。她想知道十一月桂是否在利用八解药打探她的事。

  他突然好奇起来,十一月桂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某些不可告人的事。她曾经把十一月桂称为我的间谍大师。间谍不仅搜集情报,他们有时候还拿着情报勒索别人,利用别人遂行他们的心意。

  在他思考的同时,三方向角似乎已经判定他没有说谎。她说,「好吧,八解药,我认为德兹梅尔大使是那种不管处在哪种环境,都会引发混乱的人。这是我的专业观点,我跟你分享,好让你开始学习如何从外观和行为分辨这种人。你有在听吗?」

  他点点头,继续安静不语。

  「等你长大,你在泰斯凯兰全国都会遇到这种人,」她继续说。「在宫里、在都城,或是在你服役的任何一艘船舰上,如果你加入舰队的话。在每个星球、每一场灾难的核心,都有至少一个这样的人。这些人的意图可能极为良善,也可能穷凶极恶;他们可能聪慧过人,也可能愚笨透顶;可能是野蛮人,也可能是帝国公民……但是殿下,他们永远、永远不变的共通点是,他们将自己的欲望摆在泰斯凯兰的需求之前。他们完全没有真正的忠诚概念,摇摆善变。」

  「……而德兹梅尔大使就是这种人?」他勉强问道。

  「你想想看。她来到这里,打乱了各个部会之间像糖结晶一样脆弱的平衡,上了新闻,写了几首诗,让她的庇护者当上皇帝——并不是说陛下有何不好,陛下是完美人选,我可以在太阳神殿里割开左右手腕放血起誓——然后转头就走。可是现在她又来了,突然现身在战场,然后我立刻就接到一位舰队长秘密通报,说一位元帅有叛国泄密的可能?德兹梅尔这个人是个乱源,不论她是否有意。」

  八解药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问:「妳怎么学会看出她的呢?看出像她这种人?她还在这里的时候,我在花园里遇到她——她喜欢宫廷蜂鸟。我觉得那时候她喝醉了,而且很伤心。」

  三方向角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她是喝醉了没错,也很伤心。她是个身处宫廷的野蛮人。她看起来并不对泰斯凯兰抱有直接恶意。你不把她看成我说的这种人,也没关系,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只是因为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工作,就是找出这种人,还有他们造成的状况。」

  「这就是战争部长的工作吗?」

  「繁星在上,不是。战争部长的工作,是确保泰斯凯兰的军事优势得以延续,不会遭逢结束或中断。找出作乱分子是我担任奈喀尔星系军事总督时的工作。」

  据八解药所知,自从三方向角到奈喀尔星系担任总督之后,那里就再也没发生过任何一场叛乱。在三方向角就任之前,那个星系一向是每七年左右就起事一次。

  然后三方向角去找出了作乱分子,并且确保他们再也无法作乱。

  玛熙特记得这种感觉——在灿亮而迷蒙的疲倦、刺激和文化冲击之间不断迅速地摆荡,每一次她全心投入于泰斯凯兰的一切时,最后的感觉都是如此。不管在舰队的战舰上或帝国的宫廷里,那股感觉都一样强烈、一样醉人;彷佛泰斯凯兰的空气里有某种污染物,跟苔蛾座二号星上的高热一样无所不在、影响神智。她感觉就像飞在空中,无拘无束。尽管能用的语言有限、尽管面对的是无法沟通的生物,她还是进行了谈判——她完成的行为是可以被称作谈判的——

  〈无法沟通的是外星人还是元帅?〉伊斯坎德低语。他也情绪高昂,清脆明朗的笑声不断。曾遭破坏的这个忆象遗留的幽灵,在他们三人的混合意识中表现出了比过去几天更鲜明的存在感。

  两者都是,玛熙特告诉他;在他们背后,通往她和三海草共享房间的门随着一阵嘶响关上了。她的身体仍微微震颤,同时感到胜利的光荣和无比的惊恐。但现在她独自一人,跟她共享这个房间的是她的前任文化联络官、她的谈判搭档,对她既一无所知又无所不知。她可以预见到自己即将坠入低潮。她无事可做的时刻又将来到,疲惫的沉默和寂静又将笼罩着她,像重力般突然伸手将她抓住。

  沉静的室内只有「轮平衡锤」号空气清净系统的运转杂音,而三海草大声说:「谢谢妳。」

  这完全不是玛熙特预期会听到的话。

  「谢我什么?」她转头过去问。三海草依然脸颊发灰、双眼空洞,精神紧绷,压抑着歇斯底里的兴奋,在中暑之余还因为行动成功而有些晕头转向。

  「妳唱了牠们的声音回去给牠们自己听,」三海草说。「我想都想不到,想不到那种办法,也不可能想得那么快。看看我们做到了什么,想想看吶,玛熙特。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类曾经说过那种语言。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就只有我们。」

  所以我算是人类吗?玛熙特苦涩地想道,然后把这个不请自来的问题推到一旁。她就不能享受这一刻吗?她就不能跟三海草一样感受到胜利吗?

  〈就这一次吧。〉伊斯坎德说。又或是她对自己说的。她不确定,这很难判断,因为她是如此想要允许自己沉浸在这股明亮、完美、天旋地转的成就感之中,将不可避免的打击拖延得晚一点……

  「我还是觉得我们只是学了某种混合语言——牠们会彼此对话,但我们听不见——」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附和三海草,为什么她非得一直批评她们的成果。她们现在又不在元帅面前,她不需要找合理说法争取下一轮谈判,或是如实报告她的失败之处,或是——

  「玛熙特。」三海草相当专注地说。

  「……是?」

  「嘘。」她凑近一步,近到让玛熙特突然感知到她身体的轮廓、她占据的空间、她的汗水干燥后的气味。然后她的手伸进了玛熙特发间,将她拉向她的吻。

  玛熙特觉得自己发出了某个声音——某个说到一半就被扼杀的字词——但三海草在她唇下张开的嘴是如此温暖,她认真地吻着对方。那个吻不是提议、不是疑问,而是个肯定的主张;是完完全全的欲望,而不像她们先前唯一那次的亲吻是疲倦和哀伤混合的结果。当时她们藏身于都城的地底深处,等着在泰斯凯兰全国面前自我献祭的六方位在太阳神殿里死去。而这一次——

  〈就是这样的。当时我经历的是这样的。没错。〉

  她的手摸索到了三海草的肩胛、腰身的曲线,她臀骨的中脊恰好贴合着玛熙特的手掌,一如十九手斧较宽的臀骨恰好贴合伊斯坎德较大的手掌——显著的重复交迭感几乎到了剧烈的程度,她双腿间涌起的欲望像是搏动、又像重击。她依稀好奇着,植入了拥有男性身体记忆的忆象之后,性爱对她而言是否会有所不同,然后她判定这不重要,会很美好的。也就在她做出判定的同时,她发觉自己已经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事。她不是在做出提议或是提问,而是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就像伊斯坎德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先是对皇帝,再来是对十九手斧——看看他因此落得什么下场——但是,噢,她们没有讨论她们的争执,那不重要了,一点都不重要了,她再也不要去想其他事,除了欲望、除了胜利、除了成为被渴望的对象。

  遥远的声音跟她一样因为欲望而喘不过气:〈这就是我们陷落的原因——被渴望。〉

  伊斯坎德说的也许没错,但玛熙特并不在乎。

  三海草中断她们的吻,改而缓慢地吸吮轻咬着玛熙特的下唇,玛熙特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呻吟。

  「我本来要问妳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所属的性别和性征,」三海草呼吸急促地说。「但我想我不用问了。」

  玛熙特摇摇头。她的口腔就像在苔蛾座二号星时一样干燥,灼热的心跳连在股间都能感觉到。

  「很好,」三海草说,并且再次亲吻她。整个人攀附着她,纤小的乳房紧贴在玛熙特胸前,一只大腿轻轻探进她的股间。玛熙特贴近着她前后晃动,挪动骨盆的位置让自己的髋骨碰在三海草长裤的裆部。三海草倒抽一口气,轻咬住玛熙特的锁骨,隔着布料,玛熙特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烫热,心中狡黠且得意地肯定,只要一伸手触及对方双腿之间,就会发现那里一片湿淋。

  「妳每次赢了什么妳想要的东西之后,都会这样吗?」她问。三海草又轻咬了她一下,然后笑着用稳定的节奏将自己的身体推向她的髋部。

  「只有在跟妳这样的人一起赢的时候才会。」她说。

  玛熙特差点问:所以是只有跟野蛮人一起的时候?跟够有外星风情的伙伴一起的时候?这个问题差点就脱口而出,但再吻她一次是个更好——也更简单——的选择,同时感受着伊斯坎德曾经亲吻某个人(某个比他矮小的人,就像三海草比她矮小)的记忆,那记忆逐渐延展开来,令她头晕目眩。皇帝在他的唇下张口,就像三海草在她的唇下张口——玛熙特感觉着重迭的记忆,心悦诚服地接受它进入自己的意识。(六方位的头发比较长,而且是银灰色的,但玛熙特的手指绕进三海草的发辫、揉乱发丝时,感受到的是完全相同的触感。)

  「过来,」她在她们的亲吻因为缺氧而短暂分开时说。「过来,我不想站着上妳——」

  「那张床很小耶,」三海草的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衬衫底下,托起她的乳房,纯熟地挑逗着乳尖,令她分心。「这里的地板挺好的……」

  「我不是那种野蛮人,」玛熙特说着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她退开一段距离,扭身脱下外套、将衬衫从头顶拉掉。裸露的肌肤接触到室内的空气,还有三海草的视线,让她的手臂和胸肋起了鸡皮疙瘩。

  「对,」三海草阴沉而刻意地说。「但我是。」然后她以流畅轻松的动作跪在玛熙特身前,张开的嘴贴在对方腿间,隔着布料传来濡湿的温度,她的舌头已经灵巧地探索着——血红星光在上,玛熙特想道,然后她说,「干,太好了,拜托。」她不在乎自己说的粗话也是泰斯凯兰语,不在乎她只用泰斯凯兰语思考,不在乎她和伊斯坎德一样无可救药地、惨烈地迷失了。她伸手陷进三海草的发间,将她紧紧拉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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